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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天皇巡幸受挫


  每個人的童年,都在自己不曾意識到的時候度過。只有時過境遷,多年之后回過頭來再看的時候,才明白那段不曾意識到的時光。原來就是自己的童年。但這時候童年早已逝去,所有的回憶都已成為遙遠而又若明若暗的夢幻。這种回憶,有的是甜蜜,有的是反思,也有的是痛苦,只看人生的經歷如何。
  現在,裕仁天皇的回憶,正是后者。
  這天,是二月二十五日。上午九點二十分,當他對近十余年來的對外侵略戰爭表示深深的懊悔和誠惶誠恐時,十分鐘前應召來到他面前的安部正人,与他說起他童年時代的一件往事。
  安部老人說:“恕我直言,陛下的懊悔是忘卻了自己的誓愿所致。”
  “朕有過誓愿?”裕仁一怔,“朕有過什么誓愿?安部君!”
  安部說:“明治四十二年(一九○八年),也就是陛下滿七足歲不久,我擔任陛下的父皇、當時的嘉仁親王殿下、后來的大正天皇陛下的政治顧問。三月的一天,我奉陛下父皇之命,去沼津皇家行宮新落成的皇孫宮看望陛下。我去時,陛下与比自己小一歲零兩個月、比陛下長得結實的皇弟雍仁親王殿下,以及特地選來皇孫宮陪伴陛下和殿下玩耍的六個貴族子弟,在玩反映日本在日俄戰爭中取得胜利的游戲。”
  四十六歲的裕仁“噢!”地一聲,把多少時光都吞進肚里,思維被拉回到四十年前:“記得,那時候,几乎天天玩這种游戲。”
  安部笑笑:“我去皇孫宮時,陛下腰間佩帶假手槍扮裝日本將領,殿下腰間也佩假手槍扮裝俄國將領,各指揮拿著假長槍的‘三個兵’打得不可開交,殿下手下的‘三個兵’全被打翻在地,哭哭啼啼。陛下很高興,大喊:‘日本大帝國胜利了,俄國佬必須從中國東北和高麗國(朝鮮和韓國)滾出去!’陛下還記得嗎?”
  裕仁抹去塵封的記憶:“依稀記得,是安部君和皇孫宮養育主任丸尾飾作君勸我們不要打了。朕還依稀記得,安部君還問朕,什么是日俄戰爭?朕當時回答不出。”
  這里說的日俄戰爭,是日本和沙皇俄國為重新分割中國東北地區和高麗國而進行的帝國主義戰爭。戰場主要在中國東北境內。一九○四年二月六日,日本突然襲擊俄國停泊在中國旅順口的艦隊。十日,日俄宣戰,戰爭爆發。一九○五年一月上旬,日軍攻陷旅順口。三月中旬,又在沈陽附近擊潰了俄國陸軍主力。五月中旬,俄國從波羅的海調來的增援艦隊,也在對馬海峽被日軍擊潰。同年九月五日,經美國從中斡旋,兩國簽訂了《朴次茅斯和約》停戰。日俄戰爭后,日本取代了沙俄在中國東北的支配地位,并准備進一步侵略中國。
  安部說:“我把日俄戰爭的意義向陛下說了一遍,并告訴陛下,日本雖然打了胜仗,但付出了很高的代价,僅日軍官兵就傷亡五万八千多人。我這樣說的目的,是說明胜利來之不易。可是,陛下卻說,帝國打胜了,還傷亡了這么多的人,戰爭太可怕了。如果我長大了,繼承皇位,決不打仗。”
  “朕模模糊糊記得,當時說過這樣的話。”裕仁說,“可是,后來許多人對朕說過,中國很富饒,中國應該成為日本的附屬國。慢慢地,朕小時候的誓愿就淡忘了。唉!是這些人害了朕啊!”
  安部問:“陛下說的是些什么人?”
