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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下河南陳平走謁 過洛陽董老獻謀


  卻說漢王整繕兵馬,志在東略,且聞項羽攻齊,相持未決,正好乘間出師,遂与大將韓信等,出關至陝郡。關外父老,相率歡迎,漢王傳令慰撫,眾皆喜悅,額手稱慶。河南王申陽,望風輸款,由漢王复書許降,惟改置河南郡,仍令申陽鎮守。會接韓地捷音,乃是韓庶子信擊敗鄭昌,昌窮蹙乞降,韓地大定,漢王乃實授信為韓王。鄭昌當然失位,不過做了一個韓王的屬員,苟全性命罷了。項羽第二著拒漢計謀,又复失敗。
  是時已值隆冬,雨雪紛飛,途中多阻。漢尚沿秦正朔,故雖已改年,尚在隆冬。漢王因未便遠征,重還關中,暫都櫟陽。開放秦時苑囿,令民耕作,改秦社稷為漢社稷,赦罪人,減賦稅,凡民年五十以上,具有善行,得選為三老,每鄉一人;复就鄉三老中,采擇一人,令為縣三老,輔助縣令丞尉,興教施仁,關中大安。待至春回寒盡,漢王乃复引兵東出,從臨晉關渡過黃河,直抵河內。河內為殷王司馬卬居守,聞知漢兵入境,不得不發兵迎敵。一場交戰,哪里敵得過漢軍,徒折傷了好几千人,敗回朝歌。漢將樊噲等進逼城下,麾眾圍攻,司馬卬自然督守,不敢少懈。一面遣人馳報項王,乞求援兵。
  項王方攻入齊地,所向無敵,進迫城陽,齊王田榮,未嫻兵略,徒靠那一股悍气,橫行青齊,但欲与項羽賭決雌雄。究竟強弱不同,主客懸絕,所以田榮屢戰屢敗,連城陽都不能守,只帶了殘卒數百,走入平原。平原百姓,未嘗實受榮惠,榮反叫他輸糧納芻,不准遲延,頓時惱動眾意,糾合至万余人,圍住田榮,榮手下只敵百殘兵,如何抵擋,眼見得眾怒難犯,坐被那平原百姓,擊斃了事。軍閥家其鑒諸。項王乘勢直入,縱兵焚殺,毀城郭,坏廬舍,坑死降兵,拘系老弱婦女,一些儿沒有仁恩。惟复立田假為齊王,總算不絕齊后。田假為榮所逐,亡入楚軍,事見前文。齊人不愿奉假,情愿擁戴田榮弟田橫,橫得收集余燼,得眾數万,逐走田假,再据城陽。假又走入楚營,項王說他庸弱無才,不能自立,索性賞他一刀,結果性命,自領兵猛扑城陽,總道田橫新立,容易鏟滅,誰知田橫卻得人心,合力拒守,齊人又皆憚羽凶威,自知難免一死,不如拚出性命,堅持到底,因此楚兵雖盛,終不能攻破城陽,項王又未肯舍去,總想把城陽蕩平,方足泄恨。接連數旬,仍然相持不下。及河內求救,不過分撥將士若干名,作為援應,且令使人先歸,虛張聲勢,但言楚軍將移動全隊,來援朝歌。只是誤事。
  司馬卬得了复音,越覺抖擻精神,乘城拒敵,忽見漢兵逐漸撤圍,一日一夜,竟皆撤盡,不留一人。他想漢兵無故退去,定由項王親自到來所以致此,此時正好追擊一陣,干些功勞。遂不待躊躇,立率城中將士,開門追赶。約跑了五六十里,未見動靜,天色卻已薄暮,四面又盡是山林,司馬卬也防有埋伏,吩咐收兵。道言未絕,林中一聲炮響,閃出兩員漢將,各帶精兵,來攻司馬卬。司馬卬不敢戀戰,往后便退,部眾慌亂,多半棄甲拋戈,隨卬奔回。卬策馬先奔,只恐漢兵赶來,恨不得一步入城,好容易到了城下,突遇一猛將据住吊橋,大聲喝道:“司馬卬往哪里走?快快下馬受縛,免得一死!”卬魂飛天外,欲想竄避,又慮后面追兵到來,越覺難敵。沒奈何硬著頭皮,挺槍与戰,才經三合,已被猛將用刀格槍,輕舒左臂,把卬擒住,及卬眾奔還,卬已早作俘囚。又經猛將厲聲呼降,還有何人再敢交鋒,落得匍匐橋邊,乞降求生。究竟這猛將是誰?就是漢先鋒樊噲,還有埋伏林中的兩將,就是周勃灌嬰,這三將分頭伏著,都是韓信所授的密計。他料司馬卬敗還城中,必向項王外求援,倘或援兵驟至,里應外合,反不胜防,因特用了誘敵的方法,佯為撤圍,使樊噲退伏城隅,周勃灌嬰退伏林間,專誘司馬卬來追,便好前后截殺,把他擒捉,果然司馬卬貪功中計,被樊噲活捉到手,獻至漢王面前。漢王令即解縛,慰諭數語,卬拜伏地上,自稱愿降,當由漢王帶領將士,偕卬入城,城中兵民,見卬已歸順漢王,自然全体投誠。
