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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宴鴻門張樊保駕 焚秦宮關陝成墟


  卻說項羽有個叔父,叫做項伯,為楚左尹。他在秦朝時候,因怒殺人,自知不免死罪,逃往下邳,幸虧遇著張良,与他同病相怜,引同居處,方得避禍。嗣是記念舊恩,常欲圖報,時正在項羽營中,聞知范增計策,不免為張良擔憂。暗思沛公被攻,与我無涉,惟張良跟著沛公,一同受禍,豈不可惜!當下乘夜出營,單騎加鞭,直至沛公營前,求見張良。好在沛公營內,聞得項羽入關,駐扎鴻門,也恐他夜來襲擊,所以格外戒嚴,不敢安睡。張良也憑燭坐著,听說項伯來會,料有密事,急忙出迎。項伯入見張良,即与悄語道:“快走快走!明日便要遇禍了!”良惊問原委,由項伯略述軍情。良沈吟道:“我不能急走!”項伯道:“同死何益,不如隨我去罷!”良又道:“我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有急難,我背地私逃,就是不義。君且少坐,待我報知沛公,再定行止。”說著,抽身便去,項伯禁止不住,又未便擅歸,只好候著。
  張良匆匆入沛公營,可巧沛公亦尚未寢,即向沛公說道:“明日項羽要來攻營了!”沛公愕然道:“我与項羽并無仇隙,如何就來攻我?”良答道:“何人勸公守函谷關?”沛公道:“鯫生前來語我!鯫生即小生,或謂姓鯫。謂當派兵守關,毋納諸侯,方可据秦稱王。我乃依議照行,莫非我誤听了么?”自知有誤,便是聰明。良便問道:“公自料部下士卒,能敵項羽否?”沛公徐說道:“只怕未必。”良接口道:“我軍只十万人,羽軍卻有四十万,如何敵得!今幸項伯到此,邀良同去,良怎敢負公?不得不報。”沛公頓足道:“今且奈何?”良又道:“看來只好情懇項伯,叫他轉告項羽,只說公未嘗相拒,不過守關防盜,請勿誤會。項伯乃是羽叔,當可止住羽軍。”沛公道:“君与項伯何時相識?”良答道:“項伯嘗殺人坐罪,由良救活,今遇著急難,故來告良。”沛公道:“比君少長如何?”良答言項伯年長。沛公道:“君快与我呼入項伯,我愿以兄禮相事。如能代為轉圜,決不負德!”
  良乃出招項伯,邀他同見沛公。項伯道:“這卻未便。我來報君,乃是私情,怎得徑見沛公?”良急說道:“君救沛公,不啻救良,況天下未定,劉項二家,如何自相殘殺?他日兩敗俱傷,与君亦屬不利,故特邀君入商,共議和平。”娓娓動人。項伯尚要推辭,再經良苦勸數語,方偕良入見沛公。沛公整衣出迎,延他上坐,一面令軍役擺出酒肴,款待項伯,自与良殷勤把盞,陪坐一旁。酒至數巡,沛公開言道:“我入關后,秋毫不敢私取,封府庫,錄吏民,專待項將軍到來。只因盜賊未靖,擅自出入,所以遣吏守關,不敢少忽,何嘗是拒絕將軍?愿足下代為傳述,但言我日夜望駕,始終怀德,決無二心。”項伯道:“君既見委,如可進言,自當代達。”張良見項伯語尚支吾,又想出一法,問項伯有子几人,有女几人?想入非非。項伯一一具答,良乘間說道:“沛公亦有子女數人,好与伯結為姻好。”沛公畢竟心靈,連忙承認下去。項伯尚是遲疑,托詞不敢攀援,良笑說道:“劉項二家,情同兄弟,前曾約与伐秦,今得入咸陽,大事已定,結為婚姻,正是相當,何必多辭!”好一個撮合山。沛公聞言遽起,奉觴稱壽,遞与項伯,項伯不好不飲,飲盡一觴,也酌酒相酬。良待沛公飲訖,即從旁笑談道:“杯酒為盟,一言已定,他日二姓諧歡,良亦得叨陪喜席。”項伯沛公,亦皆歡洽异常,彼此又飲了數杯。項伯起身道:“夜已深了,應即告辭。”沛公复申說前言,項伯道:“我回去即當轉告,惟明日早起,公不可不來相見!”沛公許諾,親送項伯出營。
