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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誰是匿名者


  第二天一早,田延豹就喚了一輛出租車赶往比雷埃夫斯港。田歌曾透露過她是在這個港口接受了鮑菲的禮物,他想,在這儿應該能打听到一些有關新游艇的消息。出租車司机是一個饒舌的中年人,說一口流利的英語,不過這种英語帶著太多的鼠尾草煎汁的味儿,只有本地人才能听懂。田延豹的英語口語是相當地道的,這會儿只好歉然說,我的英語很差勁,非常差勁。司机沒有了談話對象,只好轉而听音樂了。
  田延豹有了一個小時的清靜,往事如潮般涌來。
  說老實話,這次如果不是田歌的央求,他絕對不會來雅典的。那個失敗之夜所造成的傷口還沒有愈合──也許終其一生不會愈合了。在那之后,他連田徑比賽的電視節目都不能看,因為那熟悉的朱紅色跑道,清脆的發令槍聲和凄厲的哨聲,都會揭去他傷疤上的痂皮。
  不過,他無法拒絕田歌的央求。
  他比田歌大10歲,住在一個四合院中。所以,田歌几乎是在他的肩頭長大的,堂兄妹感情极深。記得田歌四歲時,有一次帶她去看棗園,調皮的小田歌惹怒了蜜蜂。蜜蜂群起而攻,鑽進她的頭發里,嚇得她面色煞白。他把蜜蜂驅走了,自己面頰上卻被蜇了兩口。回家后,田歌一直趴在他的臉上輕輕吹著:“還疼嗎?豹哥,還疼嗎?”
  現在他還能回憶起她的小手指在臉上摩挲的感覺。
  后來他常到各處去訓練和比賽,在家的時候少了。26歲那年他回家時(那時他已是蜚聲体壇的短跑名將了),惊奇地發現,當年的小青虫已經羽化成了漂亮的蝴蝶。她美貌惊人,身上時刻籠罩著圣洁的霞暈。
  對于豹哥來說,田歌仍是個嬌憨的小丫頭。她會攀著哥哥的脖子撒嬌,會挽著他的臂膀,展示她几年來搜集到的有關哥哥的剪報。田歌心靈的秘密,5年后他才略略窺見一斑。那時鮑菲·謝剛剛崛起,田歌堅決地宣布,她已愛上了這個素未謀面的華裔美國人。
  “一見他的照片,我就覺得他十分親切,十分相熟。知道為什么嗎?他与你很相像!”
  那時他才知道,田歌是把對“豹哥”的微妙感情移植到了鮑菲身上。
  她對豹哥的婚姻是頗有腹誹的,她說夏秋君太會算計:“這個世界上能用1元錢買的東西,她絕不會掏出1元另1分。你和她能有共同語言嗎?如果是同床异夢還要白頭到老,哎呀,那可太可怕了!”當時他曾佯怒地訓她:“你要挑撥我們夫妻不和嗎?”但平心而論,田歌并沒有說錯,他和妻子之間一直欠缺那种靈魂深處的共鳴。妻子太實際,而在他(和田歌)心里卻一直珍藏著某种理想主義的閃光,即使歷經挫折而終不改悔。
  他搖搖頭,用力擺脫這些惱人的思緒。田歌和鮑菲相戀后,他為妹妹慶幸。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是一樁頗為理想的婚姻。但自從知道鮑菲身上嵌有獵豹基因后,他忽然預感到了危險。其實這沒什么,正像老費說的,盡管嵌有少量獵豹基因,他仍是一個人而不是一頭豹子。不要忘了,現在很多病人身上還有豬的心髒和山羊的肝腎呢。再把思路放開點,連漢朝的開國皇帝劉邦還是雜种哩(劉邦母夢与龍交而孕)。這當然是荒誕不經的神話,但至少說明,在文明社會的早期,人們在心理上對“异种”還比較寬容。
  但無論如何,田延豹仍覺得心神不宁。他至少要找到堂妹,讓她知曉所有的內情后,再由她自己作出決定。否則,他就愧對田歌對自己的一腔摯愛了。
  比雷埃夫斯港十分繁忙,來往行人都是匆匆忙忙,田延豹一時無從著手去詢問。熱心的司机幫了他的忙,通過一番艱苦的交談,司机弄明白了他的目的,便用希腊語咭咭呱呱四處詢問。田延豹不知道他的詢問是否符合自己的原意,也只有听之任之了。半個小時后,司机把他領到了港口船舶管理局的樓前。