  裕仁說:“安部君看望朕之后不久,朕就進了皇室學習院學習。進學習院的第一天,學習院總裁乃木希典大將,單獨給朕上第一課《殿下學習的目的是什么》時,對朕說過:‘日俄戰爭為使中國成為日本附屬國奠定了基礎。這一偉大任務的實現,歷史地落在殿下肩上。’并要朕將這兩句話背熟。朕十四歲那年,進皇室學問所學習帝王學。入學問所的第一天,學問所總裁東鄉平八郎元帥也單獨給朕上了第一課《殿下的歷史使命》。元帥說:‘中國能否成為日本附屬國,重任落在殿下肩上。’他還說,這是明治祖父皇和大正父皇的原話。這時,祖父皇已駕崩兩年,父皇繼位日本第一百二十三位天皇也有兩年。一大,我問父皇,他是否說過這句話。父皇說,說過,你好好學習,因為你肩上的擔子非常繁重。”
  他懊悔不己:“朕繼位日本第一百二十四位天皇之后,我身邊的歷屆首相,無一不是夢寐以求使中國成為日本附屬國的好戰人物。
  唉!朕也不責怪兩位總裁,不責怪祖父皇和父皇,也不責怪几位首相,只怪自己沒有獨立見解!”
  安部說:“我不該向陛下提這些往事,引起陛下的痛苦。不過,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痛苦和懊悔都是枉然。面臨東久邇宮先生對陛下的徹底背叛,陛下打算怎么辦?”
  東久邇宮接受國際法庭的第一次審問之后,決心背叛日本皇族和裕仁天皇。他雖然沒能將天皇的戰爭責任寫成厚厚的一本書,但卻寫了長達三万三千余言的揭發材料,有根有据地歷數了裕仁近十几年來在侵蘇戰爭、侵華戰爭和太平洋戰爭中一系列不可推卸的戰爭責任。
  諸如一九二七年五月二十八日,日本第一次出兵中國山東,第二年四月十九日出兵山東,四天后發生濟南慘案的兩次侵華戰爭,都是得到裕仁首肯的,他對當時的日本首相田中義一說:“為了實現祖父皇和父皇的生前遺愿,使中國逐步淪為日本的附屬國,局部的、試探性的對華武裝進攻可以不斷。”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的沈陽事變前夕,他對前往皇宮稟報的首相若槻禮次郎說:“這是全面控制中國的第一步,這一仗一定要打好。”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日軍陸戰隊進攻上海,裕仁對首相犬養毅說:“上海是個國際性大城市,對日本有利,要爭取在几年之內徹底為日本所控制。”同年三月一日,日本在中國東北地區制造偽滿洲國,扶植中國廢帝溥儀先為執政后為康德皇帝。為此,裕仁有過五次講話和批示。第一次,日本大特務頭子土肥原賢二將溥儀從天津接到沈陽時,裕仁對若槻禮次郎說:“要派人對溥儀先生講清楚,只要他一切听從帝國的指揮,可以安安穩穩地讓他在東北地區掌權。”第二次,偽滿洲國成立時,他對犬養毅說:“要對傅儀執政說明白,沒有帝國的支持,就沒有他的今天,他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要与帝國心連心。”第三次,即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偽滿洲國實行帝制時,他對出任關東軍總司令、兼任關東局長官和駐偽滿洲國大使的南次郎說:“南君的責任是兩個方面,一是隨時做好進攻蘇聯的准備,二是使滿洲國成為日本的附屬國。”第四次,他對首相齋藤實說:“滿洲國盛產优質木材、煤和糧食,這三大物資至少應有三分之二為帝國所有。請齋藤君把任務交南君負責貫徹執行。”第五次,他在首相岡田啟介呈送來的關于邀請溥儀訪問日本的報告上批示:“為了進一步讓滿洲歸順帝國,同意康德皇帝陛下訪日。”一九三六年八月七日,裕仁批准日本內閣會議通過的《關于日本大帝國之國策大綱》時,對首相廣田弘毅說:“這個大綱寫得好,帝國決定向南方擴張,并确定和加強對蘇聯和美國的軍備方針。蘇聯和美國在亞洲的勢力很強大,向南擴張就是使亞洲完全控制在帝國手里。這樣,中國成為帝國的附屬國就非常之牢固了。”