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十章


第一節

  在八百多年前“御定”的圣像工程藍圖上,教會的官方藝術家們就讓麻原章晃擁有一雙迥迥有神的大眼睛。再加上攝影技術早就煙消燼散,以至于后來任何人都不知道麻原章晃真正的雙眼是多么細小。
  在圣像頂部那兩只俯瞰天下的巨眼后面,是歷任教主的辦公地點。其中左眼后面是教主的會議室,右眼后面是教主的召見室。兩只瞳孔就被順勢設計成寬大的窗子。站在那里,每一代教主都可以俯視圣山山腳前面的平原,和遠方宏大整齊的圣城,充分体味著君臨天下的美好感覺。
  此時,站在這扇窗子后面的,是真理教第三十七代教主巴達察里亞,一個面目黝黑的亞熱帶人。巴達察里亞的身材不高不矮,長著一副很難讓人敬畏的平庸面孔。如果他不坐在這里,而是換上普通的教士服,外人很可能會把他當作教會學校的老更夫。
  四十歲那年,巴達察里亞成為万圣至尊。這個年紀如果以年輕論,在三十七代教主中要排前几名。但年輕并不一定等于有為。教主頭銜對他來說,几乎就是天上掉下來的富貴。
  那年,第三十六代教主薩帕塔御駕親征,討伐東海大師發起的叛亂。艦隊在海上遇到伏擊,在一場勢均力敵的消耗戰中,薩帕塔斃命于万頃波濤之中。這個消息几乎与東海叛軍的突擊部隊一起到達圣城。巴達察里亞永遠忘不了那個悲涼的夜晚:在近千米高處麻原像的瞳孔后面,一群教會高官們圍在寬大的會議桌周圍,桌上放著教主陣亡的報告書;遠處圣城方向烈焰沖天,東海大師的突擊隊引爆了護教禁軍的火藥庫,巨大的爆炸聲在山谷里回響良久,玻璃窗不時地吱吱顫響。大廳里暗弱的燈火照著教會寡頭們陰沉的面孔。當時,護教禁軍的情報工作一片混亂,凌亂的消息讓教會中樞不知道有多少敵人接近,或者已經進入了圣城,他們也不清楚中央禁軍里有多少東海大師的同情者,這只真理教最精銳的部隊在多大程度上還能夠依靠。
  那次會議的中心議題就是立刻推舉出第三十七代教主,填補權力真空。這些高級官員大多在安逸的圣城里長大、作官、升職、一直爬到很高的位置上,很少有人見過戰爭場面。此時在戰火的照耀下,大多已魂飛天外。腦子里只想著怎樣舉家外逃,或者一旦東海大師奪取政權后,怎樣獻媚討好,反正東海大師高舉的也是雙色朝陽旗。不少人自歎沒有赶上好年月,他們覺得,真理教統治已近千年,“气運”早已耗盡。
  按照教會法規,每一任教主在任時,都安排下十多位繼任人選,依次為第一繼任者、第二繼任者……等等,一個人發生意外,繼任的資格就由下一個抵補。一般通常會在前兩三個繼任人選中發生一些激烈的權力之爭,不僅給史官們提供素材,也為街談巷議提供資料。當時,主管各級教會學校的巴達察里亞只是排位第九的繼任者。這樣的排位本來只有名義上的意義,甚至遠低于本來排位第四的東海大師。但在那天晚上,一個又一個繼任者比賽著尋找合适的托詞,避不出任。殘破的教會大權竟然一下子落在了巴達察里亞的肩上。
  那些擁有兵權、財權、人事權的教會高官都一致贊同這樣的安排。他們因此可以把巴達察里亞當作擋箭牌,自己縮在后面從事各种秘密勾當。一個書生從來不放在他們眼里。甚至有個別軍隊大員已經准備好,一旦戰局有轉机,怎樣才能改變教主不死不休的傳統,從巴達察里亞手中再奪下教主的位置。或者干脆用什么方法干掉這個傀儡。
  會議在一片失魂落魄的气氛中結束。巴達察里亞回家之后,便讓妻儿遠走他鄉,告訴他們,自己已經被選為真理教的陪葬人,請他們好自為之。
  但是,變動的時局常可以推涌出前所未有的力量。那些在薩帕塔時代不得志的低級官員,那些分布在世界各大教區,默默無聞,但自成一体的各方土皇帝,此時迅速發現了巴達察里亞的价值。他們出兵勤王,以巴達察里亞為領袖,名正言順地組成新的權力集團,象小原浩司、瑪辛加和達迪耶這樣的軍官就是從那時一步登天的。這些人出自基層,生存能力、應變能力和征戰能力遠胜于終日在圣城勾心斗角的高級官員。他們在對東海叛軍的戰爭中取得了一場又一場胜利,同時也在教會內部的權力斗爭中取得一場又一場胜利。及至戰爭結束,圣城的權力架构几乎煥然一新。而巴達察里亞作為他們擁戴的核心,教主之位自然高枕無憂。
  不過,自從登上至尊高位起,這個优柔寡斷的教主從來也沒有真正把權力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中,只是不停地由一批人的傀儡變為另一批人的傀儡。于是,二十年來,巴達察里亞每天都要應付大量的爭吵。那些在東海平叛戰爭中立下汗馬功勞的大員們為了各种利益,不停地將他拉過來,扯過去,几乎讓他無一日不在權力的漩渦中左支右撐。巴達察里亞很少有机會干一些自己想干的事。今天要作的這件事,是他有數的几次自發行動之一。
  兩名侍衛將一個穿好覲見服的老人帶進會客室。侍衛們引領過成百上千的人走進教主的會客室;但像今天這樣,將覲見服披在一個囚犯身上,還是很久未有的事。一般情況下,教主沒有審問犯人的職責,即使是嚴重危及教會体制的重犯,也只是由稽查隊、治安軍或宗教法庭的中央机构審理。但今天這個犯人的重要性顯然在任何重犯之上。巴達察里亞不想讓任何其它机构審這個犯人,而且希望官方對此人的紀錄越少越好。為此,他与瑪辛加討价還价,終于得到后者的支持,發出命令將此人直解圣城。為掩人耳目,教主還要對他進行最后一次化妝,把他裝扮成尊貴的客人。
  自從四十年前被赶出位于圣城的教會中央學府后,哈姆達尼還是頭一次回到圣城。世界如此之大,何苦非要回到這個令他終身隱痛的地方?但命運還是讓他再一次回到這里,体驗新的痛苦。此時的哈姆達尼白發兩鬢,心境也与青春年少時全然不同。而圣城并沒有多大變化,麻原的巨像上也只是多添了兩綹胡須而已。
  兩名侍衛退到一旁,呆在可以一步搶到哈姆達尼面前的位置上,雖說這只是一個文弱老人,但他們不敢冒讓教主受傷害的風險。倒是巴達察里亞不把哈姆達尼當作什么危險。這不光因為哈姆達尼是階下囚,而且因為巴達察里亞了解這個人的性格。四十年雖然過去,人的性格中的一些最基本的東西卻是難以改變的。
  一個侍衛走進來,將兩杯清茶放在桌上。按照此地的慣例,咖啡代表高貴,用來招待政府官員或各地土王;茶則代表隱逸和超脫,用來招待出家教士。四十年前哈姆達尼被赶出教會學校時,身份便是預備修士。他們雙方都知道對方是誰,如此身份下也沒有慣常的禮節可循。巴達察里亞親自將一杯茶送到哈姆達尼面前。
  “來,慶祝我們的重逢。”
  哈姆達尼不客气地端起茶杯,細細地品著。
  “你可真是修成正果了,有耐心喝這种教士飲料。記得四十年前,我們常到街上的舖子里去偷著喝古柯葉汁,或者嚼嚼檳榔,恰特葉子什么的。把這些違反教規的活動當成勇敢的表現。”哈姆達尼語中帶刺地說。
  “是啊。”哈姆達尼的話引起了巴達察里亞的怀舊之情。“只是當時我們沒有出身高貴的同學那樣膽大。他們可以去喝酒,不怕帶回一身酒气,被品行監管員撞到。我們只能去体驗那些事后不著痕跡的東西。唉。還有,那個時候我們一起坐在校外的高坡上,看著遠處燈火通明的圣山工地,大罵這個工程如何如何地勞民傷財。沒想到今天我們卻以這种身份,一起坐在我們指責過的地方。哈,時間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巴達察里亞說著,隔著桌子坐到了哈姆達尼的對面。
  “對了,自從离開學校后,我就不知道同學們的下落。你這樣一個大教主,當然不會不知道吧。”哈姆達尼顯然也被巴達察里亞的話引發了怀舊的情趣。
  “我?知道得并不多。每隔几年我就在一個新的環境下生活,老同學差不多都不曉得底細了。只知道莫爾斯比亞現在在沃喬爾大教區的一個中教區里任職,‘天眼’在圣城財務部作低級官員。其他的人我都不知道了,總之,在咱們的同學中,我混得最好,你混得最慘。余下的人如果還活著,無非在你我之間的什么位置上。其實在中央學校里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比我們低几屆的那個小妖精——帕爾哈蒂,當然,現在她在何方用不著我說了。那時你從她身邊經過時,表情總那么不自然。”
  “你難道不也一樣?”
