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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犯罪嫌疑人立刻被押往市刑警隊,蘇亞軍跟去作記錄。楊真則連夜赶回偵查局,信息犯罪研究室的全体人員都等在那里。他們從窗戶里看到楊真的車子駛進院子,就來到主任辦公室門口,用一大串興奮的提題迎接楊真。自從分局成立以來,信息犯罪實驗室還從來沒遇到過這樣新奇的案子。
  楊真向大家擺了擺手,要信息小組的人好好休息,把几天的困乏補過來,改日還有更重要的工作。找到一個嫌疑人,也只是找到了一個線索,离本案的徹底揭破還有十万八千里遠。此時天際已白,外面那些喧鬧一夜的燈飾廣告紛紛象夜貓子一樣進入睡眠狀態。楊真就來到頂樓的休息室里,快速地進入了夢鄉。十多年風里雨里的警察生涯,使她學會見縫插針地休息。
  轉天早上,楊真依舊精神滿面地出現在辦公室里。除了劉文祥外,她分頭向各個研究室的負責人了解了一下工作進度。在其它那些科技領域,都還沒有出現象“阿輝化身”這樣离奇的疑案,這些研究室正按步就班地跟蹤各自領域的最新成果。她又打電話問了問蘇亞軍的情況。沒想到初戰告捷,令這位老同學一下子變得精力旺盛。他從刑警隊取證后回到醫院,竟然沒睡覺,連軸轉地從网上搜集IDA問題的最新資料。
  “我想看看國外有沒有這樣的病例,現在至少英語國家還沒有出現,我准備到日文醫學動態新聞組里查詢一下。”
  “這樣吧,我想請你以專家身份正式協助我們調查。你有沒有時間和精力?”楊真建議道。
  “當然有。而且……”
  “而且你也很想研究一下這個最新病例。”
  蘇亞軍笑了:“知道我的想法還問,需要什么手續,你瞧著辦吧。希望越快參加工作越好。手頭的病人我可以轉給別的醫生。”
  于是,楊真安排主任助理辦理手續,以社會專家的身份把蘇亞軍請進偵破小組。高科技犯罪偵查局比其它公安部門要開放,這是由它的工作性質決定的。在不涉及高科技背景的案件中,警方是當然的偵破專家,社會群眾至多只是扮演助手的角色。但与高新科技有關的案子,經常需要相關的專家一起配合才行。警方很難在每個領域都擁有專才。
  到了中午,張繼東打來電話,語气中有一种哭笑不得的腔調。
  “楊主任啊,這個犯罪嫌疑人還得你來料理才行。”
  “怎么,他那么有反刑偵經驗?您是審訊高手,您不行,我更不行呀。”
  “不是這樣,”張繼東頓了一下:“我作了這么多年警察,頭一次見到這樣的嫌疑人。不,是頭一次見到這种人。你快來看看吧。不用作司法鑒定,就是我都能斷定他的神經有毛病。可我們還得從他身上找線索。你是心理專家,看看他是得的什么病。”
  “好吧,我立刻就去。”放下電話,楊真又給蘇亞軍那里打了個電話,要他一同去刑警隊。就是在半夜時分,蘇亞軍才剛從那里作為證人完成過取證工作。
  十點鐘左右,楊真處理完手邊的事務,來到市刑警隊。蘇亞軍已經等在那里,一點倦意都沒有。張繼東正向他介紹情況。看到楊真到來,張繼東立刻拿出審訊記錄和調查結果給她看。犯罪嫌疑人名叫魯渭中,三十三歲,正是那個民辦通海网上大學的資料管理員。牟愛蘭按照五十万分之一的相似度尋找“阿輝”時,魯渭中赫然在案。并且成為破坏學校數据庫,擠走一位教師,以隨許萍之愿的嫌疑人。看到后面那令人啼笑皆非的審訊記錄,楊真也算是大開眼界。IDA綜合症她并非全無所知,但如此症狀還是頭一次見到。
  “你怎么看?”楊真抬頭問蘇亞軍。蘇亞軍搖搖頭。
  “這樣深度喪失自我意識的病人,我也是頭一次見到。希望能直接看到他在審訊時的表現,然后再作判斷。這种情況,光是文字記錄說明不了太多的問題。不過,最好你來,我作觀察就行了。”
  “我試試吧。”楊真一邊說,一邊思考提問要點。
  十分鐘后,楊真進入審訊室。在主審座位背后的牆壁上,十多年前通常懸挂著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提示語,早已被一張有關犯罪嫌疑人沉默權的提示語所代替。不過看記錄,楊真不用擔心魯渭中一言不發。
  魯謂中端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神情充滿自信,臉上帶著微笑,仿佛面前正有一架無形的攝影机對著自己。此時她才看清楚,原來魯渭中竟然穿著一身名牌西裝。仔細一看便已釋然:正是阿輝這段時間“穿”的那身西裝。阿輝經常換“衣服”,世界各大服裝企業巨頭要花上重金,才能讓阿輝賞臉把自己的名牌穿上几天。這套西裝經過夜晚的打斗雖然有些髒亂,但魯謂中又反复收拾過,以保持自己的儀容。

  “姓名?”楊真打開面前的筆記本電腦。
  “阿輝,在非數字世界里文件名魯渭中。”
  魯渭中用一种居高臨下的目光望著楊真,并向她作出一個節目主持人般的職業化微笑。
  如果楊真不是已經看過了他的審訊記錄,此刻也免不了大吃一惊。她繼續問道:
  “年齡?”
