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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渡娜


張曉風

  回想起來,那些往事渺茫而虛幻,像一帖挂在神案上的高祖父的畫像,明知道是真的,卻給人一种不真實的感覺。但也辛虧不真實,那种刺痛的感覺,因此也就十分模糊。
  那一年是1997年,20世紀已被人們過得很厭倦了,日子如同一碟泡得太久的酸黃瓜,顯得又軟又疲。
  那時候,我住在紐約离市區不太遠的公寓里,那棟樓里住著好几百戶人家,各色人等都有,活像一個种族博覽會。我在們自己的門上用橘紅色油漆刷了一幅八卦圖——不然我就找不到自己的房子,我沒有看門牌的習慣,有時候我甚至也記不得自己的門牌,我老是走錯。
  就因著那幅八卦圖,我認識了劉克用。而因為認識劉克用,我們便有了那樣沉痛的故事。
  那是一個周末的下午,他到這里來找房子,偶然看到那幅八卦,便跑來按了鈴。
  “這是哪一位畫家的手筆?”他用英文問我。
  “不是什么畫家,”我也用英文回答,“是一個油漆匠隨便刷的。”
  “美國沒有這樣的油漆匠!他們不懂,他們只會把油漆放在噴漆桶里,再讓它噴出來。”

           ※        ※         ※

  “是美國的中國油漆匠刷的。”
  “是你?”他迷惆地望著我。
  “是我。”“你看,我就知道不是美國人畫的,”他高興地伸出手來,“而且,能畫這樣的畫,也不是油漆匠。”
  “跟油漆匠差不多,我是一個廣告畫家。”
  “對不起,你能說中國話嗎?”
  “我能。”
  “我是劉克用,我想來看看房子,想不到看到這幅畫,可惜是畫在門上的,不然我就要買去了。”
  “我也后悔把它畫在門上了,否則的話倒撿到一筆生意了。”
  那天我請他到房間里面坐坐——結果我們談了一下午,并且一起吃了罐頭晚餐,而他的決定是不租房子了,反正他原來的意思也只是想偶然休假的時候,找個离實驗室遠一點的地方休息一下,現在既然跟們這么相契,以后盡管來搭個臨時的床就算了。
  他是一個生化學家,我從來還沒有這么体面的朋友呢!
  重新有机會說中國話的感覺是很奇妙的,好像是在某一种感触之下,忽然想起了一首儿時唱過的歌,并且從頭唱到尾以后,胸中所鼓蕩起的那种甜蜜溫馨的感覺。
  我和劉克用的感情,大概就是在那种古老語言的魅力下培養出來的。
  一開頭,我就覺察出來劉克用是一個很特殊的人,他是一個處處都矛盾的人,我想,他也是一個痛苦的人——正如我是一個痛苦的人一樣。
  他有一個特別突出的前額,和一雙褐得近于黑色的凹下去的眼睛,但他其他的輪廓卻又顯得很柔和,諸如淡而彎的眉毛,圓圓的鼻頭,以及沒有棱角的下巴。
  据他自己說,作生化學家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只需要把一個試管倒到另一個試管,再倒到另一個試管里去就行了。
  “作廣告畫家更簡單,”我說,“你只要把一罐罐的顏料放到畫布上去就行了。”
  “你不滿意你的職業嗎?”我們几乎同時這樣問對方。
  然后,我們又几乎同時說“不。”
  可是,我知道,事實上,他一方面也深深以此為榮。我不同,我從來沒有以我的職業為榮過,我所以沒有辭職是因為我喜歡安定。有一次,是好多年以前了,我拿定主意要去找一個新職業,我發動我的車,想到城里去轉一下,看看有什么地方招工。可是,忽然間,我發現我糊糊涂涂地竟把車子又開回廣告社去了。
  從那以后,我就認命了。
  “像我這种工作,”我說,“倒也不一定要‘人’來做。”
  “哈,”他笑了起來,“你當別人都在做人的工作嗎?你說說看,現在剩下來,非要人做不可的事有几樁?”
  “大概就只有男人跟女人的那件事了!”
  我原以為他會笑起來,但他卻忽然坐直了身子,眼睛里放出了交疊的深黑陰影,他那低凹而黯然的眼睛像發生了地陷一樣,向著一個不可測的地方坍了下去。

           ※        ※         ※

  長長的一個夏天,我不知道劉到哪里去了。我當然并不十分想他,但悶得發慌的時候就不免想起那次一見如故的初晤。想起那些特別触動人某些情感的中國話,想起彼此咒罵自己的生活,想起他那張很奇怪的臉。
  有一天,已經很晚了,他忽然出現在我的門口,拎著一個舊旅行袋,疲倦得像一條用得太久的毛巾,我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搶著扶他,等我們彼此覺察的時候,我連忙縮回手,他也赶快站直了身子。
  “那實驗會累死人的。”他撇著嘴苦笑,但等他喝了一杯水,卻又馬上有了開玩笑的力气了,“喂,張大仁,如果今天晚上我死了,你應該去告訴他們,這种搞法是違法的,是不人道的,是謀殺。”
  “去中國法庭呢?還是美國法庭?”
  “去國際法庭吧!”他把鞋子踢了,赤腳坐在地板感,像要坐禪似的。
  “你知道我今天來做什么?”
  “不是真的留遺言吧?”
  “不是,來告訴你,今天是七夕,很有意思的,是吧?”
  我忽然哽咽起來,駕那么遠的車,拖那么累的身子,就為告訴我這一點嗎?
  我曾經讀過那些美麗的古典故事,那些古人,像于期和伯牙,像張邵和范式,但那不是1997,1997的七夕能有一個駛車而來的劉克用就已經夠感人了。
  “我照了一張相片,”他說,“很有意思的,帶來給畫家看看。”
  那是一張放大的半身像,在實驗室照的,事實上看得清楚的部分只有半個臉,他的頭俯下去,正在看一列試管,因此眉毛以下的部分全都看不見,只有一個突出的額頭,像帽檐似的把什么都遮住了。
  而相片感大部分的東西是那些成千累万的玻璃試管,晶亮晶亮的,像一堆寶石,劉克用的頭便虛懸在那堆燦爛的寶石上。
  “還好嗎?”
  “不止是好,它讓我難過。”
  “你也難過嗎?說說看它給你什么感覺。”
  “我說不出來。”
  “我來說吧,這是我們實驗室里的自動照相設備照的,事實上并不是照我,而是照我那天做的一組實驗。但我偶然看到了,大仁,我想流淚了,大仁,你看,那像不像一個罪人,在教堂里仟悔,連抬頭望天都不敢。”
  “我倒想起另外一個故事,一則托爾斯泰寫的小故事,他說,從前有一個快樂的小村庄,大家都用手工作,大家都很快活,但有一天,魔鬼來了,魔鬼說:‘為什么你們不用腦子工作呀?’”
  “你是指我的大腦袋嗎?”
  “正是,你就是拿腦子去工作的。”
  “我不過就是腦袋大罷了。我并不比別人多有腦子。”
  我們又把那張相片看了一下,真是杰作——可惜是電眼照的。
  “我帶來一根笛子,”他說,“你喜歡的吧?”
  “喜歡,你能吹嗎?”
  “不太能,但就讓它放在膝上,陪我們過今年的七夕,不也就很奢侈了嗎?”
  “古人是沒有什么悲劇的想象力的,”我說,“他們所能想出的最慘的故事就是兩人隔了一條河,一年才見一次面。而事實上呢?不要說兩人,就是一個人,有時一輩子也沒有被自己尋到啊!”
  “好啦,老兄,為那個不善寫悲劇的時代干杯吧!”他舉起了他的盛滿水的杯子。
  我也舉起我的。
  可惜我們沒有一座瓜棚,不然我們就可以竊听遙遠的情話。
  那一夜他沒有吹笛,我不久就睡了。但在夢里,我卻听到很渺然的笛聲。很像我小時候在濃濃的樹蔭下所听到的,那种類似牧歌的飄滿了中國草原的短苗。

