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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木勒家族



               杰米·納西爾

[作者簡介]
  諸位將要讀到的故事是一連串看起來似乎不太可能的事件的綜合產物。杰米·納西爾1955年出生于芝加哥,他父親是巴勒斯坦一個大學的教授,母親取得了美國革命之女協會會員資格。他父親還無意中發明了叉式升降机。
  納西爾在許多國家居住過:耶路撒冷,阿曼,約旦,還有安·拉伯,密歇根等其他地區。他曾名列化學成績优秀者名單,并以优導成績畢業于法律專業。他目前作為一名律師在華盛頓特區工作。處理大宗民事案件,公司特許他在業余時間進行小說創作。
  要想進一步了解這一案件中環環相扣的因果關系,還請看……

                 (一)

  一個晴朗的十月的清晨,拉爾夫·詹宁斯和我穿著灰色的細條紋西裝,駕一輛從机場租來的不斷吱嘎作響的汽車,在衣阿華東南部連綿起伏的棕色田野里向前駛去。

  拉爾夫一面駕車,一面吩咐我:“記住,不要盯著人家看。這些當事人不喜歡感覺到自己与眾不同,對這一點他們很敏感;而且他們不喜歡陌生人。需要說話的時候只要我開口就可以了。不論你遇到多么奇怪的事,切記不要盯著看。”接著他又補充了一句:“小心別讓老納木勒騙了你,他是一只老狐狸。”

  我盡力使自己看起來庄重些:去見當事人是他們讓你在成為一名真正律師的漫漫征程中邁出的第一步,盡管是很小的一步。

  隨著一塊標有“普里包里士,限速25邁”牌子的出現,我們駛入了另一個鎮子。隨著一連串的漢堡店,加油站,拖車大小的房屋的飛逝,這個鎮子也被我們甩在后面了。又行了几英里,我們拐上了一條顛簸的鄉間公路,路旁有一個牌子“私人公路——禁行”。我們在一幢簡陋的小木屋前停了下來,木屋兩旁都有鐵絲网伸向遠處。一個人從屋中走了出來。

  他中等偏下的身材,形体消瘦;平直的棕色頭發略有點儿長;鼻子從額頭垂下,畫一條又細又直的線直到嘴唇;雙目靠得很近,以至于他看起來似乎在對眼;牙瓣很大,歪歪扭扭地敞出在兩片薄唇中間。他就像水族館中從玻璃的另一側看到的一种怪魚。

  “拉爾夫·詹宁斯;布萊恩·拉姆杰要見納木勒先生。”拉爾夫說道,把駕照交給他。那人看了看我,我也很快掏出我的駕照,他把兩份駕照拿進小木屋去。

  “保衛。”拉爾夫向我解釋道。

  几分鐘后,那人把駕照交還給我們。

  “可以了。”他嘴里湖出了三個字。

  又行了几英里,我們上了一個玻。那里矗立著一幢巨大的三層高的農舍,及一堆混亂的附屬建筑:廂房,別館,偏廈,游廊,谷倉,門樓,車庫,甚至還有一個以屋頂板覆蓋的塔樓,所有這一切都被歲月描繪成一個灰色的碉堡,看起來能容納一百多人。几個煙囪上空炊煙裊裊。拉爾夫把車停在一個傾斜的門廊前;這門廊處于松樹的蔭影中,堆滿了盒子和破爛。兩個年輕男子走進門廊,他們看起來就像那個保衛的孿生兄弟一般。

  “是詹宁斯先生嗎?”他們中的一個人問道。隨后領我們走進一個很大的前廳,一直未与我們握手。

  廳里是一派溫馨的家居景色:一個扎著圍裙的婦女正在追赶一個拿著別人的鞋子要跑開的小孩;三個十几歲男孩子口里學著各种車輛的聲音,正坐在一塊已脫了毛的地毯上打牌;一個中年男人叼著煙管坐在一把滿是油污的扶手椅里,空气中彌散著午飯的味道。

  屋里的每個人,從那個小孩到吸煙的男人,都有著同樣的細長扁平的鼻子,擠到一起的雙眼,兔牙,姜黃色的頭發。

  我盡力控制自己不要瞪眼睛。但廳中的每個人都在瞪著我們。那個小孩看見我們,扔掉鞋子哭了起來,系圍裙的女人把他拖到另一個房間。

  “老納木勒先生現在很忙,”一個年輕人說道,“他讓你們等一會儿。”

  “我們很愿意。”拉爾夫說道,實際上他討厭為任何事等待。

  他們領我們上了一截樓梯,穿過一道窄窄的走廊,來到一個陰暗的小房間。拉爾夫把他的公事包放到一個搖搖晃晃的咖啡桌上,桌上一長條浮麥克已脫落了,露出里面醬色的木頭,問道:“能領我去一下衛生間嗎?”他們像對待犯人一般押著他离開了。我在一只臃腫的維尼龍沙發上坐了下來,盡量抑制呼吸,不讓那股酸乎乎的味道進入口鼻。過了一會儿,我推開一扇窗子,探身出去。緊貼牆壁生長的杉樹給我帶來一股清晰的气流。

  院子里稍遠處,一個男孩子叫道:“火車來了!火車來了!”

  鐵道在房后大約二百米的地方通過。七八個男孩,有的甚至還算是嬰儿,迅速地在我所在的窗前一架銹跡斑斑的拖拉机前集合。其中一個較大些,約有十二歲,他在拖拉机的座位上坐穩。當火車隆隆駛過的時候,他喊出一些數字。我花了好一會儿才弄明白原來他喊的是車廂兩旁印的四五個作為標記的阿拉伯數字。那些小男孩們都坐在地上,听那個大男孩喊,由于精力過于集中,他們稚嫩的小臉上都顯露出剛毅、堅定的神情。

  50多節車廂駛過去了,那個大男孩叫道:“報數!”

