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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信佞臣盡毀詩書 筑阿房大興土木


  卻說蒙恬方監筑長城,連日赶造,忽又接到始皇詔旨,乃是令他再逐匈奴。蒙恬已返入河南,至此不敢違詔,因复渡河北進,拔取高闕陶山北假等地。再北統是沙磧,不見行人,蒙恬乃停住人馬,擇視險要,分筑亭障,仍徙內地犯人居守,然后派人奏報,佇听后命。嗣有复詔到來,命他回駐上郡,于是拔塞南歸,至行宮朝見始皇。始皇正下令回都,匆匆与蒙恬話別,使他留守上郡,統治塞外。并命辟除直道,自九原抵云陽,悉改坦途。蒙恬唯唯應命,當即送別始皇,依旨辦理。此時的万里長城,甫經修筑,役夫約數十万,辛苦經營,十成中尚只二三成,粗粗告就,偏又要興動大工,開除直道,這真是西北人民的厄運,累得叫苦不迭!又況西北一帶,多是山地,層岭复雜,深谷瀠洄,欲要一律坦平,談何容易。怎奈這位蒙恬將軍,倚勢作威,任情驅迫,百姓無力反抗,不得不應募前去,今日塹山,明日堙谷,性命卻拚了無數,直道終不得完工;所以秦朝十余年間,只聞長城筑就,不聞直道告成,空斷送了許多民命,耗費了許多國帑,豈不可歎!一片凄涼嗚咽聲。
  越年為秦始皇三十三年,始皇既略定塞北,复思征服岭南,岭南為蠻人所居,未開文化,大略与北狄相似,惟地方卑濕,气候炎熇,山高林密等處,又受熱气熏蒸,積成瘴霧,行人触著,重即傷生,輕亦致病,更利害的是毒蛇猛獸,聚居深箐,無人敢攖。始皇也知路上艱難,不便行軍,但從無法中想出一法,特令將從前逃亡被獲的人犯,全体釋放,充作軍人,使他南征。又因兵額不足,再索民間贅婿,勒令同往。贅婿以外,更用商人充數,共計得一二十万人,特派大將統領,克日南行。可怜咸陽橋上,爺娘妻子,都來相送,依依惜別,哭聲四達。那大將且大發軍威,把他赶走,不准喧嘩。看官,你道這贅婿商人,本無罪孽,為何与罪犯并列,要他隨同出征呢?原來秦朝舊制,凡入贅人家的女婿,及販賣貨物的商人,統視作賤奴,不得与平民同等,所以此次南征,也要他行役當兵。這班贅婿商人,無法解免,沒奈何辭過父母,別了妻子,銜悲就道,向南進行。途中越山逾岭,備嘗艱苦,好多日才至南方,南蠻未經戰陣,又無利械,曉得甚么攻守的方法,而且各處散居,勢分力薄,驀然听得鼓聲大震,號炮齊鳴,方才有些惊疑。登高遙望,但見有大隊人馬,從北方迤邐前來,新簇簇的旗幟,亮晃晃的刀槍,雄糾糾的武夫,惡狠狠的將官,都是生平未曾寓目,至此才得瞧著,心中一惊,腳下便跑,那里還敢對敵?有几個蠻子蠻女,逃走少慢,即被秦兵上前捉住,放入囚車。再向四處追逐蠻人,蠻人逃不胜逃,只好匍匐道旁,叩首乞怜,情愿充作奴仆,不敢抗命。敘寫南蠻,与前回北伐匈奴時,又另是一种筆墨。其實秦兵也同烏合,所有囚犯贅婿商人,統未經過訓練,也沒有甚么技藝,不過外而形式,卻是有些可怕,僥幸僥幸,竟得嚇倒蠻人,長驅直入。不到數旬,已將岭南平定,露布告捷。旋得詔令頒下,詳示辦法,命將略定各地,分置桂林南海象郡,設官宰治。所有岭南險要,一概派兵駐守。岭南即今兩粵地,舊稱南越,因在五岭南面,故稱岭南。五岭就是大庾岭,騎田岭,都龐岭,萌渚岭,越城岭,這是古今不變的地理。惟秦已取得此地,即將南征人眾,留駐五岭,鎮壓南蠻。又复從中原調發多人,無非是囚犯贅婿商人等類,叫他至五岭間助守,總名叫做謫戍,通計得五十万人。這五十万人离家遠适,長留岭外,試想他愿不愿呢!近來西國的殖民政策,也頗相似,但秦朝是但令駐守,不令開墾,故得失不同。