  “八歲。在非數字世界里三十三歲。”
  “八歲”正是阿輝軟件開始被寫下第一行程序指令一直到現在的時間年齡。對此,楊真擺出一付見怪不怪的態度,接著問道:
  “職業?”
  “生活節目主持人,向公眾提供有關日常生活各种問題的解決方案,在非數字世界里……”
  “魯渭中!”楊真突然打斷了他這种程序化的回答,從文件夾里拿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對母子,背景是一處公園。那個活潑可愛的男孩子向畫面外揚著手,作母親的則蹲在孩子身邊,用手扶著孩子的兩肩。
  “你認識照片上的這兩個人嗎?”
  一旁的警員把照片拿過去給魯渭中看。魯渭中瞄了一眼,向楊真點頭示意。
  “体積較大的多媒体文件名為于薇,在非數字世界里与魯渭中有線性包含關系,從業于金融服務業。但多年來工作單調,有欲求不滿的体現。這是中年婦女常見的問題。比如您吧,在您這個年紀,很容易怀疑自己的從業選擇,婚姻也會出現……”
  隔壁室內,蘇亞軍正通過閉路電視觀看審訊記錄。頭微微地搖著。
  “請回答我的問題!”楊真不進入他的語言套路。
  “体積較小的多媒体文件叫魯宣,是魯渭中的子文件,生成時間八年,學習成績較差,原因是患有輕微的感覺運動失調症,十二歲左右會自愈。”
  楊真升起一种強烈的沖動,想沖過去扇他一記耳光。這樣沒心沒肺的人她還是頭一次見到。她暗暗咽了口唾液,忍住了。
  “五月十一日夜,你到武漢市心理治療中心的停車場去干什么?”
  “等候一個名叫蘇亞軍的多媒体文件。”
  “干什么?”
  “降低他的用戶界面的版本。”
  隔壁房間里,張繼東捂著嘴看著蘇亞軍,蘇亞軍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用什么方式。”
  “硝酸。直接作用于于模本識別系統。”魯渭中的語調嚴肅而鄭重,仿佛是在討論專業技術問題。
  “噗哧”一聲,楊真身邊的年輕警員忍不住笑出聲來,赶緊又板起了臉。
  “你并不認識蘇亞軍,那么,是誰讓你這樣作的?”
  “用戶。”
  “哪個用戶?”