  漢兵复出略修武,适有一美貌丈夫,前來投謁,當由軍吏問過姓名,便是楚都尉陳平,名見前文。自稱陽武縣人,与漢王部將魏無知,素來相識。至說明履歷,即有人入報魏無知,無知便出營迎入。班荊道故,相得益歡,且為陳平設宴接風,私下問道:“聞足下已事項王,為何今日到此?”陳平道:“險些儿不能見君,還虧平具有小智,方得脫險前來。”無知惊問原因,陳平道:“平自往事項王,受官都尉,雖未得項王寵信,卻還不見薄待。前因殷王司馬卬,謀叛項王,項王遣平往討,平不欲勞兵,只与殷王說明利害,殷王總算謝罪了事。平還報項王,項王卻賜平金二十鎰。近日漢王攻殷,由項王撥兵救應,行至中途,聞殷王已經降漢,因即折回。項王見救兵還營,問明情形,登時大怒,便欲將平加罪。平只好封還金印,脫身西走,是以到此。”陳平棄楚投漢,借他口中敘出,且將司馬卬前時叛楚,及楚兵救司馬卬中道折還等情,一并敘過,省卻許多轉折。無知道:“漢王豁達大度,知人善任,遠近豪杰,相率歸心。今足下棄暗投明,無知當即為荐舉,俾展大才!”陳平道:“故人高誼,很是可感,但平尚有一种危險的情事,容待說明。平逃出楚營,還幸無人知覺,得离大難。乃到了黃河,雇舟西渡,舟子卻有四五人,統是粗蠻大漢,平急不暇擇,只好下船坐著,催他速駛。偏舟子一面搖船,一面只管向我注目,還道我怀珍寶,要想謀財害命。我身旁只有一劍,并且不習武事,怎能敵得過數人?君想這般情景,豈不是危險万分么?”無知道:“這卻如何脫難?”平笑道:“我想舟子動疑,無非利我財物,我索性脫下衣服,赤著身体,幫他搖船。他看我空無所有,也就罷休,一到對岸,我仍將衣服穿好,付与船錢,跳上河岸,一口气跑到此間,還算是天大的造化哩。”又借平口中自述,以見平之急智。無知道:“如足下的聰明,真是一時無兩了。”說著,复与平暢飲多時,待至日暮更深,即留平住宿營中。
  翌日早起,無知便往見漢王,面荐陳平。漢王遂召平入見。平從容進謁,行過了禮,未蒙漢王問及,只好站立一旁。時當午餐,漢王即顧令左右,引平至側廂就食。同席共有七人,俱是因事進見,留賜午膳,及彼此食畢,平又欲入白漢王,使中涓石奮代請,适漢王飲酒微醺,不愿見平,只令他往就館中。石奮出語陳平,平答道:“臣為要事前來,今日便當詳告,不能再延。”奮因再報漢王,漢王乃复召入,問有何謀,平進言道:“大王誠欲討楚,何不乘項王伐齊時,迅速東行,搗破巢穴,若得入彭城,截彼歸路,那時楚軍心亂,容易潰散,項王雖勇,也無能為了。”漢王大喜,复問及進軍方略。平具陳路徑,了如指掌,說得漢王眉飛色舞,欣慰异常,便問平在楚時,受何官職?平答言曾為都尉。漢王道:“我亦任汝為都尉,何如?”平當然拜謝。漢王道:“且慢!我還要使汝參乘,兼掌護軍。”平亦即受命,再拜而出。
  帳下諸將,見陳平驟得貴官,不禁大嘩,你一言,我一語,無非說是陳平初至,心跡未明,如何得引為親近,不辨賢奸!這种私議,傳入漢王耳中,漢王不以為意,且待平加厚。這便是漢王過人處。一面整頓兵馬,指日東行。平代為部署,急切籌備,限令甚嚴。眾將故意試平,向平行賄,乞稍展限,平亦未嘗峻拒,每得賄金,往往直受不辭。于是眾將得隙攻平,并推周勃灌嬰出頭,進白漢王道:“陳平雖美如冠玉,恐徒有外貌,未具真才。臣等聞他家居時,逆倫盜嫂,今掌護軍,又多受諸將賄金,如此淫黷,實為不法亂臣,請大王熟察,毋為所惑!”漢王听了此言,也不免疑心起來,遂召入魏無知,當面詰責道:“汝荐陳平可用,今聞他盜嫂受金,行止不端,豈不是荐舉非人么?”