           ※        ※         ※

  又過了兩在,1999年的感恩節,我接到他的電話。
  “我要去看你,”他說,“你托我的事們給你辦好了。”
  “我沒托你什么事!”
  “啊,也許沒托吧?不過總之我替你解決了你需要解決的問題。”
  “可是,什么是我需要解決的問題?”
  “我到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他來了,滿臉神秘。我渾身不安起來。“我要給你介紹一個女朋友,很漂亮的。”
  “唔,可是,你為什么不留著給自己。”
  “老弟,听我說,”他忽然激動起來,“你35,我卻43了,我不會結婚了,你懂嗎?我沒有熱情可以奉獻給婚姻生活了,我永世永世不會走入洞房了,我只會留在實驗室里。”
  “你比我更有資格結婚,你有一切,們卻什么都沒有。”
  “但婚姻是給‘人’的恩賜,我差不多等于不是人了,大仁,你也許還不大認識我,你只和度假中的我談過話。”
  “好了,劉,如果只是介紹女朋友。你就徑自帶來好了,這不是什么嚴重的事。”
  “可是,可是比女朋友嚴重些,我是要你們結婚的,你明白嗎?”
  “我對任何女人都沒有偏見,只是,我怎么曉得們該不該接受,我怎么能保證我要她。她是什么人?天哪,劉,你真是冒失得有點滑稽了。”
  “并不完全跟你想象的一般滑稽,大仁,古老的年代里人們找個瞎子,合個八字就行了,奇怪,愛情跟瞎眼的關系似乎總是很密切的。更古老的年代更簡單,做男人的只要揪住女人的頭發拖她回洞,而女人也只要裝做力不胜敵的樣子就可以了——這就是所謂發妻的由來吧!”
  “劉,你老實說吧,你是哪里來的靈感?你是什么時候想起要當月老的?”
  “從第一眼看到你,大仁,她,那個女孩子,需要一個藝術家。”
  “我不是藝術家,”不知為什么,提起這個頭銜,我就覺得被損傷,“我開頭就告訴了,我只是個油漆匠!”
  “我也開頭就告訴你了,”他提高了嗓門,“你不是,你是一個藝術家,藝術家就是藝術家,藝術家可以去擦皮鞋,但他還是一個藝術家。”
  “藝術家又怎么樣?”我很不高興他說。
  “藝術家給一切東西以生命,你難道不知道嗎?你沒有讀過那個希腊神話嗎?那雕刻者怎樣讓他的石像活了過來,你不羞嗎?你不去做你該做的,整天只嚷著自己是個油漆匠。”
  “好吧!你要我干什么,我只是一個男人,我不是神。跟我結婚的女人從我處得不到什么,除了一個妻子該得的以外。”
  “好了,你听著,有一個女孩子,叫做潘渡娜的,是一個美麗而純洁的女孩子,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她,我愛她——像愛女儿一樣地愛她,否則,我就要娶她了。”
  “潘渡娜?你是說她是中國人嗎?”
  “為什么姓潘就一定是中國人?她不是任何民族,她只是這地球上的人。”
  “好吧,我倒也不太在乎她是哪里人,她多大了?”
  “你為什么一定要知道她的在齡呢?總之,你看到的時候,你就會知道,她當然是年輕的,年輕而迷人。”
  “她住在哪里?劉,你為什么看來這樣神秘。”
  “她當然住在一個地方,但我不能告訴你,除非你對她有興趣。”
  “我當然對她有興趣,我對任何女人都有興趣,只是我不一定有娶她的興趣。”
  “好吧,我不相信你不著迷,大仁,她的背景很單純,她沒有父母,她隨時可以走入你的家,她受過持家和育嬰的訓練,我知道她該得到你的愛,我知道,我是她的監護人。”
  他說著,忽然激動起來,深凹的眼眶里貯滿了淚水,他便不住的拿手絹去擦淚,而他擦淚的手竟抖得不能自抑。
  “她是全世界最完美的女人!你憑什么不信,大仁,你可以殺我,但她是全世界最完美的女人,至少比夏娃好,比耶和華上帝造的那個女人高明。”
  他哭了。
  “你喝了酒嗎?劉,你不能平靜一點嗎?為什么弄出一副老父嫁女的苦臉來呢?”
  “因為,”他黯然地望著我,“事實上差不多就等于老父嫁女了。”
  “她在哪里,你打算帶她什么時候來?”
  “在旅館,明天來怎么樣?”
  “好吧。”我雖然覺得有些不妥,但想想也犯不著那么認真,劉或許是真的喝了酒,我還是別跟他爭論算了。
  潘渡娜真的來了,跟在劉克用的背后。
  有些女人的美需要長期相處以后才能發現,但潘渡娜不是,你一眼就看得出她的美。
  她的皮膚介于黃白之間,頭發和眼睛是深棕色的,至于鼻子,看起來比中國人挺,比白种人塌,身材長得很勻稱,穿一身白色的低胸長裙,戴一頂鵝黃鏤空紗的小帽,很是明艷照人。
  她顯然受過很好的教養,她端茶的樣子,她听別人說話時溫和的笑容,她臨時表演的調雞尾酒,處處顯得她能干又可親。
  什么都好,讓人想起那篇形容古美人的賦,真是所謂“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
  真的,潘渡娜給人的印象就是這樣的,她像是按著尺碼訂制的,沒有一個地方不合標准。譬如說她的頭發,便是不粗不細,不滑不澀,不多不少,不太曲也不太直。而她的五官也那樣恰到好處地安排著,她很美麗,但不至于像絕色佳人。很能干,但不至于掠美男人。很溫柔,但不至于懦弱。很聰明,但不至于像天才人物。
  總之,她恰到好處。
  但是,我一想起她來,就覺得模糊,她簡直沒有特征,沒有屬于自己的什么,我對她既不討厭也不喜歡。
  她像我柜子里的那些罐頭食物,說不上是美味,但也挑不出什么眼儿。
  “我們的潘小姐很可愛的,是嗎?”
  我沒有想到劉當面就這樣說話。
  “是的,”我很不自在,“的确是讓人動心的人物。”
  “謝謝你們。”她用一种不十分自然的腔調說著中國話。
  “如果你愿意,”劉又說,“隨時可以到張大仁這里來,他是一個藝術家。”
  “哦,藝術家。”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气。
  “唔,并不是隨時可以來,星期一到星期五,我要上班,下午一點鐘才回家,圣誕節快到了,我們很忙呢!”
  “沒關系,上班時間我不會來的。”
  我暗暗吃了一惊,她的意思是不上班的時間都要來嗎,但后來想想,也沒有什么,有些女孩是生來就比較大方的。
  “潘小姐不上班嗎?”“現在還沒有,不過有一個服裝設計師要我做他的模特儿。”
  她的确很适合做立体的衣架子,她有那么標准的身段。
  我們的初晤既不羅曼蒂克,也沒有留下任何回憶,其實如果把女人分為端庄的和性感的兩种,潘渡娜倒是比較偏于后者的——只是,不知為什么,她一點都不使人動心,她應該只适于做空中小姐或是女秘書或是時裝模特儿,但決不是好的情人。
  其實許久以來我一直想著一個家,一個女人。我的同事們都只想片面解決,我卻留戀著舊有的一勞永逸的辦法。但,潘渡娜讓人有触到塑膠的感覺——雖然不至于像触到金屬那么糟。
  但真正糟糕的地方也許就在這里,她并沒有像金屬那樣触手成冷,我也就沒有立刻伸回我的手。