  船舶管理局的一名職員接見了他,那人叫科斯迪斯,大約50歲,身体健壯,滿臉是黑中夾白的絡緦胡子,說一口標准的帶牛津口音的英語。田延豹問:“科斯迪斯先生,請問最近是否有一艘游艇在這儿注冊?游艇的主人是鮑菲·謝,美國人。
  請你幫我查一下。”
  科斯迪斯惊奇地說:“鮑菲·謝?就是人人談論的那個豹人?不,沒有,如果他在這儿注冊,我一定會記得。”
  “也許他是以田歌的名字注冊。”
  科斯迪斯立即說:“有!有一艘最新式的太陽能金屬帆游艇,船名就叫田歌號,是利物浦船厂的產品。四天前,不,五天前在這儿注冊。”
  “這只游艇目前在哪儿?我的堂妹田歌告訴我,為了躲避記者,船上將實行無線電靜默。但我急于找到它,我有十分重要的事。”
  科斯迪斯笑道:“這不難。如今的船上都有黑匣子,持續向外發出無線電脈沖,以便衛星定位系統能隨時對每一只船精确定位。我來幫你查一下。”
  “太感謝你了。”
  科斯迪斯向利物浦船厂查詢了該船的無線電脈沖參數,又同全球衛星定位系統聯系,衛星很快給出回答:田歌號目前已返回希腊領海,正泊在克里特島的伊拉克利翁港口。科斯迪斯興致勃勃地查找著——查到豹人的下落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碰上的運气。自從豹人的身份披露后,所有記者都在發瘋地尋找失蹤的謝氏父子,他可以拿這則消息去賣一個大价錢。
  那個中國人詳細地問請了情況,包括這艘船的精确方位和外部特征。他由衷地一再表示謝意,臨走時他顯然猶豫著,終于開口道:“科斯迪斯先生,還有一個冒昧的請求:能否請你為田歌號的方位保密?你知道,我妹妹是鮑菲·謝的戀人,她現在并不知道所謂豹人的消息。我想慢慢告訴她,使她在心理上能夠有所准備。”
  科斯迪斯有些掃興,他原打算送走這位中國人就去挂通電視台的電話,但那人的苦澀打動了他,猶豫片刻,他爽朗地說:“好,我會用鉛封死這個愛饒舌的嘴巴。祝你和那位小姐好運,你是一位難得的好兄長。”
  “謝謝,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表達我的感激。”
  科斯迪斯對此人印象很好,他目光清澈,眉尖隱鎖憂慮,看出來他對妹妹的關心十分真誠。
  送客人出門時,他又熱心地說:
  “你怎么去伊拉克利翁?這儿有定期班輪。如果你急于赶到,還有一家游樂公司出租水上飛机,費用不是太貴,從這儿到伊拉克利翁,估計得300-400美元。你需要嗎?我可以幫你聯系。”
  田延豹掂量掂量自己的錢包,說:“謝謝,請你聯系一下。”
  科斯迪斯返回辦公室要通電話,用希腊語痛快淋漓地交談著,時而威脅時而央求,最后他轉過臉笑道:“我說你是我的中國朋友,他答應只收200美元,并且保證一定把你送到田歌號上再返回。這比坐班輪快捷方便多了。”
  “謝謝,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表達我的感激。”
  20分鐘后,一架輕型水上飛机降落在管理局附近的空地上。飛机很小,机艙里緊巴巴只能塞下兩個人。飛机下部是兩個巨大的浮筒,外形類似雪橇。駕駛員是個沉靜的年輕人,听科斯迪斯介紹了情況后,很有把握地說:“沒問題,一定能找到。”
  但等飛机赶到伊拉克利翁,那艘游艇已經不在這儿了,它一定是正好在這個當口啟航到了別處。科斯迪斯先生已經下班,無法再通過衛星查找田歌號的新方位。田延豹一時沒了主意,人地生疏,他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好在駕駛員很盡責,用机上通話器不厭其煩地向各處打听,直到晚上11點,他們才得知,田歌號泊在哈尼亞港附近的海面上。
  可是等他們赶去,一切都晚了。以后,當田延豹被囚禁于雅典圣尼科德摩斯街的監獄時,他常常痛心地想,為什么他沒有早點赶去,哪怕早到兩個小時,田歌的人生之路也不會在這儿斷裂。命運之神為什么這樣狠毒?