無知道:“臣舉陳平,但重平才,大王乃責及行誼,實非今日要務,今日楚漢相距,全仗奇謀,不尚細行,就使信若尾生,古信士,与女子期于橋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橋柱而死,語見《庄子》。賢如孝己,殷高宗子事親至孝,高宗惑于后妻之言,放之而死。有何效用?大王但當察平計划,曾否可采,不必詳究盜嫂受金等事。倘平實無智能,臣甘坐罪!”無知所言,亦未免落偏。漢王听著,尚是半信半疑,待無知退后,又召平入責問。平直答道:“臣本為楚吏,項王不能用臣,故棄楚歸漢,沿途受盡艱難,只剩得孑然一身,來歸大王,若不受金,即無自取資,如何展策!大王今日,如以為臣言可用,不妨听臣行事,否則原金具在,盡當輸官,請恩賜骸骨便了!”必受金,方可行事,平之言毋乃太過。漢王乃改容謝平,更加厚賜。嗣且遷任護軍中尉,監護諸將,諸將乃不敢复言。惟受金一事,平既自認不諱,毋庸擬議,獨盜嫂事關系曖昧,平不自辯,無知亦未嘗代為洗刷,迄今猶傳為疑案。其實事屬子虛,應該剖白,免致誤傳。平少喪父母,惟与兄伯同居,兄已娶妻,務農為業,獨平喜讀書,手不釋卷。兄見他誠心好學,遣使從師,情愿獨身耕稼,勉力持家,但兄妻是女流見識,很滋不悅。一日陳平在家,有里人看他面色丰腴,便戲語道:“君家素來貧乏,君食何物,乃這般丰肥?”平尚未及答,忽伊嫂遽出來對答道:“我叔有何美食,無非吃些糠粞罷了,有叔如此,不如無有!”此婦亦与漢王嫂相類,但庸婦局量,往往如此,能有几個漂母慧眼識人?這數語明寓譏嘲,急得陳平面紅耳赤,几乎無地自容。可巧乃兄進來,亦有所聞,怒責彼婦,說他离間兄弟,立刻休回母家。平慌忙解勸,乃兄決計不從,竟將彼婦攆逐。好一位賢兄。照此看來,嫂叔絕對不和,何有私通情事?況且陳平后來,又得了一個美妻,乃是同里富翁張負的孫女。平不事生產,年逾弱冠,尚未娶妻,富家不肯与平聯姻,貧家亦為平所不愿。适張負孫女,五次許字,五次喪夫,遂致無人過問。獨平見張宅多財,張女又貌美如花,暗暗艷羡,只苦無人替他作伐。事有湊巧,里人舉辦大喪,浼平襄理,平先往后歸,格外出力。張負亦在喪家吊唁,見平丰儀出眾,辦事精勤,不由的大加賞識,記在胸中。嗣复往視平家,雖是陋巷貧居,門外卻有貴人車轍,當下趨回家中,召子仲与語道:“我欲將孫女嫁与陳平。”仲愕然道:“陳平系一介貧儒,邑人統笑他寒酸,不愿聯姻,奈何我家獨遣女往嫁呢?”張負拈髯笑道:“世上豈有美秀如陳平,尚至長久貧賤么!”也是別具青眼。仲尚是不欲,入問伊女,伊女卻無違言。想是平日亦見過陳平,兩心相悅之故。再經張負遣媒定約,上下相迫,任他張仲如何不樂,也只好籌辦妝奩,嫁女出門。張負又陰出財帛,給与陳平,使得諏吉成禮。平大喜過望,指日完娶。親迎這一日,張負且叮囑孫女,叫她謹守婦道,勿得倚富壓貧。孫女唯唯登輿,到了平家,青廬交拜,綠酒諧歡,可意郎君,得了如花美眷,真個是情投意合,我我卿卿,一夜夫妻百夜恩,無論甚么外緣,總奪不去兩人恩愛,就使乃兄再娶后妻,亦不過鄉村俗女,怎及得張女纖穠,是可知盜嫂情事,定屬虛誣。自從平娶得張女,用度既充,交游益廣,就是里人亦另眼相待。會遇里中社祭,公推平為社宰,分肉甚均,父老交口稱贊道:“好一個陳孺子,不愧社宰。”平聞言歎息道:“使我得宰天下,也當如分肉一般,秉公辦事呢!志趣不凡,平佐漢王定天下,后為丞相,故補敘獨詳。既而陳胜起兵,使部將周市徇魏,立魏咎為魏王,見前文。平就近往謁,得為太仆。未几有人构平,平乃走投項羽,從羽入關,受官都尉。至此复西歸漢王,言听計從,指揮如意,遂得与漢家三杰,并傳不朽了。這且慢表。