  項伯上馬亟馳,返入本營,差不多有三四更天气了。營中多已就寢,及趨入中軍,見項羽還是未睡,因即進見。羽問道:“叔父何來?”項伯道:“我有一故友張良,前曾救我生命,現投劉季麾下,我恐明日往攻,破滅劉季,良亦難保,因此往与一言,邀他來降。”項羽素來性急,即張目問道:“張良已來了么?”項伯道:“良非不欲來降,只因沛公入關,未嘗有負將軍,今將軍反欲加攻,良謂將軍未合情理,所以不敢輕投,竊恐將軍此舉,未免有失人心了。”羽憤然道:“劉季乘關拒我,怎得說是不負?”項伯道:“沛公若不先破關中,將軍亦未能驟入,今人有大功,反欲加擊,豈非不義!況沛公守關,全為防備盜賊起見,他卻財物不敢取,婦女不敢幸,府庫宮室,一律封鎖,專待將軍入關,商同處置,就是降王子嬰,也未嘗擅自發落。如此厚意,還要遭擊,豈不令人失望么?”力為沛公解說,全是張良之力。羽遲疑半晌,方答說道:“据叔父意見,莫非不擊為是?”項伯道:“明日沛公當來謝罪,不加好為看待,借結人心。”羽點頭稱是。項伯方才退出,略睡片刻,便即天曉。
  營中將士,都已起來,吃過早餐,專候項羽命令,往擊沛公。不料羽令未下,沛公卻帶了張良樊噲等人,乘車前來。到了營前,即下車立住,先遣軍弁通名求謁。守營兵士,入內通報,項羽即傳請相見,沛公等走入營門,見兩旁甲士環列,戈戟森嚴,繞成一團殺气,不由的忐忑不安。獨張良神色自若,引著沛公,徐步進去。既至中軍營帳,始讓沛公前行,留樊噲守候帳外,自隨沛公趨入。項羽高坐帳中,左立項伯,右立范增,待沛公已到座前,才把身子微動,總算是迓客的禮儀。沛公身入虎口,不能不格外謙恭,便向羽下拜道:“邦未知將軍入關,致失迎謁,今特踵門謝罪。”羽冷笑道:“沛公亦自知罪么?”沛公道:“邦与將軍,同約攻秦,將軍戰河北,邦戰河南,雖是兩路分兵,邦卻遙仗將軍虎威,得先入關破秦。為念秦法暴酷,民不聊生,不得不立除苛禁,但与民約法三章,此外毫無更改,靜待將軍主持,將軍不先示邦,說明入關期間,邦如何得知?只好派兵守關,嚴備盜賊。今日幸見將軍,使邦得明心跡,尚复何恨?惟聞有小人進讒,使將軍与邦有隙,這真是出人意外,還求將軍明察!”這一席話,想是張良教他。
  項羽本是個粗豪人物,胸無城府,喜怒靡常,一聞沛公語語有理,与項伯所說略同,反覺自己薄情,錯恨沛公。因即起身下座,握沛公手,和顏直告道:“這是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來說,否則籍何至如此!”沛公复婉言申辯,說得項羽躁釋矜乎,歡暱如舊,便請沛公坐下客位。張良亦謁過項羽,侍立沛公身旁。羽在主位坐定,命具酒肴相待,才閱片時,已將筵宴陳列,由羽邀沛公入席。沛公北向,羽与項伯東向,范增南向,各就位次坐定,張良西向侍坐,帳外奏起軍樂,大吹大打,侑觴勸酒。沛公素來善飲,至此卻提心吊膽,不敢多喝。羽卻真情相勸,屢与沛公賭酒,你一杯,我一觥,正在高興得很。偏范增欲害沛公,屢舉身上所佩玉玦,目示項羽。一連三次,羽全然不睬,盡管喝酒。增不禁著急,托詞趨出,召過項羽從弟項庄,私下与語道:“我主外似剛強,內實柔懦,沛公自來送死,偏不忍殺他,我已三舉玉玦,不見我主理會,此机一失,后患無窮。汝可入內敬酒,借著舞劍為名,刺殺沛公,我輩才得安枕了!”何苦逞刁。