  “拒絕出示,為客戶保密是我的行為准則。”
  “那么,你又是如何知道,有人希望蘇亞軍毀容的呢?”楊真知道他對“人類語言”仍然听得懂。
  “用戶直接向我作出請求。我應該使用戶系統恢复正常,清理程序碎片是我的工作范圍。”
  這時,楊真耳孔里佩帶的微型通話器響了起來,蘇亞軍向她小聲說出了自己設定的一個問題。楊真微微點了點頭。然后又問道:
  “請問你在實施毀容之前,是否考慮到你正在准備作一件触犯刑律的事?毀容是嚴重的犯罪行為。情節嚴重者可判死刑,注意,是死刑而不是死緩。”
  “我認為……”
  突然,象是被風卷走了一樣,魯渭中臉上的自信与坦然一下子不見了,表情一下子僵在臉上,仿佛影視節目定了格。
  “我……我……”魯渭中的聲音在喉嚨里咕嚕著,含混不清。片刻之后,他猛地用雙手抱著頭,一下下地撕著頭發,好象要把什么東西從頭腦中揪出來。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隔著雙向玻璃,大家都看得出他的面色變得慘白。楊真沒有料到這种情況發生,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張警官,病人可能需要特別治療。他正在開始清醒。”隔壁室內,蘇亞軍有些著急地對張繼東說。
  “怎么個特別治療?”張繼東也沒見到過這种情況。
  “意識深處埋藏的判斷力使他從阿輝的幻覺中清醒過來,接下來可能會發生意識混亂、自傷、免疫力突然下降等症狀。不過不必住院治療,在這里護理就行。具体情況我會判斷。請您把刑警隊的醫生找來幫助我。”
  審訊室里,那個“生活節目主持人”不知跑到那里去了,一個頹唐萎瑣、目光散亂的人坐在楊真對面。魯渭中就象是夢游一般,迷迷糊糊地竟然站了起來。
  “坐下!”年輕刑警大喝一聲,楊真輕輕拉住他,小聲說:
  “讓他隨便動作,不會有危險。“
  魯渭中并沒有什么動作,刑警的一聲大喝把他嚇呆了。在這之前的十几個小時里,警服、警車、審訊室這些事物都沒能使他從幻覺中清醒過來。但這時,每個正常人都擁有的恐懼感再一次浮現上來。
  “我……在哪儿?
  “楊真,”蘇亞軍通過耳机對楊真說:“審訊可以結束了,他有些支撐不住了。”
  蘇亞軍留下來,在刑警隊醫生的幫助下,照料神智混亂的魯渭中。楊真回到偵查局,劉文祥已經把有關阿輝案件的資料整理成文件。楊真在文件后面簽上分局主任的電子密碼,將它發往北京的偵查局總部,以及天津的華北分部、沈陽的東北分部、上海的華東分部、西安的西北分部、成都的西南分部。這樣,各地的同事們將把這個案子作為協同研究的重要課題列入計划,并共享有關信息。
  然后,楊真來到二樓的法律問題小組組長夏海的辦公室。親自到下屬的工作環境中了解事情和布置任務是楊真一向的工作習慣。
  法律問題小組是高科技犯罪偵查局系統中一個功能獨特的机构。不僅公安部里偵查局總部中有這個机构,各大區分部里也有相應的小組。偵查局的設置,雖然表面上只是在龐大的公安系統中添加了一個小小的机构,但卻涉及到諸多全新的法律問題。比如,現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警察法》中,只有第六條第十二款中涉及了与偵查局有關的內容:“監督管理計算机信息系統的安全保護工作”,但那只概括了偵查局的前身—公安部信息安全監測局的工作范圍。如今整個偵查局的實際職責遠遠超過了計算机科技領域,覆蓋了許多最可能產生社會危害的科技領域。法律條文的不明确使得偵查局的許多運作都面臨問題,必須相机處理。

  當然,這還是法律小組消极方面的作用。更為積极的作用是,法律小組會從對高新科技成果的跟蹤中,尋找各類現行法律需要改進的地方。作為社會穩定体制的司法体系,本身就有滯后的特點。在科學技術一日千里的時代,這种滯后性的消极作用日見突出。促使法制建設跟上科技發展的步伐,正是偵查局法律小組的主要職責。
