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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中行說叛國降虜庭 緹縈女上書贖父罪


  卻說淮南王劉長被廢,徙錮蜀中,行至中道,淮南王顧語左右道:“何人說我好勇,不肯奉法?我實因平時驕縱,未嘗聞過,故致有今日。今悔已無及,恨亦無益,不如就此自了吧。”左右听著,只恐他自己尋死,格外加防。但劉長已憤不欲生,任憑左右進食,卻是水米不沾,竟至活活餓死。左右尚沒有知覺,直到雍縣地方,縣令揭開車上封條,驗視劉長,早已僵臥不動,毫無气息了。趙姬負气自盡,長亦如此,畢竟有些遺傳性。當下吃了一惊,飛使上報。文帝聞信,不禁慟哭失聲,适值袁盎進來,文帝流涕与語道:“我悔不用君言,終致淮南王餓死道中。”盎乃勸慰道:“淮南王已經身亡,咎由自取,陛下不必過悲,還請寬怀。”文帝道:“我只有一弟,不能保全,總覺問心不安。”盎接口道:“陛下以為未安,只好盡斬丞相御史,以謝天下。”盎出此言,失之過激,后來不得其死,已兆于此。文帝一想,此事与丞相御史,究竟沒甚干涉,未便加誅。惟劉長經過的縣邑,所有傳送諸吏,及饋食諸徒,沿途失察,應該加罪,當即詔令丞相御史,派員調查,共得了數十人,一并棄市。冤哉枉也。并用列侯禮葬長,即就雍縣筑墓,特置守冢三十戶。
  嗣又封長世子安為阜陵侯,次子勃為安陽侯,三子賜為周陽侯,四子良為東成侯,但民間尚有歌謠云:“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文帝有時出游,得聞此歌,明知暗寓諷刺,不由的長歎道:“古時堯舜放逐骨肉,周公誅殛管蔡,天下稱為圣人,無非因他大義滅親,為公忘私,今民間作歌寓譏,莫非疑我貪得淮南土地么?”乃追謚長為厲王,令長子安襲爵,仍為淮南王。惟分衡山郡封勃,廬江郡封賜,獨劉良已死,不复加封,于是淮南析為三國。
  長沙王太傅賈誼,得知此事,上書諫阻道:“淮南王悖逆無道,徙死蜀中,天下稱快。今朝廷反尊奉罪人子嗣,勢必惹人譏議,且將來伊子長大,或且不知感恩,轉想為父報仇,豈不可慮!”文帝未肯听從,惟言雖不用,心中卻記念不忘,因特遣使召誼。誼應召到來,剛值文帝祭神禮畢,靜坐宣室中。宜室即未央宮前室。待誼行過了禮,便問及鬼神大要。誼卻原原本本,說出鬼神如何形体,如何功能,几令文帝聞所未聞,文帝听得入情,竟致忘倦,好在誼也越講越長,滔滔不絕,直到夜色朦朧,尚未罷休。文帝將身移近前席,盡管側耳听著,待誼講罷出宮,差不多是月上三更了。文帝退入內寢,自言自歎道:“我久不見賈生,還道是彼不及我,今日方知我不及彼了。”越日頒出詔令,拜誼為梁王太傅。
  梁王揖系文帝少子,惟好讀書,為帝所愛,故特令誼往傅梁王。誼以為此次見召,必得內用,誰知又奉調出去,滿腔抑郁,無處可揮,乃討論時政得失,上了一篇治安策,約莫有万余言,分作數大綱。應痛哭的有一事,是為了諸王分封,力強難制;應流涕的有二事,是為了匈奴寇掠,御侮乏才;應長太息的有六事,是為了奢侈無度,尊卑無序,禮義不興,廉恥不行,儲君失教,臣下失御等情。文帝展誦再三,見他滿紙牢騷,似乎禍亂就在目前,但自觀天下大勢,一時不致遽變,何必多事紛更,因此把賈誼所陳,暫且擱起。
