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5.審問天皇親信的鬧劇


  妻子瓊妮突然從美國來到東京,而且沒有直接去最高總司令部,卻在美國駐日本大使館下榻,使麥克阿瑟意識到事情不妙。
  瓊妮比丈夫小九歲,是一個熱情而又陰郁,嚴肅而又不失溫柔的中年女人,雖然身体略顯福態,但身上流暢的線條仍給男性一种甜美感。
  麥克阿瑟接過瓊妮打來的電話,馬上驅車去美國大使館。他突然悟出一個奧妙:不論男人和女人,愛情這東西多少帶了點傻气和幼稚,促使你做出許多莫名其妙而又不可理解的行動。他這么想著,在大使館三樓五號客房与妻子見面:
  “你不是說,小阿瑟也來了,老保姆阿珠太太和家庭教師吉本斯夫人也來了,他們住在哪里?我去看看他們。”
  瓊妮的臉色很不好看,淡淡地說:“等一會儿,他們很累,需要休息。”她又挖苦丈夫一句:“人家可沒有你這樣精力充沛!”
  麥克阿瑟狠狠瞪了妻子一眼,不過語气是和緩的:“別說風涼話了,不管怎樣,我們是多年夫妻,親愛的!還是住到最高總司令部去吧,那里的房間比這里寬敞,你對我有什么意見,到了最高總司令部再說。”
  “我想住在這里,大使館也欣然同意,馬上安排四間客房給我們住。即使只給一間房子,我也愿意擠在這里。”瓊妮越說越生气,“什么親愛的!把感情作為一种手段,達到某种目的的人,可恨!玩弄感情的人,可恥!輕視感情的人,可惡!無感情而裝著有感情的人,可殺!”
  她一連在四個表示應該的“可”字后面,加上四個表示憤慨到极點的字眼,真可謂触目惊心。
  麥克阿瑟明白妻子辱罵的是他的美國女秘書特曼娜和日本女秘書良秀子。他悶悶地吸著煙斗,听任妻子盡情發泄。
  去年九月下旬,瓊妮獨自一人從美國來東京住了几天,因對兩個分別讀初中和小學的孩子不放心,便回美國去了。麥克阿瑟想起妻子臨別時的那些警告的話,卻是那樣輕飄飄的,像云、像煙、像霧似的飄走了,竟沒有在他心中留下半點重量和影響。
  世界上有多少种人,就有多少种家庭;有多少种家庭,就有多少种酸甜苦辣咸。真是“百姓百家百种滋味。”
  “一定有人給她寫了信!”他兀自一惊。“是誰?”他摸不准,也不敢問。他思慮的焦點是怎樣避開鋒芒,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你們四個都來了,那就按照你的意見在大使館安個家,我一日三餐吃在家里,晚上睡在家里,總該可以了吧!”麥克阿瑟的桀騖不馴變成了繞指柔,“你知道,我肩負的任務非常艱巨,工作千頭万緒,往往白天忙了一大,晚上還要工作到十二點左右才上床。而你近年來又有神經衰弱的毛病,容易被惊醒,這得請你原諒,請你支持。”
  瓊妮畢竟是有文化有思想有教養的女性:“我一定像戰爭期間那樣支持你和照顧好你的生活。”
  “謝謝!”麥克阿瑟看看手表,“下午三點,在最高總司令部召開成立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預備會議,只差二十五分鐘了,我得走了。”
  出席預備會的有各國軍事代表團團長和參謀長,有最高總司令部所屬國際檢察局、國際間諜局、國際法務局、國際民政局、國際經濟科學局、對敵情報部、對敵偵察部、筆譯口譯部、政治顧問部、宣傳鼓動部和美國處理日本事務理事會等單位的負責人。他們都坐在主席台上。台下是十一國的五百多名檢察宮、法官、審判官和三百多名工作人員。
  下午三點,薩塞蘭宣布開會,并請麥克阿瑟講話。
  麥克阿瑟情緒不那么好,但他有個特點,不管遇到怎樣不愉快的事,從不影響工作。他望著台下黑壓壓的一片,對各國在法律專家的人數多少上与美國爭高低,思想上有几分不悅。但木已成舟,只好自圓其說:
  “原計划各國參加東京審判的法律專家不超過二十人,大概是大家想到我們的審判任務比紐倫堡審判任務艱巨,紛紛增加到四十多人或五十多人。從工作著想,這是好事。”
  他接著說:“今天是一月十八日,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成立大會定于明天上午在市谷高地舉行。現在,我任命基南先生為國際法庭首席檢察官!”他帶頭鼓掌。
  坐在主席台上的國際檢察局局長基南、起身對台下一鞠躬。
  他畢業于美國哈佛大學法學院,先在俄亥俄州當開業律師,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入伍赴歐洲戰場,大戰后回國在俄亥俄州高等法院任檢察官。一九三二年他支持民主党候選人羅斯福競選總統。羅斯福執政后,他出任司法部部長助理;兩年后,被任命力司法部刑事局局長和部長特別助理,成了羅斯福、杜魯門得力的司法顧問。由他出任最高總司令部國際檢察局局長、遠東國際軍事法庭首席檢察官,都是杜魯門提的名。
  台上台下一片掌聲,因為大家尊重基南的經歷和才能。
  麥克阿瑟說:“關于國際法庭審判長一職,參加審判條例起草的專家們一致提議由韋伯先生出任。下面,請蘇聯首席檢察官格倫斯基先生介紹韋伯先生的有關情況。”
  格倫斯基坐在台下中間四排,他起身介紹說:“韋伯先生是澳大利亞人,現年四十歲,曾畢業于澳大利亞堪培拉大學,獲法學博士學位。來東京之前,是澳大利亞昆士蘭州高等法院院長。是東京審判條例的起草工作使我們認識了他,同仁們一致認為,他思維敏捷,學識淵博,精通國際法律,處理問題穩重而又果斷,故一致推選他為國際法庭審判長。請韋伯先生站起來讓大家認識認識。”
  身材魁梧的韋伯,頂著滿頭銀絲,從左邊第五排座位上站起來,旋轉著身子向大家頻頻點頭。
  台上台下的掌聲十分熱烈。
  麥克阿瑟說:“好!大家一致鼓掌通過。最高總司令部尊重大家的推選,現在任命韋伯先生為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審判長!請韋伯先生上主席台就坐。”
  韋伯起身离開座位,走到适當的地方,先向台上一鞠躬,再向台下一鞠躬,然后走上台去,在第四排座位上就坐。
  麥克阿瑟接著說:“明天的成立大會由薩塞蘭總參謀長主持。在會上講話的有我,有遠東委員會的代表和同盟國戰爭犯罪調查委員會的代表,有中國代表團團長商震將軍。這里需要說明一句,因為中國受日本侵略的時間最長。此外,還有基南先生和韋伯先生,以及幣原喜重郎首相。除兩個國際組織代表以外,其余的人講話請不要超過十分鐘,言簡意賅,几分鐘講完更好。”
  這可為難了商震。他想推辭,但被“中國受日本侵略時間最長”一句活堵住喉嚨而開不了口。他的講話既要使麥克阿瑟滿意,又要使各國代表團滿意,實在是難上加難啊!因此,下面麥克阿瑟對成立大會的有關問題作的安排和說明,他一句話也沒有听進耳去,好在有喻哲行在場。
  在驅車返回駐地途中,喻哲行悄悄對商震說:“我們代表團秀才多,讓每人寫篇兩千字的發言稿,來個取長補短。”
  商震沉沉他說:“還是我自己絞腦汁吧!”