  項庄听罷,遂撩衣大步,闖至筵前。先与沛公斟酒,然后進說道:“軍中樂不足觀,庄愿舞劍一回,聊助雅興。”羽也不加阻,一任項庄自舞。庄執劍在手,運動掌腕,往來盤旋。良見庄所執劍鋒,近向沛公,慌忙顧視項伯。項伯已知良意,也起座出席道:“劍須對舞方佳。”說著,即拔劍出鞘,与庄并舞,一個是要害死沛公,一個是要保護沛公,沛公身旁,全仗項伯一人擋住,不使項庄得近,因此沛公不致受傷。但沛公已惊慌得很,面色或紅或白,一刻數變。張良瞧著,亦替沛公著急,即托故趨出帳外。見樊噲正在探望,便与語道:“項庄在席間舞劍,看他意思,欲害沛公。”噲躍起道:“依此說來,事已万急了!待我入救罷!”張良點首。噲左手持盾,右手執劍,闖將進去。帳前衛士,看了樊噲形狀,還道他要去動武,當然出來攔住。噲本來力大,再加此時拚出性命,不管甚么利害,但向前亂撞亂推,格倒衛士數人,得了一條走路,竟至席前,怒發上沖,嗔目欲裂。項庄項伯,見有壯士突至,都停住了劍,呆呆望著。項羽倒也一惊,便問噲道:“汝是何人?”噲正要答言,張良已搶步趨入,代噲答道:“這是沛公參乘樊噲。”項羽隨口贊道:“好一個壯士!可賜他卮酒彘肩。”左右聞命,便取過好酒一斗,生豬蹄一只,遞与樊噲。噲橫盾接酒,一口喝干,复用刀切肉,隨切隨食,頃刻亦盡。屠狗英雄,自然能食生肉。乃向羽拱手稱謝。項羽复問道:“可能再飲否?”噲朗聲答道:“臣死且不避,卮酒何足辭!”羽又問道:“汝欲為誰致死?”噲正色道:“秦為無道,諸侯皆叛,怀王与諸將立約,先入秦關,便可稱王。今沛公首入咸陽,未稱王號,獨在霸上駐扎,風餐露宿,留待將軍,將軍不察,乃听信小人,欲殺功首,這与暴秦何异?臣竊為將軍不取呢!惟臣未奉傳宣,遽敢突入,雖為沛公訴枉而來,究竟是冒瀆尊嚴,有干禁令,臣所以謂死且不避,還請將軍鑒原!”羽無言可答,只好默然。
  張良又目視沛公,沛公徐起,偽說如廁,且叱樊噲出外,不必在此絮聒。噲因即隨同出帳。既至帳外,張良也即出來,勸沛公速回霸上,勿再停留。沛公道:“我未曾辭別,怎得遽去?”張良道:“項羽已有醉意,不及顧慮,公此時不走,尚待何時?良愿代公告辭。惟公隨身帶有禮物,請取出數件,留作贈品便了。”沛公乃取出白璧一雙,玉斗一雙,交与張良,自己另乘一馬,帶了樊噲,及隨員三人,改從間道行走,馳回霸上。獨張良一人留著,遲遲步入,再見項羽。真好大膽。羽据席坐著,但覺得醉眼朦朧,似寐非寐,好一歇方才旁顧道:“沛公到何處去了?如何許久不回!”他已去遠,不勞費心。良故意不答。項羽因使都尉陳平,出尋沛公。既而陳平入報,謂沛公車從尚在,只沛公不見下落。羽乃問張良道:“沛公如何他去?”良答道:“沛公不胜酒力,未能面辭,謹使良奉上白璧一雙,恭獻將軍,還有玉斗一雙,敬獻范將軍!”說著,即將白璧玉斗取出,分頭獻上。項羽瞧著一雙白璧,确是光瑩奪目,毫無瘢點,不由的心愛起來,便即取置席上,且顧問張良道:“沛公現在何處?”良直說道:“沛公自恐失儀,致被將軍督責,現已脫身早去,此時已可還營了。”羽愕問道:“為何不告而去?”良又道:“將軍与沛公情同兄弟,諒不致加害沛公;惟將軍部下,或与沛公有隙,想將沛公殺害,嫁禍將軍。將軍今日,初入咸陽,正應推誠待人,下慰物望,為何要疑忌沛公,陰謀設計?沛公若死,天下必譏議將軍,將軍坐受惡名,諸侯樂得獨立。譬如卞庄刺虎,一計兩傷,沛公不便明言,只好脫身避禍,靜待將軍自悟。將軍英武天縱,一經返省,自然了解,豈尚至責備沛公么?”好似為項羽畫策,妙甚。
  項羽躁急多疑,听了張良說話,反致疑及范增,向他注視。增因計不得行,已是說不出的懊惱,再見項羽顧視,料他起了疑心,禁不住怒上加怒,气上加气,當即取過玉斗,擲置地上,拔劍砍破,且目視項庄,恨恨說道:“唉!豎子不足与謀!將來奪項王天下,必是沛公,我等將盡為所虜哩!”項羽見增動怒,不欲与較,起身拂袖,向內竟入。范增等也即趨出,只項伯張良,相顧微笑,徐徐引退。到了營外,良謝過項伯,召集隨從人員,一徑回去。是時沛公早回霸上,喚過左司馬曹無傷,責他賣主求榮,罪在不赦。無傷不能抵賴,垂首無言,當被沛公喝令推出,梟首正法。待張良等還營報聞,沛公喜懼交并,且再駐扎霸上,徐作計較。