  “五万兩千二百二十三!”孩子們興奮地齊聲叫道。

  這時走廊里響起了腳步聲,我知道這是那兩個納木勒人押著拉爾夫從衛生間回來了。他們倆進屋后同時瞪著那敞開的窗戶,又瞪了瞪我,其中一個從我身邊沖過去,重重地把窗關上,然后他們回轉身大踏步地走開了,一句話也沒說。

  “你不能碰這里的任何東西,”拉爾夫喃喃道,咯吱一聲坐在沙發上,“你們不喜歡這樣。”他把公事包拖到腳邊,仿佛那是一個護身符。

  半小時后,那兩個納木勒人領我們穿過迷宮般的一個個大廳,房間,一道道樓梯,廂房匝道,地下室,陽台,走廊,當我們最后到達老納木勒的房間時,根本無法辨別那究竟處于這幢大房子的哪個方位。

  在一段昏暗的,踩上去吱嘎作響的樓梯頂端的平台上,一扇門打開了。屋里一個老人倚在一張特大號的床上,床的周圍擺放著六部電視机。發出的聲音混雜成一片,根本听不出個數。那老人見了我們,向旁邊一個人點了下頭,那人把電視机都關掉了,這老人長得和其他所有的納木勒人一樣,惟一不同的是他滿面皺紋,禿頂,兩側垂下流水一般的白發。他穿著很髒的睡衣,一床被半蓋在身上。床的周圍有一些硬紙板箱,里面裝滿了報紙,破台燈,舊自行車零件及其他一些東西。成堆的報紙擺在倚牆而立的舊桌子上。另一張桌子上擺著三架輪轉電話机,旁邊是一個早已過時的台式計算器。四周有十几把折疊椅。

  “詹宁斯律師,”那老人公鵝般地叫了一聲,又鴨子般迅速俯下頭來,搖著,“你帶了個人來,我看見了。”他把一幅雙光眼鏡頂到那陡直的鼻子上。

  “這是布萊恩·拉姆杰,”拉爾夫親熱地拍著我的肩,“我們最卓越,最值得信賴的同事。”其實我只是他在接納木勒案子時惟一手頭正巧沒案子的同事。

  “你好,先生。”我向他打招呼。

  “你好,你好,噢,坐,坐。你還記得德里克·丹吧?他在那儿呢,詹宁斯律師。”他向剛才關電視的那個中年納木勒人點了點頭。

  “當然記得。你好,德里克。”拉爾夫道。

  “你好,詹宁斯律師。”那人答道。

  我們在兩把折疊椅上坐下來。我拿出一個筆記本,做出一副卓越、值得信賴的樣子。德里克·丹坐在剛巧能看到我寫什么的地方。

  “你們听說過圣保羅制定的新規則吧?”老人說道:“《密西西比河航運險通則》?”

  “在您將我的注意力引向這之前我沒听說過。我昨晚飛离華盛頓之前讀了一下。”

  “你覺得怎樣?”

  拉爾夫說了几段律師在這种場合常說的套話。這些話听起來冠冕堂皇,但沒有任何實在意義。他說完后,老納木勒道:“我要你想辦法廢除那個新規則,讓一切都保持原來的樣子。”

  拉爾夫顯出一副智哲的模樣:“嗯,或許能辦到。我們有聯邦优先購置權,并在司法方面有一定优勢,當然,困難也是有的,既然新規則的條款只影響到航運利益,我們應采取的另一個行之有效的措施是擁有一個明尼蘇達航運公司。這樣就可以作為受害人而成為控方。”

  “我們可以買一個。”老納木勒說道。

  拉爾夫裝模作樣地點點頭,仿佛他早就預料到這一點。

  “當然,我們可以負責為您購買。然而,我還有一事不明:我難以想象納木勒家族會從推翻密河新航規中得到什么益處,它不會影響你的任何事務,你到底想要什么?”

  老納木勒發出一陣野鵝般的怪笑。

  ”你總是問這同一個問題,詹宁斯律師;而我也總給你同樣的回答:就讓我這樣做吧,你管好我讓你負責的事就行了。”

                 (二)

  一個月后,納木勒家族的買賣就順利完成了。拉爾夫透露他們為了迅速完成這筆交易多付了近一百万美元。二月份我們的上訴就得到明尼蘇達公務委員會、船務分會的受理。圣保羅天空的浮云如同遠處那一堆堆的髒雪,人行路兩旁,從高樓大廈的圍欄間隱約顯現的近20英尺長的冰柱鐘乳石般凝立,如兩列哨兵在路旁守衛著。但街道上几乎空無一人:每個頭腦正常的人都把手縮在衣袖里,在裝有玻璃窗的天街上行走。天街是連接大部分建筑物的約二層樓高的空中走廊,我們繞繞道,甚至可以從旅館一直走到公務委員會去,拉爾夫就這樣領我走去了。我喘著粗气,提著兩個脹鼓鼓的訴訟包在他后面跟著。一個小時后,我挨著他坐在一間陰暗的小听審室里,他正在慷慨激昂地評論我國龐大水路交通動脈,這些水路上由來已久的自由貿易。那些用夢想造就了這貿易的小人物們,以及政府出面扼殺這种自由貿易的危險后果……有一小段時間我的注意力有些轉移。你稍微注意一下就能發現我們努力要推翻的新規則的實質:它只是要求在此通航的船舶使用明尼蘇達的港口,借以收保一种責任險。對于我來說,整個事件中惟一有趣的地方是為什么納木勒家族的人如此關注它。我漫不經心地在听審室內巡視。

  在為對此案感興趣的公眾准備的座椅的最后一排,有人正盯著我看——一個女人。

  拉爾夫陳述完他的論點坐了下來。一個辯護律師站了起來,開始了一番更無聊的爭論來支持新規則。我用眼角的余光研究那個女人。她,面露饑色,一直瞪視著我,表情中有几分神秘,她自身就是一個有趣的標本:從某种角度上講,她或許可以稱為美麗,一頭濃密的黑發,一雙大大的,燃燒著火焰的雙眼,但塵世的几許重負,几許哀愁已在她的發際染上几道銀灰,鏤空了她的雙頰,吞蝕了她那原本消瘦的身材上的一點血肉。

  辯護律師的聲音漸漸地停了下來,會場又恢复了安靜。公眾席上的那本就為數不多的几個人都在打瞌睡,房間中可以听得見空調器散熱時發出的微弱的聲音。這時,行政法官史尼德醒了過來,翻開一頁紙,又清了清喉嚨,說道:“最后,一個消費者協會會員代表反專制委員會,就委員會規則第846條,三款三項第十點作出了證明,現在讓我們听听狄姆士·諾蘭先生的陳詞。”

  那個面帶饑色的婦女從一只黑色維尼龍包里抽出一疊紙遞給旁邊的一個男人。他接過來,走上前去。那是一個肥胖的,兩腮垂著兩團贅肉的男子,蒜頭鼻子,留著阿福羅式發型。他面帶一种受傷的,焦慮的表情,仿佛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這個人不知怎么看起來有些面熟。