           ※        ※         ※

  那些日子很冷,早落的雪把人們的情緒弄得很不好。
  潘渡娜常來,自己帶著酒,我真喜歡那些酒,還有那些她做的酒菜。
  有一天晚上潘渡娜剛回去,電話就響了。
  “你到底打算不打算寫訂貨單?”
  口气很強硬,我一時愣住了,不知對方是什么意思。
  “喂,我說,你打算不打算寫訂貨單?”
  這一次是用中文說的,我曉得除了劉克用沒有別人。
  “什么貨單?”
  “潘渡娜,”他說,“她等著結婚,她貼不起那么多的旅館錢和酒錢了。”
  “唔,”我說,“我的周薪你是曉得的。”
  “我曉得,她不白吃你的,她有一筆財產,每個禮拜可以領到200塊的利息——她花不了你100的,你只會賺不會賠的。”
  “那更糟,劉,我不喜歡有錢的女人,人都很自私,都想在婚姻生活里占上風,們怕我伺候不了潘渡娜。”
  “听著,大仁,你如果一定要拒絕幸運,我也沒有辦法,潘渡娜還不至于找不到丈夫。”
  “這倒是真的。”
  “可是我希望是你。”我沉默了,如果和潘渡娜結婚,事實上也沒有什么不好。但我有一點怕她,記得小時候,我從不敢去插電插頭,我怕那偶然跳出來的慘綠的火花。我對所有新奇的東西天生就有一份排拒心理。
  “大仁,你決定了嗎?”我仍然沉默,因為我不知道除了沉默我還能做什么。
  “這樣吧,我想不必拖太久了,12月24日怎么樣?我帶她去找你,然后我們一起上教堂,我就先和牧師約好,否則那一天他們准沒有空。一切都簡簡單單就行了。”
  “再拖几天吧!我要交一批貨。”
  剛說完,我就后悔了,我這樣說等于承認了。
  “啊!”我立刻听到一聲歡呼,“當然,延几天也好,潘渡娜也需要准備准備。”
  那天晚上,我洗了澡,照例喝一杯冰牛奶,就去睡覺了——我奇怪我睡著得那么快,我簡直連一點興奮的感覺都沒有。
  婚期訂在12月31號的的晚上,1999年的最后一天。
  中午,潘渡娜和劉來了,她穿著粉紅的曳地旗袍,外面罩著同質料的披風,頭上結著銀色的闊邊大緞帶,看起來活像一盒包扎妥當的新年禮物。
  教堂就在很近的地方,劉把我們載了去,有一個又瘦又長的牧師已經在那里等著我們了。
  那几天雪下得不小,可是那天下午卻异樣的晴了,又冷又亮的太陽映在雪上,倒射出刺目的白芒,弄得大家都忍不住地流了淚。
  牧師的白領已經很黃很舊了,頭發也花斑斑地不很干淨,他的北歐腔的英語听來叫人難受。
  “劉,你是帶她來赴婚禮的嗎?”他照例問了監護人。
  他叫“劉”的時候,像是在叫李奧,劉跟那個1世紀的大主教有什么關系?
  劉忙不迭地點了頭,好像默認他就是李奧了。
  牧師大聲地問了我和潘渡娜一些話,我听不清楚,不過也點了頭。
  于是他又祈禱,祈禱完,他就按了一下講台旁邊的暗鈕,立時音樂就響起來了。我和潘渡娜就踏著音樂走了出來,瘦牧師依然站在教堂中,等我們上了車,他就伸手去按另一個鈕,音樂便停止了。
  我們的車子一路回夾。車輪在雪地上轉動,吱然有聲。刺人的白芒依然四邊襲來,我忍不住地掏出手帕來揩眼淚。

           ※        ※         ※

  回到公寓,走進有八卦圖的門,我舒了一口气。
  劉克用很興奮,口口聲聲嚷著要請我們去吃中國飯,我和潘渡娜各人坐在沙發的一頭,尷尬得像舊式婚姻中的新人。
  潘渡娜換了一件紫紅色的晚禮服,松松地搭著一條狐裘披肩。
  我這才注意到,不管世紀的輪子轉得多快,男人把世界改成了什么模樣,女人仍然固執地守著那几樣東西——晚禮服、首飾、帽子和狐裘披肩。
  我們吃了炒面,很不是味儿,正确點說,應該是王“切絲的牛排炒條狀的麥糊”。
  我們又喝了酸辣湯,并且最后還來了一道甜得嚇人的八寶飯。
  然后我們留在那里看表演,那時候我才很吃惊地發現,雖然在紐約住了10年,我所知道的卻只限于從公寓到廣告社之間的那條街,夜總會的節目竟翻新得叫人咋舌。第一個節目是三個們上除了油漆外什么也沒有的男女的合舞,兩個女人,一個漆成豹,一個漆成老虎,那個男人則漆成胸前有v字紋的灰熊。當她們扭舞的時候,侍者就給每人一只水槍,里面裝著不孝是什么的液体,大伙儿瘋了一樣地去射她們,水槍射及之處,油漆便軟溶溶地化了,台上不再有野獸,台上表演者的胴体愈來愈分明。相反地,台下的都成了野獸,大廳之中,吊燈之下,到處是一片野獸的喘息聲,吶喊的聲音听來有一种原始的恐怖。而侍者說,這只是開鑼戲,下面一個比一個刺激。
  當著新婚的妻子,我只是捧場性地射了几槍,潘渡娜和劉克用也射了,都是很文雅的動作。
  “我們走吧!”劉說,“春宵一刻值千金哪!”
  我們于是在惊人的混亂中离開了,我們婚后的第一個節目便告結束。
  回到家,洗了澡,已經11點了。
  “我能在起坐間打個吨嗎?新郎官。我今天太興奮,喝了太多的酒,又開了太多的車,現在天已晚,路又滑,我怕我是很難赶回去了。”
  我愣了一下,但我想到這些日子來他的友誼便盡快地點了頭。
  “不要討厭我,”他說,他的語調在剎那間老了10年,在寒夜里顯得疲乏而蒼涼,“天一亮我就走。”
  然后他叫過潘渡娜,吻了她。“也許我再不會看見你了,潘渡娜。從今天起做大仁的妻子,你要克盡婦職。”
  然后他又叫過們,把潘渡娜的手交給我。“潘渡娜的英文名字是pandora,你知道嗎?在古希腊的年代,眾天神曾經選過一個极完美的女人,作為禮物,送給一個男人。而潘渡娜是我送給你的,她是一個禮物,珍惜她吧!”
  那一剎間,我深深地感動了,劉哭了,他看來好像真正的牧師,給了我們真正的祝福。
  不過,那只是一剎間。很快地,他的深深的眼睛中流過一种陰陰冷冷的冰流,他的近于歹毒的目光使我又迷惑又惊然。