  獨始皇因平定南北,非常快慰,遂在咸陽宮中,大開筵宴,遍飲群臣。就中有博士七十人,奉觴稱壽,始皇便一一暢飲。仆射周青臣,乘勢貢諛,上前進頌道:“從前秦地不過千里,仰賴陛下神圣,平定海內,放逐蠻夷,日月所照,莫不賓服,當今分置郡縣,外輕內重,戰斗不生,人人樂業,將來千世万世,傳將下去,還有甚么后慮?臣想從古到今,帝王雖多,要象陛下的威德,實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始皇素性好諛,听到此言,越覺開怀。偏有博士淳于越,本是齊人,入為秦臣,竟冒冒失失的,起座插嘴道:“臣聞殷周兩朝,傳代久遠,少約數百年,多約千年,這都是開國以后,大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今陛下撫有海內,子弟乃為匹夫,倘使將來有田常等人,從中圖亂,淳于越究是齊人,所以僅知田常。若無親藩大臣,尚有何人相救?總之事不師古,終難持久,今青臣又但知諛媚,反為陛下重過,怎得稱為忠臣!還乞陛下詳察!”始皇听了,免不得轉喜為怒,但一時卻還耐著,便即遍諭群臣,問明得失。當下有一大臣勃然起立,朗聲啟奏道:“五帝不相因,三王不相襲,治道無常,貴通時變。今陛下手創大業,建万世法,豈愚儒所得知曉!且越所言,系三代故事,更不足法,當時諸侯并爭,廣招游學,所以百姓并起,异議沸騰,現在天下已定,法令畫一,百姓宜守分安已,各勤職業,為農的用力務農,為工的專心作工,為士的更應學習法令,自知避禁,今諸生不思通今,反想學古,非議當世,惑亂黔首,這事如何使得?愿陛下勿為所疑!”始皇得了這番言語,又引起余興,滿飲了三大觥,才命散席。看官道最后發言的大員,乃是何人?原來就是李斯。李斯此時,已由廷尉升任丞相,他本是創立郡縣,廢除封建的主議,見第二回。得著始皇信用,毅然改制,經過了六七年,并沒有甚么弊病,偏淳于越獨來反對,欲將已成局面,再行推翻,真正是豈有此理!為此极力駁斥,不肯少容。淳于越卻是多事。到了散席回第,還是余恨未休,因复想出嚴令數條,請旨頒行,省得他人再來饒舌。當下草就奏章,連夜繕就,至翌晨入朝呈上,奏中說是:
   丞相李斯昧死上言: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并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而相与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夸主以為名,异趣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書非秦紀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刺面成文為黥,即古墨刑,城旦系發邊筑城,每旦必与勞役,為秦制四歲刑。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种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龐言息而人心一,天下久安,永譽無极。謹昧死以聞。
  這篇奏章,呈將進去,竟由始皇親加手筆,批出了一個可字。李斯當即奉了制命,號令四方,先將咸陽附近的書籍,一体搜索,視有詩書百家語,盡行燒毀,依次行及各郡縣,如法辦理。官吏畏始皇,百姓畏官吏,怎敢為了几部古書,自致犯罪,一面將書籍陸續獻出,一面把書籍陸續燒完,只有曲阜縣內孔子家廟,由孔氏遺裔藏書數十部,暗置复壁里面,才得保存。此外如窮鄉僻壤,或尚有几冊留藏,不致盡焚,但也如麟角鳳毛,不可多得。惟皇宮所藏的書籍,依然存在,并未毀去,待至咸陽宮盡付一炬,燒得干干淨淨,文獻遺傳,也遭浩劫,煞是怪事!無非愚民政策。