  他笨手笨腳地站到史尼德法官的桌前,花了好一會儿時間整理手中的文件,然后提高聲音,顫抖著說道:“是的,閣下。我現在站在陪審團前,因為我要履行我那令人痛苦的職責——更正上訴人提出的這個案件中的顯然被歪曲了的事實。”他瞥了拉爾夫和我一眼,表情中既有憤怒又有理解。

  “這個事件完全不是像他們所說的那樣,他們歪曲了事實。他們提出來的每一點都是錯誤的。這個新規則就應該一字不差地實施。他們那樣做真是可惡,是可恥。但你想他們這些人為什么來這儿极力要廢除這個新規則?“詹宁斯先生,”那個胖子的兩腮劇烈地抖動著,吐出了詹宁斯的名字。“您作了那么多滑稽可笑的論斷,它們……,它們……,但讓我來回答您,閣下,讓我告訴您真正的原因。”

  他雙手顫抖著整理著他的那几頁紙,然后突然念戲劇台詞般地朗誦道:“閣下,航運險利率就要上調了。是的,惟一能承保這個新規則所要求的那种航運險的兩家公司在馬來西亞的一個港口事故中蒙受沉重的損失。只有少數一些人知道這件事。詹宁斯先生的當事人就知道這件事,但他們不會說出來。不,閣下,他們并沒有向我們可敬的陪審團陳述這一事實。几個月后,航運險利率會成十倍增長。”

  我很不舒服的感到那個瘦女人的目光正停留在我身上。

  “如果他們的保險率升得真有那么快,那么使用密西西比河的航運公司將不得不提高他們的運費。為避免高价運費帶來的損失,農民將不再用河運而改用鐵路運載他門的產品,其結果將是明尼蘇達和南部鐵路公司將在24年來第一次獲取利潤,而這將會激起澳大利亞國際財團的投資欲,他們一直在關注鐵路市場動態,一定會要求在這次收購中獲得控制股。而聯邦政府不得不同意將鐵路賣給外國,讓他們獲利,因為它借此可以要求澳大利亞拆除對美農產品的貿易壁壘作為回報。當澳國這樣做的時候,美國谷物的售价每蒲式耳將會上升2.5美分,這樣衣阿華東南部的農民為獲利將不再大量种植小麥,而改將玉米作為他們的主要作物,這將會減慢土壤中鉻磷肥的衰竭速度,從而增強庄稼抵制谷物萎菌病的能力,這种病目前正由墨西哥漫延過來。”他說這話時仰起頭,搖晃著緊握的拳頭。史尼德法官看看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如果衣阿華東南部的農民繼續种植小麥,萎菌病會在5年內將小麥全部殺死,他們將不得不以极低的价格出售他們的土地,賣給詹宁斯先生的當事人——納木勒家族!”

  說完后,他大踏步回到座位,不停地喘气。

  史尼德法官松開緊握桌角的雙手,輕吁一口气。

  “謝謝您,諾蘭先生,”他說,“還有什么反對意見嗎?”

  “沒有了,閣下。”拉爾夫笑著回答道。

                 (三)

  休庭后,拉爾夫打了几個電話,然后對我說,“我們已經為納木勒的航運公司在普里包里上找到了一個買主。我明天必須在佛羅里達出席‘海斯’案件的審理;我希望你在這儿再待一兩天,這樣當這個買主出价准備購買時,你就可以把買賣文件傳送給納木勒家。”

  當一輛出租車載著他那灰色的公事包駛往机場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在閱讀“海斯”案件的訴狀了。

  在回旅館的路上,我在迷宮一般的天街中迷了路,當我第三次穿過第一銀行大廈二樓門廊的時候,我把公事包放在快餐店前的地上,想仔細辨一辨方向。正在這時我看見了狄姆士·諾蘭。

  他沒看見我。他正坐在快餐店靠窗的位置上,一面狠吞虎咽一面哭泣。在我看到他的時候,他向嘴里填了一個漢堡,一塊酸乳酪,一個煎雞蛋,一塊巧克力蛋糕,几張法國餡餅,一份沙拉,一塊烤乳酪,一塊三明治。這些東西把他的兩腮塞得鼓鼓的,他的雙眼盯視著遠處,眼淚順著眼角涌下。

                 (四)

  晚一些的時候,我懶懶地將自己扔到旅館的床上,想讀一本科幻雜志。窗外夜色加濃了,這時有人敲門。

  是那個在听審時看我的女人,枯瘦的臉上一雙灰色的眼睛閃閃發亮,長長的,瘦骨嶙峋的雙手顫抖地捏著她那只帶到法庭上去的黑色維尼龍小包。

  我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儿,她才喃喃道:“我能進來嗎?我有件事要与你商量。”

  我讓開路,關上門,我的嘴就在她的頸后。

  “當然,”我笨拙地說道,“進來吧。”

  她對我作了個可以說是笑容的表情,脫掉外套扔在床上,然后僵直地走到窗前向外看著。外面雪正從灰色的空中舖天而下,洒向灰色的圣保羅市。

  我清了清喉嚨,她顫了一下,迅速轉過身來,給了我另一個毫無表情的微笑,將一綹半灰的頭發從眼前撥開。

  “我餓了,”她說道,“能為我叫份晚餐嗎?”

  她是面帶饑色,我拙手拙腳地摸出菜單,電話,叫了一份雙人晚餐。當我做完這一切再抬頭時,她正倚在牆上,把那黑色維尼龍包緊緊抱在瘦削的胸前。

  “我能告訴你關于納木勒家族的情況。”她說,“我知道你急于了解這方面的情況。”

  “關于他們你知道什么?”我生硬地問道,同時切記做律師的規矩:不要討論當事人的秘密。

  “一切。包括他們怎樣計划驅逐出所有其他農民,最后統治整個國家。關于他們的一切我都非常清楚。”

  “你不是真的相信諾蘭在法庭上所編的荒誕故事吧?”