  一月十九日,是一個晴朗的天气。早晨,射出万道金光的太陽,像在大聲歡笑,藐視飄浮在高空中的淡霧不堪一擊!淡霧被初升的太陽蒸融了,天空越發顯得高遠而深邃。
  市谷高地那組雄偉建筑群的大門上方的平頂高牆上,高高飄揚著十一國國旗,大門頂端用塊大紅綢蓋著國際法庭的牌子,大門口除站著四個哨兵外,左右兩旁那油漆一新的鐵木結构的長形哨棚里,各站著八名腰間佩帶手槍的美國憲兵。從此,這個守備陣勢日夜三班,一直持續到法庭閉庭。
  七點四十分左右,參加成立大會的最高總司令部的六十名代表,十一國代表團的各三十名代表,國際法庭的全体法律專家和部分翻譯人員,日本政府的四十名代表,以及四千日本各界人士乘坐的車輛,陸續經過門口的四個哨兵檢查后開進院內的水泥地坪里,然后代表們一一進入會場。
  主席台上,擺著舖有天藍色桌布的六排多少不等的條桌;左邊是新聞記者席,三十多名記者已在自己的席位上就坐;右邊的一張方桌上放著廣播錄音設備,日本廣播公司的一個女播音員和一個技術員,正忙著做大會實況轉播的准備工作。主席台邊上放著特地從馬尼拉運來的十二大盆金黃色菊花,中間一盆与其他各盆比較,不僅花杆要高得多,而且花盆也大得多。大家一看就清楚,這一盆是最高總司令部的象征。主席台上方,懸挂著寬大的紅色橫幅,上面是五行分別用英、中、法、俄、日五种文字書寫的金色大字:“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成立大會。”由于与會者的經歷和感情的不同,望著這橫幅有的振奮,有的感歎,有的畏懼,有的惱恨。主席台的橫梁上吊下四根約四尺長的紅色麻繩,共同系著一根四丈多長,手指般粗的鋼筋,上面懸挂著十一國國旗。
  國旗兩旁和會場四角,各站著十名美國憲兵。整個會場洋溢著戰斗的火熱气氛。
  七點五十分,一陣嘹亮的軍樂聲過去,女播音員說:“全体日本听眾,全体日本听眾!我是日本廣播公司播音員麗子,現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成立大會會場作實況轉播,請注意收听。現在距离開會時間只有五分鐘了。”
  又過了三分鐘,麥克阿瑟領著在主席台上就坐的高級官員步入主席台。這時,台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麥克阿瑟和高級官員們面向台下,一齊揮手致意。
  在前排就坐的有麥克阿瑟、薩塞蘭和遠東委員會代表、印度外交部副部長普迪吉,同盟國戰爭犯罪調查委員會代表、波蘭軍事部副部長阿塞尼斯基。十一國代表團團長和參謀長坐在第二、三、四排。第五排坐著基南、韋伯和國際民政局長惠特尼,國際間諜局長塞利留斯,國際法務局長肯利瑪蒂,國際經濟科學局長里斯特,美國處理日本事務理事會主席西波爾德,坐在第六排的是對敵情報部威洛比,對敵偵察部長克里爾,筆譯口譯部長諾馬斯,政治顧問部長阿姆斯,宣傳鼓動部長亨利和日本首相幣原喜重郎。
  台下的日本人,見他們的政府首腦坐在這么一個不顯眼的位置上,自然是感慨万千!
  八點正,軍樂聲停止,薩塞蘭宣布:“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成立大會開始!全体起立,向參与國際軍事法庭的十一國國旗三鞠躬!”
  他与主席台上的人轉過身去,三鞠躬之后喊道:“為在反日本法西斯戰爭中犧牲的各國將士們默哀三分鐘!”
  這又使在場的四千多個日本人百感交集。
  “默念畢。”薩塞蘭說,“請駐日同盟軍最高總司令麥克阿瑟將軍宣讀兩項命令!”
  麥克阿瑟起身宣讀:“駐日同盟軍最高總司令部決定于一九四六年一月十九日成立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此令!最高總司令麥克阿瑟,一九四六年一月十九日。駐日同盟軍最高總司令部頒布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審判日本戰犯條例,自即日起施行。此令!最高總司令麥克阿瑟,一九四六年一月十九日。現在,鳴炮十二響!”
  頓時,從東京南部駐日同盟軍炮兵基地傳來了十一聲由八門大炮同時發出的巨響,象征最高總司令部的第十二聲,即由四十八門大炮同時發出,震撼之烈如同第一顆原子彈在廣島上空爆炸!
  麥克阿瑟向坐在他左邊的普迪吉瞟了一眼,又向坐在他右邊的阿塞尼斯基瞟了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說:“這第十二響的威力怎樣?還對頒布審判條例刁難嗎?”
  普迪吉和阿塞尼斯基對麥克阿瑟強行頒布審判條例感到意外和吃惊,似乎明白他投過來的那一瞥包含著什么,但他們畢竟是國際組織的代表,具有克制自己感情的高層次的思想和修養。
  薩塞蘭喊道:“現在,請麥克阿瑟最高總司令講話!”
  麥克阿瑟握著煙斗的左手,伸出去划了個圓圈:“我和我的同仁們、朋友們坐的這個地方,曾經是一批戰犯狂人,即前几屆日本內閣的陸軍相寺內壽一、中村孝太郎、杉山元、□俊六、東條英机、阿南惟几之輩,指揮日本法西斯瘋狂進攻中國,瘋狂進攻蘇聯,瘋狂進攻美國,瘋狂進攻東南亞諸國,瘋狂進攻太平洋諸島嶼,而發號施令的地方!曾几何時?斗轉星移,換了人間!盡管人類歷史有時會發生近乎毀滅歷史的反歷史事件,但歷史畢竟是偉大的,它終究要朝著維護人類和平、自由、幸福的正義方向發展。今天,我們坐在這里,慶祝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成立,是為了將被日本侵略者涂改的歷史糾正過來,使正義得到切實的伸張,使世界和平得到切實的維護!”
  在熱烈的掌聲中,他接著說:“我們不是狹隘的复仇主義者,但為了使窮凶极惡的日本軍國主義不死灰复燃,不東山再起,我們必須按照剛才頒布的審判條例,懲治一切日本戰爭罪犯!”