  只匈奴使人報喪,系是冒頓單于病死,子稽粥嗣立,號為老上單于。文帝意在羈縻,复欲与匈奴和親,因再遣宗室女翁主,漢稱帝女為公主,諸王女為翁主。往嫁稽粥,音育。作為閼氏。特派宦官中行說,護送翁主,同往匈奴。中行說不欲遠行,托故推辭,文帝以說為燕人,生長朔方,定知匈奴情態,所以不肯另遣,硬要說前去一行。說無法解免,悻悻起程,臨行時曾語人道:“朝廷中豈無他人,可使匈奴?今偏要派我前往,我也顧不得朝廷了。將來助胡害漢,休要怪我!”小人何足為使,文帝太覺誤事。旁人听著,只道他是一時憤語,況偌大閹人,能有甚么大力,敢為漢患?因此付諸一笑,由他北去。
  說与翁主同到匈奴,稽粥單于見有中國美人到來,當然心喜,便命說住居客帳,自挈翁主至后帳中,解衣取樂。翁主為勢所迫,無可奈何,只好拚著一身,由他擺布。這都是婁敬害她。稽粥暢所欲為,格外滿意,遂立翁主為閼氏,一面优待中行說,時与宴飲。說索性降胡,不愿回國,且替他想出許多計策,為強胡計。先是匈奴与漢和親,得漢所遺繒絮食物,視為至寶,自單于以至貴族,并皆衣繒食米,詡詡自得。說獨向稽粥獻議道:“匈奴人眾,敵不過漢朝一郡,今乃獨霸一方,實由平常衣食,不必仰給漢朝,故能兀然自立。現聞單于喜得漢物,愿變舊俗,恐漢物輸入匈奴,不過十成中的一二成,已足使匈奴歸心相率降漢了。”稽粥卻也惊愕,惟心中尚戀著漢物,未肯遽棄,就是諸番官亦似信非信,互有疑議。說更將繒帛為衣,穿在身上,向荊棘中馳騁一周,繒帛触著許多荊棘,自然破裂。說回入帳中,指示大眾道:“這是漢物,真不中用!”說罷,又換服氈裘,仍赴荊棘叢中,照前跑了一番,并無損坏。乃更入帳語眾道:“漢朝的繒絮,遠不及此地的氈裘,奈何舍長從短呢!”眾人皆信為有理,遂各穿本國衣服,不愿從漢。說又謂漢人食物,不如匈奴的膻肉酪漿,每見中國酒米,輒揮去勿用。番眾以說為漢人,猶從胡俗,顯見是漢物平常,不足取重了。本國人喜用外國貨,原是大弊,但如中行說之教導匈奴,曾自知為中國人否?
  說見匈奴已不重漢物,更教單于左右,學習書算,詳記人口牲畜等類。會有漢使至匈奴聘問,見他風俗野蠻,未免嘲笑,中行說輒与辯駁,漢使譏匈奴輕老,說答辯道:“漢人奉命出戍,父老豈有不自減衣食,繼送子弟么?且匈奴素尚戰攻,老弱不能斗,專靠少壯出戰,优給飲食,方可戰胜沙場,保衛家室,怎得說是輕老哩!”漢使又言匈奴父子,同臥穹廬中,父死妻后母,兄弟死即取兄弟妻為妻,逆理亂倫,至此已极。說又答辯道:“父子兄弟死后,妻或他嫁,便是絕种,不如取為己妻,卻可保全种姓,所以匈奴雖亂,必立宗种。一派胡言。今中國侈言倫理,反致親族日疏,互相殘殺,這是有名無實,徒事欺人,何足稱道呢!”這數語卻是中國通弊,但不應出自中行說之口。漢使總批駁他無禮無義,說謂約束徑然后易行,君臣簡然后可久,不比中國繁文縟節,毫無益處。后來辯無可辯,索性厲色相問道:“漢使不必多言,但教把漢廷送來各物,留心檢點,果能盡善盡美,便算盡職,否則秋高馬肥,便要派遣鐵騎,南來踐踏,休得怪我背約呢!”可惡之极。漢使見他變臉,只得罷論。
  向來漢帝遺匈奴書簡,長一尺一寸,上面寫著,皇帝敬問匈奴大單于無恙,隨后敘及所贈物件,匈奴答書,卻沒有一定制度。至是說教匈奴制成复簡,長一尺二寸,所加封印統比漢簡闊大,內寫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敬問漢皇帝無恙云云。說既幫著匈奴主張簡約,何以复書上要這般夸飾。漢使攜了匈奴复書,歸報文帝,且將中行說所言,敘述一遍,文帝且悔且憂,屢与丞相等議及,注重邊防。梁王太傅賈誼,聞得匈奴悖嫚,又上陳三表五餌的秘計,對待單于。大略說是:
   臣聞愛人之狀,好人之技,仁道也,信為大操常義也,愛好有實,已諾可期,十死一生,彼將必至,此三表也。賜之盛服車乘以坏其目,賜之盛食珍味以坏其口,賜之音樂婦人以坏其耳,賜之高堂邃宇倉庫奴婢以坏其腹,于來降者嘗召幸之,親酌手食相娛樂以坏其心,此五餌也。