  兩個人哈哈大笑,空曠的大廳里被他們的笑聲充滿。在巴達察里亞眼中,一旁兩個面無表情的侍衛不能算人,只是人形器具。他們絕不會把從這里听到的一個字傳出去。所以他才能放縱地說一些會令外人目瞪口呆的瘋話。
  “唉,記得當初我們一起在法皇圣像和朝陽徽章下宣誓,那仿佛還是昨天的事。”巴達察里亞還在回憶。平常他并非沒有回憶這些往事,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听眾來訴說。
  “教主大人,對我來說,那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把我万里迢迢地弄來,不是為了敘舊吧。再說我此刻命運交在別人手里,又怎能有好的心情陪你?”身為“异教罪犯”,地位已經低得不能再低的哈姆達尼在無上至尊的巴達察里亞面前全無客气的必要。
  巴達察里亞微微地點了點頭。
  “其實我找你來的意圖你早就已經知道,而且一路上肯定思前想后,權衡了很久。現在你就告訴我吧,你是否准備把魔鬼之艙的位置講出來?”
  兩個人互相凝望著對方的眼睛,作意志上的較量。
  “我不明白,如果你想得到這個結論,完全可以安排最下級的稽查隊審訊官,讓他們審問我。他們掌握著几十种刑訊方法,比我們今天這樣的禮貌交談更有效率。”
  巴達察里亞搖搖頭。
  “我把你請來,是想請你听一听我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我,真理教主,一個對全人類的前途負有責任的人,我的一言一行都好象是在千斤重擔下作出的,慎重而又慎重。我要告訴你的是,如果你對人類還有起碼的責任感,你就應該把魔鬼之艙的地點告訴我!”
  哈姆達尼望著巴達察里亞,他确實沒有想到巴達察里亞會說出這樣的話。仔細品味一陣也不得要領。
  “愿聞其詳。為什么我不講出這個秘密就是不負責任?”
  “我理解你哈姆達尼,”巴達察里亞站起來,繞過桌子,拍了拍哈姆達尼肩膀。這個動作讓兩個侍衛的心提到了喉頭。
  “你永遠都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你的出發點出自何种哲學,何种思想,是對是錯,我不想評論。我只想提醒你注意一個事實。你和你的同伴們是一批沒有力量的人。你們沒有軍隊,沒有地盤,甚至沒有足夠的錢和人手。一旦你們挖出魔鬼之艙,只能給世界上的野心家提供机會。他們很可能從你們手上奪走魔鬼之艙。那些人考慮的只有天下,只有霸權。一路上你也見識了帕爾哈蒂的手段,其實世上象她這樣的野心家還有很多。如果讓他們參透魔鬼之艙的秘密,除了一場新的世界大戰,除了生靈涂炭之外,還能有什么結果呢。”
  巴達察里亞望著哈姆達尼,后者顯然被他這一套說詞震動了。巴達察里亞接著說下去。
  “我們同學多年,你應該了解我的為人,我是一個平和的人,是一個不好爭斗,厭惡殺戮的人。我坐在這樣高的位置上,并非我玩弄了多少權術,完全是形勢所至。從內心深處,我仍然是那個身為學者、修士的巴達察里亞。當然,三十年了,我們都有必要重新了解對方。但即使你對今天我的為人抱怀疑態度,你也應該看一看我的地位。世界上還有誰比我的地位更高?我還需要再爭什么,奪什么嗎?當然不會。我只希望天下太平,只希望用我手中的權力,為人類多留下一些美好的東西,少留下一些憾事。我們都在現存的体制下生活,作什么事都要從這一點出發,否則全無意義。你真以為你們地下學者對真理教義和現存秩序的破坏會造福人類嗎。不!我看到的卻只有殺戮、戰爭。只有無辜人民的血,他們只會為一些他們弄不清楚的原則去死,死后的冤魂都不清楚該找誰算帳!不,這些我都不愿意看到,難到《史卷》上記載的血腥還少嗎?而你,一個見到死尸几天都吃不下飯的人,真愿意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則,把人類推向另一場世界大戰嗎?遠的不提,單是這一路上,為爭奪你而死去的人還少嗎,況且你還不是‘魔鬼之艙’本身!”
  哈姆達尼木然地坐在那里。他不開口,證明巴達察里亞的話在他的心里确實產生了震憾。巴達察里亞坐下來,慢慢地啜著清茶,他要給對方一個充分的轉變時間。
  終于,哈姆達尼有了反應。他鄭重地搖了搖頭。
  “我想,我還是不能把科學之艙的秘密告訴你。”
  “為什么?”
  “与世人傳說的相反,据我的研究,科學之艙里沒有任何武器!我想,埋下他的人一定是個与你我一樣厭惡殺戮的人吧。當然,如果你真的象你所說得那樣,是個和平主義者的話。”
  就在這時,那兩個本應嚴守崗位的侍衛突然非常不成体統地大叫起來。
  “啊,鐵……鐵……”
  “怎么回事?”巴達察里亞聞聲抬頭望去,發現兩個侍衛都指向窗外的同一個方向,目光中透著難以名狀的惊恐。巴達察里亞向窗外望去。只見從悠悠的白云深處,飛下來一個金屬和玻璃組成的巨鳥,在陽光下閃著銀色的光芒。巨鳥的前端伸出兩個側翼,下面挂著一些不知其名、形如棒刺的東西。巨鳥頭上,一個龐大的螺旋槳飛速地旋轉著。由于窗戶玻璃的阻擋,他們听不到那只巨島發出的聲音。只覺得它象一個銀色的幽靈飄然而至。
  一千年了,每隔一百年,這只不詳之鳥就會來拜訪這個蒙昧的世界,留下一片惊恐不安的傳說,以及一些不明所以的官方記錄。然后再如幽靈般离去。有關它的正式記載也一點一點變為傳說,再變成神話,逐漸從人們的記憶中隱退,直到它下一次降世。由于巨鳥降世時間間隔极為准确,大約一年前,教會中央就命令各級稽查隊和治安軍嚴密注視它的行蹤,一有發現聯合圍捕。但它仍然不聲不響地來了,而且這次是直接飛到真理教主的面前,向以他為代表的教會權威發出挑戰!
  事后的一些調查表明,附近數百公里內,有不少人听到了奇特的隆隆聲自云端傳出。但誰也沒看到什么。与一千年前不同,此時一架飛机要想秘密行動,不必為躲開雷達裝置而貼著地面飛行,只需高高地、孤獨地飛在云層上面就可以了。畢竟一百年前听到過這种可怕聲音的人都已死去了,文字記錄也傳達不出全部的真實感。每一次降世,目擊者都要重新認識它,記憶它。
  那架仿佛從地獄里飛出來的直升机逼向麻原坐像的眼睛。在數百米外,兩道火光從机翼下直噴出來,向麻原的兩個瞳孔射來。兩個侍衛雖然受過多年訓練,但一身本領主要是用來對付活人,哪里能用來抵抗“魔鬼”。此時嚇得兩腿發軟,動彈不得。巴達察里亞雖然見多識廣,但眼前這樣東西就是許多教主一生都無緣見上一會。他更不會有什么對付的經驗。
  只有哈姆達尼作出了正确的判斷。他一低頭,鑽到桌子底下。兩枚火箭彈分別射入左右兩個瞳孔,在里面近一千平米的大廳里炸開了。盡管廳內的面積很大,但因為大廳是在山腹中從岩石里生生挖鑿出來的,四壁极厚,絕大多數能量還是被封閉在廳內。直升机挑釁性地從麻原像的頭部斜斜掠過。那里正有一個工地,數百名來自世界各地的教徒身穿黑衣,正在干活。見到鐵鳥飛來,大多數教徒張口結舌站在原地,少數教徒反應過來,在崖壁間東躲西藏。倒也有一個膽子很大,且對“科學魔鬼”确有深仇的,抓起身邊的一把小斧頭,向直升机擲過去。由于距离過遠,斧頭划了個弧線落向崖下。在所有的目擊者中,這個教徒距直升机最近,也最有勇气向那家伙多看上几眼。他見到一個身穿銀色鎧甲的人坐在鐵鳥前部的玻璃窗后面,似乎還向他打了一個手勢。
  兩分鐘后,被巨大的爆炸聲震蒙了的衛隊隊員清醒過來,沖進會客室。火箭彈從玻璃窗射進來,打在大門一側的牆壁上爆炸開來。四壁上到處都是被亂飛的石屑和彈片划過的痕跡。巨大的气浪將屋內的陳設全部拋离原位。衛兵沖進來時,刺鼻的硝煙正濃,他們只看到對面的牆壁上有一片血紅的東西,象是誰的肢体被撕碎粘在那里。看到這里地獄般的景象,所有的衛隊隊員都手足無措,呆呆地發愣。
  接下來,又有几只衛隊從下層通道沖到這里。平時他們根本不到這個地方來,因為只要守好下層通道,即使大軍向圣山進攻,也沖不到教主辦公的地方,衛隊的防御安排完全不是針對這种從天而降的打擊布置的。所以事發后,他們中最快的一撥也來得很遲。其中几個衛兵看到一個身穿覲見服的人從他們對面走過來。出于習慣,他們為這個人讓了路,但當后來小隊長發現教主大人的會客室就是爆炸地點時,又想起了那個人,覺得不對勁,忙派人回去尋找,但已經蹤跡全無。
  哈姆達尼剛鑽到桌子下面,火箭彈便射了進來。一瞬間,哈姆達尼覺得世界仿佛都不复存在。他被沖擊波震得蒙了片刻,但很快醒了過來。摸摸渾身上下,竟然奇跡般地沒有一點傷,那厚厚的橡木桌面擋住了彈片和石片。机會千載難逢,哈姆達尼立刻爬起來,踉蹌著摸出去。還好,一直走了很遠才遇到一只小衛隊,而且對方沒盤問他什么。哈姆達尼在迷宮一樣的通道里瞎摸亂撞。周圍沒有窗子,只有一根根間隔整齊的粗大蜡燭在燃燒。哈姆達尼不辨東西南北,只撿人少的地方走。這樣轉來轉去,來到一個升降井前面。這是一個人工的升降井,平時由几個大漢用滑輪將升降籃提起或降下。此時這里一個人都沒有。粗大的繩索系得緊緊的。哈姆達尼看了看,不知從何著手,正想轉到別的地方碰碰運气……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此處距會客室已經很遠,且七繞八拐,嘈雜的聲音傳不到這里,周圍一片安靜。突然有個人出現在背后,哈姆達尼的惊懼可想而知。他回過身,只來得及看到一張戴著面具的臉。
  “要逃就別出聲!”