  他語調激昂:“在日本,還有那么一批人,曾經在日本的侵略戰爭中干過許多坏事,或興風作浪,或推波助瀾,或助桀為虐,或為虎作悵,雖然不能定為戰犯逮捕,但必須對他們進行清除!為此,最高總司令部于一月四日對日本政府下達了清除令!可是,非常遺憾,日本政府對執行這一命令很不得力!”
  全場鴉雀無聲,气氛异常緊張,在場的部分日本人已經誠惶誠恐了!
  麥克阿瑟說的清除令,列舉六類人為清除對象:第一類為職業軍人和陸、海軍部特別警察与中級官員;第二類為极端民族主義、暴力主義和支持侵略戰爭的秘密團体的主要分子;第三類為鼓噪擴張主義的大政翼贊會、翼贊政治會和大日本政治會的主要分子;第四類為与日本擴張主義有密切聯系的金融机构的主要成員;第五類為派往日本占領區的中級行政長官;第六類為其他軍國主義分子和間諜分子。上述人員不僅要解除公職,而且要剝奪其競選議員的權利,以排除他們的政治影響,從而根除日本軍國主義。
  麥克阿瑟的話斬釘截鐵:“今天,幣原首相也來了,請閣下當机立斷!要么,你不折不扣地執行一月四日命令;要么,你的內閣總辭職!”
  全場的气氛如同一場大暴雨即將到來,一切都無聲無息,寂靜得令人可怕。空气變得特別郁悶,大气壓仿佛在突然間增加了一倍。在場的許多日本人頭腦嗡嗡作響,心髒有种窒息感,呼吸變得很困難了。
  麥克阿瑟看看手表:“為了不超過十分鐘,不多說了。謝謝!”
  大家正准備鼓掌,突然,一個粗聲粗气的聲音從台下傳來:“我宣布退出會場!”
  台上台下都一惊!几千雙眼睛順著這聲音搜索過來,見一個三十來歲的日本人,正從左邊中間座位擠向左邊過道。
  麥克阿瑟顯得很冷靜,話也說得心平气和:“你這位先生對我的講話很反感,或者說感到很刺耳,是嗎?既然如此,你可以退出會場,你有這個自由。你的反感,一定是你的親屬中有人是戰犯,或者是被清除對象,甚至你本人就在清除之列。能把你的名字和身份告訴大家嗎?有這個勇气嗎?可敬的先生!”
  “無可奉告!”年輕人先用英語、再用日語說著沖出門去。
  幣原在心底里埋怨這人不識時務。他馬上起身接腔:“首相府負責調查清楚,再向最高總司令報告。”
  “不必了。”麥克阿瑟說得冠冕堂皇,“從哲學觀點看問題,被人反對并非完全是坏事。”
  但幣原還是認真調查了。后來,年青人的這一言行,招致他祖父的殺身之禍。不過,那是兩年之后的事了。
  現在,薩塞蘭說:“請遠東委員會代表普迫吉先生講話!”
  “我謹代表遠東委員會,對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成立表示祝賀!”普迪吉又用鼓掌表示,“東京審判條例我連讀了三遍,對其中兩項條款很欣賞,就是懲治破坏和平罪和違反人道罪兩條,規定得很明細。這使遠東委員會感到欣慰,今后,遠東委員會一定全力支持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各項工作。最后,祝愿東京審判取得舉世矚目的好成績!”。
  阿塞尼斯基覺得普迪吉的話說得很巧妙,既給麥克阿瑟敲了一悶棍,又使他生不出气來,也不影響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聲譽。于是,他代表自己的組織表示祝賀之后說:“我与普迪吉先生一樣,也很欣賞東京審判條例中的關于懲治破坏和平罪和違反人道罪這兩條。有了這兩條的明細規定,任何狡猾和頑固的日本戰犯都休想逃脫法网!”
  輪到商震講話了。他從第二排座位來到前排座位,挨著薩塞蘭坐下來。他說:
  “中國是累遭日本侵略而苦難深重的國家!遠的不說,如中日甲午戰爭之類,僅說從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的沈陽事變到日本無條件投降的這十四年中,中國就有三千五百二十万人死于這場戰禍;經濟損失,据一批經濟專家粗略估算,達五千億美元之多!因此,在侵略中國的十四年中犯下滔天罪行的日本戰犯,比任何一個受害國家和地區的戰犯要多!我們中國代表團和參加國際法庭工作的中國法律專家,就是肩負這樣一個艱巨任務來到東京的。如果我們不与各國代表團通力合作,支持最高總司令部鏟除日本軍國主義,一個不漏地懲治日本戰犯,那就無顏見祖國父老,那就有愧于含冤九泉的三千五百二十万中國同胞的亡靈!因此,我們懇望遠東委員會,同盟國戰爭犯罪調查委員會,駐日同盟軍最高總司令部,各國駐日代表團和法律專家,以及日本各界朋友体諒我們,支持我們!”
  大家對商震的講話反應不錯,台上台下是一片熱烈的掌聲。
  基南在講話中透露一個重要情況:“到昨天為止,最高總司令部已逮捕甲、乙、丙三級戰犯四千二百一十六人,然而逮捕戰犯的工作,還遠遠沒有結束。按照審判條例規定,甲級戰犯由遠東國際法庭直接審判,乙級和丙級戰犯將押往各受害國審判。”
  韋伯的講話,純系表明態度:“我一定在最高總司令部的領導下和各國代表團的支持下,与各國法律專家密切合作,爭取做一個使大家滿意的審判長。”
  薩塞蘭說:“請幣原喜重郎首相講話。”
  幣原十分窩囊地來到主席台前排座位,對麥克阿瑟等人一鞠躬,對坐在主席台上的其他人一鞠躬,又對台下一鞠躬,然后坐下來說:“我謹代表日本政府對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成立表示由衷的祝賀!對剛才頒布的審判條例表示完全擁護!對麥克阿瑟最高總司令的批評表示誠懇的接受!經過短暫的反省,我們的确對執行一月四日命令很不得力。究其原因,是我优柔寡斷,前怕狼后怕虎。我的內閣也不辭職,請最高總司令部給我們一個改正錯誤的机會。我保證不折不扣地執行一月四日的命令,認真開展清除工作。按照命令的六條規定,我的這屆內閣成員和工作人員中,就有几個人是被清除對象,回去就免除他們的職務!”
  麥克阿瑟也許是見幣原一副尷尬相,產生了惻隱之心,把兩個手伸出拍了拍,示意全場鼓掌為他打气。
  這時,一個身穿翠綠色呢料大衣的年輕美貌女人,出現在主席台上,吸引著大家的注意力,掌聲稀稀拉拉停止了。這女人就是良秀子。她將剛才收到的一封致敬信送給麥克阿瑟,就躡手躡腳离開主席台。
  致敬信是德田球一寫給麥克阿瑟的。德田在信中寫道:
  “清早六點,我從收音机里听到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于今天上午成立的消息,竟忘記自己是患有全身神經痛、躺在床上連翻身都十分困難的病人,居然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還高興得蹦跳了几下,連連喊著:‘青天,青天,青天!’精神鼓舞力量竟是如此之大,大得令人難以置信。無怪乎護理我的護士小姐,滿以為我發瘋了而焦急不安,慌忙找來了醫生要給我治瘋癲病。”
  他接著寫道:“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成立切實拉開了全世界人民、特別是亞洲人民走向正義与和平的序幕!我和廣大日本勞動人民堅信,有尊敬的最高總司令的正确領導,東京審判將成為國際審判的光輝典范,將在國際審判史上譜寫出最光輝的一頁。請閣下接受日本共產党和日本勞動人民,以及我本人發自內心的致敬!”