  過了數日,項羽自鴻門入咸陽,屠戮居民,殺死秦降王子嬰,及秦室宗族,所有秦宮婦女,秦庫貨幣,一古腦儿劫取出來,自己收納一半,余多分給將士。最可怪的是將咸陽宮室,付諸一炬,無論什么信宮极廟,及三百余里的阿房宮,統共做了一個火堆。今日燒這處,明日燒那處,煙焰蔽天,連宵不絕,一直過了三個月,方才燒完。可怜秦朝數十年的經營,數万人的构造,數万万的費用,都成了眼前泡影,夢里空花!秦固無謂,項羽尤覺無謂。羽又令兵士三十万名,至驪山掘始皇墓,收取壙內貨物,輸運入都,足足搬了一月。只剩下一堆枯骨,听他拋露,此外搜刮淨盡,毫不遺留。厚葬何益。本來咸陽四近,是個富庶地方,迭經秦祖秦宗,創造顯庸,備极繁盛。此次來了一個項羽,竟把他全体殘破,弄得流离滿目,荒穢盈途。羽為了一時意气,任意妄行,及見咸陽已成墟落,也覺沒趣,不愿久居,便欲引眾東歸。适有韓生入見,勸羽留都關中,且向羽說道:“關中阻山帶河,四塞險阻,地質肥饒,真是天府雄國,若就此定都,便好造成霸業了。”羽搖首道:“富貴不歸故鄉,好似衣錦夜行,何人知曉?我已決計東歸哩!”韓生趨出,顧語他人道:“我聞里諺有言,楚人沐猴而冠,今日果然相驗,才知此言不虛了。”那知為了這語,竟有人傳報項羽,羽即命將韓生拿到,剝去衣服,擲入油鍋,用了烹燔的方法,把韓生炙成燒烤。看官試想,慘不慘呢!羽之暴且過亡秦。
  羽既烹韓生,便想起程,轉思沛公尚在霸上,我若一走,他便名正言順的做了秦王,如何使得?看來不如報知怀王,請他改過前約,方好將沛公調徙遠方,杜絕后患。于是派使東往,囑他密請怀王,毋如前約。待使人去后,眼巴巴的望著复報,好容易盼到回音,乃是怀王不肯食言,仍將如約二字,作了复書。羽頓時動惱,召集諸將与議道:“天下方亂,四方兵起,我項家世為楚將,所以權立楚后,仗義伐秦。但百戰經營,全出我叔侄兩人,及將相諸君的勞力。怀王不過一個牧豎,由我叔父擁立,暫畀虛名,毫無功業,怎得自出主見,分封王侯?今我不廢怀王,也算是始終盡道,若諸君披堅執銳,勞苦三年,怎得不論功行賞,裂土分封?諸君可与我同意否?”諸將皆畏項羽,且各有王侯希望,當然齊聲答應,各無异詞。項羽又道:“怀王究系我主子,應該尊他帝號,我等方可為王為侯。”何必尊牧儿為帝,不如廢去了他,較為直捷。眾又同聲稱是。羽遂決稱怀王為義帝,另將有功將士,按次加封。惟第一個分封出去,已覺有些為難,先不免躊躇起來。正是:
  只手難遮天下目,分封要費個中思。
  畢竟項羽欲封何人,須待躊躇,小子且暫停一停,俟至下回發表。
  沛公身入鴻門,為生平罕有之危机,項羽令焚秦宮,為史冊罕有之大火,于此見劉項之成敗,即定楚漢之興亡,鴻門一宴,沛公已在項氏掌握,取而殺之,反手事耳。乃有項伯為之救護,有張良樊噲為之扶持,卒使項羽不能逞其勇,范增不能施其智,雖曰人事,豈非天命!天不欲死沛公,羽与增安得而殺之?若羽之焚秦宮,愚頑實甚,秦宮之大,千古無兩,材料無不值錢,散給民生,正足嘉惠黎庶,焚之果何為者?武王滅紂,不聞舉紂宮而盡焚之,越王沼吳,又不聞舉吳台而盡焚之,羽果何心,付諸一炬?甚且殺子嬰,屠咸陽,掘始皇塚,烹韓生,以若所為,求若所欲,安往而不敗亡耶?秦之罪上通于天,羽且過之,故秦尚能傳至二世,而羽獨及身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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