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盧溝橋事變,裕仁在御前會議對全体大臣說:“全面進攻中國的時机已經成熟,要力爭在半年之內推翻中國現政權,力爭一年之內使中國成為帝國最馴服的附屬國。中國地大物博,十分富饒,帝國有了這樣一個附屬國就能無敵于天下。”同年八月,東久邇宮出任日本陸軍航空總部總部長時,裕仁對他說:“九姑父的任務是在中國轟炸,迫使蔣介石先生屈服。”同年十二月十三日,日軍進攻南京,發生南京大屠殺,遭到國際輿論的一致譴責,首相近衛文縻建議追究南京大屠殺的責任。裕仁不同意:“日華戰爭剛剛開始,若追究責任,就等于給在華作戰的皇軍官兵潑冷水。”一九三八年七月十二日,日本与蘇聯在張鼓峰發生武裝沖突,裕仁對近衛文縻說:“這一仗打得不錯。帝國打這一仗的目的,是摸摸蘇聯在張鼓峰一帶部署的軍事實力,好為將來全面進攻蘇聯作好軍事准備。”同年十二月二十日,中國國民党副總裁、中央政治會議主席汪精衛從重慶逃到越南河內時,裕仁對近衛文縻說:“汪精衛先生是中國著名的親日派領袖,是第二康德皇帝。帝國利用康德皇帝控制滿洲國,再扶植汪先生取代蔣介石先生,中國就牢牢掌握在帝國手中了。”几天后,他又對近衛文縻說:“你們要确保汪先生一行在河內的安全。在适當的時候,秘密邀請他來日本訪問,具体磋商在中國建立由汪先生主政的新政權事宜。”汪精衛到達日本后,他對首相平沼騏一郎和外務相有田八郎說:“帝國不要吝嗇。汪先生在中國建立新政權,需要多少經費就給他多少。這可是一本万利的事啊!”一九三九年五月十一日,日本和蘇聯在中國東北境內的諾門坎發生武裝沖突,裕仁在《諾門坎武裝沖突之戰況》上批示:“這一仗是再摸摸蘇聯的軍事實力,為北進蘇聯做好一切准備。大本營參謀本部和陸軍省,必須在近期制訂出一個北進蘇聯、南進東南亞地區的大致軍事計划。”一九四○年三月三十日,汪精衛在南京建立偽政權時,裕仁對首相米內光政說:“以帝國政府名義發表支持汪先生主政的新政權的聲明很有必要。聲明要對新政權充滿熱望和友誼。南京新政權的建立,是帝國全面控制中國,使其成為馴服的附屬國的第一步,因為還有重慶舊政權的存在,蔣介石先生手中還擁有五百万軍隊。所以,第二步是對重慶舊政權的一打一拉。打,是陸軍的大進攻和空軍的大轟炸相結合。拉,派代表与重慶政權和談,還可以讓蔣先生与汪先生合作,讓蔣先生任國家主席和軍事委員會委員長。還有第三步,就是幫助汪先生建立一支軍隊。這三步走扎實了,中國才能成為帝國的真正附屬國。”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德軍進攻蘇聯,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第二天,裕仁在御前會議上說:“德軍十分強大。德軍進攻蘇聯,蘇聯的滅亡指日可待。帝國政府要發表聲明,對德國的這一軍事行動表示支持。有了德國進攻蘇聯,我們的北進計划暫時可以取消,集中全力早日結束日華戰爭,早日南進東南亞地區。”同年十二月八日,日軍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而兩天前的十二月六日,裕仁分別接見首相東條英机和日本聯合艦隊總司令山本五十六。他對東條說:“進攻珍珠港,是南進的第一仗,一定要打得漂亮,對美國和英國造成一种望日軍而生畏,從而喪失斗志的震懾。”他對山本說:“進攻珍珠港的重任,具体落在山本君肩上,希望你不要辜負朕的期望,這一仗一定要震惊全世界。”
  東久邇宮的揭發材料,除寫了上述情況以外,還列舉了裕仁對中日戰爭、太平洋戰爭的每次大的戰役怎樣打的口頭或批示的具体意見。
  材料接著說:“由于我是裕仁天皇的第九姑父,是比較重要的皇親國戚,天皇接見任何人的御音錄音片,我都可以借到家里收听。同樣,天皇御覽和御批的文件,我也可以從檔案館借閱。因此,我堅信我的揭發是比較准确的。”