  田延豹走后,費新吾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一邊焦急地等待著田歌和謝教授的消息,一邊努力查找瀏覽著有關基因工程的資料。他感慨地想,他早就該學一點基因工程的知識了。過去他總認為那是天玄地黃的東西,只与少數大腦袋科學家有關,只与科幻時代有關,他沒有想到在如此短暫的時間里,它就會逼近到普通民眾的身邊。
  下午他接到田延豹的電話:
  “老費,查詢很順利,我已得知這只船的具体方位。我正在聯系一只水上飛机赶到那儿,屆時我再同你聯系。”
  從屏幕上看,田延豹的表情比昨天略顯輕松一些,費新吾也舒了口气。挂上電話,他回頭坐到電腦前查了一會儿,電話鈴又響了。拿起話筒,屏幕仍是關閉狀態,他馬上猜到了對方是誰。果然,他听到了那個尖銳的、讓人生理上感到煩燥的聲音,這次是用漢語說的:“費先生和田先生嗎?還記得我吧,我說過要同你們聯系的。”
  費新吾又是鄙夷又是气怒地說:“我正要找你呢,你在電子函件中說了不少不負責任的話。”
  那人笑道:“我知道我知道,非常抱歉,我想以后你會諒解我的苦心。你愿意同我見次面嗎?我會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訴你。”
  費新吾沒有猶豫:“好的,我們在哪儿見面?”
  “到奧林匹亞的宙斯神殿吧。”
  “到奧林匹亞?那儿距雅典有4個小時路程呢。”
  “對,那樣才能避開記者的耳目,另外,我很想把這次意義重大的談話放到一個合适的歷史背景中。奧林匹亞是奧林匹克運動的發祥地,那儿的宙斯神殿可以說是西方神話的源頭。我想,万神之王一定會樂意聆听我們的談話。晚上6點在宙斯神像下見面,好嗎?再見。”
  放下電話,費新吾不由沉吟著,電話中仍是那個神秘人物的聲音,但似乎那個人變了,自信,從容,上帝般的睥睨眾生。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急于見到此人,揭開這折磨人的秘密。走前他在錄音電話中留了几句話:“小田,我去赴一個重要約會,今天不能赶回了。你那儿如有進展,記住給這儿打個電話,我會及時從外邊往旅館打電話索取你的留言。”
  他匆匆披上一件風衣,租了一輛雷諾牌轎車,立即向伯羅奔尼撒半島的皮爾戈斯城方向開去。
  費新吾不知道,他一走出飯店,一輛長車身的梅塞德塞-奔馳汽車就悄悄跟在后邊。這輛汽車車頂上,一個小小的圓盤緩慢地轉動著,那是全球通信系統的天線,可以隨時与紐約時報聯系。
  車內是羅伯特和朱莉婭,還有一名司机伯克,兩名沉默寡言的技術人員戈爾和麥卡利斯特。
  他們都很干練,說著地道的美國英語,帶著明顯的軍人風度。車和人員都是威爾科克斯為他借到的。“不用管他們是哪儿的,反正絕對可靠。你只管放心使用吧。”威爾科克斯含糊地說。羅伯特私下推測,這輛車和三名人員都屬于北約組織的情報部門。
  在仔細考慮后,羅伯特仍把重點放在費新吾身上。謝氏父子都沒辦法找到,但羅伯特的直覺告訴他,匿名者和費新吾之間一定有某种關系——奇怪的是,費新吾本人對這种關系似乎并不知情。他很可能還會与費新吾再次聯系,何況,鮑菲一直与田歌在一起,而田歌遲早要同哥哥聯系的。田延豹已經出發去海港尋找那艘船的下落,一旦有了眉目,他也會很快通知同伴。
  所以他要作的,只是隨時把費新吾保持在監視之中——雖然這种偷偷摸摸的監視有失光明,但比起這則報道的重要性來說也就可以原諒了。畢竟,他對費、田和鮑菲都沒有惡意。
  費新吾到附近的租車行租了一輛黑色的雷諾,羅伯特讓奔馳悄悄跟在后邊。他們剛剛取出了費新吾房間的錄音,消息很令人振奮。第一個錄音是田延豹留下的,說他已經查到了田歌號的方位;第二個錄音是費為田留下的,說他要去赴一個重要約會。看來,他們的調查很快就會有重大突破。
  雷諾車一直向西開去,已經過了墨伽拉,仍沒有停車的跡象。他們沒有探听出此次約會的地點,前排的戈爾扭回頭疑惑地說:“他們究竟在哪儿約會?是不是想甩掉我們?”