  誼既上書,复自請為屬國官吏,主持外交,謂能系單于頸,笞中行說背,說得天花亂墜,議論惊人。未免夸張。文帝總恐他少年浮夸,行不顧言,仍將來書擱置,未嘗照行。一年又一年,已是文帝十年了,文帝出幸甘泉,親察外情,留將軍薄昭守京。昭得了重權,遇事專擅,适由文帝遣到使臣,与昭有仇,昭竟將來使殺死。文帝聞報,忍無可忍,不得不把他懲治。只因賈誼前上治安策中,有言公卿得罪,不宜拘辱,但當使他引決自裁,方是待臣以禮等語。于是令朝中公卿,至薄昭家飲酒,勸使自盡。昭不肯就死,文帝又使群臣各著素服,同往哭祭。昭無可奈何,乃服藥自殺。昭為薄太后弟,擅戮帝使,應該受誅,不過文帝未知預防,縱成大罪,也与淮南王劉長事相類。這也由文帝有仁無義,所以對著宗親,不能無憾哩。敘斷平允。
  越年為文帝十一年,梁王揖自梁入朝,途中馳馬太驟,偶一失足,竟致顛蹶。揖墜地受傷,血流如注,經醫官极力救治,始終無效,竟致畢命。梁傅賈誼,為梁王所敬重,相契甚深,至是聞王暴亡,哀悲的了不得,乃奏請為梁王立后。且言淮陽地小,未足立國,不如并入淮南。惟淮陽水邊有二三列城,可分与梁國,庶梁与淮南,均能自固云云。文帝覽奏,愿如所請,即徙淮陽王武為梁王,武与揖為异母兄弟,揖無子嗣,因將武調徙至梁,使武子過承揖祀。又徙太原王參為代王,并有太原。武封淮陽王,參封太原王,見四七、四八回中。這且待后再表。
  惟賈誼既不得志,并痛梁王身死,自己為傅無狀,越加心灰意懶,郁郁寡歡,過了年余,也至病瘵身亡。年才三十三歲。后人或惜誼不能永年,無從見功,或謂誼幸得蚤死,免至亂政,眾論悠悠,不足取信,明眼人自有真評,毋容小子絮述了。以不斷斷之。
  且說匈奴國主稽粥單于,自得中行說后,大加親信,言听計從。中行說導他入寇,屢為邊患,文帝十一年十一月中,又入侵狄道,掠去許多人畜。文帝致書匈奴,責他負約失信,稽粥亦置諸不理。邊境戍軍,日夕戒嚴,可奈地方袤延,約有千余里,顧東失西,顧西失東,累得兵民交困,雞犬不宁。當時有一個太子家令,姓□名錯,音措初習刑名,繼通文學,入官太常掌故,進為太子舍人,轉授家令。太子啟喜他才辯,格外优待,號為智囊。他見朝廷調兵征餉,出御匈奴,因即乘机上書,詳陳兵事。無非衒才。大旨在得地形、卒服習、器用利三事,地勢有高下的分別,匈奴善山戰,中國善野戰,須舍短而用長;士卒有強弱的分別,選練必精良,操演必純熟,毋輕舉而致敗;器械有利鈍的分別,勁弩長戟利及遠,堅甲銛刃利及近,貴因時而制宜。結末复言用夷攻夷,最好是使降胡義渠等,作為前驅,結以恩信,賜以甲兵,与我軍相為表里,然后可制匈奴死命。統篇不下數千言,文帝大為稱賞,賜書褒答。錯又上言發卒守塞,往返多勞,不如募民出居塞下,教以守望相助,緩急有資,方能持久無虞,不致渙散。還有入粟輸邊一策,乃是令民納粟入官,接濟邊餉,有罪可以免罪,無罪可以授爵,就入粟的多寡,為級數的等差。此說為賣官鬻爵之俑,最足誤國。文帝多半采用,一時頗有成效,因此錯遂得寵。
  錯且往往引經釋義,評論時政。說起他的師承,卻也有所傳授。錯為太常掌故時,曾奉派至濟南,向老儒伏生處,專習尚書。伏生名胜,通尚書學,曾為秦朝博士,自秦始皇禁人藏書,伏生不能不取書出毀,只有尚書一部,乃是研究有素,不肯繳出,取藏壁中。及秦末天下大亂,伏生早已去官,避亂四徙,直至漢興以后,書禁复開,才敢回到家中,取壁尋書。偏壁中受著潮濕,將原書大半爛毀,只剩了斷簡殘編,取出檢視,僅存二十九篇,還是破碎不全。文帝即位,詔求遺經,別經尚有人民藏著,陸續獻出,獨缺尚書一經。