  材料最后說:“在日本國,天皇的權力至高無上,又是陸海空三軍統帥,他對近十余年發動的對外侵略戰爭,都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國際上和國內一批正直的日本人曾多次呼吁,應該定天皇為首要甲級戰犯而予以逮捕,完全是天經地義的事。”
  東久將這份揭發材料印制若干份,分別送給駐日同盟軍最高總司令部、十一國駐日軍事代表團、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日本共產党總書記德田球一、日本自由党總裁鳩山一郎,日本產業工會委員長菊地清五郎、同盟通訊社。日本廣播電台和裕仁本人。
  裕仁收到東久邇宮的揭發材料之后,硬著頭皮將材料連看兩遍,越看越感到天昏地暗,又見廣播電台將揭發材料向全國廣播了,更是誠惶誠恐,才把安部正人請來研究決策。
  裕仁說:“剛才,安部君問朕面臨朕的第九姑父對朕的徹底背叛怎么辦?朕有個想法,全靠安部君全力玉成。”
  “請陛下明示。”
  “去年九月二十六日上午,安部君陪同朕第一次會見麥克阿瑟最高總司令之后的第二天,你對朕說過,說你對他說過讓朕去城市、鄉村、港口巡幸的事,他當時是怎樣答复你的?”
  安部說:“陛下向最高總司令告辭之后,最高總司令留我共進午餐。席間,我對他說了許多話,其中包括讓陛下巡幸的事,他表示對我的話一定慎重考慮。”
  “煩請安部君再去爭取一下。巡幸,是取得日本國民對朕的諒解的得力之舉。”裕仁哀求說,“朕的生存希望完全寄托在安部君身上,請不要推辭。”
  “好!我馬上就去。”
  麥克阿瑟放棄了日本戰犯由美國單獨審判的主張,讀了東久邇宮的揭發材料,正為能否保住裕仁天皇一條命發愁,安部正人來了。
  “安部伯伯來得正好,我正要打電話請您來哩!”麥克阿瑟親親熱熱。
  安部一怔:“最高總司令准備打電話要我來?”
  “有事向伯伯請教。”麥克阿瑟說,“東久邇宮在監獄里揭發天皇的材料,伯伯一定從廣播里听到了。伯伯看,天皇這條命還能保得住嗎?”
  “我也正是為這件事來的。”安部說,“唯一的挽救辦法,是去年九月二十七日上午對你說的,在适當的時候,讓天皇去城市、鄉村、港口巡幸。如果天皇所到之處,都受到日本人民真誠的崇拜和景仰,再通過電台和報紙廣為宣傳,讓國際上和日本國內那些要求處死天皇的人知道,若把天皇處死,會嚴重傷害日本人的感情,對改造和治理日本帶來极大的不利。”
  麥克阿瑟“嗯”了一聲,旋即問:“伯伯來我這里,天皇知道不知道?”
  安部怔了片刻,說道:“從策略考慮,不能讓他知道。”
  麥克阿瑟贊賞地點點頭。他吸取獨斷專行處決山下奉文、本間雅晴引起十國駐日軍事代表團群起而攻之的教訓,說道:“事關重大,我得与各駐日軍事代表團團長磋商磋商,以統一認識,求得他們的支持。不過,我想過,恐怕難度比較大。”
  安部說:“最高總司令的威信這么高,相信大家會擁護的。”
  麥克阿瑟苦澀地笑著,沒有吭聲。
  當天下午三點,麥克阿瑟帶領薩塞蘭、基南和韋伯來到美國軍事代表團駐地,由索普打電話,將駐在一至五樓的十國駐日軍事代表團團長邀請來。麥克阿瑟、薩塞蘭与大家握手言歡,仿佛三天前那次針鋒相對的斗爭根本不存在似的。
  一陣寒暄之后,由薩塞蘭把問題提出來:
  “今天邀請諸代表團團長來,想与大家磋商一件事。”他說得很巧妙,“裕仁天皇向最高總司令部提出一個要求,希望能批准他外出巡幸一次。他的目的很明确,是想為最高總司令部和各駐日軍事代表團分憂。憂,就是目前日本糧食奇缺,很多人吃不飽,尤其是鄉村,大多數人靠吃野菜和樹皮維持生活。他想一路巡幸,一路向日本人民說清楚,實際上是作檢討,造成這种糧食奇缺的局面,是因他和有關首相頭腦發熱,忘乎所以,發動侵略戰爭,鄉村青壯年人全部應征入伍打仗,致使大部分田地荒蕪造成的。”
  麥克阿瑟說:“天皇這一要求,請各代表團團長權衡利弊,是同意他巡幸好,還是不同意好。”
  “不同意為好。”勒克萊馬上表明態度,“是的,日本糧食奇缺,東京一些群眾團体還准備舉行反饑餓游行示威。但是,天皇巡幸,作几句檢討,這种緊張局面就能夠緩和?不見得!”