  說完,那個人一只胳膊攔腰將哈姆達尼扛了起來,哈姆達尼雖然瘦弱,也有近百斤的体重,此人竟象扛一個小孩子那樣輕松。只見他縱身一跳,竟向黑洞洞不知几許深的升降井里直落下去,另一只手抓住升降井里的繩索,帶著哈姆達尼一起沉入黑暗之中。

第二節

  大海、大海!自從与親生母親永別以后,海上生海上長的帕拉塞蘇斯很少有這樣長的時間与大海分別。海風像是把他的神經都清洗了一遍,使他把連日來的不快都拋到九霄云外了。此時,他們逃到了弟島的東南端,單等塔曼斯基的船隊來接應自己。余下的三千名海盜在海灘上建立了臨時營地。那兩百多只巨大的金屬筒都撂在搶來的馬車上,只等船只一到就往船上搬運。周圍一些海盜小頭目望著這三千名同伙,心有余悸。當初上島時,他們可是有一万多人啊。此時,為了這千年寶藏,有多少兄弟都埋尸在這陌生的群山重岭間了。
  剛剛從其它戰場上傳來消息,埃拉托娜和波利埃斯庫這兩個跟隨海魔多年的大將也已經雙雙戰死。帕拉塞蘇斯听到這個消息后倒是輕松了許多。他正不知道一旦魔鬼之艙的秘密被參透,自己怎樣打發這些可能紅起眼睛的老臣。
  第二天,約定的時間到了,只有大約二十條海盜船出現在海面上。此前,帕拉塞蘇已經得到海面上优勢盡喪的情報。多年積累下的家底損失成這樣,要說海魔不痛心是假的。但他只有咬緊牙,把這一切都當成籌碼,全視為投資,期待著魔鬼之艙里的寶藏能對這一切作出補償。
  岸上的海盜一看來船就開始騷動,這些船加在一處只能載數百人,考慮到要為神秘的金屬筒安排地方,能載上的人更少。此時海魔還沒有把海峽防線崩潰的消息透露出來,他想讓這個秘密保持到上船以后。但連日來海盜們早就將這里當成地獄,都想快點离開它。此時人多船少,肯定有誰上誰不上的問題。誰愿意在這個鬼地方多留片刻呢?
  “告訴大家,馬上有更多的船接他們。我們和藏品先上船。”
  海魔一聲令下,他的親信們便忙碌起來,有的從馬上向下搬運東西,有的彈壓和驅赶騷動的其他海盜。一時間怒罵聲,撕打聲從各處響起,沖擊著海魔的耳朵,考驗著他的神經。海魔紋絲不動,直鉤鉤地盯著駛來的大船。仿佛它們可以承載整個世界。
  多日等待,所有的海盜全都變得焦燥煩亂,時間在每個海盜心中都成了頭等大事。可船不知怎地,開得很慢,等那些金屬筒都卸下來擺到海灘上時,船才靠過來。遠遠地只見船上有一些破衣爛衫的白人正在清理甲板。
  “你們怎么回事,這么磨蹭!”指揮搬運的海盜小頭目不滿地沖著船上喊了一聲。
  正在這時,從船上白人水手身后,站出來一個黃皮膚的海軍軍官,只見他手持弓箭,瞄都沒瞄,似是隨手一箭射來,剛剛還在發牢騷的海盜頭目就被一箭慣胸,仆倒在海灘上。
  這一箭便是信號,一瞬間,已經排成一字橫隊的來船上箭如雨發,不停地落在金屬筒的附近。象一股狂風驅赶著圓筒周圍的海盜。在一馬平川的沙灘上,海盜無處躲閃,只有從金屬筒旁退開。
  “還擊,還擊。”帕拉塞蘇斯很快清醒過來。手下的發射手赶快准備弩箭,弓箭和拋石器,由于變起蒼促,這些東西准備起來也需要一點時間。便在此時,從來船上已經垂下十几條小舢板,載著海軍士兵向岸上沖來。由于金屬筒附近的海盜已經被射散,上岸的士兵很快就沖到它們旁邊。船上的射擊手將弩箭的射程放遠,阻止海盜上前搶奪。
  “說什么也要沖過去。”帕拉塞蘇斯再也無法鎮定自若了,如果到手的東西被搶走,他此次兄弟群島之行,只不過是活得不耐煩來送死罷了。
  全銘真此計是受了蘇吉拉納的啟發。蘇吉拉納在弟島多次放心地任用白人民團,于是全銘真也組織起一批白人水手,在俘獲的海盜船上裝扮海盜。若非如此,由有色人种組成的正規軍絕無法化妝成海盜,而在近距离內不被真海盜怀疑。
  “壓下他們。”海魔向手下的發射手大喊著。火箭和石塊紛紛向船上打去。在雙方來來往往的箭雨构成的“天棚”下,護教海軍的精兵已經登上岸,向金屬筒奔去。
  帕拉塞蘇斯眼紅了。此時他再也不考慮怎樣驅使部屬們為他拼命,鐵杖一揮,親自沖出掩蔽所。眾海盜看見海魔親自沖出去,似是受到了最后的鼓舞,也從四面八方向金屬筒沖過去。那邊海盜的發射手也逐漸壓制住了船上的弓弩手。
  正在這時,遠處的海面上,十几條船揚帆急駛而來,船桅上的骷髏旗高高飄揚。原定來接迎海魔的船隊終于來了。九死一生的塔曼斯基看到岸邊的情形,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
  “沖上去,把他們消滅!”
  “迎上去,把他們攔住!”
  后面一聲是全銘真在大喊。為了及時攔住海魔,他無暇等待援軍,沖過海峽封鎖線后就一邊貼岸航行,一邊接受岸上的情報,終于在這時攔住了海魔,但身邊力量不多,終于讓自己也陷入孤軍奮戰中。
  二十只護教海軍繳獲的艦船揚起帆,向來船迎上去。對面的海盜船也擺開戰斗隊形,大批海盜沖上甲板,刀劍在手,單等船只相接時跳舷格斗。
  “一對一,一條也不能放過去。”全銘真喊道。他不知道帕拉塞蘇斯從魔鬼之艙里到底挖出了什么,只想到讓海魔帶走哪怕一件東西,都可能對世界留下禍患。海軍船只在海面上形成一個弧形,攔住海盜船。一時間,空中火箭亂飛,相撞之聲不絕于耳。海盜船不顧損失,拼命向這條封鎖線上沖擊。不一會儿,雙方就有几只船燃起大火,士兵和海盜在被火焰和濃煙圍困的甲板上扭到一起。
  “去,幫他們把船搶過來。”看到遠處海面上發生的激戰,帕拉塞蘇斯焦急地喊著。一批海盜搶下士兵們用來登陸的小艇,在海魔的命令下,從另一面向海軍船只發動攻擊。更有一大批海盜干脆跳入大海,口銜兵刃游向海軍船只。此時海盜們只有一個信念,沖過去,搶船,進入大海。回到他們的“家鄉”。
  一只海盜船凶猛地向全銘真的坐船撞過來。轟!喀嚓!兩只船插在一處,一個大漢從海盜船上跳過來,正是塔曼斯基。
  “又是你!”
  “又是你!”