  現在,他們已經駛過科林斯城,沿著伯羅奔尼撒半島的北岸開著。在車流較少的海濱公路上盯梢不是件容易事,何況這輛車的外形比較特殊。他們小心地跟蹤著,始終保持在兩三輛車的后邊。他們經過帕特雷、基利尼,在皮爾戈斯城駛下海濱公路,折轉車頭向東。只有這時,他們才猜到,這次約會的地點是安排在奧林匹亞古奧運賽常奧林匹亞是最能引發黍离之思的地方。這儿是歷史和神話古跡的存放所,巍峨壯觀的体育館、宙斯祭壇和希拉神殿都已塌裂。這些建筑中以宙斯神殿最為雄偉,它建于公元前468-457年,是典型的朵利亞式石柱風格。殿內有高大的宙斯神像,左手執權杖,右手托著胜利女神。人們走進神殿時,眼睛恰与宙斯的腳掌平齊,這個高度差形象地表現了那時人類對眾神的懾服。
  但這個世界七大奇觀之一的神像早已不复存在,它被羅馬的征服者運走并在一場大火中毀坏。費新吾走進大殿,只看見了殘破的像基和橫臥的石柱,他淺嘲地想,也許這正象征著眾神在人類心目中的沒落?
  落日的余輝洒在殘破的巨型石柱上,為這片屬于歷史和神話的場所涂上庄嚴的金粉。穿著鮮艷民族服裝的希腊儿童在石柱間玩耍,手里拿著一种叫“的的烏梅梅利”的冰淇淋。他看到一輛富豪車停到停車場里,一個老人下車,匆匆走進神殿,費新吾不由大吃一惊——那正是不久前失蹤的謝教授。
  費新吾猶豫了几秒鐘。因為牽涉到同那個神秘人物的約會,他不知道這會儿該不該同教授打招呼。但他隨即想到,謝教授恰在此時此地出現,絕不會是巧合。很可能也是那個神秘人物約來的,与今晚的談話有關。于是他迎上去喚了一聲:“謝教授!”
  謝先生沒有顯出絲毫惊奇,看來,他果然知道今天的約會。他微笑著同費新吾握手,手掌溫暖有力。費新吾細細端詳著他。此刻,費新吾已經基本相信了匿名者披露的事實,相信謝教授為他的儿子植入了獵豹的基因,從而制造了一個超人。其實,這位科學家本身就是一個超越時代的強者,他只手掀起了這場世界范圍的風暴,也几乎成了世界公敵。但從他的表情看不出這些,他的目光仍是過去那樣從容鎮定。教授微笑道:“你早到了?”
  “不,剛到。”
  教授點點頭,轉身凝望著夕陽:“多壯觀的地中海的落日。在這儿,連夕陽的余輝里也浸透了歷史的意蘊。”
  費新吾不想多事寒暄,他直截了當地問:“你知道今晚的這次約會?你知道那個可惡的神秘人物是誰?你知道他新近披露的關于獵豹基因的情況嗎?”
  謝教授微微一笑,拉著他走到宙斯神像台基附近的一個僻處,這儿沒有一個游人。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微型錄音机,按一下按鍵,里邊立即響起那個尖銳的聲音:“你愿意同我見一次面嗎?我會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訴你。”
  費新吾惊呆了:“是你那個神秘人物就是你!”