  一年易過,便是始皇三十五年,始皇厭故喜新,又欲大興土木,廣筑宮殿,乘著臨朝時候,面諭群臣道:“近來咸陽城中,戶口日繁,屋宇亦逐漸增造,朕為天下主,平時居住只有這几所宮殿,實不敷用。從前先王在日,不過据守一隅,所筑宮廷,不妨狹小,自朕為皇帝后,文武百官,比前代多寡不同,未便再拘故轍。朕聞周文都丰,周武都鎬,丰鎬間本是帝都,朕今得在此定居,怎得不擴充規制,抗跡前王!未知卿等以為何如?”群臣聞命,當然連聲稱善,异口同辭。于是在渭南上林苑中,營作朝宮,先命大匠繪成圖樣,務期規模闊大,震古鑠今,各匠役費盡心思,才得制就一個樣本,呈入御覽。复經始皇按圖批改,某處還要增高,某處還要加廣,也費了好几日工夫,方將前殿圖樣,斟酌完善,頒發出去,令他照樣赶筑;此外陸續批發,次第經營。匠役等既經奉命,就將前殿筑造起來,役夫不足,當由監工大吏,發出宮刑徒刑等人,一并作工,逐日營造。相傳前殿規模,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分作上下兩層,上可坐万人,下可建五丈旗,四面統有回廊,可以環繞,廊下又甚闊大,無論高車駟馬,盡可驅馳。再經殿下筑一甬道,直達南山,上面都有重檐复蓋,迤邐過去,与南山相接,就從山巔豎起華表,作為闕門。殿闕既就,隨筑后宮,五步一樓,十步一閣,不消細說。監工人員,与作工役夫,統已累得力盡筋疲,才算把前殿營造,大略告就。偏始皇又發詔令,說要上象天文,天上有十七星,統在天极紫宮后面,穿過天漢,直抵營室。今咸陽宮可仿天极,渭水不啻天漢,若從渭水架起長橋,便似天上十七星的軌道,可稱閣道。因此再命加造橋梁,通過渭水。渭水兩岸,長約二百八十步,筑橋已是費事,且橋上須通車馬,不能狹隘,最少需五六丈,這般巨工,比筑宮殿還要加倍。始皇也不管民力,不計工費,但教想得出,做得到,便算稱心。需用木石,關中不足,就命荊蜀官吏,隨地采辦,隨時輸運。工役亦依次征發,逐屆加添,除匠人不計外,如宮徒兩刑犯人,共調至七十万有奇。他尚以為人多事少,再分遣筑宮役夫,往營驪山石槨,所以此宮一筑數年,未曾全竣,到了始皇死后,尚難完成。惟當時宮殿接連,照圖計算,共有三百余所,關外且有四百余所,复壓至三百多里,一半已經筑就,不過裝璜堊飾,想還欠缺,就中先造的前殿,已早告成。時人因他四阿旁廣,叫做阿房。其實始皇當日,欲俟全工落成,取一美名,后來病死沙邱,終不能償此宿愿,遂至阿房宮三字,長此流傳,作為定名了。實是幻影。
  且說始皇既筑阿房宮,不待告竣,便將美人音樂,分宮布置,免不得有一番忙碌。适有盧生入見,始皇又惹起求仙思想,便問盧生道:“朕貴為天子,所有制作,無不可為,只是仙人不能親見,不死藥無從求得,如何是好!”盧生便信口答道:“臣等前奉詔令,往求仙人,并及靈芝奇藥,曾受過多少風波,終未能遇,這想是有鬼物作祟,隱加阻害。臣聞人主欲求仙術,必須隨時微行,避除惡鬼,惡鬼遠离,真人便至;若人主所居,得令群臣知曉,便是身在塵凡,不能招致真人,真人入水不濡,入火不爇,乘云駕霧,到處可至,所以万年不死,壽与天地同長。今陛下躬親万机,未能恬淡,雖欲求仙,終恐無益。自今以后,愿陛下所居宮殿,毋使外人得知,然后仙人可致,不死藥亦可得呢。”全是瞎說。這一席話,說得始皇爽然若失,不禁欷歔道:“怪不得仙人難致,仙藥難求!原來就中有這般阻難,朕今才如夢初覺了。但朕既思慕真人,便當自稱真人,此后不再稱朕,免為惡鬼所迷。”面前就是惡鬼,奈何不識。盧生即順勢獻諛道:“究竟陛下圣明天縱,触處洞然,指日就可成仙了。”指日就要變鬼了。說畢,即頓首告退。看官試想始皇為人,雖然有些痴呆,究竟非婦孺可比;況并吞六國,混一區宇,總有一番英武气象,為甚么听信盧生,把一派荒誕絕倫的言語,當作真語相看,難道前此聰明,后忽愚昧么?小子听得鄉村俗語云:聰明一世,懵懂一時,越是聰明越是昏,想始皇一心求仙,所以不多思索,誤入迷途呢。