  包括夏海在內,這個小組的成員都是法律方面的專家和高新科技的外行。他們在与偵查局內科技專家們的配合中,摸索出各個領域存在的問題,并提出自己的法律建議。
  另外,法律小組還要把近一半的時間用來完成總部布置的一些全國性課題上。比如,這段時間內,夏海他們就承擔一個大型研究工作的地區分課題。這個研究工作的總題目叫作《電子商務在抑制腐敗方面的作用》。由于政府机關和國有企業的采購行為越來越多地加入電子商務序列,監控變得十分容易,大大擠壓了賄賂和回扣等行為的存在空間。
  夏海是人民大學法律系的博士生。雖然學生生涯一番風順,但博士生讀出來,年紀也近了三十,書生气象沏了二遍的茶水那樣濃郁。夏海在華中分局干了三年,他那矮胖的身影經常在各個研究室出沒,海綿吸水一樣地學習著各門高新科技方面的知識。

  楊真把案情向夏海介紹了一遍,听得夏海大張著嘴合不攏。
  “還有這樣的事,不會是那個嫌疑人表演的吧。”
  “不會,他襲擊蘇亞軍,是對自己完全沒有意義的行為。”
  “那,你的意思是……”
  “關于這個案子,許多細節還不清楚。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讓HAI公司暫時停止阿輝网站的使用。單單武漢市就出現了這么多喪失自我的患者,阿輝是面對全世界華人社區的网站,有多少潛在的受害者還不清楚。這個數字每天都有可能增加。你考慮一下可以延用哪些法律條款。”
  夏海沉吟著,各种相關的法律條文從他的腦子里快速地過著篩子。最后,他搖了搖頭。
  “難度不小,在這几個案子里,無論是襲擊公民個人,還是破坏信息安全,都是与HAI公司無關的個人行為。除非我們有證据,這些人的行為真是受了阿輝的影響。我們手里惟一能夠擁有的違法證据,是阿輝在進行用戶個性測試時使用了色情錄像,但這在今天的网絡上根本算不了什么,不過是個擦邊球。況且,阿輝网站是HAI公司的招牌項目,一旦停止運營,對他們的運作影響巨大,他們肯定會援引法律,竭力阻止。到時我們會很被動。”
  楊真點了點頭。
  “确實如此,可是,我們要找到有充分說服力的證据還需要時間。而在這個時間內,阿輝可能會把更多的人變得神魂顛倒。所以我想親自到HAI公司中國總部去一趟,取得他們的理解。畢竟我們并沒有追究他們的什么責任,只是希望他們配合,給社會減少損失。你盡可能地找到一些适用的法律條文吧。”
  盡管楊真本人也是執法人員,但對于迷宮般龐大而复雜的法律体系來說,還需要夏海這樣的專業人才。
  中午吃飯的時候,蘇亞軍打來電話,介紹魯渭中的現狀。
  “他現在還沒有完全恢复原來的自我意識,但已經能回憶起魯渭中這個人的主要生活經歷了。他變成阿輝其實只有十几天的時間,大概就是在赶走那個倒霉教師的前后。現在麻煩的是,他無法准确复述這十几天的生活經歷,更無法复述他与阿輝聯系的過程。我們最需要了解的就是這個。”

  “失憶?”
  “心因性的。他的原始自我正在恢复。潛意識里壓抑著那十几天的生活經歷,因為這段經歷中有違法犯罪的行為。現在只能靠催眠方法解決。我的主意是以毒攻毒。魯渭中現在已經有明顯的网絡戒斷綜合症,他十几個小時沒上网,表現已經和十几個小時沒接触毒品的吸毒人員一樣了。我想讓他在刑警隊里,在監護條件下上网。他肯定要去見阿輝。我們可以觀察他与阿輝交流的情況。”
  楊真想了想,張繼東那邊的設備雖然不及偵查局,但上個网還不成問題。便同意了。
  “多和張警官配合。對了,嫌疑人的家屬是否接到了通知,有什么舉動沒有?”
  “唔,他的家屬接到通知后根本沒有來。他愛人准備和他离婚,不過不是因為這件事,离婚很早就提出來了。人家向魯渭中提出的要求很簡單:要网絡還是要家庭。咱們這位活寶的回答也很簡單:當然是要网絡。所以現在他們正在協議离婚。不過,魯渭中現在神魂顫倒,除了電腦以外,財產、孩子什么的一律不要,老婆愛拿什么拿什么。”
  “那就不好辦了。”楊真感慨地說:“我還想著,他的家人能用親情喚起他一些被壓抑的原始自我。現在他的家人不配合,唉!”