  “那是事實。”

  “是嗎?當時房間里所有的人都极力克制自己才沒有大笑出來。”最偉大的電子天才和最先進的電腦都不會給你講述保險規則會導致谷物萎菌症這樣的故事。”

  “電腦只會計算數字,而納木勒人思考的是事情。”

  這時電話鈴響了,我還沒來得及去接,她已搶先把電話握在手中。

  “喂?”她以清懶的飄渺的聲音低語道:“抱歉,他現在很忙,你過會儿再打過來好嗎?”然后“噢”了一聲,將電話遞給我。

  是阿爾夫,從佛羅里達打來的。他的聲音听起來有些滑稽,但他只是說:“我剛听說我們的買主要出价了,你今天要把文件起草好。克里斯坦森運輸公司。”他在給我讀地址。“你把文件弄好后我會打電話通知納木勒家的人跟你約個時間。”

  當我挂斷電話的時候,那女人繼續說著,仿佛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我們知道谷物萎菌症是納木勒家族用來挑戰新規則的法寶,狄姆發現了這一點。”

  “是嗎?”

  “是的,要知道他本是他們中的一員。”

  這提醒了我。我忽然意識到我看諾蘭覺得面熟的原因了:那窄窄的額頭,緊靠的魚限,突出的說話時上下疾動的喉節,惟一不同的是他身材肥胖。

  “他們把他送入大學進行試驗。他們家族的年輕人不上學——他們賄賂了一些州教育官員特批了一种家庭教育大綱,狄姆是他們家族年輕人中學得最好的。但到了大學后他才發現他們家族的行為有多么罪惡,于是開始反抗。從那時起他一直在与他們作戰。

  她在談起狄姆時聲音中帶著一种明顯的驕傲,于是我問道:“他在大學中認識你的嗎?”

  她聳了聳肩。

  “我想你們的立場,觀點是一致的。”我說,“那你們怎么——”

  “狄姆預計到你們會對納木勤家族感興趣。”她插嘴道,“而我也清楚這一點,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嗎?”

  這時有人敲門,一個人聲音低沉地說:“入房服務。”

  那女人突然要用衛生間。

  我打開門,一個面容友善的男孩正站在門外。他身穿粉紅、金黃兩色佩有肩章的制服,推著一輛冒著熱气的雙輪小車走了進來,把一張小桌擺在窗邊。他一面掀盤上的蓋子一面問我昨天看沒看籃球賽,說著說著他突然停下來,臉紅了。我回頭一看,是那女人從衛生間出來了,她身上只有一塊浴巾,一塊小浴巾。

  “親愛的,晚飯——噢,對不起。”她說道,以一副獲胜者的姿態對著那個小服務生笑著。當那男孩紅著臉离開的時候,我緊繃著嘴唇,從牙縫里擠出几個你“你要怎么樣?”

  這時電話鈴響了,我們同時沖了過去,我搶先一步抓起話筒,但她馬上把一陣放蕩的笑聲傳了過去。

  “喂,是布萊恩·拉姆杰嗎?我是德里克·丹·納木勒。”聲音虛幻,飄渺,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你好,納木勒先生!”我熱誠地叫了一聲,盡力使自己的聲音听起來庄重,嚴肅。這女人正蛇般地在我身上蠕動,劇烈地喘息著。她身上的毛巾早就不知哪儿去了。她把嘴巴湊近話筒,嬌喘著道:“來,寶貝,我們再來——”

  我把手壓在她的嘴上,推開她。她咬了我一口。

  “拉姆杰,”話筒那邊的聲音道:“你在嗎?”

  “是的,先生。”

  “老納木勒准備明晚八點見你,簽訂購置合約。你在听我講話,是嗎?”

  那女人一面繼續放蕩地笑著,一面使勁力气踢我的肋骨,仿佛要踢出個洞。

  “我會准時赶到,謝謝。”

  我挂上電話,推開她。她轉回身,撫摩著脖子,我這才意識到剛才我一直在掐著她的脖子。她赤裸的身体并不難看——如果你喜歡她那种瘦削的骨架,那种灰暗的膚色的話。她的眼睛在黝暗的膚色下顯得更加明亮。

  “我要穿衣服了。”她說完跑進浴室,重重地帶上門。

  接下來的30秒內,我經歷了一番情感的波動,這种感覺最后歸綜為好奇。那女人的黑色維尼龍包就放在床上,我拉開了拉鎖。

  里面有一張身份證,帶著一個附簽,上面寫著“若遺失,拾到者請与杰西卡·安·雷頓女士聯系。地址:明尼蘇達州,米內包里士,艾姆大街301號,郵編52217”。字跡小巧工整。諾蘭在法庭上用的講稿出自另一個人的筆体,字跡潦草而且勾勾抹抹的。包里惟一的東西是一張大地圖,我把它在床上攤開。

  這是一种流域圖,用圓珠筆畫的。上面有上百個方塊、圓、三角,或方菱形的記號,這些記號間用線,箭頭或一些其他代號連接起來。這些標記旁邊都有簡短的說明,其中有一個這樣寫著“彼得蒙特351;速度:345邁;海拔18500英尺,重力加速度0.5,矢徑87/108/??”及其他一些很難理解的東西。另一處寫道:“水蒸汽凝法度82%,力(垂直方向)=”結尾處是一种類似相對論公式的一串數字符號。在這幅圖的正中間,許多線條和箭頭的指向處,是一大的紅五星,看起來那么神秘。

  浴室的門開了,接著是一陣尖利的叫聲,然后那女人就已立在圖表和我之間,她一只手推我,另一只手急急地把圖卷起來。把圖和諾蘭的本子重新放回包里后,她把頭發甩到腦后,直盯盯地瞪著我的臉。她劇烈地呼吸著,眼中有震惊,又有憤恨。

  “再見,拉姆杰先生。”她吐出了這几個字轉身跑了出去。

                 (五)

  我在房間里踱了几步,那份雙人晚餐擺在窗旁的桌子上一動沒動,我想理清思路,弄明白杰西卡·安·雷頓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最后,我發現要弄明白這一切需要同事們的幫助。我要了公司華盛頓總部的號碼。現在已經很晚了,但愛德華仍在辦公室。他對我交給他的任務很反感,但一小時后他就給我回話了。