  全銘真和塔曼斯基几乎同時開了口,又同時閉上嘴,此時任何語言都不再有意義。兩把利劍鉸在一處。在他們身邊,海盜和海軍士兵擁在一處,將兩船鉸合在一起的甲板變成角斗場。
  自打海魔向兄弟群島發動入侵以來,這是雙方打得最慘烈的一仗。從下午一直鏖戰到深夜,從陽光下一直殺到火光下,三十多條船在海面上統統燃成了巨燭,把方圓几公里的海面映得一片通紅,被血腥吸引來的鯊魚在海面上尋找著丰富的食物。包括全銘真在內,近三千名臨時征召的海軍將士全部在這里遇難。深感大難臨頭的海盜發揮了他們最大的戰斗力。
  直到午夜,當戰場上終于沉寂下來時,帕拉塞蘇斯身邊的海盜只剩下了几百人。他們團團圍坐在那些金屬筒周圍,個個都象抽去筋骨一樣。更為可怕的是,海面上已經沒有一條船可以航行了。
  “找船!找船!我們不等他們來接,自己找船出海。”帕拉塞蘇斯看著海面上熊熊燃燒的船只,心情也象被火燒著了一樣。
  周圍再沒有什么船了。許多天來,為了避免守軍利用民船,他們已經找到几乎所有的民船,并把它們統統付之一炬。此時,如果沒有幸存的海盜船來接應他們,就只好等各路海軍四面八方地將他們包圍了。
  此時,海魔忽然發現,身邊的海盜親兵總是忍不住在身上搔著什么。
  “你們,你們怎么回事?”
  “不知道,”海盜們如實回答。“這几天身上起了許多紅疹,大概是水土不服吧。”
  帕拉塞蘇斯“哦”了一聲。這些天他自己也生出一些紅疹,喉嚨非常不适,總想喝水。一覺醒來,會發現頭發脫落不少。大概是水土不服,或者太操心費神了吧。大敵當前,他一直沒把這當回事。
  突然,一個聲音象悶雷、似鐘聲,在他的腦海里回響起來。
  福塔萊薩核電站!
  天哪,我挖出了什么。帕拉塞蘇斯呆呆地站在原地。這些天來,他從不怀疑自己挖到了千古至寶魔鬼之艙,但在海風的吹拂下,他的腦子突然清醒過來,自從一開始,科切托夫就沒有給他明确的答复,說這里埋的一定就是魔鬼之艙。他翻譯出來的文件,說的只是各种線索。只是那些線索拼接在一處。太象那傳說的魔鬼之艙了。可,那些傳說呢?它們的作者是誰?誰又能對它們的真實性負責?
  甚至,歷史上從來就沒有一個人證明過,魔鬼之艙一定存在。支配一代又一代人尋找這個鬼東西的,除了希望還是希望。這希望從很小的時候就被長輩灌輸在腦海里,每一代人都重复著這個希望,每一次挖掘失敗不僅沒有讓后人失望,反而又一次放大了這個希望。這些天來,支持著他的,無非也就是這個希望。他的歡欣、他的興奮、他的擔憂、他的患得患失,無不建立在這個希望之上,建立在這個神話之上。
  直到這些神秘的金屬筒躺在海灘的血泊里,直到滅亡的陰影終于落在他的頭上,直到他一生中的精力都仿佛在這場血戰中渲瀉出去,感到冰冷的海風吹透他的衣襟,他才忽然產生了一點“科學意識”,能夠冷靜下來想一想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他才忽然意識到,也許自古以來魔鬼之艙就是個幻影。
  “叫科切托夫來!”
  科切托夫連滾帶爬地跑過來。惡戰中,他這個“技術人才”一直東躲西藏,又不敢离海魔太遠。自從他跟上海魔以后,死亡還從來沒有這樣接近他。連日的疲憊和惊嚇使他臉色非常難看。帕拉塞蘇斯看到他來,二話沒說,一把將他拉到金屬筒旁邊,指著上面的字跡吼道:
  “這詞念什么,念什么。”
  科切托夫心里一惊,不知海魔為什么突然怀疑起自己的翻譯。
  “福……福塔萊薩。”
  “這些字加在一起念福塔萊薩?”海魔緊盯著科切托夫的眼睛。科切托夫恨不得挖出自己的眼睛。他的雙眼在這樣的注視下早就說了實話。
  “是不是,是不是這個長一點的詞念福塔萊薩,剩下的你根本不認得,是不是?”他晃著科切托夫的脖子,象是要把他晃散了架才算完。
  “剩下的詞念什么,念什么?會不會念核電站!福塔萊薩核電站!”
  這個問題科切托夫根本無法回答,他正是因為認得不全,才如此連蒙帶唬。帕拉塞蘇斯當然也不認得,只是喊出了內心的惊懼。
  科切托夫听得此言,魂飛天外。
  “不,大人,不可能。核電站的譯法是安薩里那個老鬼編出來嚇唬我們的,他也認不得這些字。不會那么巧,他編什么,這里就真的是什么。”
  他這一講,等于承認自己确實有欺騙行為,但此時大難臨頭,他們的思維都不能再在慣常的范圍內進行。
  帕拉塞蘇斯又仔細想了想事情的前因后果。是啊,如果安薩里真的知道這里埋的是与核電站有關的什么東西,他完全可以用別的方式直接告訴我,畢竟挖出這种東西就象給自己挖墓一樣,誰也落不下好。如果安薩里想置身事外,不把弟島的安全當回事,也完全可以不管不顧。當初那家伙布置那么個局,的确只能是為了騙自己罷手。可是,再往前想一想,科切托夫對古代資料的研究就那么准确?他騙自己一回,會不會以前一直在騙我。海盜群里誰也不懂古代白人文字,科切托夫完全可以添枝加葉,撈取好處。那份文件或許只是講這里埋著什么東西,科切托夫胡亂翻譯,讓我們相信這里有魔鬼之艙,好讓自己賺點小小的好處。是啊,我怎么會想過要提防他呢,他不爭名位不爭功勞,只是想多得到些賞錢、女人。卻很可能連累自己半生積累化為烏有。甚至最終為自己挖下墓穴。自己怎么從來沒想到這點,還是被科切托夫一副老實相騙了?
  上天保佑,眼前這些東西即使不是魔鬼之艙都行,千万別是与核電站有關系的任何東西,千万別讓“魔气外泄”的災難降臨到自己頭上。那可是毀天滅地的大災難。可是,現在自己身上這些症狀,怎么与史書上關于“魔气外泄”的記載這樣一致!
  想到這,他惡狠狠地盯著科切托夫。
  “從現在起,你就呆在這些筒邊上,在這里吃,在這里睡,直到有一天我們弄懂里面有什么為止!”

第三節

  所有的工作交接都已經完成,旋風再找不出什么理由在圣城拖下去了。隨著時間一天天逼近返家的日子,江布爾的心情逐漸好起來,旋風的情緒卻越來越差。上天賜下良机讓他可以到圣城与達官貴人們接触,他卻沒有任何收獲。大概自己的好運都在路上用完了,進入圣城以后,從沒見到教主之面開始,他的運气就一天差似一天。這個与珊瑚城相比仿佛天堂一樣的大都市給他留下太深的印象。它的宏偉、它的奢華、它的威嚴、旋風覺得自己在想像中追求的一切,在這里都有現實的答案。
  只是,看樣子他根本就不屬于這里。
  算了,大概這些都不能操之過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可是,自己以后怎會再有來到圣城的机會。如果自己就在圣城附近的三大教區任職多好。圍繞圣城有“法皇”、“亞圣”、“志真”三個大教區,分別伸向東、北、南三個方向。三大教區面積雖不大,人口也不多,但拱衛圣城,戰略意義极其重要;地位僅次于以南方大教區為首的五大教區。各方官員常常把這三個大教區作為晉身圣城的中繼站。念頭轉到這里,旋風已經開始盤算如何找机會進入這三大教區。哪怕官降一級也可以。
  還有一天,旋風和江布爾就要踏上返鄉的路了。他們領到了各自的賞金。賞金的數目超過了江布爾的想象,令他喜出望外,不停地設計著包藏的方法。直到旋風厭煩了為止。
  “你又不是沒有本事,沒有見識的鄉巴佬,要是在路上讓別人把錢劫去,你就從稽查隊辭職吧!”
  旋風把賞金很隨便地卷在行李中。賞金再多,總有花完的時候。他又不作生意,不需要這筆錢來投資。再說他旋風注重的從來不是錢財。在他看來,那只是小商小販的理想。
  就在他欲留不能,輾轉無措的時候,侍衛官突然來向他們通報,說護教陸軍軍事顧問達比·達迪耶將軍召見他!