           ※        ※         ※

  那是1999年的最后一夜,那是我和潘渡娜的第一夜。我們躺著,黑暗把我們包裹起來,我忽然想起晚餐后的那些節目,人和獸的分野在哪里?
  我們開始彼此探索,為什么男人和女人的認識總是藉著黑暗,而不是光亮?
  漸漸地,我听到她滿意的低吟,我的肌肉也漸漸松弛下來,就在那時候,我听到教堂的鐘響,那樣震徹天地的,沉沉的世紀之鐘。20世紀結束了,新的世紀悄然移入。
  突然間,煙火像爆米花一樣地在廣大的天空里炸開了,那些詭滴的彩色胡亂地跳躍著,撤向12月沉黑的夜。潘渡娜裸体的身軀上也落滿那些光影,使她看來有一种恐怖的意味。
  好久,好久,那些聲音和煙花才退去,我恍恍惚惚地沉入渴切的睡眠里。
  可是,是哪里傳來笛聲,那屬于中國草原風味的牧歌,那樣凄迷落寞的調子。

           ※        ※         ※

  我的生活還是老樣子,只是我很久不曾看見劉了,那天早晨他很早就走了,我起來的時候,起坐問里只有潦鐐繞繞的余煙。
  我打電話給他,他們說他已經辭職了,新的住址不詳,我只好留下電話號碼。其實留不留都一樣,他早就有我的電話號碼了。
  潘渡娜是一個很能干的主婦,只是有些時候她著實有點太特別。
  “他們教我好多東西,”她說,“他們天天告訴我100遍從起床到睡覺的侍候丈夫的要訣。”
  和大多數的丈夫一樣,起先我沒有注意她說些什么,時間久了,我不免有些怀疑起來。
  “他們是誰,你從前沒有提起過。”
  “他們從前不准我說,所以我沒說。”
  “他們是些什么人?”
  “他們就是一些人,他們教我很多東西,他們教我吃飯,教我走路,教我說話,教我各种學問。”
  “你的意思是指你的父母嗎?”
  “不是,我沒有父母。”
  “胡說,你只是不曉得你的父母在哪里,人人都有父母的。”
  “沒有,真的沒有,”她忽然得意地笑了,“劉克用說,雖然世界人口有60億,不過只有我一個人是沒有父母的。”
  “潘渡娜,你不能想想嗎?你小時候的事你一樣都想不起來了嗎?”
  “我沒有小時候,我記得我本來就有這么大。”
  “潘渡娜,你真荒謬,你不要這樣,你再這樣,我就要帶你去看心理醫師了。”
  “我很正常。”她很不高興地走開了。
  這也許就是劉急于把潘渡娜弄出手的原因,她或許有輕微的幻想狂,其實,這也沒有什么。我想,也許她是一個棄嬰,曾經有一段時間失去過記憶。
  我沒有想到我完全錯了。
  有一天,那是2月初的一個下午,早春的消息在沒有花沒有樹的地方還是被嗅出來了。
  那天工作很閒,我提早回家,准備到郊外去畫一幅寫生,好几天前我就把我的顏料瓶都洗干淨了,許多年沒有畫,所有的瓶瓶罐罐都髒成一團。
  但一進門,我就愣住了,我的瓶罐都堆在地板上,潘渡娜伏在那些東西上面,用一种感人的手勢擁抱著它們,她的長發披下來,她的臉側向一邊,眼淚沿腮而下。
  看見我進來,她抬了一下頭,隨即又伏下去。
  “你這是干什么,潘渡娜?”她幽幽地哭了,讓人心酸的哭。
  “不要,潘渡娜,這些瓶子容易破,它會扎著你的。”
  “我想起來了,”她說,“我的生命便是這樣來的,那里有很多很多玻璃瓶子,我被倒來倒去,我被加熱,被合成,我被分解。大仁,我就是這樣來的。”
  “潘渡娜,”我說,“如果你喜歡瓶子,你盡可以拿去玩,如果你喜歡玻璃玩意儿,我可以給你買一些,但不要說這种奇怪的話,知道嗎?”
  她抬頭望我,一句話也不說,豆大的眼淚扑籟籟地滴著,我忍不住拿起我的帽子,走出小屋,她使我吃惊了,這個女人。但我得承認,共同生活了兩個月,我第一次發現她用這种神圣庄嚴的態度去愛一樣東西,那決不是一种小女孩對玩物的情感,那是一种動人的親情。平常她做每一件事都規矩而不苟,她做每一件該做的事,像一只上足了發條而又走得很准的鐘,很索味,可是無懈可擊。但今天,她的悲哀使她看來跟平常不同了。
  胡亂地走著,我的心情意外的亂。我還能說她什么,潘渡娜,她不曾使我吃一點苦,不曾花我一分錢,她漂亮而貞節,她不懂得發脾气,她只知道工作。所有好妻子的條件她都具備,所有屬于人性的弱點她都沒有。
  但為什么我總是不能愛她,我們相敬如賓,但我們似乎永遠不會相愛。
  那些肌膚相親的夜,為什么顯得那樣無效,那些性愛為什么全然無補于我們之間的了解?每次,當我望著她,陌生的寒意便自心頭升起,潘渡娜啊!我將怎樣得救?
  走著,走著,來到一處廣場,許多車子停在那里,我疲倦地坐下來,四面的車如重重的叢林,我是被女巫的法圍困在其中的囚犯。
  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中國,又是江南春水乍綠的時節,不知是否有白的紅掌在拍打今歲的春歌。
  我又想起我的母親,我很小的時候她就死了,她是一個蒼白美麗的婦人,有著挑起的削肩,光瑩的前額极紅极薄的嘴辱。沒有人告訴過我,她到底死于什么病,我想或許是悒郁,我的眉總是鎖著,眼睛總是恍惚地望著什么地方。
  寒冷的冬夜里,她總是起來給我蓋被,她一路走過來的時候,我便听見她文雅的咳嗽聲,我多么愛她!我常常故意踢掉被子,好讓她的手輕輕地為我拉上,我有時也故意發几聲吃語,好騙她俯下身來,給我溫熱的一吻。
  但我8歲那年,她就死了。
  我發誓要成為一個畫家,并且要畫一張她的像,這或許是我后來有机會到美國以后選擇了藝術系的真正原因,但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終于沒有畫她的像,也沒有成為一個畫家。
  而此刻,頭上是淺湖色的2月天空,雪已化盡,空气中有嫩生生的青草气息。我迷惆地坐著,我是什么人?我從哪里來,我要往何處去?
  而潘渡娜,我的妻子尚留在地板上,擁抱那一堆冰冷而無情的玻璃罐子,在那里哭泣。
  必是她的哭泣里有些什么,使我無端地想起中國,想起江南,想起我早逝的母親。
  我起來,走到街角那里,打一個電話給劉。
  “他不在這里,他离開了。”對方的口气十分不耐。
  “他去哪里?他不再回來嗎?”
  “誰曉得,”他說,“他在瘋人院里。”
  我吃惊地忘記說話,對方已把話筒擲下了,我后悔沒問他是什么醫院。
  沿著大街走回來,我的心緒紊亂得有如扑帘的弱絮。世紀的第一個春天,在還沒有綻放的時候,已被這些莫名其妙的事踐踏了。