  戈斯格羅夫說:“美國正從我們加拿大和巴西進口糧食,然后運到日本來,糧食奇缺也是暫時的。我看,通過天皇巡幸緩和糧食緊張局面沒有必要。”
  布萊說:“我們都看了東久邇宮的揭發材料,天皇簡直是罪大惡极!最高總司令部不是批准不批准天皇巡幸,而是應該馬上定他為戰犯逮捕他!”
  艾西特馬上接腔:“讓一個罪行累累的戰犯去巡幸,國際輿論會怎樣抨擊我們,可想而知!”
  商震与迪利比揚格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在這四個人發言時,他在筆記本上寫上這樣一句話:“真正的目的是美國有意包庇天皇過關,從而利用天皇的威信貫徹美國的主張。”他趁在場的四位美國人沒注意,悄悄撕下來遞給迪利比揚格。迪利比揚格在筆記本上寫上四個字:“很有啟發。”也悄悄撕下來遞給商震。
  迪利比揚格思維敏捷,馬上發言:“我同意四位將軍的意見。日本糧食緊張局面,實在沒有必要利用一個罪惡滔天的人去巡幸,去作几句檢討來緩和。恕我直言,讓天皇巡幸的真正目的不在這里。”
  大家一惊。房間里的气氛在這一惊中變得緊張起來。
  麥克阿瑟的心髒一陣急跳,但卻故作鎮靜:“請問迪利比揚格先生!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我自然會說。”迪利比揚格從容不迫,“真正的目的,是認為要穩定日本局勢、用一种新的政治模式改造日本、順利地審判日本戰犯。少不了天皇的威信。換句話說,想利用天皇的威信來實現上述計划。這也是至今沒有逮捕天皇的真正原因。”
  艾西特說:“難道把天皇處死了,會造成天下大亂!我就不相信他具有這种不可估量的存在价值。”
  大家都听得認真极了。听過以后,仿佛用陳香熏著洗了個澡,渾身舒服透了。接著,又一齊默默地看著迪利比揚格,似乎想在他身上尋找著什么,發現著什么,肯定著什么,糾正著什么。
  麥克阿瑟有自己的性格,一种商標一樣的固定性格。他像是急匆匆地從抽象世界逃開,回到了現實。他沉思一會,干脆表明自己的觀點:“一位德高望重的日本政界元老曾對我說過一段發人深省的話。他說,天皇的确是罪大惡极,即使把他處死,也是死有余辜。但是,如果最高總司令部和國際法庭把天皇作為戰犯處死,勢必給日本帶來嚴重的政治混亂,甚至會造成分裂,日本一批极左思潮人物,一定會聯合日本共產党發動游擊戰爭。一旦出現這种局面,駐日同盟軍即使增加到一百万,行政官員即使增加到三十万,也難于控制日本的局面。我反复琢磨過這段話,并非危言聳听。”
  麥克阿瑟以沉靜而帶有思索性的目光,瞄向迪利比揚格。那目光好像在說:“你很有政治頭腦。”他沉思片刻,說道:
  “我同意迪利比揚格將軍的分析。是的,要想用新的政治模式改造日本,要想穩定日本局勢,要想有步驟地審判日本戰犯,都只能通過天皇來貫徹執行。一言以蔽之,讓天皇作傳聲筒。這也是那位日本政界元老說的原話。當然,這里用上‘傳聲筒’這個詞有點欠恭敬,好在天皇不在場。”
  他此刻的心情難以自制,就像守在手術室門外等待親人動手術的結果似的,關切、焦慮、擔心而又充滿希望,几种不同的思想感情,緊緊地交織在一起,使他思緒不宁。
  薩塞蘭又把死去的羅斯福抬出來:“一九四三年十一月,美國先總統羅斯福先生,与前英國首相丘吉爾先生和中國的蔣介石委員長在開羅舉行會議,簽訂《中美英三國開羅宣言》時,說過這樣一段話:‘德、意、日三個法西斯國家必敗無疑。我們揚眉吐气地審判三國戰犯已為時不遠了。這里,我想為日本天皇說几句話。此人應該留著。同盟國應巧妙地利用天皇的威望改造和治理日本。’看來,先總統的話是有遠見的,富有哲理的。正因為如此,先總統的意見,得到丘吉爾首相和蔣介石委員長的贊同。”