  且說漢王傳集人馬,統率東征,渡過平陰津,進抵洛陽。途次遇一龍鍾老人,叩謁馬前,漢王詢明姓氏,乃是新城三老董公,年已八十有二。當即命他起立,問有何言?董公道:“臣聞順德必昌,逆德必亡,師出無名,如何服人?敢問大王出兵,究討何人?”漢王道:“項王不道,所以往討。”董公又道:“古語有言,明其為賊,敵乃可服,項羽原是不仁,但逆天害理,莫如弒主一事。大王前与羽共立義帝,北面臣事,今義帝被弒江中,遺骸委地,雖說江畔居民,撈尸蒿葬,終究是陰靈未瞑,逆惡未彰。為后文建立義帝祠冢張本。為大王計,果欲東討項羽,何不為義帝發喪,全軍縞素,傳檄諸侯,使人人知義帝凶信,罪由項羽,然后師出有名,天下瞻仰,三王盛舉,亦不過如是了。”漢王听說,很覺有理,遂向董公答道:“好极!好极!若非先生,寡人几不得聞此正論了。”足愧三杰。當下欲留住董公,使參軍政。董公自稱老病,不求仕進,告辭而去。漢王乃為義帝舉哀,令三軍素服三日,分遣使人,繼著檄文,布告各國。文中說是:
  天下共立義帝,北面事之,今項羽放殺義帝于江南,大逆無道,寡人親為發喪,諸侯皆縞素,悉發關內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漢以下,愿從諸侯王擊楚之殺義帝者!
  這檄文傳報各國,魏王豹复書請從,漢王當然作答,叫他發兵相助。魏王豹如約而來,惟漢使至趙,趙相陳余,卻要漢王殺死張耳,方肯听命。使人返報漢王,漢王不忍殺耳,偏從兵中尋出一人,面貌与耳相類,竟將他割下首級,仍遣原使持示陳余。殺一無辜而得天下,仁者不為,漢王此舉,毋乃傷仁!余舉首審視,已是血肉模糊,未能細辨,不過大略相似,遽以為真,因也撥兵從漢。漢得塞翟韓魏殷趙河南各路大兵,共計五十六万人,浩浩蕩蕩,殺奔彭城。又恐項羽乘虛襲秦,特使韓信留駐河南,扼要防守,自引大兵東出。路過外黃,正值彭越進謁,報告殺敗楚將,收取魏地十余城。見前回。漢王道:“將軍既得魏地,應該仍立魏后,魏王豹可以复位,將軍即為魏相便了。”越領命自去,漢王徑至彭城。
  彭城里面,守兵寥寥,所有精兵猛將,都隨項王伐齊,單剩老弱數千人,留守城中,如何抵敵數十万大兵,當下聞風遁去,听令漢兵入城。漢兵魚貫而進,即將彭城占住,漢王攬轡徐入,檢查項王宮中,美人具在,珍寶雜陳,不由的故態复萌,就在宮中住下,朝飲醇酒,暮擁嬌娃,享受那溫柔滋味。就是部下將士,亦皆置酒高會,歡呼暢飲,快活异常。
  此時張良樊噲想亦從軍,奈何不复進諫!小子有詩歎道:
  樂极悲生本古箴,如何一得便驕淫!
  彭城置酒尋歡夜,錦帳沈沈禍已深。
  漢王正在縱樂,不料項王已回馬殺來。欲知兩軍胜負,且待下回敘明。
  司馬卬之反复無常,宜為項王所痛恨,然不能責及陳平。平之說降司馬卬,已為盡職,若卬之戰敗降漢,平亦安能預料。乃項羽無端遷怒,擬加平以連坐之罰,卒使平畏罪走漢,是何异于為叢毆爵,為淵毆魚乎?漢得陳平,卒賴其六出奇計,以成王業,故本回特詳敘履歷,代為表揚。至若盜嫂一事,卻一再辨誣,所以維持風化,杜后人之口實,意至深也。然陳平主議東征,而未及縞素發喪之大義,反使新城遺老,叩馬進辭,是可知策士遺風,但尚詭謀,不知正道,王跡亡而亂賊興,綱常或几乎息矣,得董公以規正之,未始非末流之砥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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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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