  信的落款是:“德田球一叩上,一月十九日早晨七點二十分,于東京大醫院一病室八號病房。”
  麥克阿瑟如獲至寶。他從這封信又聯想到德田在《告日本人民書》中稱駐日同盟軍為解放軍的那些贊揚語言,不由得對德田產生一种特殊感情,為自己沒有早日去看望他而感到內疚。他用激動的語調將德田的信連念兩遍,然后說:“這致敬信是用墨水寫的嗎?不是!它是德田球一先生用鮮血寫成的!只有對駐日同盟軍最高總司令部滿怀深情,才能寫出這樣充滿真摯感情的信來!我几次說過,德田球一先生不愧為日本杰出的政治家。一滴水可以反映出一個太陽。德田先生的信告訴我們,廣大日本人民對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成立是由衷高興的,對日本戰犯將受到正義審判是誠心擁護的!像剛才退出會場的這种持敵對態度的日本人,終究是极少數!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他將德田的信交給薩塞蘭:“明天在東京各日報上發表。好,成立大會繼續進行。”
  接著,薩塞蘭宣布大會進入第二階段,去大門口舉行揭幕儀式。二十分鐘之后,原來坐在主席台上的人成三行面對大門站定,其余的与會者整齊地站在大門口前面的水泥地坪里。
  在軍樂聲中,四個憲兵抬來了一架寬約五尺,高約一丈,兩旁有扶欄,特制的十二級台梯。他們將最高的一級牢牢靠在大門頂端的青石門框上,又一齊使勁搖了搖,見穩穩當當才放心。
  軍樂聲停止,薩塞蘭喊道:“請最高總司令麥克阿瑟將軍登台揭幕!”
  麥克阿瑟扶扶鼻梁上的墨鏡,挺直腰板,邁著矯健的步伐登上第十二級台梯,轉過身子向大家行個軍禮,再轉過身去,伸手揭下蓋在牌子上的大紅綢布。于是,一塊八尺長、五尺高,用五种文字書寫的“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紅底金字牌子,光彩奪目地呈現在人們的眼前。
  在熱烈的掌聲中,又從東京南郊傳來了十二聲巨響,那第十二響几乎使東京城震惊得發抖!
  一月十九日,不論是胜利者還是失敗者,都將是一個難忘的日子,值得紀念的日子!
  早點与德田球一見面,己占据著麥克阿瑟的全部思想。他回到最高總司令部,見時間是上午十點四十分,就吩咐特曼娜從朋友送給他的禮物中,拿出五百克鹿茸和二百克人參,帶領費拉茲和良秀子。驅車去東京大醫院探望德田球一。
  去年十二月十四日下午,麥克阿瑟在日本首相府辦公樓三樓陽台上,當著五十万游行群眾說過祝德田早日恢复健康和要去看望德田的話。德田就一直在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后來見時間已過去了一個多月而未能如愿,以為是麥克阿瑟忘卻了。
  現在,他見麥克阿瑟出現在自己面前,而且還帶了這么多鹿茸和人參,大喜過望,沒等守候在身旁的妻子菊子扶他,就像身上裝著彈簧,一彈跳就下了床,激動地握著麥克阿瑟的手:
  “去年十二月,最高總司令在首相府和今天上午在市谷高地關于厚愛我的兩次講話,已經溫暖了我的心,已經使日本共產党和日本勞動人民深受感動了!而閣下卻在百忙之中擠出時間,攜帶這么多的貴重禮物來醫院看望我,實在是受之有愧,真不知叫我說什么好呢?”
  麥克阿瑟情真意切:“我早就應該來看望德田先生!由于工作千頭万緒,拖到現在才來,實在是抱歉之至!我來看望先生,還有一層意思,就是對你在《告日本人民書》中和今天寫給我的信中,對最高總司令部和我本人所表現的一片深情,表示由衷的感謝!”
  “那的确是我感情的自然流露,只是概括不恭,措詞不當,甚望閣下体諒。”德田滿臉激動得通紅,“去年十二月十四日晚上,菊地清五郎先生將閣下對我的過譽和關心的話語告訴我之后,激動得我一夜睡不著覺。今天上午,我收听了大會實況轉播之后,同樣激動不已,身上的病痛也似乎一下子減輕了許多。”
  他越說越激動:“是閣下使我結束了十八年監獄生活而獲得了自由,是閣下給予我政治上的信任和精神上的安慰,也是閣下使日本共產党去掉扣在頭上的‘奸党’、‘亂党’的帽子而取得合法地位,正如許多文章所說的,最高總司令閣下功德無量!”
  是的,“功德無量”這個极贊之詞,已多次与麥克阿瑟的名字聯系在一起。
  去年十月四日,他下令釋放一切政治犯之后,入獄中出來的菊地清五郎在報紙上發表題為《衷心感謝功德無量的麥克阿瑟最高總司令》的文章。同月十一日,他頒布實行五項重大改革令,即确保日本人民言論自由、婦女擁有參政權、工人擁有結社集會自由權、廢除具有壓迫性質的各种制度、實行經濟机构的民主化。几天后,報紙連續出現下列文章:《功德無量贊十一日令》、《日本女界向功德無量的麥克阿瑟將軍致敬》、《最高總司令的功德無量之舉》。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他下令凍結皇室財產,禁止日本民族宗教神道和國家權力相結合的國家皇道把天皇神格化,報紙上又發表了《又一功德無量之舉》的文章。今年一月四日,他下令清除六類人的第三大,出現在報紙上的文章是:《還只能用功德無量贊揚他》。
  平心而論,麥克阿瑟是受之無愧的。但是,也更加助長了他的傲慢情緒,任何人的話他都很難听進去。
  德田球一滿面春風:“我万劫不死,活到五十二歲的今天,還能結識威震寰字的將軍閣下,并受到您如此的厚愛,真是三生有幸!”
  “先生是日本杰出的政治家,理所當然地應該受到最高總司令部和我本人的尊敬。”麥克阿瑟關切他說,“考慮戰后的日本,不論國家、党派團体和個人,都面臨經濟上的困難,我來這里之前,費拉茲先生已給東京大醫院打了電話,德田先生住院療養的一切開支由最高總司令部承擔,你不必為醫藥費發愁,安心把病治好。我唯一的心愿,是希望先生早日恢复健康,協助最高總司令部把百廢待興的日本治理好。”
  “謝謝閣下的關心!”德田渾身熱血沸騰,“我雖然行動不便,但腦子還好使,今后一定圍繞‘百廢待興’四個字考慮問題,并隨時將自己認為考慮成熟的想法報請閣下參考,我出獄后与勞動人民保持著比較廣泛的聯系,也掌握到一些情況,正准備由我口述,要內人代筆向閣下寫信,現在就當面向閣下報告吧!不知這樣做方便不方便?”