  按著電話簿打了十几個電話,終于有一個醫院承認有劉克用這個病人。
  “李奧并不嚴重,”他們也念不准那個字,“他只是有些幻想狂,他老是說他是上帝。”
  “他在几號病房?”
  “不,他自己住在一個安靜的別墅里,他的机關有特別護士照應他——可能是很重要的人物吧!”
  他把別墅的地點告訴了我。
  那天下午我便開車去找他,我終于找到一棟年代頗久的紅磚房,房前的草地上開遍了燦黃的水仙。
  特別護士告訴我他這兩天非常安靜,此刻正在后園里。
  我走近他的時候,他正背對著我,向一片牆角的乍醬草而出神。他穿著一件寬袍,袖口上繡滿了金線。
  “我命令你們要生長,”他大聲他說,用英文,“我是上帝,我是生命的掌握者。”
  “這里有一位客人要見你。”
  “帶他過來。”他很庄嚴他說。
  我走近他,面對面地注視著他的臉。
  才兩個月,他竟有了這般的變化,他的頭發和眉毛都已落盡,前額因而顯得更大更光禿了。深凹的眼眶也因此顯得更低了。他的嘴松松地挂下,像一個放置太久的炸圈餅。
  我們彼此注視著而不發一言。
  “你是張大仁。”他用中文說。
  “你是劉克用。”
  “你錯了,我是上帝。”
  “是的,我剛听說了,但以前,在你還沒有當上帝以前,你是劉克用,是嗎?”
  “是的,不過,我以前也是上帝,只是我到后來才發現罷了。”
  “哪一天發現的?”
  “第一次認識你那天我就發現了,以后逐步證實,直到你的新婚之夜,我得到了完全的證實。”
  “你做上帝和我有關嗎?”
  “和你并沒有太大的關系,和潘渡娜有關。”
  “我可以知道嗎?”“可以,”他轉過身去叫護士,“喂,天使長,給我們拿飲料來。”
  飲料放在石桌上,我們便坐在石凳上。
  “潘渡娜很好嗎?”
  “很好,只是昨天還抱著一大堆玻璃罐哭,她說,那是她生命中早期的居處。”
  “她這樣說嗎?”他霍地站起身來,“她竟記得那么清楚嗎?”
  “記得什么?”
  “好,們先問你,你可曾覺得潘渡娜跟真的女人有什么不同嗎?
  “和真的女人不同?她有很多說不上來的与人不同的地方,但她并不是假女人,為什么要和真女人不同?”
  “好吧,大仁,讓我告訴你吧,潘渡娜并不是普通女人,她是我造的,听著,她無父無母,她是我造的,她是從試管里合成的生命,那些試管就是怀孕她的子宮。她是造她的,你是用她的,好了,我說得夠清楚了吧?”
  我駭然地站起來。
  “護士小姐,”我說,“他需要打針嗎?”
  “打針,哈,打什么針,我很正常。朋友,我很對不起你,我利用了你,但你也沒吃什么虧,我辛辛苦苦造的女人,你卻坐享其成。”
  “劉,你為什么要這樣想呢?創造生命明明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誰告訴你的,半個世紀以前人們就已經掌握dna和rna的秘密了,生命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神秘,生命只是受精卵分裂后的形成物,我們只要造出一個精虫,一個卵子,我們只要掌握那些染色体,那些蛋白質和那些酸和鹼,生命是很容易的。”
  我啞然地望著他。
  “潘渡娜是我們第一次的成功,我們不眠不休地弄了15年,做了上兆次的實驗,僅僅合成二個受精卵,不過已經夠順利了,那時候我把她交給另外一個小組,用試管代替子宮來撫育,但只有潘渡娜順利發展成為胎儿。我們用一种激索促進細胞的分裂,在很短的時間內,她便成了一個女嬰,我們來不及等她再過二、三十年了,我們需要盡快觀察她,我們讓她在藥物的幫助下盡快生長,事實上,她和你結婚的時候,她才不到三歲。”
  “這是卑鄙的,劉,”我跳上去掐住他,“你這假冒偽善的,你這豬。”
  沒有字眼可以形容我當時的悲憤,我發現我成為一种淫穢的工具,我是表演者,供他們觀察,使他們能寫長篇的報告。
  護士小姐急速跑過來,拉開我們。“我要叫警察逮捕你,”她狠狠地推我,“你不人道,你欺侮一個精神不正常的科學家。”我這才想起他們都是一路的人。
  “好吧,倒看是誰不人道,我要控告你們,你們這批下流的東西,你們設下這樣的騙局,我不會甘休的,呸。”
  “你冷靜點,大仁,”他慢吞吞地扣上被我拉開的鈕扣,“你想你究竟損失了什么,潘渡娜是一個女人,一點沒錯的女人,跟夏娃的后裔沒有什么不同,如果我不說,你一輩子也不知道。”
  我气得語結了,我扶著頭,一言不發。
  “你忘了嗎?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們談過彼此的職業,你說你的工作只要机器便可以操縱了,我說,如今世上剩下來只有人才能做的事也不多了,你說,大概就剩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那件事吧!”
  我不會忘記,他那天曾以那樣黑黝黝的眼望著我。
  “你使我吃惊,你剛好說中了我的心事,那時的潘渡娜只是一個合成卵,但們卻在替她物色一個對象,我知道她所缺少的,我希望能找到一個東方藝術家,她是純粹的物質合成物,也許你能給他另一种生命,大仁,我沒有惡意。”
  他的禿頭漸漸低垂,向晚的夕陽照在其上,一片可怜的荒涼。
  “當然,我們可以另造一個男人,讓他們結合,但我們不能以兩個假設的人互證,那是不合邏輯的,我們選擇了你。那個夏夜,當我去看你的時候,潘渡娜已經是一個女嬰上。她是一個很美的女嬰,各种成分都照份量配合得很正确。那時候我們仍然沒有把握,直到去年感恩節,我發現他們的合作已經把潘渡娜塑成一個美麗的人物了。他們利用她的潛意識;把她每一分智慧都放在學習上了,他們利用‘學習階次’的秘訣,那就是說,一個嬰孩可能在第五天的上午學眨眼最有效,可能在第十天的下午學揮動手腳最有效,可能在176天到179天學語言單音最有效,可能在200天到219天學長句最有效,他們一秒也沒有浪費。
  “我們的步驟是合成小組,受精小組,培育小組,刺激生長小組和教導小組,我們花在她們上的金錢比太空發展多得多,至于人力,差不多是9000個科學家的畢生精力,大仁,你想想,9000個人的一生唯一的事業便是要看她長大——大仁,相信我,人類最偉大的成功就是這一樁,而我是這個計划的執行人,大仁,我難道不是上帝嗎?他們居然還說不是。”
  他越說越激動起來,護士小姐又送上兩瓶飲料,我這才注意到護士在倒飲料的時候,預先在他的杯里放了一些冰塊。*>