  這個時候,他們交談的是与案件和犯罪無關的問題。本來魯渭這個人就不能算是嚴格意義上的犯罪嫌疑人,更多的只是個受害者。
  “張警官的想法可不一樣。在他看來,什么IDA綜合症,根本就不存在,其實就是网虫們不負責任,不能控制自己。張警官跟我說,讓魯渭中恢复正常對他自己有什么好呢。看他現在這個樣子,什么都沒有了,家庭沒有了,原來的工作單位也不會再要他,其實已經是很可怜的人了,但他自己卻一點不知道,自以為是阿輝,神通廣大,濟世救人,這多幸福啊。可如今逐漸恢复原來的自我,神志清醒了,發現工作、家庭、財產都沒了,那不是太殘酷了嗎。”
  楊真也沉默了。她曾經有心理醫生的經歷,對人更有一分寬容心。在心理醫生看來,世上的人們多半被自己還沒有覺悟到的精神力量所控制,無論作了什么出格的事,都應該給予同情而不是遣責。但她現在是一名執法人員,還有另外的价值觀在約束著她。從法律角度來說,IDA患者被划為心理障礙,對自己的行為是要付法律責任的。
  “我希望下一步調查能在你們那里進行。當魯渭中与阿輝交流時,你們的技術人員可以進行監測。刑警大隊的技術條件不行。”
  “可以,我和張隊長商量一下。”
  “可是……”蘇亞軍忽然猶豫了一下:“一定要快呀。我擔心,如果魯渭中長時間不与阿輝接触,會……”
  楊真知道他為什么吞吞吐吐。對于此案的謎底,蘇亞軍也接近于形成楊真現在的某個想法。但這個想法太有些荒誕了,他難以說出口。
  “還有,魯渭中那個樣子,你怎么看起來一點不覺得奇怪?”蘇亞軍好奇地問。
  楊真笑了。“我一定要瞪大眼睛,張大嘴巴,好讓你這樣的身勢語言(注)專家有所判斷才行?”
  然后,她又收住了玩笑的口吻,認真地說。
  “對這個案子的謎底,你和我的猜測不謀而合。但我們還沒有證据證明,對吧。”
  下午,魯渭中被移送到偵查局,此時,已經二十個小時沒有上网的魯渭中眼神散亂,呼吸急促,瞪著一雙紅紅的眼睛。回答警方人員的提問時語無倫次。這樣嚴重的IDA綜合症,就是楊真也頭一次看到。她不由得又想起了死去的方源。在他步入死亡的三十個小時之前,不知還有多少個漫長的過癮時間。网絡在他們的心目中已經比糧食和飲水更重要了。
  蘇亞軍也跟了過來,還帶著從心理治療中心開來的一些藥劑。他擔心魯渭中的病情嚴重起來,單純的心理治療沒有作用。
  在一間事先布置好的屋子里,魯渭中坐在電腦前,用痙攣的指頭敲打著鍵盤。楊真、蘇亞軍和信息犯罪研究室的都退到隔壁一間屋里,通過閉路電視觀看著魯渭中的行為。果然,當阿輝的形象在顯示器上出現后,魯渭中不停聳動著的肩膀開始平靜下來。

  劉文祥仍然呆在他的監控裝置旁邊,觀察并記錄著魯渭中和阿輝的交流情況。這時,楊真、蘇亞軍和劉文祥對案件的判斷已經与最初的推論相去甚遠,雖然他們誰都沒有說出這個判斷,但不約而同地把調查轉到相應的方面來。而三個年輕組員還想著去找既是本体角色缺失症,又是黑客的人。
  “實時時間二十小時,無系統恢复,無讀入顯示。我去了什么地方?”果然,阿輝開始用奇怪的方式和魯渭中交談起來。
  “解決用戶問題,魏衡子目錄下第五項。”
  “我是否成功了?”
  “我成功了,該項問題解決。”
  楊真和蘇亞軍交流了一下眼神。他們已經猜到了魯渭中和阿輝的語言方式,但對這個答案還是感覺很意外。一邊的牟愛蘭脫口而出:
  “這是什么意思,他們在說什么?”