  麥克阿瑟說:“費拉茲先生是我的軍事秘書兼高級副官,良秀子小姐是我的文學秘書,都是我的知心朋友,先生只管說好了。”
  德田告訴麥克阿瑟:“日本勞農大眾党,正与日本工會總同盟醞釀舉行游行示威。”
  “噢!”麥克阿瑟惊問道,“他們游行示威的目的是什么?”
  “勞農大眾党是針對日本糧食短缺來的,口號就是要飯吃。工會總同盟要求廢除天皇制和追究天皇的戰爭責任。”德田語重心長,“兩個組織經過協商,相互接受了對方的意見。于是擬定三句口號:‘堅決廢除天皇制!’‘立即逮捕審判裕仁天皇!’‘我們已到了被餓死的邊緣!’可以預料,游行示威很可能遍及全國各地,千万不可大意,最高總司令!”
  麥克阿瑟又問:“他們計划哪天行動?”
  德田說:“原決定大后天,也就是一月二十二日游行示威。后來改變了計划。他們見成立了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看法庭對天皇采取什么態度再說。”
  麥克阿瑟大有談虎色變之感。他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德田球一。他知道,這三句口號同樣是德田的主張。盡管他對德田怀有好感,但沒有將美國打算利用天皇制和利用天皇控制日本、進而控制亞洲的想法說出來。他只能重复不知已說過多少遍的話:
  “天皇制的确是极端腐朽的,裕仁天皇也的确負有戰爭責任。這一點,連天皇自己也承認,鑒于廢除天皇制和逮捕天皇,事情錯綜复雜,拔一毛而動全身,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問題,需要慎重考慮。我正在与各駐日代表團磋商,也准備在近日与日本各界人士磋商,以后一定會給日本人民一個滿意的答复。”
  “恕我冒昧提個問題。”德田已把麥克阿瑟視為知己,“最高總司令閣下与日本各界人士磋商的立足點,是廢除天皇制和逮捕天皇,還是持相反的意見?”
  “自然是前者,而不是后者。”麥克阿瑟口是心非。
  “恕我直言。”德田說,“不論立足點是前者還是后者,這种磋商都沒有必要,如果是前者,最高總司令部的具体行動就能說明問題。如果是后者,只能激起各界人士對最高總司令部的反感。”
  “謝謝先生的提醒!”麥克阿瑟心里像裝了塊鉛似的沉重,“好,我取消与日本各界人士磋商的計划。至于戰后日本糧食緊缺問題,我馬上向美國國務院報告,要求美國政府運一批糧食到日本來,相信缺糧的矛盾會很快得到緩和的。”
  當他得知日本勞農大眾党主席,日本工會總同盟首席顧問水谷長三郎与德田是老朋友時,要求德田出面做水谷的思想工作,再通過水谷勸說日本工會總同盟代理主席山田方均放棄游行示威的主張。
  德田還是那樣一片真誠,欣然表示同意。他很自信:“水谷先生會接受我的勸告的,他也會把山田先生勸說過來的,因為他們是連襟。”
  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麥克阿瑟的确要感謝德田的提醒。
  他回到帝國大飯店,想到日本的十九日中午十二點,是華盛頓的十八日晚上八點,就打電話告訴瓊妮,說有緊急要事得馬上向杜魯門總統報告,還要馬上開會進行研究,不回家吃午飯了。
  他放下話筒,与薩塞蘭低聲商量了几句,吩咐打電話把基南請來,然后來到無線電收發報室与杜魯門通話。他將德田球一反映的情況詳細向杜魯門報告后,提出兩點意見,其中第一點是采納安部正人的意見:
  “盡管天皇已發表了《人間宣言》,否定自己是神,但由于天皇是神的傳統宣傳,已在日本人民思想上根深蒂固,他們仍然把天皇奉為神。因此,我建議讓天皇去日本全國各地巡幸。如果他所到之處,在群眾中產生好影響,證明我的判斷沒錯的話,那就為我們保留天皇制和保護天皇奠定了堅實的群眾基礎。”
  “好!”杜魯門大加贊賞的話從大洋彼岸傳過來,“獨特的見解,非常之好!”
  他接著說:“遠東委員會的十一個成員國,有半數以上的國家向這個委員會遞交了廢除天皇制和追究天皇戰爭責任的提案。對于天皇在巡幸中產生的影響,你們要利用報紙和廣播大力進行宣傳,造成一种气氛,使那些在這個問題上与我們持不同觀點的人,從中受到某种啟迪,要治理好日本少不了天皇。這樣做,也為美國政府出面做說服工作,創造一個良好的思想基礎。”
  “大總統閣下的意見很好,我們一定這樣做。”麥克阿瑟說,“為了穩定日本國內那些對天皇制和天皇持敵對態度的人的情緒,不致于暴發大規模的游行示威,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明天就著手審問天皇的親信。”
  “太好了!”杜魯門高興极了,“這兩項措施都非常得力,祝你們旗開得胜!審問天皇親信,同樣要大力宣傳,也要造成一种气氛。”
  關于解決日本的糧食短缺問題,杜魯門說:“由于戰爭原因,去年美國糧食欠收,我們還得從美洲兩個糧食大國的加拿大和巴西進口糧食,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將糧食運到日本。請最高總司令部和日本政府告訴日本人民,美國關心著日本人民的饑餓。”
  “好!我們一定向日本人民說清楚。”麥克阿瑟說。
  他离開無線電收發報室,來到小餐廳,剛喝了口白蘭地,一塊牛排還沒有啃完,基南就來了,他問基南:“吃過午飯沒有?”
  基南說:“薩塞蘭總參謀長說你有緊急要事找我,我放下話筒就來了,來不及吃呢!”
  麥克阿瑟給基南倒了杯白蘭地,兩人邊吃邊交談。基南听說要審問天皇的親信,惊問道:“我們不是要利用天皇的權威為我們效勞嗎?”
  麥克阿瑟直言不諱:“這樣做,正是為了更好地達到這一目的。”
  “噢!原來如此。”
  麥克阿瑟說:“審問天皇親信的情況要廣為宣傳,這是大總統的叮囑。”
  兩人商量決定審問木戶幸一和東久邇宮。
  麥克阿瑟又一次為自己具有力挽狂瀾的本領而高興。他送走基南之后,輕輕敲著良秀子臥室的門。正准備午睡的良秀子穿著半透明的睡衣迎接他:“你還敢來我這里?怕老婆怕得那么厲害,虧你還是舉世聞名的英雄!”