  謝教授平靜地說:“對,是我,我使用了簡單的聲音變頻器。很抱歉,這些天讓你和田先生蒙在鼓里。但听完我的解釋后,我想你能諒解我的苦心。”
  費新吾臉色陰沉,一言不發,痛恨自己的愚蠢。他早該看透這層偽裝了,但在感情上,他頑固地不愿承認這一點。他無法把自己心目中“明朗的”、令人敬重的謝教授同那個“陰暗的”、令人厭惡的神秘人物疊合在一塊儿。過了很久他才聲音低沉地問:“那么,飛机上的邂逅也是預先安排好的?是你在北京打听到了我的情況?”
  “對,我一直想找一張‘他人之口’來向世界公布這個成果。這人應該是一個頭腦清醒、沒有宗教狂熱和禁忌的人,應是生物學家圈子之外的人。應同体育界有一定淵源,事發時最好應在雅典奧運會上;還有一點不言自明,這人最好是我的中國同胞,是一個中庸公允的儒者。去雅典前我特意先到北京去尋找這個人,很快發現你是一個完美的人選,所以我未經允許就把你拉到這場風波中了。務請諒解,我當時不可能事先公布我的計划,因而不可能征詢你的意見。”他又補充道,“我在兩封函件中說了一些不合事實的話,也是想盡量樹立你的權威發言人地位。這個身份以后會有用的。”
  此前的交往中,費新吾一直很尊敬謝教授,但在兩個真假形象疊合之后,他不自覺地產生了疏遠和冷淡。他淡淡地說:“可能我并沒打算當這個發言人。”
  “當然,等我把真相全部披露后,要由你自己作出決定。田先生呢?”
  “他找田歌去了。教授,請講吧。”
  謝教授微笑道:“實際上,我已經把真相基本上全倒給你了。我之所以把此事的披露分成人工授精——嵌入人類基因——嵌入獵豹基因這樣三個階段,只是想把高壓鍋內的過熱蒸汽慢慢泄出來。即使這樣,這次爆炸仍然夠猛烈了!”
  他開心地笑起來,又解釋道:“你可能不十分了解,在西方輿論中,宗教思想和生物倫理學的影響十分強大。在我決定披露這件事時,已經做好了被輿論撕碎的准備,所以我才有意選取一個中國同胞來幫我披露這個秘密。我想,宗教思想淡漠的中國知識分子應該是比較達觀的。”
  費新吾皺著眉頭問:“謝先生,你真的認為人獸雜交是一种進步或是一种善行?”
  教授笑道:“人獸雜交,這本身就是一种人類沙文主義的詞匯。人類本身就誕生于獸類——回憶一下達爾文在揭示這個真理時遭到多少人的切齒痛恨吧!人体与獸体有千絲万縷的聯系,追蹤到細胞水平,所有動物(包括人類)都是相似的,更遑論哺乳動物之間了。在DNA中根本無法划定一條人獸之間的絕對界限,既然如此,堅持人類隔离于獸類的純洁性又有什么意義呢。”
  他停了停,接著說:“當然,這种异种基因的嵌入不會沒有一點副作用。生物圈是一個极其复雜的立体网絡,任何一個微裂縫都能擴展開去。但我想總得有人走出第一步吧。走出第一步,然后再回頭觀察它引起的震蕩:積极的和消极的,再決定下一步如何去做。我很高興你是一個圈外人,沒有受那些生物倫理學的毒害,那都是些邏輯混亂、漏洞百出、不知所云的東西。科學發展應該遵循的戒律只有一條:看你的發現是否能使人類更強壯、更聰明,使人類的繁衍之樹更茂盛。你盡可拿這樣的准則來驗證我的成果。”
  費新吾几乎被他的自信和雄辯征服了。謝教授又懇切地說:“如果你決定開口說話,我并不希望你僅僅當我的代言人。你一定要深入了解反對我的各种觀點,盡可能地咨詢各國的生物學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未來學家和生物倫理學家們,甚至包括神學家們。再由你作出獨立的思考,然后把你認為正确的觀點告訴世人。你愿意這樣作嗎?”
  費新吾對他的建議很滿意,立即回答:“我同意。”
  “好,謝謝你的社會責任感。”他自信地說,“我相信一個頭腦清醒、中庸公允的儒者會得出和我一樣的結論,當然現在沒必要談這一點,我不愿給你設置什么框框。一會儿我就交給你10盤光盤,有關的資料應有盡有。”
  費新吾說:“你能否用盡量淺顯的語言,向一個外行解釋一下,怎樣把外來基因嵌入到人類基因中?”