  “魯渭中恢复了一部分自我意識,他在向阿輝掩飾自己的失敗。這個時候,他的個性和阿輝已經有些脫离了。”蘇亞軍解釋道。不過,由于這個解釋語焉不祥,牟愛蘭并沒有明白多少。平利群拉了拉她的肩膀,意思是讓她注意觀察。那邊,更加匪夷所思的對話開始了。
  “過去的十二個小時里,非數字世界中,一千一百五十六個多媒体文件自行輸入。”
  “過去的十二個小時里,非數字世界中,一千一百五十六個多媒体文件自行輸入”魯渭中把阿輝的話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
  “過去的十二個小時里,非數字世界中,三万五千八百六十六次操作命令提呈。”
  “過去的十二個小時里,非數字世界中,三万五千八百六十六次操作命令提呈。”
  “注意看魯渭中的面部表情。”蘇亞軍指著一個屏幕說道。那個錄像鏡頭設在電腦背后的牆壁上,正好面對著魯渭中的臉。只見上午楊真他們曾見過的那种高傲自信又開始在魯渭中臉上凝聚。而那個失魂落迫的癮君子的形象則被驅逐出去,魯渭中正在“變成”阿輝。

  “空間范圍,武漢市,經中樞比較執行條件,決定用非數字方式執行十七個指令。”
  “空間范圍,武漢市,經中樞比較執行條件,決定用非數字方式執行十七個指令。”
  “主任,”劉文祥看著這詭秘的情形,猶豫地低聲問道:“這樣測試對魯渭中是不是有傷害?”
  “再觀察一會儿吧。”楊真擺了擺手。那邊,魯渭中繼續和阿輝進行著神秘對話。
  “我執行其中一個指令。”
  “我執行其中一個指令。”
  單從語法上講,這句話和阿輝剛才講過的那句話完全矛盾。李曉健他們都覺得,這個阿輝已經神經錯亂了。但蘇亞軍和楊真卻都瞪大了眼睛,他們預計的結果就要出來了。
  “看來這個時候,阿輝的共性和個性開始融為一体了……”蘇亞軍沒說完,就被楊真攔住了。后者指著屏幕上出現的字跡。
  “目標文件,多媒体系統,文件名夢天商廈,地址,江漢北路136號,刪除!”
  “目標文件,多媒体系統,文件名夢天商廈,地址,江漢北路136號,刪除!”
  魯渭中的手指突然停下來,一層霧靄在臉上凝結起來。
  “不好!”蘇亞軍大叫了一聲。迅速打開自己的醫療箱,抓起一針注射劑跑了出去。楊真也反應過來,跟著跑了出去。她知道,這個時候自己的部下派不上用場。他們沖進魯渭中的房間只用了几秒鐘的時間。魯渭中已經從椅子上掙扎著站了起來,動作之艱難,就象是有几個大漢按住他的肩頭。魯渭中面色鐵青,呼吸急促,雙手在空中亂抓著。
  “來,弄到沙發上,我注射。”蘇亞軍跑到魯渭中身邊,抱住他。沒想到魯渭中的腿就象是折了一樣,一下子軟倒,差點把蘇亞軍帶了個跟頭。好在楊真已經搶到,就勢抬起魯渭中的雙腿,兩個人一起把他平放到沙發上。楊真扯開魯渭中胸口處的衣服,又把他的嘴掰開,防止他在痙攣時咬住舌頭。蘇亞軍壓住魯渭中抽搐的身体,向他的左臂靜脈注射了利眠平藥劑。兩個人用力壓住魯渭中,一直到覺得他的抽搐平息了下來為止。魯渭中酣然入睡,一絲迷茫和恐懼還停留他的臉上。
  楊真站起身,轉過身看著那台電腦終端,阿輝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离開了,屏幕上只剩下瀏覽器的窗口圖形。劉文祥這時也已經跑了過來。他第一件事就是檢查魯渭中使用過的電腦。敲打了一通鍵盤后,他往后一靠,胸有成竹地說:
  “果不其然,阿輝用遠程登錄的方式刪掉了這里与它有關的操作記錄。可以我那邊已經有了記錄。這是它想不到的。”
  這時,剩下的三個年輕人也已經擠到這間屋子里,听到劉文祥的話,平利群問。
  “大劉,你說什么呢,怎么听上去象是阿輝自己倒的鬼。”
  “正是阿輝,我以前的設想并不正确。”蘇亞軍解釋道:
  “在這個案子里,自我角色喪失症患者确實存在,就象這個魯渭中。但他們的病情能夠嚴重到這個程度,以至于一段時間內完全喪失原來的自我,完全是阿輝搗的鬼。不知道阿輝用什么方式挑中了這些人。然后它用了自己生成的某些程序給他們洗腦、催眠。估計是一种連續很長時間的集中轟炸。然后病人就開始把自己當成阿輝。”