  “納木勒家族的檔案中記載了很多東西,”他告訴我,“我還沒有通覽一遍,但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一些內容。我們第一次為他辦理的是一樁民事侵權案——誤傷案。大約20年前,納木勒家族的一個年輕人遇到了一次車禍,他駕的車与一輛每周定時往一個加油站送汽油的大卡車相撞了。意外相撞使得大卡車翻入一塊麥地。兩名駕駛員都跳了出來,但一些汽油溢出來了,著了火,從而引起一場災難性的火災。當時正值夏末,天气非常干燥,風又吹得很猛,火勢很快蔓延到一個化工厂的儲備庫,里面裝滿了一种叫甲基——對,是叫甲基吧,反正是一种他們用來制造農藥的有毒物質。儲備庫著了火,很快燃燒起來,一大片有毒的煙云隨風蔓延了約一英里,毒煙吹到當地一戶農場主家,毒死了這個農場主和他家很多人。這次事件中有些湊巧的是,這人是當地一個很有影響的人物。他曾組織當地人反對納木勒家族,聯合起來拒絕購買他們出售的農具,拒絕賣給他們土地等等。這家人中的幸存者向當地法庭提起訴訟。你的朋友詹宁斯出面使得該案易地審理,陪審團裁決納木勒家族無罪,因為缺少造成這后果的直接原因,最終的死亡是由一系列不可預見的意外事故造成的,而納木勤家族的交通事故列在這一串事件的最前面,是間接而又間接的起因。后來又經衣阿華高級法院審理維持原判,這樣雷頓對納木勒家族的案件……”

  “雷頓?”

  “塞繆爾·亞瑟·雷頓是那個農場主的名字。”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艾迪問道:“你還在嗎?還想不想再听一個故事?”

  “當然。”

  “這件事可能是屬机遇,但……我們為他們辦了一件很有价值的事——一連串的价值。在1973年的春天,納木勒家族抵押了他們擁有的一切,拿出了他們所有的商業貸款,出售了所有的土地,把一千万美元投資于——你猜是什么?毫無利潤可圖的得克薩斯石油。而几個月后世界石油輸出國組織開始對美實行禁運,得克薩斯的石油就變得身价百倍了。几年前,納木勒家族又賣掉了他們所擁有的石油股份,就在石油再一次跌价前賣掉的,詹宁斯為他們處理了這筆買賣。他們總共從中獲利超過八千万。我告訴你,布萊恩,這個家族不是幸運得离奇,就是……”

  “就是什么?”

  “不,沒什么。他們會是幸運得离奇。這就是目前我所了解的關于他們家族的情況。”

  第二天下午,我帶著克里斯坦森公司的購買合同飛抵衣阿華市,在那我租了一輛車。我沿80號州公路向西行,然后向南拐上149號州道,再向西駛上一條郡道。在國歌和豬飼料廣告中間,气象員預報將會有一場小雪,同時气溫將降至零下三十度。

  我相信當時气溫在零下三十度左右,但當我到達普里奧鮑里土的時候,天色陰得發黑,雪下得越來越大。我几乎看不見那標志著納木勒家私有公路的牌子。我開車以10邁的速度蝸牛般爬過黑暗的警衛室。當我看見正房的燈光的時候,已經將近九點半了。距正房100碼左右我的車子陷入雪堆中,我無法把它再發動起來。我步履艱難地向我和拉爾夫以前呆過的門廊走去。風透過外衣,我的身体已經麻木。我用一只木塊般的拳頭捶打房門。

  門吱嘎一聲開了窄窄的一道縫,通過門縫透出的昏暗的燈光可以看見雪花在空中盤旋,打轉,還可以看見一張窄窄的女人的臉、臉在顫抖,那一雙眼睛對在一起。“滾開!你走錯地方了!”她想關門,但我把一只腳擠到門縫里。

  我勉強龕動僵硬的雙唇說道:“我是那個律師——”

  她轉頭對屋里的什么人尖叫了一聲,一秒鐘后,門被猛地撞開,一只黑洞洞的獵槍管抵住了我的鼻尖。

  “你要干什么?”一個瘦魚般的男人舉著槍問道。

  “我是律師——從米納包里士來的——我帶來了文件——”

  “你的車呢?”

  “拋錨了——在路上。”

  “證件!”

  我用腫得有一尺厚的手掏出駕照遞給他。另一個人把駕照拿走了。

  “我能進來嗎?”

  “現在還不能。”

  從門內傳來的溫暖气流使我那已麻木的身体又恢复了一些知覺。到那個人拿著我的駕照回來的時候,我已暖和得足以感覺到我快要瘋了。

  但由于這些人是拉爾夫的當事人,我壓住怒火,只是在他們允許我進來時說了一句“感謝盛情款待。”他們根本不在意我的存在。拿獵槍的那個人把槍鎖入壁櫥,閂上門,上了鎖鏈。之后他們都一聲不吭地离開了。大廳里安靜、空曠、溫暖,彌漫著灰塵和柴火的味道。不時地,地板會在什么地方響一下。我站在門邊口地毯上,我衣服和頭發上的雪開始融化。我注意到地毯上并沒有“歡迎”字樣。

  最后,兩個納木勒人來到大廳。其中一個說道:“老納木勒先生讓你進去。”我們又順著上次走的路線進入了老納木勒的房間。在他慈善的注視下我又感到了溫暖。德里克·丹在我椅子后站著,近得可以掏我的口袋。

  “他們不會傷害你”,老納木勒那公鵝般的嗓音又在我耳邊響起,同時沖我擺著手,“這些天他們必須小心,不能隨便放人進來。”

  我把克里斯坦森公司的文件整理好,遞給他一份,并給他解釋合同的詳細條款。我可以感覺到德里克·丹的眼睛越過我的肩頭在窺視著我,還能听見外面風聲蕭蕭,把一個倚牆而立的什么東西吹得嘟嘟響。我忽然感到孤獨,脆弱。仿佛潛入漁人王國的一個外來者。我現在非常想念拉爾夫,想他那灰色的服裝,永遠讓人無法捉摸的眼神,靈巧的雙手以及他除了打贏官司外對一切都持怀疑態度的頑固勁儿。

  我把交易解釋清楚后,老納木勒在各項合同的适當地方簽了名。

  “納木勒先生,”我一邊收拾文件一邊說,“我想向你提個請求。現在外面天气很糟,我的車在雪地里拋了錨,我想我今夜無論如何也無法回到衣阿華市,我能在您這儿留宿一夜嗎?”