  旋風大為意外。他知道,此人就是那個當著他的面扇女儿耳光的人。達比身居閒職,而且是護教軍系統的人,与自己毫無統屬關系。怎么,怀疑我和他女儿有什么不軌行為?看當時他那樣憤怒,這种可能性很大。旋風雖然沒作虧心事,但也有點怕鬼叫門。畢竟這里是圣城,他不知道這些大官們都有什么樣的脾气。但自己究竟是一個大教區稽查隊副隊長,總不能被活吃了吧。
  旋風就這樣一邊給自己打著气,一邊被侍衛官領進達比的會客廳。這間會客廳面積不大,除了牆上挂著几張圣跡圖外,沒有什么特別的陳設。很是簡朴。
  “怎么是你?”達比仔細看了看旋風,顯得有些惊訝。旋風更不明白了,看樣子宴會上的事達比并未放在心上,這次是為別的事招自己來的。不管怎樣吧,反正明天就要走了,是福是禍隨它去吧。
  “在下旋風,兄弟群島稽查隊副隊長,因在此忙于公事,未曾登門拜訪,請將軍包涵。”旋風說著令自己頭痛的官場話。
  在達比身后,站著一個白袍人,黑黑的皮膚与白袍對比鮮明。听到旋風的話,達比和那個白袍人交換了一下眼色。旋風初次与達比打交道,一時弄不懂他這眼神里的含意,只覺得可能沒有什么惡意。
  “拜訪我,哈,你小小年紀,就已經會這樣虛偽了。”達比呵呵一笑。“恐怕你到圣城前,根本就沒听過我這個人吧。”
  旋風臉紅了。對方說的一針見血,他覺得自己好象一下子被脫去了全部衣服。如果是在老熟人中也還罷了,可這是第一次見面的大人物。級別之高,地位之尊,不要說自己,就是全宁梓也難望其項背。自己怎好不隨身帶几句恭維話。一張甜嘴一直是旋風引以為自豪的長處,沒想到卻碰了個釘子。
  “旋風隊長,你這次走過千山万水,將一個要犯送到這里,創造了一個奇跡,我想听一听你在路上的詳細經過。”達比并沒有再給他難堪,畢竟那不是他的目的。
  旋風有了一絲警惕。帕爾哈蒂肯定在圣城也有自己的勢力。上次達比的二小姐知道他的來歷,其實就是件不尋常的事。因為教主大人只是著令稽查隊對旋風進行內部嘉獎,從來沒有公之于眾。只是當時光顧上貧嘴,沒有深想這一層。這次自己冒生命危險押解哈姆達尼來圣城之后,也并沒有听說帕爾哈蒂因此治罪,看來她的能量大得惊人,連教主對她都有顧慮,非到准備周全時不能出手。相比之下,他這樣的小人物最好謹慎為妙。
  想到這,旋風開始講述自己一路上的經歷,但涉及敵方情況時多用不明、猜測之類的語言,一字不帶出對帕爾哈蒂的怀疑。
  但不久,他便越說越多,越說越詳細。因為達比不僅用心听,還用心分析,評价他每個行動的得失。真的象一個軍事顧問。除了蘇吉拉納之外,以前還沒有第二個人這樣認真地听他談論自己的經歷。達比的話仿佛一只鉤子,把他的心里話向外掏;達比的態度也讓旋風大為寬心和愜意。好象自己是個出色的演員,而且找到了懂行的觀眾。
  一席話直談到日頭偏西才結束。仆人把飯菜端了上來。旋風見狀想告辭,卻被對方攔住。
  “一起吃,邊吃邊听你講。本將軍許多年沒有听過這樣离奇的事了。”達比興味盎然地挽留。
  那個白衣人陪坐在一旁,自始至終不插一言,但他能在達比身邊如此長時間地呆著,傾听這樣的秘密,肯定与達比的關系非同一般。
  旋風一路上惊心動魄,确實也需要找個人傾訴。這种心情人皆有之。直到夜幕降臨,旋風才講到他們如何走進圣城。
  達比沉吟片刻,問了他關于旋風所見所聞的最后一個問題:
  “你對太陽王這個人怎么看?”
  “知之不多,看樣子此人識得大体。”
  達比點點頭,把身体坐正,向后面的白衣人說。
  “你的眼力不錯!”
  這句話使旋風又把注意力轉向這個人,顯然是他讓達比對自己產生了興趣,否則在達比眼里,自己只是個旁不相干的人,至多只是他女儿身邊的“蜂”或“蝶”吧。只是達比一直沒有把這個人介紹給自己,自己也不好冒昧地詢問對方的姓名。他向那個白衣人點頭致意。白衣人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算是回答。旋風很不舒服,仿佛赤身裸体地站在兩個衣冠楚楚的人面前。
  “旋風隊長,你希望在兄弟群島教區再干下去嗎?”
  “不希望!”旋風脫口而出,此時他們已經談了几個小時,气氛已經很隨便。再說達比是個与己無關的人,許多心里話正是在這樣的人面前才好傾訴。
  “我認為自己可以對本教作出更大的貢獻!”旋風不知圣城人的習慣,不得不用官話表達自己的心跡。
  “痛快,那么你就留在圣城吧!”達比說完,認真地看著他。
  “圣城……可是……作什么?”旋風惊呆了。他疑心是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產生了幻覺,這事太不合情理。
  “旋風隊長,你可曾結過婚?”
  旋風搖了搖頭。
  “你可曾訂過婚?”達比緊鑼密鼓地問。
  “沒有!”
  達比輕輕地拍了拍手,又轉過頭,和那個白袍人交換了一個滿意的眼神。
  當達比問頭一個問題的時候,旋風就隱約猜到了什么,所以第二個問題他答得毫不猶豫。
  “那么,我希望你能与小女杜亞美·達迪耶在一起生活,并且在我的身邊協助我!”達比將后背靠在椅背上,象是在談一件生意一樣對旋風提出要求。
  旋風忽然明白了這里的全部關竅:不論出于什么原因,達比對自己非常看中,希望留下自己扶佐他。但達比只是一個閒職將領,沒有能力隨意跨軍种調動旋風這樣職位不算太低的軍官。讓旋風与自己女儿結婚,達比就找到了把旋風留在圣城的充分理由。
  旋風差點要給這個陌生老頭跪下。雖然他一直認為天降大任于自己,但從來沒有別人也相信這一點,且相信到如此地步,只見過一次面,就將女儿許配下來。旋風看到過瑪辛加那場豪華婚禮后,根本就不敢侈望自己還有這樣的福气。
  “感謝達比大人的厚愛,我配得上杜亞美小姐嗎?”旋風使勁控制著口腔肌肉,但話音听起來還是有些顫抖。
  達比表情嚴肅下來,并且搖了搖頭。這個動作与旋風的問話無關,他是在對自己腦子里想到的某些人或某些事搖頭。
  “杜亞美從記事起,就在圣城子弟的社交圈子里混。這個圈子里的青年養尊處优。毫無真材實學。杜亞美的姐姐就已經嫁給了這樣一個白痴作老婆。所以我發誓,要從下層人士中選我的二女婿。這個人必須吃過許多苦,這樣才能有真本領。他還必須從很低賤的環境中長大,這樣他才會珍惜圣城的地位。一個人只有從圣山腳下爬上來,才知道圣山的高峻。他必須有強大的上進心,他不滿足自己的地位,無時無刻不想改變自己的命運,不想往更高的地位上奮斗。只有這樣,他才有拼勁,才有動力!才會一生都不松懈,一天光陰都不虛度!旋風,你認為自己可是這樣的人?”
  達比說得也有些激動。他站起來,拍了拍旋風的肩膀,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后者的眼睛。
  旋風有些麻木了。不要說是圣城,就是在自己的老家,上層人士都從來不用這樣的眼光處理婚姻問題。他們要的是現實中的門當戶對,而不會把希望壓在一個年輕人靠不住的潛力和前途之類的東西上。也許天底下只有達比將軍一個人是用這种原則來挑女婿的,但正是這樣一個人卻被自己碰上了。為了這樣一個岳父,他可以去娶一個殘疾女人,一個貌丑無比的女人,一個放蕩不羈的女人;更何況是杜亞美這樣一個很懂風情的年輕姑娘。
  過了岳父這一關后,旋風又很快被安排到杜亞美的面前,時間就在當天晚上,因為按條例,旋風的歸期將至,達比必須速戰速決。旋風更是這樣。
  准确地說,旋風是被領到杜亞美的閨房里,与杜亞美進行禮節上的接触。即使是包辦婚姻,這一道手續也不可免掉。按旋風的設想,追求浪漫的杜亞美對這樣的婚姻安排絕對不會滿意。如果她一味反抗,不知運气會不會与自己擦肩而過。即使成婚,他以后也少不了要使出全部功力,在夫人面前周旋討好。
  當閨房里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杜亞美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旋風,旋風覺得自己就象一只待售的牲口,往日在女孩面前的靈牙利齒不知去了何方。正局促間,杜亞美忽然先開了口,大概是因為知道了眼下的安排和雙方的新關系,語气与初見面時相比冰冷了許多。
  “你和江夫人孤男寡女,遠行万里,她有沒有和你上過床?不不,這詞用得不准,荒山野岭哪來什么床。總之這意思你明白嗎?”
  旋風准備了半天,沒想到這位待嫁的小姐竟提出如此問題。不過這個問題旋風倒根本不用准備。
  “沒有。”
  “說實話。”
  “的确沒有,你以為我有天大的本事,四周強敵環伺,還有閒心想著和女人干那些事。”
  “咂咂……”杜亞美忽然露出不屑的神情。
  “江夫人是什么德行誰不清楚。她肯放過你這么個小白臉,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旋風耐性再好,此時也不容他不怒。一下子,利害的口舌又出馬相助。
  “到底是小姐自己的終生大事,想得比令尊周全!”