           ※        ※         ※

  “大仁,老實說吧,耶和華算什么,他的方法太古舊了,必須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然后十月怀胎,讓做母親的痛得肝摧腸斷,然后栽培撫養,然后長大,然后死亡。
  “大仁,這一切太落伍了,而且產品也不夠水准,大多數的人性都是軟弱的,在身体方面他們容易生病,在心靈方面他們容易受傷,而潘渡娜不是的,她不生病,她不犯罪,她不受傷。”
  也許是藥物發生了作用,他漸漸平息下來。
  “她是騾子吧,”我大聲地嘲笑著,“我不會有孩子的。”
  “她會有的,她一定會。我們造她的時候,既然給了她檢驗合格的證書,她就能,如果不能,那是你不能——其實她不必生孩子,那太麻煩,我們可以另外造——但目前我們先要她生,我們要證實一下。作為以后的參考。”
  “如果她有,她不會愛,因為她不曾有父母的愛。”
  “她會,我們會給她足夠的黃体素,你以為母愛是什么?你以為那是多么值得歌頌的?那只不過是雌性動物在生產后分泌的一种東西,那种東西作怪,那些媽媽便一個個顯出一副慈眉祥目的樣子。”
  “劉,你太過分了,什么鬼思想把你迷住了,我告訴你,你可以有你的解釋,但我仍記得我的母親,永生永世都記得。春天的早晨我坐在窗前編柳條籃,編好了,就拉著我的手走到溪邊,在那里,我玩著清淺的溪水,而她,什么也不做,只怔怔地望我。”
  “大仁,不管怎么說,母愛是很荒謬的東西,母愛只是自愛的一种延長,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自私。母愛如果真是一种夠神圣的愛,所有的母親都該被這种愛淨化了。如果所有的母親淨化了,今天的世界不是這個樣子。
  “大仁,其實嬰儿并不需要母親,有人拿一組黑猩猩做實驗,給它們一些柔軟溫暖而可抱的物品,它們便十分滿足。又有人每天喂一只小鴨,它便出入追隨,以為這人是一只母鴨子。
  “那么,大仁,只要我們能給孩子口腔的滿足,腸胃的滿足,擁抱的滿足,愛撫的滿足,母愛就可以免了。”
  那時,夕陽完全沉沒,只剩下一片凄艷的晚霞。
  “去吧,大仁,回到潘渡娜那里去,我們的試管每年度都要推出更進化的人种,遍滿地面,將來的世界上將充塞著你們的子孫和那和華的子孫,你們的子孫強健而美麗,不久就要吞吃他們的,去吧,大仁,你是眾生之父,而我,是寂寞的上帝。”
  暮色一旦注入空气,就越來越濃。我忽然想起那閡元曲“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眾生之父?”我凄然地笑了,“告訴你吧,劉,你可以當上帝,但我并沒有做眾生之父的榮幸,我是我的母親生的,我是在子宮中生長的,我是由乳房的汁水一滴滴養大的,我仍是耶和華的子孫,我仍是用最上最原始的法子造的,我需要二三十年才能長成,我很脆弱,我容易有傷痕,我有原罪,我必須和自己掙扎,但使我驕做而自豪的,就是這些苦難的傷痕,就是這些掙扎的汗水。”
  “我命令你,”他說,“去愛潘渡娜,我是上帝。”
  “你不是說愛很荒謬嗎?如果母愛是由于一种腺体作怪,男女的愛不也是另一种腺体作怪嗎?她何必有人愛,她那么完全,她獨來獨往,她何必多我這個附屬品。”
  他沒有答腔,我低頭看他,他已經張著嘴睡著了,并且打著鼾。
  “你可以走了。”護士冷冷地望著我,“這是他睡覺的時間。”
  我默默垂首,黑色的夜已經挪近,而何處是我的歸程?
  “我放你進來是個錯誤。”她凶狠狠他說,“我原來以為你也是中國人,可以帶給他一些愉快的話題,但你顯然說了看對他不利的話,別以為我听不懂,我不能讓你再來了,‘李奧,是很重要的人物,我不能讓他在我手上加劇。”
  “怎樣重要法?”
  “這是机密,你不配曉得,”她做出女人們知道某項秘密時的刁鑽模樣,“全世界的人都曉得。”
  “如果劉死了呢?”
  “他不能死。他太重要。”
  “瘋了就等于死。”
  “所以他必須痊愈。”
  我苦笑了一下,對他說了一聲“阿門”,便走入黑色洶涌的夜。

           ※        ※         ※

  驅車在紐約的街道上,我一條街一條街地走著,直到油干了。我的車被迫停在路旁。
  路邊有一處酒店,我就走進去。
  “最近有一种酒,”侍者說,“叫做千年醉,你要不要試試。”
  “要!”我大聲他說,大聲得連眼淚都掉出來。
  那天的酒是什么滋味,我已忘掉。只記得淚水滴在其中的苦咸滋味,警車送我回家的顛簸滋味,以及夜半嘔吐的攪腸滋味。

           ※        ※         ※

  而當我迷迷糊糊地躺著,我又听見嘔吐的聲音。我仍然在吐嗎?我并沒有吃晚飯,我究竟要吐多少?
  凌晨5點,我真正地醒了,我又听見嘔吐聲。走入洗手間,是潘渡娜在那里。
  她的頭發凌亂,寢衣散開,蜡黃著一張臉。
  “你這是干什么?”我本能地沖上去,恐懼使我的聲音變成一种不忍卒听的尖嘯。
  那一剎間,我的悸怖是無法形容的,她的嘔吐聲使我有著不幸的預感。
  她抬起頭來,以一种無助的眼光望著我。我們彼此的目光接触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們都是不幸的人。
  潘渡娜,潘渡娜,你是一种怎樣的生物,愿你被合成的日子受咒詛,我坐在她的身邊,縱聲地哭了。
  潘渡娜也哭了。而在那些哭聲中,我們感到孤獨,我們將永不相愛,雖然我們都哭。