  他翻著眼睛看著天棚,想了好半天才說:“噢,我想是可以的,我想是可以的,讓一個遇難者在這樣的天在外面躲一夜簡直無异于謀殺。”他那公鵝嗓發出了一陣笑聲,“德里克·丹,你負責這件事。”

  我跟著德里克·丹走上那個黑暗的平台,我的兩名守衛靠牆站在那里。丹把其中一個帶入旁邊一個小屋,關上了門。另一個盯視著我,仿佛他一眨眼就會錯過什么重大事件。

  旁邊的小屋里開始了一陣小聲議論,我隱約听見几個字:“責任”,“永遠不”,“納木勒”,還有“謀殺”。

  但當他們出來的時候,臉上又像通常那樣毫無表情。德里克·丹返身回到老納木勒的房間,另兩個人押著我來到一間陰暗的小屋里。

  “會有女人來為你舖床的。”其中一個人說道,接著鑰匙在鎖里響了一下。

  我脫下外衣,在一張深深的,有著一股說不出是什么怪味的扶手椅上坐了下來。一張傾斜的桌子,和一張金屬床架,一塊凸凹不平的床墊构成的整個房間擺設的剩余部分。風在小窗外猛烈地怒號著。

  有人敲了一下門,接著是鑰匙在鎖眼里扭動的聲音,一個年輕的納木勒家的女人探進頭來。

  “我來舖床。”她說道,臉漲紅了,似乎這能讓我明白這一點。

  “我不會看的。”

  但是我看了,在她迅速而熟練地擺弄這些床單、毯子的時候。一件家常的,紫底帶白花的衣服套在她身上,如同挂在衣服架上一般。頭發從中間分開,在腦后用一個頭花結住。她緊靠的雙眼流露出一种羞怯而真誠的表情。

  “我去給你取晚飯。”她把床單最后舖平,說道。

  “非常感激。”

  “噢——老納木勒先生吩咐我這樣做的,我可不敢擅自做主。”

  她臉又一次紅了,走了出去,一會儿又端著個托盤回來了。她把托盤放到桌上,桌子立即喝醉酒般搖晃起來。

  “我叫艾米麗·戴爾,”她說,“一會儿你吃完后我會來收拾的。”

  “我叫布萊恩。”我說著伸出手去。她笨拙地搖了搖我的手,很快轉身出去了。

  食物怪怪的:薄薄的,不冷不熱的香腸,我沒見過的蔬菜,家烤的面包,這些東西上都濃濃地加了一种很奇怪的調料。吃完后,我感覺怪怪的,正當我努力消除這种感覺的時候,艾米麗又進來了,她關上門,后背倚在上面。

  “你是從哪儿來的?”她問道。

  “華盛頓特區。”

  “那很遠嗎?”

  “大約有一千英里。”

  “那么它還在衣阿華,不是嗎?”

  “不。但它仍在美國。”

  她沉思著點點頭,似乎仍在衡量那到底有多遠。然后她走過來,我正坐在床上,現在她就站在我旁邊。

  “如果我求你做件事,”她說,“你能保證不告訴別人嗎?”

  “我想會的。”

  她解開衣服最上面的扣子,抽出一本已有點儿霉,好多年以前的《人民》雜志,然后在我旁邊坐了下來。她現在很激動,以致不再害羞了。她把雜志翻開到很破爛的一頁,那上面有一幅電影明星的彩色照片。

  “你能讀出她的名字嗎?”她手指著字幕,不知是由于激動還是緊張而呼吸急促。

  “娜塔莎·金斯姬。”

  她讀了几遍才讀准。“我想她實在是太美了。”她歎了口气,眼睛盯著照片,“我希望我能長得像她。”

  我不禁看了看她那瘦長的臉,突出的牙齒。

  她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走開。“謝謝你給我讀她的名字。”

  “你自己不能讀嗎?”

  “當然能。但我不會讀這么复雜的字。而且我也不能讓那些男孩子們看——他們會把它拿走的。”她把雜志又塞回衣服中去。

  “男孩子們讀得會好一些嗎?”

  “噢,是的。他們一定要讀好因為他們是要進行計算的。我們女孩子是用來傳宗接代的。我們有很多事情都比他們做得好。這叫做勞動分工。著名的亨利·福特·納木勒是這么說的。”

  “但你們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當然是要把納木勒家族的生活方式傳向整個世界。你不認為納木勒家族的生活方式优越于其他任何你見過的家族嗎?”她這話听起來像是一句引語。

  “确實。”

  “這就是了。”她又一次湊過來,有些焦慮地望著我,“你不會告訴任何人的,是吧?我們是不可以与外面的人談話的。”

  我說我當然不會。

                 (六)

  我脫衣躺下的時候已經半夜了。我鑽進了艾米麗·戴爾用她那靈巧瘦削的雙手為我舖好的被窩,但我睡不著。我躺在那里靜听外面的風聲。納木勒家的食物給我帶來的奇特感覺現在已潛入我的大腦;我現在异乎尋常地清醒,思路就如棋子般整齊,明了地排列在棋盤上。過了一會我開始試探著分析我頭腦中的一個問題:我對杰西卡·安·雷頓及狹姆斯·諾蘭的疑惑,我常規的思維方式在向這個問題發起進攻,但,無濟于事。

  除非杰西卡·安是發瘋了!她昨天一直在試圖讓別人知道她赤裸著呆在我的旅館房間里,她讓每一個可能會听到的人以為我与她有染,但接到德里克,丹·納木勒的電話后她馬上停止了這种把戲。看起來她這樣做,直接目標是納木勒家族。那又是為什么呢?無數個念頭像豎鋸的鋸齒般在我頭腦中打轉,最后歸結為一种奇怪的結論;杰西卡·安曾告訴過我諾蘭“計算”出我會對納木勒家族感興趣;如果你相信這一點,盡管這听起來很蠢,而且相信諾蘭使用的“計算”方法与納木勒家的一樣,那么納木勒家族一定也“計算”出我對他們的好奇心,也許還能“計算”出諾蘭也“計算”出這一點,并會派杰西卡·安到我那里去探听情況。德里克·丹·納木勒昨天听到我房間里有女人嬌喘呻吟,如果他向旅館查詢一下或向服務員打听一下就會知道那是誰。現在我躺在納木勒家,池們一定在怀疑我對他們是否忠誠,或者杰西卡·安·雷頓,她的父親就是被他們殺死的,是否已用她那瘦削的嫵媚俘獲了我。但諾蘭是否已經知道了我會留在納木勒家呢?他能“計算”出這場暴風雪嗎?杰西卡·安包里的那幅圖上有一處標記。“水蒸汽凝結度82%”,那能否意味著小雪會突然加大?那幅圖的中間有一個大紅五星;那代表什么——或者代表誰?反專治議會是否已為納木勒家族准備了一系列災難,并通過我帶了進來?我難道是給我自己的當事人帶來惡運的天使嗎?我一躍而起。跑出房間后穿過曲曲折折的走廊,我必須去見老納木勒,提醒他注意那顆紅星,告訴他——。