  杜亞美噗哧一聲笑了。
  “當然,有些事你唬得了老爹,唬不了我。什么沒有定婚,哼!象你這樣一個情种,在老家不會沒有情人,甚至不會只有一個。我說得可對。”
  在這個女孩面前,旋風需要完全不同的一种智慧。此時他已經鎮定下來。正如剛到圣城那天晚上猜出江夫人秘密時悟出的道理,圣城的男女也是男女,沾到男女情事,走遍全世界大概也就那么有數的几條規律可循,自己只需稍加變通就可以應付。
  “多也罷,少也罷,那是有客觀原因的。”
  “什么原因。”
  “因為我是稽查隊副隊長。當然,也許在圣城里,這种芝麻小官算不了什么,但在我們那里,這個位置可比一張漂亮的臉更實際,更有吸引力,有時候女人們要往我身邊靠,轟都轟不走。但我對自己深有自知之明。”旋風的語調中帶著一絲哀怨。
  “那么說,從來沒有一個女人是愛上你這個人,而不是愛上你的地位?你總不會生下來就是稽查隊長吧。”
  “誰知道,反正當我懂得什么叫婚姻時,就一直是這樣。”旋風作出一副悲苦的樣子。
  “后來我才明白,人的地位從來都是用真情去換的,兩者完全不能兼得。地位越高,得到的真情越少;要不換過來也可以,人可以追求真愛,但要把地位放在一邊。只是說說可以,誰肯真換?除了情圣布萊尼凱姆前教主。”
  這一席話顯然触動了少女內心深處的什么東西,杜亞美沉默不語了好一會儿,才又開口,語气不僅激動,而且嚴肅,嚴肅得与二十出頭的年紀完全不吻合。
  “旋風,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要提醒你,不要太得意。你只是個鄉巴佬,初入圣城,根本不懂這里的游戲規則。八年前,在這間屋子里挂著教主御賜的元帥勳帶。我父親把它作為禮物送給我。那時,我父親是堂堂第二方面軍的統帥,護教軍七杰之一,那時不知有多少人四處打听我們家的大門向什么地方開。瑪辛加這种貨色當時還不知道在哪個角落里混日子。那時候我已經十三歲了,在教會學校里,別人家孩子看著我時的那种眼神我完全能夠讀懂: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你知道嗎,用別人崇拜你的視線編成的衣服,穿在身上是那么爽快,那么光耀,世界上再沒有別的華服可以与之相比!”
  “可這里是權力之都,人的胸口里長的都是狼心。得勢的時候大家都來捧你,失勢的時候大家都要跳出來咬你一口。父親就是因為一時不慎,在亞馬遜大教區打了一個敗仗,小小的敗仗,他本來完全可以扳回來,但那時他只是個軍事統帥,不是政客。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准備戳他一刀。就這樣,一紙彈劾令下來,父親八年都沒有翻過身。”
  杜亞美說到激動之處,胸膛一起一伏,眼睛被一層霧水潤濕。女孩在激動時全部的美感都顯示在旋風面前。旋風出神地望著她。
  “你以為我真愛和圣城里的那些紈褲子弟混在一處?爸爸把我看得太輕賤了。我是想幫父親,幫我們這個家族,當然最終也是幫我自己。我忘不了當初人們是用什么眼神來打量我,打量我這樣一位元帥府的小姐,我還要看到那种眼神,而且要比那更虔誠,更敬畏的眼神。父親為什么打我那一巴掌,我全都知道。他還有過去的尊嚴,覺得無論如何,他不需要自己的女儿賣笑去掙地位……干嘛,旋風,你這樣看著我干什么。”
  “沒什么,我想我的選擇是正确的。”
  “什么選擇?”杜亞美沉浸在自己的渲泄中,一時沒听明白旋風的話。
  “當然是婚姻選擇。”
  旋風講得很真誠。杜亞美一愣,腦子反應過來之后,“哼”了一聲。
  “你少來這一套,我在圣城活了二十一年,什么沒見過。用不著你奉承我。”
  旋風心里有些委曲,但他不在意。他知道,假以時日,杜亞美會了解他的真實想法。
  “我完全知道你為什么答應這門婚事,我也答應你和父親。感情算什么,多少年前我就不再把它當回事了。”二十一歲的杜亞美擺出了一副老資格的樣子。“但我要提醒你,以前你的那些勇敢、謀略在這里一錢不值。以前你殺人要見血,這里不是,被殺的人甚至連痛都不知道。快快樂樂走向死亡。這里明槍暗箭防不胜防。你要是有這份膽量和頭腦,你就留下來享受富貴,否則我勸你還是回到你那個什么破教區去,過你的太平日子,也省得將來我為一個窩囊的丈夫操心!”
  因為長官突然留下,江布爾又在對妻子孩子的思念中熬了數日。在這期間,旋風不時地將自己奇遇的發展講給他听,興奮之情溢于言表。這种興奮在達比和杜亞美面前他絕不敢外露,所以江布爾才成為他最合适的傾訴對象。平時善于察言觀色的旋風此時沉醉在海洋般滔滔涌來的幸福中,絲毫沒有察覺到江布爾的心情有什么變化。
  終于,達比神速地將旋風的調動命令辦了下來,并且向各界人士發了婚禮的邀請。一切落實之后,旋風興沖沖地回到稽查隊的接待站。
  “江布爾,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隊長。”江布爾反應冷淡。”
  “我想請你也留下來。”
  江布爾看了看旋風,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你和我一起闖過千山万水來到這里,應該也得到一份机會。而且,在這里我人生地不熟,身邊也需要一個自己人相助。你只是個普通的稽查隊員,達比將軍很容易辦下你的征調命令。”
  江布爾看看他,搖了搖頭。
  “隊長,您多保重吧,我要回去看我的老婆孩子,孩子是男是女我還不知道呢。再說這些日子你也不是沒有听到,兄弟群島那里打得正激烈。”
  “那好吧。”旋風有些失望,但他顯然對江布爾的拒絕有心理准備。他從怀里掏出三封信。
  “你把這三封信帶回去。這封是給全總督的,感謝他的栽培之恩。將來旋風無論在什么地方,都記住全總督的恩情。并且盡我的可能,為咱們家鄉謀一些好處。這封給蘇吉拉納,讓他好好帶領稽查隊。爭取將來能有個大的發展。不過這也許是廢話,蘇吉拉納其實最适合出家修行。這封給……黎秀英,請她再找個愛她的男人,告訴她我對不起她,而且沒有什么可辯解的。”
  直到這時,旋風才發現江布爾的臉色很不好看。
  “怎么了江布爾,你在想什么?”
  江布爾躲開旋風的視線,他還從來沒有對旋風發過脾气。
  “我在想,我們這么多弟兄死在路上,是為了押解一個犯人,還是為了送你到圣城來享受榮華富貴。”
  仿佛被針刺破的气球,多年壓抑的感情突然從旋風的胸口中爆發出來,他勃然大怒。
  “江布爾,你這是嫉妒我?你有什么理由嫉妒?你以為今天這樣的机會是天上掉下來砸在我旋風頭上的嗎?想當初你我剛生下來的時候,誰不是光著屁股滿處跑。長大以后你跟著父親牧羊,我跟著父親种田,我們誰有顯赫門庭?看看我們的种族證書——‘奮斗而獲榮耀’!亞圣太偉大了,他讓我們一生下來就明白自己是什么人,該走哪條路。你不拼搏,不奮斗,你愿意在荒山野岭中埋沒自己,那是你自己的選擇。几位兄弟如果都活下來,我會每個人問一句,你們愿不愿意留在圣城,同享富貴?我旋風絕對是真誠的。但我也知道,就是他們都活下來,他們也會象你一樣搖頭。他們要回到那兩個破島上去。他們生在那里,長在那里。那里安全,那里就是大一點的娘胎!風吹不到,日晒不到,可以讓他們在安逸中度過一生。只是我旋風不愿在娘胎里虛度。這有什么過錯嗎?今天這机會落在我身上,我當然要伸出手抓住它,因為我等過、盼過、准備過、爭取過、它就應該是我的!”
  盡管旋風平時受過很好的訓練,呼吸悠長,但一口气講這樣多的話,還是讓他覺得有些上不來气。江布爾沒再說什么,就算是他的口才赶上旋風,他也不想再說什么。這种爭論毫無意義。在万里之遙的兄弟群島上,有他可愛的妻子和未見過面的孩子。他無時無刻不在擔心她們是否受到海盜們的襲扰。

第四節

  蘇吉拉納直躺到第六天,才完全清醒過來。身上的創傷雖然不再火燒火燎的痛,但仍然牽址著他的神經。迷迷糊糊的時候,有好几次他想爬起來處理公務,打听一下弟島那面的戰況。但不知怎的又睡過去了。卡梅麗婭的影子在他的睡夢中一次又一次來安慰他,使他的精神漸趨恢复。
  終于,他振奮精神,從床上爬起來,洗漱清爽,穿戴整齊,坐下來准備享受自海盜入侵以來第一頓正常的午餐,親兵突然神色慌張地走了進來。
  “總隊長,現在召開兄島軍事聯席會議。主持大人請您去參加。”
  “聯席會議?”蘇吉拉納一時想不起這個詞是什么意思。
  “您這些天一直昏睡。南方大教區護教海軍總指揮馬斯里亞姆將軍率大軍前來協助剿匪。按軍事規則,与巴布亞大教區來的達里奧將軍一起,組成兄弟群島臨時指揮部。馬斯里亞姆將軍暫時任總指揮。達里奧將軍任副總指揮。”
  南方大教區對兄弟群島的野心,每一個群島上層官員都十分清楚。心里對從一千公里外那個巨人教區來的官員都有一种本能的抵触。這點蘇吉拉納也是一樣。听到馬斯里亞姆成為臨時最高官員,蘇吉拉納就有一种不詳之感。但那是官職高低的排列所定,蘇吉拉納也無話可說。
  “那我們大教區呢?我們這里有誰進入這個集團軍指揮机构?全總督擺在什么位置?”