  他痴情地望著她。她頭上的發卡和腳上的皮鞋都是紅色的,無袖睡衣像雪一樣白,更使她露在外面的肌膚洁白如瓷。荷花邊的領口開得很大,露出半條深深的乳溝。挂在乳溝之上的黃金項鏈,与兩只手腕上的淺綠色寶石手鏈相映成趣。名為睡衣,其實并不寬松,她穿在身上,恰到好處地襯托出她浮凸有致的秀麗身段。她的這些軀体以外的東西,全是他送她的。除了那似反感又似撒嬌的眼神,她身上的一切麥克阿瑟都很熟悉,都感到親切、甜美和銷魂。
  “英雄也是人嘛!”他把她抱在怀里,“所以,我既怕老婆,又還要常來你這里。”
  “我討厭你!”
  “討厭我,你為什么開門讓我進來?”
  他把她抱在床上,脫下她身上的睡衣和短褲衩,一股妙齡女郎身上特有的芬芳直扑鼻孔。他愛她愛到這种程度,巴不得一口把她吞下肚去。
  廝混,在雙方都獲得极大滿足中結束了。
  良秀子邊穿衣服邊悄聲問麥克阿瑟:“面對德田球一先生反映的情況,你打算怎么辦?”
  “明天開始審問天皇的兩個親信,就是木戶幸一和東久邇宮。”麥克阿瑟漫不經心地回答。
  “要追究天皇的戰爭責任?”
  “輿論壓力太大,不追究不行。”他頭腦清楚了,在情婦面前說話留有余地。
  麥克阿瑟吻了吻良秀子走了。
  良秀子馬上撥動擺在床頭的電話机,將情況告訴他的表叔,也就是裕仁天皇的侍從長藤田文德。
  裕仁和皇后良子知道這一消息,只覺得天旋地轉,仿佛占地六百六十万平方米的皇宮正在土崩瓦解。一陣惊慌過去,裕仁想到安部正人。他吩咐藤田文德:“你馬上隨車去把安部正人先生接到皇宮來!”
  他說罷,邁著沉重的步伐向佛堂走去。他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在皇宮設有供他祈禱的佛堂。佛堂里原來只有一個神座,上面供著釋迦牟尼佛像;日本投降后,他感到天皇制和自己的皇位搖搖欲墜,岌岌可危,又新設了個神座,上面供著黑底金字的“歷代皇祖皇宗神位”的牌子。他每天早晨洗漱后,在釋迦牟尼佛像前進行祈禱;晚上十點,經過淨身,在皇祖皇宗神位前進行祈禱。現在,他顧不得淨身了,提前來到神位前,焚香點燭,然后跪在舖著黃布的蒲團上,兩眼微閉,雙手合十進行禱告,他禱告時,先念著日本國國歌《君之代》的歌詞:
  “我皇御統傳千代,一直傳到八千載。直到鵝石變岩石,直到岩石長蘚苔。”
  他念完四句歌詞之后,喃喃說:“祈禱歷代皇祖皇宗顯靈顯圣,保佑這四句歌詞与日月同光輝,与天地共長久;保佑第一百二十四位皇孫裕仁的皇位穩如圣岳富士山!”這樣反复念一百四十八遍,再三跪九叩首方從地上爬起來。“一四八”諧音“一世發”,圖個吉利。他每天晚上這樣做了,才确保當天晚上睡得安穩。
  現在,裕仁祈禱完畢,心靈上獲得了某种慰藉,返回吹上御所居室的步履也輕松了許多。他与皇后默默坐了約五分鐘,藤田把安部正人接來了。
  去年九月二十七日,安部陪同裕仁會見麥克阿瑟時,他對安部的進言只表示“慎重考慮”。這是個模棱兩可的回答,認真對待是慎重,謹小慎微也是慎重,使裕仁和安部都感到心里不踏實。
  待藤田給安部倒上一杯茶,裕仁說:“在麥克呵瑟將軍面前能夠立言的只有安部君,請你馬上去見他,也請你不要推辭。”
  安部說:“我義不容辭,陛下!但現在不能去,既然他已決定審問木戶和東久先生,我現在去見他也不可能挽回了,甚至會引起他的反感,把事情弄得更糟。等他們對木戶、東久先生進行審問之后,在适當的時候會見他比較穩妥。”
  裕仁焦急不安:“一審問,若木戶、東久君經不起考驗,把一些內幕揭發出來,那就糟糕透了!”
  安部不以為然:“這些都無關緊要,關鍵在于麥克阿瑟將軍是否誠心保護陛下!如果他有意向著陛下,即使木戶、東久有這樣那樣的揭發,他對美國總統一說,對各駐日代表團一說,就是鐵的事實也可以否定呢!”
  良子說:“這就全靠安部先生了!”
  “我一定繼續努力為陛下說情,也想請麥克阿瑟將軍的兩個親信說情。”
  裕仁問:“這兩個人是誰?”
  “一個是他的助手菲勒士,一個是他的軍事秘書兼高級副官費拉茲。”
  “他們与朕素不相識,怎么會為朕說情?”
  “這兩個人是木戶幸一先生的侄女婿中野重夫留學美國時的同學,可以通過中野疏通關系。”
  “中野曾兩次覲見過皇上,相信他會幫忙的。”良子說,“疏通關系恐怕憑嘴已說說不行吧!”
  “需要金錢加女色。”
  “一切由安部君做主。”裕仁的腦細胞一下子活躍起來,“金錢,需要多少,請安部君向皇后陛下稟告一聲。雖然皇室的財產凍結了,但皇親國戚中的許多人很富有。至于女色,听說妓院、酒吧間、夜總會、男女混洗澡堂,有很多年輕漂亮的女人,請中野陪同他們去物色。”
  第二天上午八點四十分,美國首席法官費利和兩個憲兵,以及同盟通訊社記者田沼治功和古賀仁太郎,隨囚車從市谷高地來到東京巢鴨監獄,提審去年十二月十六日被關押在這里的木戶幸一。
  典獄長是美軍少校阿留斯。他看了由基南簽署的戰犯提審單,領著費利等人來到關押著八個戰犯的二四六號牢房。
  這時,木戶坐在床上,戴著老花鏡在補寫昨天的日記:“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成立,標志著對我們這些所謂戰犯的審判即將開始。因為大家早有思想准備,故沒有引起多少震動。昨天在第八食堂吃晚飯時,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東條英机先生。可以預料,第一個受審的將是他。至于我,恐怕會排在倒數第一位。”
  因此,當阿留斯將提審單給他看時,他吃惊得嘴巴一張,久久合不攏來。他登上囚車才訥訥說出一句活:“万万沒有想到,首先提審的竟是我!”
  費利說:“原子彈在日本本土爆炸,日軍的慘敗,日本的無條件投降,你被逮捕入獄,現在又是第一個提審你,你都感到意外。由于你有這么多的意外,你才是個徹底的失敗者!”