  我猛地惊醒過來,窗外風還在低吼。我在黑暗中躺了一會儿,詛咒著納木勒家奇怪的食物,竭力把夢境從頭腦中赶出去,一點點的我感到小腹有一种很不舒服地壓力。我鑽出被窩,摸黑穿上衣服。

  艾米麗·戴爾忘了鎖門。我走進大廳,极力想在我從老納木勒的房間來這儿的途中是否經過了衛生間。

  “有人嗎?”我在黑暗中問道,但沒人回答。

  大廳的一端有一點微弱的亮光,我朝那邊走過去,腳下的地板微微響動。除了遠處的風外四下里寂靜無聲。我走下几步樓梯,來到另一間廳房,四下尋找衛生間。在一間開著的房門口,我看見里面有几排長凳,一個祭壇,祭壇上方是耶穌受難像,兩側排列著蜡燭,顯然這是一間祈禱室。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我走了進去。

  耶穌受難像是木雕的,但這座雕像很奇特:當我走近些的時候,我發現耶穌穿著農靴,披著罩袍,頭戴一頂帽子。他的臉瘦長,正中是一個長而陡直的鼻子,雙目靠得很近,看上去像在對眼,几顆兔牙呈不同角度從兩片薄唇間向外齜出。雕像下面有一小塊橫匾,上書:“雅各布·約翰·納木勒,1919年1月9日被謀殺。”這使我覺得很滑稽。我回轉身,重重地撞在第一排長凳上,立時坐了下去。一本贊美詩集正攤開在凳上,這是一本粗糙的,印得很次的手工裝訂書。翻開的書頁上印的是一首名為“他們的血河”的贊美詩。第一段是這樣的:
   我們將在他們鮮血匯成的河中

                 游泳
   我們將在太陽升起的地方

                 翱翔
   我們將向他們顯示

                生活的真諦
   我們將讓他們

             在正義的海洋中滅亡。

  我站了起來,邁步向我房間的方向奔去。過了約三四分鐘我才意識到我迷路了。當我停下來想辨別一下方向時,我听見從樓梯上方傳來低低的說話聲。

  我急轉身向另一個方向奔去,但忽又停住了。我是這些人的律師,噢,上帝。如果他們是舉行一种比較奇特的宗教儀式,我應該感到高興。我應該走上去,讓他們——不管那是誰,領我去衛生間。我邁步向樓上走去。

  我几乎馬上又停了下來,我听出來了其中一個人的聲音:是老納木勒,我正站在他房間下面的樓梯上。

  他的聲音听起來很奇特。他懶懶地低吟出一串單詞,就像拍賣商在唱一首格里圣歌。他不時地被机械地卡嗒聲,翻動紙張的沙沙聲,及其他很單調的聲音打斷。

  我小心地把頭探出樓梯頂。昏黃的台燈光下,老納木勒正坐在他的床上,臉色紅潤,眼光閃亮。他兩側各坐了一個中年人,握著他的手。其中一個是德里克·丹。十几個人緊密地圍坐在老納木勒的床周圍,在紙板盒里翻著文件。一個年輕人坐在一邊正在打電話;另一個在一個厚便箋簿上奮筆疾書。還有一個正把從便箋簿上撕下來的紙往涂了軟木塞炭涂的牆上貼。一個老式台式計算器放在德里克·丹的腿上,他的雙手正在鍵盤上飛快移動。

  “……拉姆杰知道雷頓和諾蘭是一起的,同位,原因,比率,前后關系,”老納木勒那低沉的聲音傳來一串令人費解的詞句,“机會信任因素,關系,詹宁斯……”

  “無罪軌跡。”德里克·丹突然叫道。

  “有罪軌跡。”坐在老納木勒另一側的中年人叫道。

  “——關系,交叉點,除去十以下的,除去十以上的,忽略雷頓——”

  在紙箱旁翻動文件的那些人開始往老納木勒呻吟的曲子中加詞:“淫蕩”,“經濟因素”,‘八十三”,“逆反”,“坐牢”,“禁止有罪軌跡”。

  “极大的破坏性。”德里克·丹說道。

  “投射。”另一邊的那個中年人說道。

  坐在電話邊的那個年輕人在撥號碼。

  在我下方几寸的地方,有一個聲音叫道:“危險!停!”

  几雙堅硬的手抓住了我,把我推上樓梯,走進屋子。二十來張的臉毫無表情地盯視著我。

  “這附近有衛生間嗎?”我渾身發抖,拉了拉衣領。

  老納木勒神經質地狂笑起來。

  “他在偷听嗎?”他問道。

  把我抓上來的那三個人點了點頭。

  “你還听到了什么?”

  “我正在找衛生間,”我無力地申辯,“我迷路了,我——”

  老納木勒又笑了起來,笑聲拖得又長又響,近乎瘋狂。“帶他到衛生間去!”他狠狠地叫道,脖子和額頭的青筋暴跳。然后又瘋狂地笑起來,他惡狠狠地瞪著我,目光中含著殺气,似乎要在我的臉上戳穿兩個洞,牙齒向外暴突著,像要吃人一樣。

  那三個人押著我來到一個沒有窗戶的衛生間。那里有一個舊式的抽水馬桶,是用線拉著放水的那种,還有一個淋浴頭,固定在一個爪形架子上,一面鏡子,背面已有几處水銀脫落了。我在馬桶邊站了有五分鐘,但什么也沒有排出來。從鏡中望去,我的臉上是憤怒,瘋狂。我打開門走了出來,那三個站成一排等著我。他們又領我走過一道道令人頭暈目眩的螺旋形樓梯,我的房門出現在我認為最不可能出現的地方。我溫順地走進屋,房門被關上了,上了鎖,腳步聲遠去了。

  現在是凌晨三點。我沒開燈坐在扶手椅里,眼前總是浮現老納木勒那瘋狂的,充滿殺气的長臉。我在那儿坐了約一個小時,這時大廳里傳來急切切的腳步聲。我悄悄地來了個后翻,蹲在椅子后面。

  鑰匙在鎖眼轉了一下,一道黑影迅速扑到我的床上。

  我向那道黑影俯沖過去。

  我感覺自己正与一包絲線和一個尖尖的臂肘打架。

  這時一個女人的聲音低聲哭叫道:“救命!”我把這人的臉拉近一看,是艾米麗·戴爾正瞪著恐懼的雙眼抽泣著。

  “他們要來殺我們,”她仍抽泣著,“他們就要來了!我們必須馬上离開!”