  教授微笑道:“并沒有人們想像的那么難。你要知道,歸根結蒂,基因是無生命物質靠‘自組織’的方式誕生的,所以基因之間的聯結‘天然地’符合物理化學規律。染色体有三個主要部分,兩端是端粒,它們就像鞋帶兩端的金屬箍,作用是防止染色体之間互相發生融合;中間是可以复制的DNA短序列;另外還有被稱作‘复制起源’的DNA序列,它負責發動染色体的复制。上個世紀末科學家就多次做過這种試驗:把端粒去掉,再把剩余的染色体分成數段,放在合适的環境中,這些染色体片斷又會精确地按著原來的順序結合起來。獵豹和人類同屬哺乳動物,各自控制肌肉生長的基因非常相似,所以相互置換是很容易的。”
  他大致講述了基因嵌入的具体過程,問:“順便問一句,鮑菲仍同田歌在一塊儿吧。”
  費新吾吃惊地問:“這些天他同你也沒有聯系?”
  “沒有。我曾事先囑咐他必須隨時同我保持聯絡,但整整六天了,他沒有這樣做。戀人在怀,老爹就拋到腦后了。”他笑道。
  費新吾卻笑不出來,他的心房一沉,問:“謝夫人知道儿子的秘密嗎?”
  “知道。除我之外,她是唯一的知情人。鮑菲本人并不知情。”
  “這些天謝夫人沒來電話?”
  “沒有。”
  費新吾的心房又是一沉。沉默片刻,他覺得最好還是直言相告:“那么,難道你們兩人都沒有想到,這几天已經披露的真相,至少是揣測,會對豹飛造成多大的心理壓力?你們兩人都沒有設身處地地為他想一想?”
  謝教授的臉紅了,目光中也有了一些惶惑,他勉強笑道:“謝謝你的提醒,他目前在哪儿?”
  費新吾告訴他,田延豹已經查到田歌號游艇的方位,估計這時早与他們會合了,至于究竟在哪儿他沒有言明。謝教授說:“先不必管它,我們去飯店休息吧,我已預訂了兩套房間。到那儿后我再通過希腊政府的熟人同儿子聯系,明天早上我們赶過去——我的确該同他好好談一談。”
  開車去飯店的路上兩人都陷入自己的心思,沒有多交談。費新吾苦笑著想,看來,他已無意中看到了這項技術的第一個副作用:謝氏夫婦對儿子似乎沒有多少親情——在保守儿子的隱私和炫耀成功兩者之間,謝教授選擇的是后者。如果說當父親的天生粗心,當母親的也該想到埃當謝教授走下富豪車,步履從容地向費新吾走去時,奔馳車里的羅伯特和朱莉婭几乎同時惊叫一聲:“謝教授!”
  他們畢竟年輕,思維敏捷,在一剎那中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那個神秘的匿名者就是謝教授本人,是他一直在控制著整個事情的進程和節奏。他的所有偽裝只不過是在通話時使用了一個簡單的聲音變頻器而已,這實在是一個過于簡單的把戲,任何一個看過廉价偵探小說的人都該一眼看穿。
  但他們一直沒有想到這一點,他們、費新吾和所有人都預先把這种可能排除了。
  為什么?他們為什么在疑犯中預先排除了謝教授?要知道,這种基因嵌入術是偉大的、世紀性的成就,作為這項成果的當事人,謝教授當然會向世人公布的,會向同行們炫耀自己的成功。這正是科學家的人之常情呀。
  但是,這不僅僅是他的一項“成果”,或一件產品,這是他的親生儿子。即使是再無情的父母,也不會輕易捅穿儿子的秘密,向世人展示儿子的“野獸本質”。正是這條常識在潛意識中成了大家推理的基矗這些都不是明晰的、實實在在的推理過程,而是深藏于人們的潛意識中的一點閃光、几紋回波。不過,這正是心理學家們稱之為直覺的東西。