  他對自己的發言相當滿意,腦袋得意地晃了晃,大有打敗希特勒之气勢。
  麥克阿瑟見大家不吭聲,心里很不安。他擔心這沉默中隱藏著什么,窺伺著什么,密謀著什么。他想了想,說:
  “我坦率地告訴諸位先生,讓裕仁天皇外出巡幸,固然有通過他緩和日本糧食緊張的一面,但也有看看他在日本人民中的威望如何的一面。通過這次巡幸,再決定是否追究他的戰爭責任。”
  他見大家仍然不吭聲,又說:“我十分欽佩,也十分尊重大家的處事持重。但是,總得表明一個態度。”
  他用真誠的眼光望著迪利比揚格,覺得他的話舉足輕重:“請迪利比揚格先生說說自己的觀點。”
  迪利比揚格想到麥克阿瑟极不容易地放棄了由美國單獨審判日本戰犯的錯誤主張,想到他還能就天皇巡幸問題与大家磋商,再說,他也不愿意与麥克阿瑟的關系鬧得很僵,便道:
  “我十分欣賞麥克阿瑟先生的坦誠。我同意裕仁天皇外出巡幸。同時,建議最高總司令部和十一國軍事代表團各派一名官員与天皇同行。這樣做的目的不言而喻。”
  麥克阿瑟欣然說:“這個建議很好。”
  大家一致對迪利比揚格的意見表示贊成。
  接著,阿基諾、賈迪和赫爾弗里希提出,東久邇宮已徹底背叛了日本皇族和裕仁天皇,是戴功贖罪的具体表現,應該免予追究他的戰爭責任。
  布萊說:“東久邇宮不僅毅然決然地脫离皇族,而且大膽地揭發了裕仁天皇的戰爭罪行,目前又正在著手寫一本《一個皇族成員的戰爭忏悔》的書,說明他确有悔改的誠意,應該寬宥他。”
  迪利比揚格發言:“我們不是复仇主義者。我們的責任是改造日本的軍國主義政治体制,改造日本人的軍國主義思想,審判戰犯的目的也是如此,而且是一种迫不得已的手段。既然東久已有實際行動,對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表示否定和仟悔,我們應該提前釋放他。”
  在這种場合很少發言的商震說:“國際法庭成立的第二天,審問了木戶幸一和東久邇宮。可是,木戶至今頑固不化,口里說要徹底揭發天皇的罪行,但在許多重大問題上為天皇開脫罪責,也為自己開脫罪責!兩人一比較,東久是團結和利用的對象,木戶是孤立和打擊的對象,當然,東久在出任日軍第二軍司令官期間,在中國華北地區的一些鄉村犯過殺光、燒光、搶光的罪行;在他出任陸軍航空總部部長期間,又多次派出飛机轟炸中國城市,負有累累血債,但是,誠如迪利比揚格先生所說,我們不是复仇主義者。東久邇宮已經痛改前非了,我們應該饒恕他。”
  勒克萊、巴特斯克、戈斯格羅夫、艾西特、索普先后發言,贊成上述觀點。
  麥克阿瑟想起東久邇宮對裕仁的無情背叛,對保住天皇一條命帶來許多麻煩,巴不得判處他的死刑立即執行。不過,他見大家同意裕仁外出巡幸,也就讓了步:
  “同意先生們的見解,明天就釋放東邇跡宮,而且要利用報紙、廣播大肆宣傳這件事。對了,要《日日新聞》發個社論,用這么一個題目:《東久的釋放說明法律的嚴肅与公正》。社論請基南先生寫。社論我不看了,寫好了就交報紙發表。”
  世間的一切事物的發生和消失,就像玩魔術,看誰的藝技高明,政治上的角逐尤其如此。
  第二天上午九點,裕仁由安部正人陪同,應邀來到麥克阿瑟的會客室。
  這天,他頭戴灰色禮帽,身著灰色呢料西服,系灰色領帶,穿灰色皮鞋。他也許是想說明自己此刻的形象和心情都是灰溜溜的吧!