  “我們這里參加臨時指揮部的當然是您了,在兄島這里,您的級別最高。”
  “我。”蘇吉拉納一愣。“怎么是我,全總督不是正在指揮作戰嗎。難道他陣亡了?”
  “不清楚,听說弟島那邊發生了可怕的事情。”士兵顯然已經知道了些什么,表情黯淡。蘇吉拉納看他這個樣子,十分不解。他的心情還沉浸在三天前大胜海魔的歡欣之中。
  蘇吉拉納立刻來到會場。這里本是全宁梓的辦公室,平時蘇吉拉納總是在這里接受總督的命令,或參加由總督主持的會議。這一次,他卻必須參加陌生人主持下的會議。他從未見過馬斯里亞姆和達里奧這兩個人,只是從官場上听到一些傳聞,說南方大教區來的官員大都抱有惡意,而巴布亞教區的官員則總是朋友。那么在這里,自己至少還不至于處于劣勢。
  “你就是這里的稽查隊總隊長?”坐在會議桌首席的馬斯里亞姆象是上級在審查下級的工作,語气狂傲。他不認識蘇吉拉納,因為相互之間統屬不一,蘇吉拉納雖然也到過南方大教區。但只与獵鷹等人打交道。而且,象蘇吉拉納這樣的稽查隊官員很少參加公開活動,馬斯里亞姆不認識他也情有可原。只是他那种傲慢絕對無法接受。
  “是我,有何見教?”蘇吉拉納壓抑下本能的抵触,在空位子上坐下來。
  “見教!你們大教區的稽查隊太失職了!馬斯里亞姆騰地站起來,將一疊調查報告扔到蘇吉拉納面前。這些報告都是剛剛交上來的,還散發著墨水的气味。蘇吉拉納拿過來略略一看,臉色立刻大變。
  “這些資料准确嗎?”蘇吉拉納几乎是本能地反問道。“什么?准确嗎?你在對誰說話!”馬斯里亞姆青筋暴露。“要知道,三十年前我就是一名稽查隊員,那時你還在娘肚子里胡踢亂蹬呢。瞧,這里,這里,還有這里,搔痒紅腫,脫發、這些症狀意味著什么,你作為一個稽查隊長會不知道?那群海盜不知在你們這里翻找什么東西,他們挖出了魔鬼廢料,導至魔气外泄。現在整個弟島都是災區。”
  “那你准備怎么辦?”蘇吉拉納畢竟不是老練的政客,他這一句話,等于承認了自己也認同馬斯里亞姆的觀點。
  “海禁!此外還有什么別的辦法。弟島四面環海,正好便于包圍,我已經回复本教區,再加派兩万名海軍和一千條艦船,一定要將弟島四面圍住。同時通傳世界各地港口,不得接納來自弟島的任何船只。見到一條擊沉一條,讓大海和時間去化解魔气。”
  “你有什么資格擅自發布命令。”蘇吉拉納大惊失色,拍案而起。這個命令的份量他太清楚了,一旦實施,等于把弟島從地圖上抹掉。
  “本教區總督還在弟島指揮剿匪,為什么不等他回來一起商議?”一百多万人的性命問題迫在眼前,蘇吉拉納連急帶嚇,臉色慘白。
  “笑話!全宁梓就在災區里,海禁開始,就是他也不得离島,他有什么資格發號施令!就算是你本人,要不是軍醫給你作過嚴格檢查,你也得被扔回弟島!”
  蘇吉拉納听得冷汗直冒。是啊,不光全宁梓,還有全銘真等兄弟群島教區的高級官員,都沖入了弟島与帕拉塞蘇斯決一死戰。弟島之外的大教區高級官員只有塞萊米亞大教士、遠在万里之遙的旋風和自己。一旦海禁開始,兄弟群島的行政体系將徹底崩潰。
  他不由得把目光轉向達里奧,想從后者那里尋得支持。他知道,巴布亞大教區的人向來不買南方大教區的帳。
  達里奧知道他的心思,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我的手下也有將近一半的人攻上了弟島,沒辦法,魔气外泄是巨災奇禍,我們這樣做也是為了更多的人不受魔气感染,用小的犧牲換來大的安全。要怪,就怪古代那些魔鬼代言人吧。”
  蘇吉拉納呆呆地發愣,全不管這里是高級會議的會場。即使是天塌地陷般的消息,人們也是要有時間來消化它的內容。他似乎剛剛才意識到,他熟悉的、親近的、熱戀的人,都生活在弟島,都將被圈在巨大的海禁區里。而沒有了弟島,兄弟群島教區肯定也不复存在了。自己從小到大熟悉的一切,都將不复存在。天地翻覆就在瞬間,讓他無法承受。他就象一棵被斬斷根部的樹。
  “或許……或許,不必一定要實行海禁。”蘇吉拉納的精神已經崩潰。他沒有足夠的心理准備承受這种打擊。他面向馬斯里亞姆,帶著懇求的語气說道:
  “閣下,史書上許多關于魔气外泄的記錄,并沒有确切地說那可以致人死命。也有一些魔气外泄的危害只是猜測。也許,魔气并沒有人們想象得那樣厲害,也許,沾染上魔气的人可以治愈。我們需要真憑實据。不然……”在這一瞬間,蘇吉拉納也自然生成了一絲半縷的科學意識。
  當!馬斯里亞姆將胸口上佩戴著的一個金屬牌摘下來扔在桌上,那塊牌子轉了几圈,躺在蘇吉拉納面前。把一個金光燦燦的雙色太陽圖案朝向蘇吉拉納。那正是代表“第十一圣族”的徽章。
  “蘇吉拉納先生,你還是個圣族嗎?《朝陽啟信錄》上講過的道理,也需要再找什么真憑實据去驗證嗎?”
  虔誠信徒蘇吉拉納無言以對,他緩緩地坐下來,愣愣地望著那個雙色太陽徽章。它一點點變大,變大,最后充滿了他的整個視野。
  按照史書上記載的經驗,那些最初被圈在海禁區或陸禁區的人,大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糊里糊涂就被圈進去。待他們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被圍困時,就會不顧一切地向外沖。其瘋狂程度無以复加,守軍必須象對待最可怕的敵人一樣對付他們。
  此時,環繞弟島的大海無疑是最好的天然隔离帶。其實,在會議開始之前,馬斯里亞姆的海軍就已經開始進行海禁准備了。當時,殘存的海盜船只見勢不妙,紛紛向遠海逃去,援軍們只圍捕到不多的一些海盜船。當然這也是馬斯里亞姆的一慣行事方法。最好不必費什么代价,而又能夠取得极大戰果。在帕爾哈蒂的默許下,他們拖延時日,就是為了讓海盜与兄弟群島官兵相互消耗。
  按照帕爾哈蒂原來的計划,南方大教區海軍此行原本是為了奪取殲滅海盜的全功,然后以兄弟群島防守薄弱為名,強行駐扎下來。行駛在大洋上時,馬斯里亞姆就設想過各种方案,以備兄弟群島官方有所抵触時進行壓制。沒想到,上天降下“魔气外泄”這樣一個巨大的借口。按照規定,發生這种百年一遇的“巨災”,當地最高官員都必須臨机處置,先布置封鎖,然后再由圣城确定封鎖延續的時間。馬斯里亞姆可以名正言順地包圍弟島,毀掉兄弟群島整個行政体系。于是,規模巨大的海禁活動開始了。南方大教區海軍剿匪不積极,執行海禁則發揮了最快的效率。
  這一切都發生在蘇吉拉納昏睡在床的時候。留在兄島上不多的几個稽查隊員雖然得到一點風聲,但都不知該不該向蘇吉拉納說明,以致于成百上千的艦船已經織成大网,他才知道事件過程。
  蘇吉拉納見多說無益,便走出會場,前往自己的稽查隊部。梅里塞吉奧失魂落魄地走過來。
  “大哥,爸爸、媽媽、哥哥他們……他們……”他語無倫次地說著。蘇吉拉納無言以對,心中苦笑,暗想此時自己還需要在這個名單上加上卡梅麗婭的名字。可自己又有什么辦法。
  他回到辦公室,偷偷地向全宁梓發了一封飛鴿書信,將馬斯里亞姆明目張膽的“陰謀”告訴此時死活不知的大教區總督。弟島上的人如果發現他們被海禁圈包圍,肯定會如天塌地陷般亂作一團。只有全宁梓的威信才能將他們稍稍地控制住。
  第二天,他來到一只海軍軍艦上。軍艦撥錨揚帆,開向海峽中段。這只軍艦屬于南方大教區海軍。蘇吉拉納被安排在這里,完全是一种形式上的需要。他是此時兄弟群島教區幸存在海禁區外的最高官員。原本的頭號官員,大教士塞萊米亞在搬兵之后,就以安全為由,滯留在巴布亞大教區。他既不是兄弟群島本土居民,也不是個有太多責任感的人,為兄弟群島搬兵就已經是他最大的貢獻了。蘇吉拉納必須代表自己生母一般的兄弟群島,執行這場使其歸于窒息的海禁。然而,本教區的各軍种主力部隊基本上都沖入了弟島,此時一同被視為“魔气附体”的人,包圍在海禁區里。他這個光杆司令只有惶惶然地寄人篱下了。
  海峽里薄霧裊裊,波濤不惊。在他對面,就是真理教歷史上面積最大的天然牢獄!