           ※        ※         ※

  2000年6月9日。
  不知為什么,我想著死。這些日子潘渡娜被“他們”接回去了。自從她說她不适并且想吐以后,他們就帶她回去了,他們答應每到周未就要送我回來,但們不知道他們送了沒有,每到周未我就開車去露營。
  我想著死,与潘渡娜接触的那些回憶讓我被一种可怕的幻象籠罩著。我總是夢見我被什么東西鉗住,我也夢見狐仙,那些站顫了整個中國北方的傳說。
  而當我醒來時,我混身皆濕,原始的恐怖抓住們,使我悸怖得一個10歲的男童。
  那一天,2000年的6月9日,我照例從那樣的夢中醒來,我的全身都尚存著清晰的被箔痛的感覺。
  “恭喜你,”電話鈴聲響了,“我們預料你今天可能會做父親——我們想辦法把潘渡娜的怀孕期縮短了一半,這是我們初次的嘗試,如果成功了,也許我們下一次可以縮短為四分之一。”
  “祝你們成功。”我挂斷了電話。我在屋子里走著,垂地的窗帘尚未拉開,我如同掉在黑暗陷餅里的困獸。
  電話鈴又響了。“我們就來接你,潘渡娜開始痛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們不會有孩子。”
  “不要固執,我們就來,如果一切順利,今天中午我們要向全世界發布消息。”
  走出公寓,太陽很刺目地照著、我忽然想起結婚那天,雪地上逼人的白芒。忽然有什么東西打在我的頭上。我抬頭一看,居然是一陣冰雹,像拇指那么大的,以及像拳頭那么大的,天气忽然凝凍起來,我發著抖,在6月。
  一輛黑色的車子停在我的面前,我跨了進去。

           ※        ※         ※

  潘渡娜躺在床上,我走進去的時候,她正開心地吃著桃子餅。
  “發生了一點意外,”醫生向我一攤手,“不知為什么,我們大家都錯了。”
  离床不遠的地方,有一組人在那里用忽大忽小的聲音辯論著。
  我默默地垂手。“每一种跡象,每一种檢驗又都證實她怀孕了,”醫生說,“但從早晨起,她的肚子逐漸消扁,并且每一項檢驗又都證實她肚子里并沒有孩子。”
  潘渡娜不說話,只是小聲地向醫生要了另外一种苹果餅。
  “這不是很好嗎?”我說,“我并不想要這個孩子,不過我抱歉讓你們失望了。”
  “我們可以再等第二次机會。”
  “我可不可以請你們換一個厂家,我不打算負責替你們制造孩子了。”
  “那不是我們的事,你和潘渡娜商量吧!你們的婚姻是有法律的約束力的。”
  “法律只保護人和人的婚姻。”
  “潘渡娜完全等于人。”
  “她不是。”
  “她是。”
  他們把我和潘渡娜放在一個車子里,打算把我們送回去。
  “可不可讓我下來,”車子經過公園的時候,潘渡娜說,“我需要走一走。”
  我們一起走下來,此刻又复是炎熱的6月,直射的陽光好像忘記剛才下冰雹的那回事了。
  潘渡娜跳躍著奔向草坪,我這才發現她跑路的動作多么像一個小女孩。她一面跑,一面回頭看我,臉上帶著怯怯的笑。
  忽然,她躺了下來,她穿的是一件鑲了許多花邊的粉紅色孕婦衣,當她躺在綠茵茵的草地上,遠看過去便恍然如一朵极大的印度蓮花。
  “我疲倦了,”她說,“我覺得我做了一個夢,很長很可怕的夢。”
  我想告訴她,我也曾有惡夢,但我沒有說,我們夢并不相同。
  “給我那個東西,”她指著垃圾箱里一個發亮的玻璃瓶,“我喜歡那個東西。”
  我取過來,遞在她的手里,她把它貼在頰邊磨擦著,她的眼睛里流出可怜的依戀之情。
  “我厭倦了。”她又說了一次,聲音細小而遙遠。
  “我覺得我的存在是不真實的,”她歎了一口气,“大仁,我究竟少了些什么東西?”
  我俯下身去,她已閉上雙目,我拉過她的手,那里已沒有脈動。她的眉際仍停留著那個問號:“大仁,我究竟少了些什么東西?”
  6月的熱風吹著,吹她一身細嫩的白花邊,在我的眼前還幻出漫天粉飛的雪片。我感到寒冷。