  “我領教。”木戶沉沉地點點頭。
  一個小時后,木戶被押到國際法庭第八審訊室,參加審問的除了費利,還有美國助理檢察官希金斯和記錄員烏利斯。沼田和古賀參加旁听。
  審問由費利主持,他問木戶:“你多大年紀?曾在日本謀過哪些職業?”
  木戶并不緊張,顯得很沉著,回答說:“現年六十歲。我二十三歲從京都大學政治專業畢業之后,在農林省、通商省任秘書多年。從昭和十年(一九三五年)開始,任日本內閣成員至今。我說至今,因為沒有見到政府免除我內閣成員的文件。”
  “請用公元紀年。”
  “好,一九三七年任文部相,一九三八年任厚生相,一九三九年任內務大臣,從一九四○年到日本投降任宮內大臣,兼任天皇的樞密顧問。”
  “你是天皇的第一號親信,是嗎?”費利神色肅然。
  木戶的緊張情緒,隨著一惊涌向心田:“天皇對歷屆內閣大臣都信任,不存在有親信,更不存在有第一號親信。”
  “不對!”費利兩眼一瞪,“你是唯一不經過侍從通報,可以隨時見到天皇的人,難道不是第一號親信?你是唯一向天皇推荐首相,即東條英机,而獲得天皇同意的人,難道不是第一號親信?你又是唯一接到逮捕令之后,受到天皇宴請的人,難道不是第一號親信!”
  木戶誠惶誠恐了,不得不承認:“天皇的确很相信我。是的,東條英机先生是我推荐出任首相的,他一上任就發動太平洋戰爭,我負有間接的戰爭責任。”
  費利問:“你進巢鴨監獄前夕,天皇為你設告別晚宴,你們交談了些什么?”
  木戶暗自一惊,琢磨著如何辯護。
  裕仁听說最高總司令部下令逮捕木戶,就意識到与追究他的戰爭責任密切相關,明白麥克阿瑟此舉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為木戶設告別宴會的目的,是希望木戶為他開脫罪責。
  裕仁說:“木戶君在朕身邊工作這么多年,朕此刻的心境你完全了解,希望你一如既往地繼續維護朕。來,將這杯酒干下去!”他把酒杯碰過去。
  木戶脖子一仰,將一杯酒倒進肚去,然后說:“在日本,自古以來有臣相為君主承擔責任的美德,這一美德將會在我身上得到印證,乃至發揚。”
  出席作陪的藤田文德插言:“兩個小時前,陛下對我說過,美國人認為木戶先生有罪,陛下卻認為木戶先生是有功之臣。”
  裕仁說:“其實,木戶君更大的功勳是在被捕之后。”
  他又感歎一聲:“是啊,真金不怕火煉,勁草不怕疾風!”
  “我向陛下起誓!”木戶的感情被充分調動起來,“為了保衛陛下至高無上的皇位不受到損害,即使肝腦涂地,我也在所不惜!”
  然而,當費利追查時,木戶卻守口如瓶,“天皇宴請我時,心情很沉重,只叮囑我保重身体,其他什么也沒有說。我心情也很沉重,只祝愿天皇安全無恙,也沒有說別的。”
  “你是不愿意違背自己的誓言!”
  “誓言?”木戶一怔,“我沒有什么誓言。”
  費利面向希金斯:“請放一段錄音給木戶先生听。”
  原來,最高總司令部國際間諜局在皇宮的天皇生活處所安裝了竊听器。木戶一听錄音,嚇得面無人色。
  “听清楚了嗎?天皇与你碰杯的聲音也很清楚。”費利說,“你發誓為天皇承擔責任,你承擔得起嗎?即使你木戶先生有十條命,也救不了天皇一條命!今天是第一次審問,只是向你敲敲警鐘,不打算追究具体問題,希望你不要執迷不悟,是頑固不化為天皇送死,還是主動贖罪爭取寬大處理,你自己選擇。”
  希金斯緊接著說:“你回監獄后老老實實反省,在十天之內,把天皇在近十几年來的日本侵略中的种种決策和言論,如實寫出來,再接受第二次審問。”
  木戶神色惶恐:“我一定老老實實反省,徹底揭發天皇的戰爭罪責!”
  下午三點,仍由上午審、木戶的三個美國人審問東久邇宮。兩名新聞記者仍在場旁听。審問由希金斯主持。
  他先讓東久邇宮口答自己的身份。
  東久說:“我現年五十九歲,日本陸軍大學畢業后,留學法國繼續學習軍事。我的妻子蓉子,是明治天皇的第九皇女,也就是裕仁天皇的九姑媽,而裕仁天皇的皇后良子,又是我的侄女。我留學回國后,先后出任第二、第四師團長,陸軍航空總部部長,第二軍司令官,防衛軍總司令。日本投降后,即去年八月十六日出任首相。因深感才疏學淺,任期不足兩個月,十月九日就辭職了。”
  希金斯冷笑一聲:“這是東久先生辭職的原因?”
  “還有一個原因,我是天皇的姑父,卻要在他面前畢恭畢敬,感到委屈。”
  “你是拒絕執行十月四日命令,不同意釋放一切政治犯,不同意廢除特高警察,不同意取消對政治、宗教、人民結社自由的限制,而被迫辭職的。”
  “也是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原因。”
  “不跟你爭辯主要次要原因了。”希金斯說,“你知道自己為什么被捕嗎?”
  “大概是我任第二軍司令官期間,在中國華北地區打了三年仗,認為我有罪。”
  “你難道沒有罪?”
  “現在還沒有認識到。”
  “你很快就會認識到的。我再問你,你為什么是第二個被提審對象?”
  “從你們上午提審木戶先生推測,大概也把我視為天皇的親信。不過,我只能算作近臣。”
  “你是天皇的姑父,又是良子皇后的叔父,親上加親,應該是親信。”
  “親戚与親信不能划等號。”
  “不辯論這個問題了,親信也好,近臣也好,反正是那么一回事。你現在交代,在任首相期間,干了哪些庇護天皇的事?”
  “我不敢,雞蛋豈敢碰石頭!”
  “可是,你偏偏敢于干雞蛋碰石頭的蠢事!”希金斯憤然起身,“据十多個被捕戰犯揭發,你曾經以日本政府名義秘密下達過命令:一、絕對不能讓天皇承擔戰爭責任;二、要為維護日本國的利益進行辯護;三、在前兩項范圍內极力為個人辯護。”
  東久邇宮的腦袋仿佛有千斤重,沉沉地往胸前一垂。
  希金斯坐下去:“這不是雞蛋碰石頭是什么?你已經碰得頭破血流了,只是你的眼睛被一种東西遮住,看不見自己的腦袋在流血!”
  東久臉色嚇得慘白:“我有罪我愿意立功贖罪,請求給我一個月的時間,認真檢討自己的錯誤和在中國華北的罪行,也如實揭發天皇和其他人的戰爭罪行!”