  這次,人們的直覺干扰了他們的正确判斷。
  戈爾悄悄下車,踱到那兩人附近。他手中拿著一個小巧的聲音增強器,可以听清50米內的竊竊私語。謝教授和費新吾的談話時斷時續地傳過來,錄音机絲絲地轉著,羅伯特也在飛快地做著速記。這些斷續的談話已足以串起一串完整的珠練,而且,羅伯特微嘲地想,即使這串練子有什么缺節又有什么關系呢,可以直接向謝教授詢問嘛。看來,他不會再保密了,他一定樂于讓紐約時報向世人披露這件事的所有細枝末節。
  那邊兩人的談話由冷漠到融洽,最后又出現了微妙的裂縫——那是費新吾在委婉地責備他沒有為儿子著想。最后兩人都上了車,兩輛車一前一后開出奧林匹亞遺址。羅伯特立即通過衛星要通了威爾科克斯:“這儿的調查已經快結束了,你能想到嗎?正是謝教授本人有計划地、一步一步地向社會披露真情。他的儿子、百米之王鮑菲·謝的身体确實用獵豹基因進行過改良。我們的了解已經很清楚了,詳細報道至遲明天早上——我是指希腊時間——就可以發回去。”
  連威爾科克斯那樣見多識廣的人,激動之情也溢于言表:“這真是一條惊人的消息,它肯定將在今年十大新聞中排到首位。鮑勃,謝謝你的工作。”
  羅伯特收了電話,欣喜地命令司机:“跟上他們,今晚和他們住到同一家旅館,明早我想再對他們采訪一次。”
  明早的采訪只是為了補充某些細節,至于文章的大框架已經搭好了,沒有缺漏了。他高興地仰在座位上,摟住朱莉婭的肩膀,躊躕滿志地說:“這一仗已經打贏了,所有零碎的事實全部拼到一塊儿了,恐怕只剩下一個鏈節——那封恐嚇信是誰寫的?”
  几秒鐘后,連這點疑問也得到了回答——雖然這最后一輪成功帶著滑稽和無奈。奔馳正要起動,他們忽然瞥見兩條人影從左右包抄過來,緊接著是噗哧几聲,四個輪胎全被扎破,汽車在放气聲中迅速委頓下去。戈爾和麥卡利斯特渾身一震,迅速掏出手槍。但他們知道已經晚了,他們已被困死在車里,殺手們的沖鋒槍恐怕早已瞄准汽車,他們馬上就會血跡斑斑,身上穿透几十個彈洞。但不管怎樣,他們還是勇敢地作出反應,兩人拉開車門,迅速滾下去,對著車外的兩人舉起手槍。就在這時,車內的朱莉婭厲聲喊道:“不要開槍!”
  她的眼尖,已經透過薄暮認出來人。她推開后車門,拉著羅伯特下去。果然,車旁的兩人,還有車后的一人他們都認識,他們曾共同在謝教授的房間里作客。現在,這三個年輕的中國人正怒气沖沖地瞪著他們。
  戈爾和麥卡利斯特從地上爬起來,平端手槍,小心地逼近三人。三人沒打算逃跑,也沒打算采取進一步的行動。他們把兩把餐刀扔到地上,三人走到一起,凜然地看著羅伯特。羅伯特揮手止住戈爾,惱怒地問:“你們這是干什么?”
  王剛气憤地罵道:“我們不准許你們陷害鮑菲·謝,你們是一群三K党,白人种族主義者!”
  他說的是漢語,這些人都听不懂。不過机靈的朱莉婭听出了鮑菲的名字,她触触羅伯特的肩頭說:“這三個人一定是追星族,鮑菲·謝的狂熱崇拜者。”
  羅伯特恍然大悟,敏銳地想到了昨天收到的恐嚇信:“是你們?是你們寫的恐嚇信?”他見三人沒听懂,就從貼身口袋里掏出那封信,展示在他們面前。“是你們嗎?”
  三人擺出好漢做事好漢當的派頭,點點頭,干脆地說:“對,是我們。可惜我們不能真地殺了你,你這只專吃死尸的禿鷲!”