           ※        ※         ※

  尾聲
  12月,我接到劉的圣誕卡,他已經搬了家。
  那時候,我剛好得到一個短期的休假,遂決定去鄉間看看他。
  應門的是一個老婦人,我放了大半個心,如果是從前那位護士就麻煩了。
  屋子里沒有暖气設備,客廳中畢畢剝剝地燒著松枝,小小的爆裂聲要多么古典就有多么古典。
  “他已經知道了嗎”我問老婦人。
  那老婦人也許有重听的毛病,沒有理我便徑自走了。
  我無聊地望了一陣火光,才猛然發現劉就在客廳里,在离火較遠而光線也較黯淡的一個角落,他垂頭睡在一張很深很大的黑色沙發里,他的中國式的長袍是藍黑色的,一時很難分辨。
  “劉克用,”我走上前去搖他的肩膀,“劉,你不能醒醒嗎?”
  他慢慢地揉著眼睛醒過來,看見是我的時候竟一點惊訝的表情都沒有。
  “哎,”他打著哈欠說,“我早就想著你該來的。”
  “潘渡娜死了。”我說。
  “我知道。”
  我們互相注視了一會儿,現在我明白什么是“恍如隔世”了。
  “你還當上帝嗎?”
  “不當了。”他苦笑了一下。
  “是因為潘渡娜的死嗎?”
  “也可以這么說。”
  他站起們來,縮著脖子搓手,完全一副老人的樣子,慢慢地他走到窗口,又慢慢地,他走向爐邊。當他點燃他的煙斗的時候,我知道他有一段長話要說了。
  “大仁,我或許該寫本忏悔錄,不過后來想想也就罷了。大仁,上次你來以后,我的病況就更重了,因為他們告訴我,潘渡娜怀了孕。大仁,他們多么幼稚,他們竟以為我听到那樣的消息便會痊愈。大仁,那一剎間多么可怕,我竟完全崩潰。大仁,當你發現你掌握生命的主權,當你發現在你之上再沒有更高的力量,大仁,那是可怕的。生命是什么?大仁,生命不是有點像阿波羅神的日車嗎?輝煌而偉大,但沒有人可以代為執韁。大仁,沒有人,連他的儿子也不行。
  “有那么長一段時間,我渴望著‘潘渡娜一號’能夠成功,但事實上,我并不懂得我正在做些什么,在渴望著什么。大仁,那是很奇怪的,我小的時候住在鄉下,我們的隔壁是一個雕刻像的,每次他總是騙別人,說他雕的神像特別靈驗,他半夜起來的時候常看見那些關公,那些送子娘娘都在轉著眼珠子呢!但有一天,也許是他工作過分疲勞,他看見張飛的眼睛眨了几下,他就立刻赤腳而逃,昏倒在院子里,并且迷迷糊糊地嚷著:‘他,他,他的眼珠子在動。’
  “大仁,這些年來,所有研究生化的人都夢想在試管里造生命,大仁,當我們這樣嚷著的時候,我們并不覺得什么,我們很快樂,但,大仁,當我們一步步接近造‘人造人’的時候,我們就惶恐了,只是我們不曉得,我們看來很興奮。
  “大仁啊,當潘渡娜造成的時候,我是說,當她只是一個受精卵的時候,我已經就嘗到那些苦果了,我在街上亂撞,我离開我豪華舒服的住宅,想隨便找一處地方住,我找到你,但我畢竟舍不得擺脫這一切,我的半生都消耗在試管里,我要知道潘渡娜是否可以成功,我每天注視著她的發展,大仁,我就同時受快樂与痛苦的沖擊。
  “大仁,我7歲那在曾把一些錢幣埋在后院里,我渴望它長出一棵搖錢樹來,我每天去巴望。有一天,它真的發芽了,我忽然惊恐起來,我拔起那棵樹,發現那只是一株龍眼樹,而掘開土,我很高興地知道我的錢還在那里,那時候,我便又失望又高興,大仁,我終于沒有得到搖錢樹,但我高興,高興這個世界有秩序,有法規。大仁,我們老是喜歡魔術,喜歡破坏秩序的東西。但事實上,我們更渴望一些万年不變的平易的生活原則。
  “可惜,大仁,我們竟不知道。
  “對潘渡娜,我也是如此,當我為她的成長而快樂發狂的時候,大仁,我就同時惊慌。同時悲哀。
  “不久,她已成為一個女嬰,我多么盼望她畸形,多么盼望她死去。但是,沒有,她健康而美麗。大仁,沒有人知道,當她越來越成熟的時候,我痛苦到怎樣的地步。
  “當你們結婚時,大仁,我又怀著一些希望,我多么愿意她是一個不能有性生活的女人。那天晚上我本來要回去,但在我里面的另一個我卻要我留下,要我知道她在這方面是否等于一個女人。當你們在悄無聲息地睡去的時候,我知道一切都安全了,潘渡娜可以放在世人中而不被認出。大仁,那夜,我驅車走過20世紀的新雪地,徑自向精神病院,我為我自己挂了號,我寫了自己的病名,我躺上自己的病床。
  “之后,我被他們搬到鄉下,他們仔細地照顧我,以便有一天再起來領導他們們造‘人造人’。大仁,那時候幸虧我沒有痊愈,如痊愈了,我們就要立刻動手生產潘渡娜第二號,那么當我看到她成長時,我將再神經錯亂一次。
  “而那時候,他們告訴我潘渡娜怀了孕,我就忽然更囂張了,但,大仁,當上帝是极苦的,我是說,不是上帝而當上帝是极苦的。你摔破皮的時候向誰。‘天哪’,你憂傷的時候向誰說‘主啊’,你快樂的時候向誰唱‘哈利路亞’?
  “多年來對于上帝我一直有‘彼可取而代之’的輕心,但,大仁,取代是容易的,取代以后又怎么呢?
  “后來,潘渡娜就死了。大仁,可笑他們還不敢告訴我,這是我唯一得救的机會。我唯一可以重拾人的生活的路,但他們竟瞞著我。
  “但我終于看出來了,我看出有些不對的地方,我自己到實驗室去,我看到浸在大玻璃缸中的潘渡娜,大仁,人是出于土而歸于土的,但潘渡娜呢,她出于試管而歸于試管。
  “我一生的成果在此,她,潘渡娜,我曾希望她是一宗禮物,我曾希望我是一個渡者,但她什么都不是,隔著藥水,我們彼此相視,她已經不复昔日的容顏了,她的身体被液体的折光律弄得變了形一—但不知她是否也在看我,她有沒有發現我也在變形。
  “大仁,那天我出奇的冷靜,我默默地在那里站了一個上午,然后我擦我的眼淚,然后我走出來。“大仁,我不明白她為什么會死,他們說她沒有死因。他們說她忽然之間一切都停止了,停止思想,停止循環,停止呼吸……他們又說她臨死時講過一句話,她說:‘究竟我少了什么?’
  “他們因此便仔細地解剖她,他們把她每一部分都作了詳盡的研討,但終于他們作了結論:她完全等于人,她直到死時,身体每一部分都健康正常,她雖然并沒有怀過孩子,但如果假以時日,應該沒有什么困難。——其實不怀孩子也沒有什么,人類的女子不也常常不孕嗎?

           ※        ※         ※

  “那么,她為什么死了呢?大仁,她為什么在健康情況最好的時候,無疾而終呢?幸虧她在法律上還沒有取得人的地位,否則我們如何簽發她的死亡證書呢?
  “大仁,你這和她生活過的,她究竟少了什么,比之你我,我少了什么?
  “我一清醒便立刻召集了一個全体的檢討會,所有的部門都沒有錯誤,九千多科學家中的佼佼者密切地合作,造出了份量上那么正确的潘渡娜。但,潘渡娜死了,這個使我們奉上我們一生心血時間的女人,大仁,她死了,我們好像一群辦家家酒的小孩子,在我們自己的游戲里拜堂、煮飯、請客、哄娃娃睡覺,嚴然是一群大人,但母親一嚷,我們便清醒過來,回家洗手、吃飯,又恢复為一個小孩子。
  “那天,我們面面相覷,不知我們失敗在何處。最后我們承認,也許她自己說得很對——她厭倦了,其實我們也厭倦,但我們的擔子很神圣,我是說,在冥冥之中,我們對生命,對神奇之物的敬畏,使我們不敢斷然拒絕活下去的義務。
  “潘渡娜屬于她自己,她有權利遺棄自己,而我們,我們似乎屬于一种更高的轄制,我們被雨水和陽光呵護,我們被青山和綠水怡悅,我們無權遺棄自己。
  “大仁,有一天我將死,你們會給我怎樣的墓志銘呢?其實,墓志銘都差不多,因為人的故事都差不多,我只渴望一句話——這里躺著一個人——我慶幸,我這一生最大的快樂和榮幸就是發現自己只是一個人。”
  冬天的爐火把屋子涂成溫暖的橘紅色,松脂的香息扑入衣襟。而窗外,雪片落著,那樣輕柔地,像是存心要覆蓋某些傷痛的回憶。
  “你們到底有沒有找出來,她所少的東西?”
  “沒有,我們只能說沒有。”
  “我們可不可以猜測——也許你不承認——那是靈魂。”
  “我不知道,我只能說我不知道。”
  “慶祝你的失敗。”我站起來拿酒,“也慶祝我的鰥居。”
  “真的,我們好運气。”
  陳年的威士忌,20世紀的。我們高興地舉杯。
  “喂!”我說,“你已經洗手不干了嗎?”
  “不干了,退休金夠我吃好几輩子的。”
  “他們由誰領導呢?”
  “不知道,隨他們去吧!”
  “你不再關心人類了?你的同情呢?你不是說人類太軟弱嗎,你不是說舊有的制造辦法太落伍了嗎?你……”
  “大仁,”他轉過身喝住我,“你忘了,那是我什么時候說的話了。”停一下他說:
  “讓一切照本來的樣子下去,讓男人和女人受苦,讓受精的卵子在子宮里生長,讓小小的嬰儿把母親的青春吮盡,讓青年人老,讓老年人死。大仁,這一切并不可怕,它們美麗,神圣而庄嚴,大仁,真的,它們美麗、神圣而又庄嚴。”
  他說著便激動地哭了,我也哭了起來。
  風從積雪的林間穿過,像一個极巨大的人的极輕柔的低語,火光跳躍,松香不斷,白色的熱气裊升自粗陶的茶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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