  希金斯說:“可以給你一個月時間,希望你言行一致。”
  費利補充一句:“自己的反省暫時擱一擱,先揭發天皇。”
  “好!我一定徹底揭發。”東久顯得很誠懇,“關于天皇的戰爭罪行,多得可以寫成厚厚的一本書。”
  一月二十日,日本各大報紙在頭版頭條位置上,分別以《拉開了追究天皇戰爭責任的序幕》、《天皇倆親信正口誅筆伐天皇的罪行》、《天皇罪責難逃》為題,詳細報道了審問木戶和東久的情況,廣播電台也大肆進行宣傳。
  一時間,石破天惊!日本處于惊訝之中,處于惊喜之中,也處于惊疑之中。
  處于第一种精神狀態的是日本的皇親國戚,想到自己的榮華富貴將會隨同天皇皇位的受挫而喪失,因而六神不安。處于第二种精神狀態的,是日本產業工會、正直的日本知識分子和深受侵略戰爭之苦的日本勞動人民。他們中的近千人自動組織起來,奔向日本產業工人工會總部,要求工會委員長菊地清五郎發表支持追究天皇戰爭責任的廣播講話。菊地欣然答應,于當天上午十點發表題為《日本勞動人民全力支持國際法庭追究天皇的罪行》的廣播演說。演說中有這樣一段話:“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剛成立,就把工作重點放在追究天皇戰爭罪行上,是明智之舉,是得力之舉,抓住了綱,也一定會綱舉目張,帶動整個日本戰犯的正義審判。日本勞動人民為之歡欣鼓舞,我們一定全力支持國際法庭的工作。”處于第三种精神狀態的是一批老練的政治家,他們還得冷靜地認真思考一番,才能得出結論。這些人中的代表人物,是日本共產党總書記德田球一。駐日軍事代表的商震、迪利比揚格和阿基諾等人,也持這种態度。
  裕仁和良子從《日日新聞》上看到《天皇倆親信正口誅筆伐天皇罪行》的報道,正是用早膳的時候。侍從官戶田康英和供膳女官山田誠子估計裕仁夫婦已用完早膳,來到進膳室收拾碗筷。可是,擺在餐桌上的早膳原封不動。兩人莫名其妙,也很著急,忙去裕仁的御書房、裕仁打麻將的御娛室和御花園找了一遍,都不見裕仁夫婦的蹤影,最后,他們來到裕仁的寢宮門口,這時從里面傳來了一個女人的啜位聲,才明白了一切,就悄悄返回進膳室恭候裕仁夫婦用早膳。但是,這天的早膳他們免了,午膳和晚膳也都吃得少而無滋味。
  現在,良子坐在龍床邊沿上哭得很傷心,也哭得很艱難,哽咽一聲,就渾身抽搐一下。
  裕仁坐在書案旁,兩手捧著臉,兩肘撐在桌面上,沉浸在無限的悲痛里,過了好一陣,他緩緩抬起仿佛有千斤重的腦袋,有气無力地說:“不要哭了,你快去見九姑媽,要她以探監為由去勸勸九姑父。”
  東久邇宮的妻子蓉子也住在皇宮里,良子很快与蓉子見面了。蓉子也在哭泣。因為良子是皇后,蓉子雙手捧腹對她深深一鞠躬。因為蓉子是丈夫的九姑媽,又是自己的嬸母,良子才以深深的一鞠躬回敬。
  蓉子已知道良子的來意,抹著眼淚說:“万万沒有想到,我家先生是如此經不起考驗的軟骨虫!第一次審問他,就表示以揭發天皇陛下的罪行來立功贖罪。最使我傷心難過的,是他胡說什么天皇陛下的罪行,多得可以寫成厚厚的一本書!這不是存心要致天皇陛下于死地嗎!這是皇親國戚說的話嗎!在皇祖皇宗面前我害羞,羞得無地自容啊!”她又失聲痛哭起來。
  “九姑媽別哭了,哭也無用,”良子說,“面對九姑父的大逆不道,九姑媽打算怎么辦?”
  “我与東久解除婚約,脫离夫妻關系。”
  “九姑媽,离婚無濟于事,也不是我和皇上所希望的。”
  “我去監獄勸勸他,行嗎?皇后陛下。”
  “你應該這樣做,九姑媽!”
  兩個小時后,蓉子來到巢鴨監獄,這個年過半百的高貴女人,眼皮浮腫,臉色蒼白而憔悴。阿留斯少校讓她在探監室与丈天見面,規定時間不超過十分鐘。
  東久邇宮來了,他顯得很輕松,仿佛獲得新生似的,一抹喜悅隱隱約約地挂在兩腮間。從以日本政府名義下達絕對不能讓天皇承擔戰爭責任的密令,到表示要徹底揭發天皇的戰爭罪行,這是一條多么難以跨越的鴻溝!許多人跨越這种鴻溝,往往需要較長時間的思想斗爭,而東久只在一瞬之間做出了抉擇,殊屬思想飛躍!原因在于他在法國留學期間,受到法國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思想的熏陶,早就對封建的日本皇族生活產生了厭惡情緒。
  蓉子望著丈夫,怔怔地問:“夫君真的要揭發天皇陛下?”
  “這是歷史賦予我的使命。”
  “夫君是皇族的主要成員,是有影響的皇親國戚,你這樣做,對得起三代天皇給予你的恩澤嗎?對得起長眠九泉的父皇和兄皇嗎?希望你收回昨天被審問時說過的話。”
  “出爾反爾非君子!坦坦白白他說,我對自己成為皇族成員很懊悔。我已考慮成熟了,出獄后就著手寫一本《一個皇族成員的戰爭仟悔》的書。作為夫妻,應該對你說真話,我一出獄就登報宣布脫离皇族,改變自己的皇族身份,做一個新時代的普通日本國民!如果夫人不愿意做普通日本國民的妻子,我們可以解除婚約!”
  東久邇宮的話,像鐵釘釘在木頭上,毫無回旋的余地,蓉子傷心不已,喊聲:“我的天啦!”抹著眼淚走了。
  郵遞員將報紙送到半月樓。各代表團對國際法庭成立的第二天,就匆匆忙忙審問木戶和東久,感到很突然,也感到大惑不解。商震放下報紙,一陣惊疑過去,冷靜地一想,很快就明白了個中奧秘。他先后与迪利比揚格、巴特斯克、阿基諾、布萊等人交換意見,都認為這是一場鬧劇。
  報紙送到麥克阿瑟手里,卻引起他的嚴重不滿,進而焦急不安。
  他气急敗坏地給基南打電話:
  “審問本戶和東久的報道,發稿前兩個記者送給你審閱過沒有?你為什么不讓他們送審?我的局長大人!報道寫得這樣詳詳盡盡,有些對我們不利的內容也公諸于世,反而使事情成了弄巧成拙,明白嗎?輿論這么一鼓噪,勢必給我們實現原來的主張帶來极大的困難,明白嗎?”
  麥克阿瑟的确是個明白人。他一想起這些報道將在國際上、在日本國內產生深遠影響,就在心里琢磨:還能保住天皇一條命嗎?
  旋即,他又變得糊涂起來!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