  自經始皇迷信邪言,遂令咸陽附近二百里內,已成宮觀二百余所,統要添造复道甬道,前后聯接,左右遮蔽,免得游行時為人所見,瞧破行蹤。并令各處都設帷帳,都置鐘鼓,都住妃嬙,其余一切御用物件,無不具備。今日到這宮,明日到那宮,一經趨入,便是吃也有,穿也有,侑觴伴寢,一概都有。只是這班宋子齊姜,吳姬趙女,撥入阿房宮里,伺候顏色,打扮得齊齊整整,裊裊婷婷,專待那巫峽襄王,來做高唐好夢。有几個僥幸望著,總算不虛此生,仰受一點圣天子的雨露。但也不過一年一度,仿佛牛郎織女,只許七夕相會,還有一半晦气的美人,簡直是一生一世,盼不到御駕來臨,徒落得深宮寂寂,良夜凄凄。后人杜牧嘗作阿房宮賦,中有數語云:
   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于秦。朝歌夜弦,為秦宮人。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云扰扰,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惊,宮車過也;轆轆遠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极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
  內多怨女,外多曠夫,興朝景象,豈宜若此!那始皇尚執迷不悟,鎮日里微行宮中,不使他人聞知。且令侍從人員,毋得漏泄,違命立誅。侍從自然懍遵,不過始皇是開國主子,究竟不同庸人,所有內外奏牘,仍然照常批閱,凡一切筑宮人役,勞績可嘉,便令徙居驪邑云陽,十年免調。總計驪邑境內,遷住三万家,云陽境內,遷住五万家,又命至東海上朐界中,立石為表,署名東門。他以為皇威廣被,帝德無涯,那知百姓都愿守土著,不樂重遷,雖得十年免役,還是怨多感少,忍气吞聲。始皇何從知悉?但覺得言莫予違,快樂得很。
  一日游行至梁山宮,登山俯矚,忽見有一隊人馬,經過山下,武夫前呵,皂吏后隨,約不下千余人,當中坐著一位寬袍大袖的人員,也是華麗得很,可惜被羽蓋遮住,無從窺見面目。不由的心中惊疑,便顧問左右道:“這是何人經過,也有這般威風?”左右仔細審視,才得据實复陳。為了一句答詞,遂令始皇又起猜嫌。小子有詩詠道:
  欲成大德務寬容,宁有苛殘得保宗!
  怪底秦皇終不悟,但工溪刻好行凶。
  究竟山下是何人經過。容至下回發表。
  始皇之南征北略,已為無名之師,顧猶得曰華夷大防,不可不嚴,乘銳气以逐蠻夷,亦圣朝所有事也。乃誤信李斯之言,燒詩書,燔百家語,果奚為者?詩書為不刊之本,百家語亦有用之文,一切政教,恃為模范,顧可付諸一炬乎?李斯之所以敢為是議者,乃隱窺始皇之心理,揣摩迎合耳。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豈一人所得而私?始皇不知牖民,但務愚民,彼以為世人皆愚,而我獨智,則人莫予毒,可以傳世無窮。庸詎知其不再傳而即止耶!若夫阿房之筑,勞役万民,圖獨樂而忘共樂,徒令怨女曠夫,充塞內外,千夫所指,無疾而死,況怨曠者之數不胜數乎!其亡也忽,誰曰不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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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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