  “誰?”

  “那些算計的人!”他們在我房門外小聲議論來的。我跟你談過話,你又看到了我們的工作核心,所以他們要殺掉我們,他們就要來了!他們會炸了我們然后吃掉,就像他們——!”

  我用手擋住她的嘴,緊緊按住她別說話。我听到大廳中的地板響了一下。我猛沖向房門,反轉了一下鑰匙,將門從里面鎖好。

  門扭靜靜地轉了一下。

  “快!”我沖她低喊道。我抓起椅子上的外衣,輕輕推開窗戶。風夾著雪花扑了進來。窗前是一排小松樹,輕輕一縱即可扑上去。

  “快!”我叫了她一聲,隨后向一顆樹躍過去。

  樹猛地折了下去,但沒斷。我慢慢地向下滑落到過膝的雪中。艾米麗·戴爾也跟我滑了下來。凜冽的寒風刀般地割扯著我,我雙手已經麻木,艾米麗·戴爾只穿著她那件紫色的家居服。

  “快!”我在風暴中一把扭住她,拖著她向我認為我那輛租來的車的方向跑去。剛跑出房子約50碼,她就摔倒在雪中。我把她拉起來的時候,她已經凍僵了。我解開外套扣子,把衣服的一半搭在她身上,拖著向前跌跌撞撞地跑著。兩股寒風中間雪停了約一秒鐘,我看見了我的車,雪已堆到車頂。

  我把車鑰匙放到外衣口袋里了,但此時它不在那里。車門鎖著,但我离開車時并沒有上鎖。突然我意識到這發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艾米麗正在向地下滑去,我扶住她。“我們必須回到房子里去”,我沖她的耳朵喊到。

  她臉上很平靜,仿佛有些出神,眼睛几乎合上了。

  “我回不去了”,她喃喃道。

  “我們必須回去!他們在耍詭計。騙我們出來。他們不會殺我們的——那樣會給他們帶來麻煩,他們從不做那樣的事。他們分析、計算、幕后操縱——這樣他們就不會陷入麻煩中了。我們私奔出來,忘了帶車鑰匙。他們怎么能算出這一點?他們又沒有電腦。”

  她半睡的面龐上浮現出一抹驕傲的笑容,“電腦只能算計數字。”她吐字不是很清晰,“而納木勒家的人能夠思考事情。納木勒——”

  她失去了知覺。

  我抱起她冰冷的身体,風雪中我几乎看不清房子的輪廓,“你們這群狗雜种!”我迎著風大叫道。

  我這句咒罵似乎起了反應。一陣金屬的尖銳的撞擊聲淹沒了風吼。一大塊燃燒著的東西從云端直跌到屋頂,牆向外炸倒開來,磚石碎片四處崩濺,眼前是猛烈的火舌似乎要吞噬這幢房屋的廢墟的一切。這种情景使人想起7月4日火箭發射失事時的場面,火光把鬼魅般的影子投向雪地。

  我一下子扑倒在耳后,剛好來得及躲開一大塊裹著火球的金屬和一段燃燒著的木頭,它們沖破玻璃窗,砰地墜到雪堆里。絲絲地冒著蒸汽。過了一會,我探出頭去觀望,只見房子的殘骸立在那里,整塊地區焚燒殆盡,到處都有火星閃爍,到處煙霧彌漫,絲絲作響。

  我抱起艾米麗·戴爾移近火堆。現在不必進車里了,這儿的熱量足夠了。

                 (七)

  我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下午了,在衣阿華市的一家醫院里——一間私人病房,是由公司的集体健康保險金購來的。我并沒什么大問題。艾米麗·戴爾一度体溫過低,正在另一間病房里恢复。

  一個護理員給我送來了一些食物,應該叫午餐吧,還有一張報紙。頭版頭條大標題“衣阿華飛机失事,遇難者上百人”。

  “今晨,衣阿華東南部,一架商用運輸机与一架私人飛机相撞,飛机殘骸落到一處人員密集的農舍。民航局的官員稱這為一起意外事故。暴風雪使得救護隊花了近兩個小時才到達失事現場。住在彼得蒙特351地區及這座農舍中的近兩百人中只有兩人幸存。”文中報道了這次大災難的細節及救護工人英勇行為。文章接下來又記敘道:“事故發生時,狄姆斯·A.諾蘭,一位米納包里士居民,駕一架租來的飛机從該市一小机場起飛。當時天气狀況勉強達到飛行要求。該机場管理員艾而斯丁·維格斯說諾蘭具有飛行執照,當晚他堅持要飛往衣阿華的普里包里土。一場意外的暴風雪阻礙了諾蘭的飛机和那架商用机上的脈沖轉發器的正常運行;在正常情況下飛机上有設備可自動檢測并向飛行員報警,但由于天气的影響,這种設備也出了故障。”

  這時我床邊的電話鈴響了,是拉爾夫·詹宁斯,他向我提了一大堆問題。

  “我希望你設法搶救出了克里斯坦森公司的購買合同。”這是他的第一個問題。

  我老實地告訴他我沒有。

  “該死的。拉姆杰——納木勒家幸存的那位小姐還想出賣那家航運公司嗎?”

  “我不知道。”

  “該死的,拉姆杰,你一直在那里忙什么?”

  我向他保證把這一切料理好他才挂斷了電話。我查詢到了杰西卡·安·雷頓在米納包里士的電話號碼。

  “您好,我是布萊恩·拉姆杰。”我說道。

  電話那邊是一陣沉默。

  “我只想告訴你找很相信你給我講的關于納木勒家族的故事。”我繼續說,“我想問一下是不是你和諾蘭在旅館里設置那個圈套來轉移納木勒家人的注意力,這樣他們就無暇算計像諾蘭那樣的一個人會怎樣利用一架飛机及一場意外的暴風雪……”

  她說話了,聲音冰冷,“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明白你在說什么,請你不要再打扰我。”說完她挂斷了電話。

  我呆呆地瞪著話筒,可它毫無表情。

  不管怎樣,我們的上訴獲得最終胜利。你可以像以往那樣隨意使用明尼蘇達港口,而不用去顧慮什么航運責任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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