嗣訪得濟南伏生,以尚書教授齊魯諸生,乃遣錯前往受業。伏生年衰齒落,連說話都不能清晰,并且錯籍隸穎川,与濟南距离頗遠,方言也不甚相通,幸虧伏生有一女儿,名叫羲娥,夙秉父傳,頗通尚書大義。當伏生講授時,伏女立在父側,依著父言,逐句傳譯,錯才能領悟大綱。尚有兩三處未能体會,只好出以己意,曲為引伸。其實伏生所傳尚書二十九篇,原書亦已斷爛,一半是伏生記憶出來,究竟有無錯誤,也不能悉考。后至漢武帝時,魯恭王坏孔子舊宅,得孔壁所藏書經,字跡亦多腐蝕,不過較伏生所傳,又加二十九篇,合成五十八篇,由孔子十二世孫孔安國考訂箋注,流傳后世。這且慢表。
  惟□錯受經伏生,實靠著伏女轉授,故后人或說他受經伏女,因父成名,一經千古,也可為女史生色了。不沒伏女。當時齊國境內,尚有一個閨閣名姝,揚名不朽,說將起來,乃是前漢時代的孝女,比那伏女羲娥,還要膾炙人口,世代流芳。看官欲問她姓名,就是太倉令淳于意少女緹縈。從伏女折入緹縈,映帶有致。淳于意家居臨淄,素好醫術,嘗至同郡元里公乘陽慶處學醫。公乘系漢官名,意在待乘公車,如征君同義。慶已七十余歲,博通醫理,無子可傳,自淳于意入門肄業,遂將黃帝扁鵲脈書,及五色診病諸法,一律取授,隨時講解。意悉心研究,三年有成,乃辭師回里,為人治病,能預決病人生死,一經投藥,無不立愈,因此名聞遠近,病家多來求醫,門庭如市。但意雖善醫,究竟只有一人精力,不能應接千百人,有時不堪煩扰,往往出門游行。且向來落拓不羈,無志生產,曾做過一次太倉令,未几辭去,就是与人醫病,也是隨便取資,不計多寡。只病家踵門求治,或值意不在家中,竟致失望,免不得憤懣异常,病重的當即死了。死生本有定數,但病人家屬,不肯這般想法,反要說意不肯醫治,以致病亡。怨气所積,釀成禍祟。至文帝十三年間,遂有勢家告發意罪,說他借醫欺人,輕視生命。當由地方有司,把他拿訊,讞成肉刑。只因意曾做過縣令,未便擅加刑罰,不能不奏達朝廷,有詔令他押送長安。為醫之難如此。
  意無子嗣,只有五女,臨行時都去送父,相向悲泣。意長歎道:“生女不生男,緩急無所用。”為此兩語,激動那少女緹縈的血性,遂草草收拾行李,隨父同行。好容易到了長安,意被系獄中,緹縈竟拚生詣闕,上書吁請。文帝听得少女上書,也為惊异,忙令左右取入。展開一閱,但見書中有要語云:
   妾父為吏,齊中嘗稱其廉平,今坐法當刑,妾傷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屬,雖欲改過自新,其道莫由,終不可得。妾愿沒入為官婢,以贖父刑罪,使得改過自新也。
  文帝閱畢,禁不住凄惻起來,便命將淳于意赦罪,听令挈女歸家。小子有詩贊緹縈道:
  欲報親恩入漢關,奉書詣闕拜天顏,
  世間不少男儿漢,可似緹縈救父還。
  既而文帝又有一詔,除去肉刑。欲知詔書如何說法,待至下回述明。
  与外夷和親,已為下策,又強遣中行說以附益之,說本閹人,即令其存心無他,猶不足以供使令,況彼固有言在先,將為漢患耶!文帝必欲遣說,果何為者?賈誼三表五餌之策,未盡可行,即如□錯之屢言邊事,有可行者,有不可行者。要之御夷無他道,不外內治外攘而已,舍此皆非至計也。錯受經于伏生,而伏女以傳;伏女以外,又有上書贖罪之緹縈,漢時去古未遠,故尚有女教之留遺,一以傳經著,一以至孝聞,巾幗中有此人,賈□輩且有愧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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