  “它為什么要這么干?”牟愛蘭問。
  “剛才它已經用兩個詞講了自己的動机,非數字世界,非數字方式。習慣上我們把网絡世界叫虛擬世界,把我們真正生活的環境叫現實世界。這兩個詞看似中立,實際上是人類從自己的角度出發進行的划分。阿輝是一個程序,我們可以站在阿輝的角度看問題:數字世界和非數字世界,數字方式和非數字方式,這种划分完全符合它觀察問題的角度。阿輝已經不滿足于在數字世界里干巴巴地回答用戶問題,它要尋求實際解決這些問題的方法,但它自己畢竟只是一個程序,又不可能跳出這些机器設備,就在非數字世界里選擇了一些倒霉鬼,把他們變成自己的化身,去處理所謂的問題。魯渭中是其中的一個化身。單是武漢市內,這樣的化身就不止一個,我們之所以抓住了他而不是別人,因為他住的地方离心理治療中心很近,可能是所有化身中最近的一個。”
  “我的天,”李曉健大叫道:“你好象是在談論一個精靈,一個活物。”
  “不,它仍然只是個計算机程序,只是,它是個失控的程序。”劉文祥加入了解釋說明的陣營:
  “制作一個自主生成程序,就象生養一個孩子一樣。孩子小,大人把他抱在怀里吃奶的時候,完全可以控制他。可慢慢地,隨著他活動空間的加大,他的身上就會出現一些成年人意想不到的東西,他開始擁有自己的經歷和自己的意識。而成年人不可能每時每刻跟著他。所以成長中的孩子常能作出一些使家長感到惊訝行為。自主生成程序類似于一個能產生自主意識的孩子,而它積累經驗的速度遠遠超過一個孩子,最初的知識基礎也遠遠超過一個嬰儿。阿輝在一年的使用期中積累了大量實際經驗,它一直在進行自發的推斷,但人們并不知道它形成了什么新的判斷原則作。最初HAI公司輸入的源程序可能會對它制定一些約束,但那些源程序早已淹沒在后來新生成的程序中了。結果,阿輝開始形成自己的价值觀,開始作出自己的判斷。從阿輝的角度看,在現實世界中殺死一個人,大概就象我們從電腦中刪除一個文件一樣,只是解決問題的一個必要步驟。”

  “天啊!”牟愛蘭感歎道:“弄了半天,我們的對手竟然是一個計算机程序!”
  “不。”楊真感到自己必須作出總結。
  “阿輝只是一個有缺陷的程序,它不能以對自己行為的后果負責。責任還要落HAI公司身上。他們犯了盲目編制,疏于監測的過錯。”
  楊真是一個領導者,需要調動大家的才智共同努力。而不是象偵探小說里的那些神探一樣,到了故事最后,通過長篇大論來證明自己的聰明。盡管她的思路与劉文祥、蘇亞軍一致,但她還是讓這兩個人把推測講了出來。
  “蘇亞軍,這里的條件不好。你把魯渭中帶回治療中心。幫助他徹底解決病症。我們不能再用他來找到線索,否則他的精神會崩潰。劉文祥,把我們的調查結果總結出來。寫兩個文本,一個留檔,要詳細,一個粗略一些,通知HAI公司。下一步我准備預約時間,親自去一趟HAI公司,要他們共同分析阿輝程序的運行問題。”
  “您親自去?”劉文祥問道。
  “是的。HAI公司是世界級的大企業。象我們這樣級別的執法机關,發個通知就讓他們停止某种業務,他們很難接受也很難配合,更何況這种業務是他們的核心業務。我親自去是爭取把問題辦得順利些。到時你和我一起去,他們肯定會提出一些技術問題來反駁我們,你要准備作答。”

  “魯宣!”沙發那里一聲大喊,把大家嚇了一跳。定精看去,卻是酣睡中的魯渭中在說夢話。一聲喊過,魯渭中稍稍翻了個身,又發出了酣聲。楊真和蘇亞軍都覺得魯宣這個名字很熟悉,最后還是蘇亞軍先想起來了。
  “太好了,他記起自己的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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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鄭軍友情提供,轉載請与作者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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