  一天、兩天、三天、海軍船只一直在清剿小股海盜船。這是蘇吉拉納此時唯一慶幸的事:海魔匪幫經此一役,肯定是徹底滅亡了。即使帕拉塞蘇斯只身逃走,但一個沒有部下的流竄犯,与舉世聞名的海上教主根本不是一回事。說起來,還是魔鬼之艙的傳說給消滅海魔立下了一功。若不是為了找子虛烏有的魔鬼之艙,海魔也不會犯此大險。蘇吉拉納暗想,以后無論是誰賭咒發誓說世上真存在魔鬼之艙,他一概不再相信了。
  但悲涼凄慘的事遲早要發生。第五天上午,令人擔憂的消息終于傳來:几只被包圍在海禁區里的兄弟群島海軍艦船試圖沖破封鎖線,与南方大教區海軍激戰,統統被擊沉。執行封鎖任務的海軍將數不清的油脂和火藥潑洒到在海里掙扎的人身上,象對付死鼠一樣點火焚燒。
  媽媽,卡梅麗婭,我所有至親至愛的人,你們可千万不要冒險,海禁的包圍圈比任何戰役中的包圍圈都牢固。而且士兵們要不由分說地殺掉任何一個想沖出來的人。你們呆在里面或許還能夠保得性命。也許魔气外泄的危險并沒有傳說中的那樣恐怖,也許根本死不了人。從來沒有直接證据說誰是受魔气外泄感染而死。倒是恐懼和混亂,才是禁區內大規模死亡的主要原因。蘇吉拉納望著遠方,竟然不自覺在開始“科學”地思考問題。
  蘇吉拉納瑟縮在狹窄的艙室里,提心吊膽地捱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當他剛和南方大教區海軍艦長一起踏上艦橋,不幸的陰影就出現在他們面前。海峽那面,一只民船從淡淡的霧气中駛過來,破舊的船身在人們的視野中越來越大。甲板上的海軍士兵好象是看到魔鬼從對面低頭扑來,頓時手忙腳亂起來,比見到海盜還緊張。無論是海盜還是叛軍,他們都可以憑學過的軍事技術應付,眼前這种神鬼莫測的場面則根本在他們的能力之外。
  “慌什么,各就各位。准備武器!”艦長大喝一聲,算是止住部下們的恐慌。士兵們紛紛准備手邊的家伙,一只只涂好燃料的箭被搭在弓弦上指向來船。
  桅杆上的旗手向對面打出信號,命令對方立刻返航。這是唯一的人道措施。禁區里的人不試圖沖出來,禁區外的士兵也不會沖進去。不一會儿,民船打過來信號,他們認為自己沒有受魔气影響,請准与放行。船上還載有一個中教區行政官,愿以官職擔保。
  “屁!”來自南方大教區的艦長冷笑一聲。“弟島上現在還有什么行政官,統統是被圍住的災民。一個也不許放過來。”
  兩條船一沖一堵,相互變化著航線,象是小孩子在作游戲,最后形成平行相持的局面,并肩在海峽中間由西向東行駛。兩船的船舷相距已不足一百米。海軍士兵們個個神情緊張,握著弓弦的手在顫抖。他們不知道魔气可以在多大的距离上可以危害別人。身為違禁品專家的蘇吉拉納看來也提不出什么參考意見。
  海軍士兵尚且緊張如此,對面的難民可想而知,那條船的甲板上早已經亂作一團,不時有人墮下海面。想來是連續几天在巨大的恐慌中度日,難民們的精神早已接近崩潰。一百米之外的哭喊聲、哀求聲飄蕩過來,不絕于耳。
  無論教階還是軍階,蘇吉拉納都高于那個艦長。但這絲毫沒有用處,他的腳下是南方大教區海軍的艦只,他的身邊是南方大教區海軍的士兵。他只能用請求的口吻向那個艦長說道:
  “請千万別開火,讓他們返回弟島就行了。”
  “那要看他們識不識趣,”艦長冷笑一聲。“如果他們硬闖,你總不能讓我的士兵也被魔气傷害。您是稽查隊長,應該知道其中利害。”
  艦長說完就走開去,象是不愿听蘇吉拉納再絮叨。就在這時,蘇吉拉納最不愿意看到的人出現在難民船的甲板上。卡梅麗婭正在甲板上穿來繞去,將一個個瀕臨崩潰的老年婦女勸下船艙,以免她們瘋狂起來向海里跳。
  自己的肉体、靈魂、身邊的士兵、海浪、一切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蘇吉拉納死死地爬住欄杆,木制船欄被他的指甲摳下碎屑,落在腳邊。他就這樣看著、看著……在他的腦海里,天与地也都不复存在。只有那個美麗而又令他心碎的倩影,充滿了他的視野。艦長來到他身邊說了句什么,看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也不多問,又扭頭走開。南方大教區的人向來不把兄弟群島的人當回事。更何況一個光杆隊長。
  終于,卡梅麗婭也望到了他。她在甲板上呆了一呆,然后便扶在船舷上,向他這里望著。對,她肯定是在望著自己,肯定是!蘇吉拉納看不清卡梅麗婭的表情,他也猜不到卡梅麗婭應該有什么表情,應該怎么看待自己這個官方殺手。此時,他們正在作帕拉塞蘇斯一生都作不到的事:進行著滅絕种族的大屠殺。
  卡梅麗婭就這樣久久地望著他,因為她的身影一直沒有動,她的頭一直朝向這邊。蘇吉拉納突然希望自己擁有据說“正大師”一級的大教士才有的神功,可以凌空渡過這一百米的距离,把心愛的人救過來。那邊船上,一個姑娘跑過來拉了拉卡梅麗婭,被她推到一旁。她們在爭著什么。一百米的距离使蘇吉拉納听不到卡梅麗婭的任何聲音,但對方的這個飽含怒气的動作,把他徹底震惊了。多少天來的日思夜盼,失望、希望、再一次失望、再一次希望……如今就要一起拋在這海峽中心了。
  突然,絕望的難民船揚帆轉舵,徑直向他們沖撞過來。看樣子,對方要破釜沉舟,闖出一條生路。
  “放!”早就嚴陣以待的艦長立刻喊出口令,一只只利箭帶著火焰向難民船飛去,向蘇吉拉納心中的至愛飛去……
  蘇吉拉納猛地轉過頭,從來來往往的海軍士兵中擠過去,逃回船艙。他找到一間遠离船舷,沒有舷窗的小艙室。在這里,他可以听不到鼎沸的人聲,看不到凄慘的場面,他可以逃避一切。他本不是個慣于逃避現實的人,但此時,惡運向暴雨一樣向他澆下來,他連一片遮擋風雨的碎布都沒有,除了逃避,又有什么辦法?
  時間在無聲無自中悄悄逝去。艦長忽然走了進來,將一份剛剛草擬好的報告放在蘇吉拉眼前,讓他簽囑。報告上稱,真理紀元999年某月某日某時,南方大教區某海軍艦只,在兄弟海峽中段發現一只難民船,對方試圖沖擊封鎖線,現已被擊沉。
  蘇吉拉納呆呆地望著報告,既不動,也不發一言。仿佛失去了靈魂。艦長發現蘇吉拉納此時已渾如一具木偶,便把報告放在那里,退了出去。
  此時,蘇吉拉納還有一個深埋在心底的疑問沒有得到回答,為什么他滿腔真誠,換不到卡梅麗婭的一絲回報?如今能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卡梅麗婭和他的母親魯塞塔都已經与他天人永隔了。魯塞塔即使保得性命,四十年后,當海禁終于解除時,垂垂老矣的蘇吉拉納也听不到她的高見了。他后悔當初為什么沒有鼓起勇气問一問母親,是不是自己怕听到真正的原因?
  艙室的牆上,麻原章晃的眼睛透過無處不在的法皇圣像,穿過千年時空,冷冷地注視著蘇吉拉納,那一雙利刃般的眼睛仿佛要穿透蘇吉拉納的心,看出他心里一絲一毫的不忠誠,然后把它剜出來,丟在大海里。二十八年來,這個人在他的心里占据著牢不可破的位置,雖然法皇完全不可能知道一千年后會有他這樣一個信徒。蘇吉拉納用一雙欲哭無淚的眼睛久久地凝望著麻原的畫像。在這個悲痛欲絕的時候,只有他心目中自認為是永恒的事物,才能稍稍壓抑住那穿透肺腑的痛。
  他离開座位,顫抖著向麻原章晃的畫像跪了下去。

              〈第一卷完〉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