  羅伯特唯有苦笑。他對這封恐嚇信的來路作過种种判斷,甚至怀疑是某個有國際背景的秘密財團。現在真相揭開了,原來只是這三個楞頭楞腦的毛小子!一剎那間他竟有些失望。戈爾走過來低聲問:“把他們交給希腊警方嗎?警方我們很熟的。”
  羅伯特看看豪華的奔馳車,它現在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像只落水的母雞。真該把這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送給警察,單說用暴力破坏他人財產和投寄恐嚇信,這兩條就夠他們蹲几天了。朱莉婭扯扯他的衣袖,在目光中為三人求情。羅伯特的心軟了,他在這三個人身上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便懊惱地揮揮手:“算了,不管他們了。你們留下來修理汽車,我和朱莉婭還要去追赶謝教授。”
  他拉上朱莉婭去找出租,戈爾和麥卡利斯特悻悻地收起手槍,瞪了三人一眼,開始商量修車的事。三個小伙子已經做好坐牢的准備,這時見那邊四人扔下他們不管不問,反倒不知所措了。
  羅伯特已經走出10米,忽然停下來對朱莉婭說:“你去對他們解釋一下,我們不再追究他們的違法行為,對鮑菲也絕無惡意。讓他們一塊儿去見費先生吧,費先生兼通英語漢語,能夠在我們之間作出溝通。”
  朱莉婭高興地去了,不知道她用了什么語言,反正5分鐘后三個人乖乖地跟來了,臉上也沒了敵意,都訕訕地低著頭。羅伯特已喚了兩輛出租,笑著招呼:“喂,上車吧。”
  王剛忙說:“我們租得有車。”他飛快地跑到停車場,開來一輛破舊的福特。羅伯特不免暗暗欽佩:就憑這輛破車,竟然從雅典一直追蹤至此,也真難為他們了。他退掉了一輛出租,兩輛車掉轉頭向皮爾戈斯城追去。但那晚他們查了很久,也沒能查到謝、費二人下榻的飯店。羅伯特很惱火,喃喃地咒罵著,自從開展這項調查,可以說是一路綠燈,他挖出的新聞連大牌記者們也瞠乎其后。不料在最后關頭,卻因為三個不起眼的角色,一番歪打正著的胡鬧,使自己失去了目標!他不想再尋找了,今晚還要把那篇文章赶出來。于是他們找了一家旅館住下來,并向奔馳車通報了這儿的地址。
  第二天一早,換過輪胎的奔馳車匆匆赶到這家旅館。羅伯特熬了一夜,寫好報道發走,這會儿剛剛睡下。戈爾懊惱地喚醒了羅伯特,告訴他,就在失去監視的這一夜,謝、費二人去了田歌號游艇,那儿發生了重大變故。警方已經介入,而且這條新聞已經在當地電視台的早間新聞播出。相比這些消息,羅伯特剛發出的文章只是過時的黃花。
  羅伯特真的要气瘋了,他不能原諒自己,也知道威爾科克斯不會饒恕這次愚蠢的失誤。他怒沖沖地命令,立即赶往出事地點。當三個中國年輕人懵懵懂懂地追問發生什么事時,他真恨不得掐著三人的脖子把他們扔到樓下。
  昨晚,就在羅伯特四處查問時,謝費二人已經下榻在隆費爾飯店。飯店相當豪華,憑欄俯望,室內游泳池綠波蕩漾。房間牆壁是燦爛的金黃色,挂著用紫檀木框鑲嵌的杭州絲繡,地上舖著法國薩馮納利地毯,天花板上懸著巨型鍍金水銀燈,臥室十分寬敞。謝教授道過晚安就回自己臥室了,他說,他要抓緊時間同希腊政府的熟人聯系,盡早确定田歌號的方位。費新吾無心体會這些富貴情趣,他立即向雅典的那個旅館挂了電話,錄音電話中仍是自己當時的留言,田延豹竟然未同他聯系。這是不太正常的,按時間他早該同田歌會合了。
  會不會出了什么意外?雖然他一再寬解自己的多慮,但心中的忐忑感卻驅之不去。他在豪華的雪花石浴盆里匆匆沖了澡,然后摁滅壁燈,躺在床上。
  他剛蒙朧入睡,響起了急驟的敲門聲,一個人扭開房門進來。是謝教授,他的面色蒼白,雖然還維持著表面的鎮定,但已經不是那個從容自信、有上帝般目光的謝教授了。費新吾的心跳加快了,急忙問:“出了什么事?”
  謝教授簡單地回答:“凶殺。官方已經派來直升飛机接我們過去,飛机馬上就到。”
  費新吾匆匆穿上外衣,追問道:“是誰被害?”
  “田歌和鮑菲,兩人都死了,田先生……已被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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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香門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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