  麥克阿瑟在會客室門口迎接裕仁。他大概從裕仁過去的凜凜威風和他的這一身穿戴中意識到了什么,一派禮賢下士風度,親自給他泡茶,還按響打火机為他點燃香煙。
  裕仁受寵若惊,更加拘束不安了,接受麥克阿瑟伸過來的打火机點燃香煙時,夾著香煙的左手、半握著伸過去挨近打火机表示感謝的右手,都微微發抖。
  麥克阿瑟望著裕仁的這一切,產生了一种极其复雜的感情,有几分憎恨,有几分鄙夷,有几分怜憫,也有几分豪邁。他心下想:人貪婪不得,肆行不得,冒險不得,失敗不得。
  他面對安部和裕仁坐下,然后說:“安部先生已對裕仁先生說了,最高總司令部好容易說服十一國駐日軍事代表團,讓你去几座城市、几個鄉村、几處港口巡幸一次。此事,我已對幣原首相說了。你是否有外出巡幸的要求?”
  裕仁起身立正說:“我連想都不敢想,最高總司令閣下!”
  “請坐著說話。坐,坐。今天,我接待的是朋友,請坐。”麥克阿瑟煙斗嘴子從兩片嘴唇中抽出來,輕松自如地噴出一團煙霧。
  他說:“讓你去巡幸,既然己成為事實,您愿意去嗎?”
  “愿意,愿意,自然愿意。”
  “你以什么樣的形象出現在日本人民面前?”
  “凡人的形象。”
  “你去巡幸,雖說不是游山玩水,但總得有個明确的目的吧!”
  “目的?”裕仁在心里嘀咕,是你讓我去巡幸,目的應該由你說,怎么問起我來了。但他不敢吐露真情,只是正經地說:“目的就是向日本國民請罪。”
  “從哪些地方向你的國民請罪?”
  “由于我發動侵略戰爭,使許多人家破人亡,使許多人失去儿子,使許多人失去丈夫,使許多人失去父親,也使日本經濟走上崩潰的邊緣,特別是糧食緊缺。”
  “請罪,希望你的態度要誠懇,要沉痛,要能感動人們。”
  “一定,一定。”他產生一种在麥克阿瑟掌心上翻筋斗的感覺。
  麥克阿瑟問:“裕仁先生你去巡幸,想過自己的安全問題沒有?”
  “想過。”裕仁說,“一些反戰同盟人物,一些极左思潮者,一些共党分子,与我誓不兩立。”
  “最高總司令部計划派一個連的軍隊保護你。”
  “謝謝最高總司令閣下的關怀。”
  “還有十二位朋友与你同行,他們是最高總司令部和十一國軍事代表團的官員,愿意与你交朋友。”
  裕仁疑神疑鬼:“一定是為了監視我!”但他嘴里卻說:“非常榮幸。”
  接著,麥克阿瑟告訴裕仁,讓他去哪些城市、哪些鄉村、哪些港口巡幸。裕仁畢恭畢敬地听著,并將麥克阿瑟說的地方一一記在筆記本上。
  他沉思一會,問道:“請問最高總司令閣下,我去巡幸,穿什么衣服好?”
  “這用不著最高總司令部規定了。”麥克阿瑟說,“你喜歡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穿你們的民族服裝和服也好,穿西服也好。”他笑笑,“甚至穿軍裝都可以。”
  裕仁談虎色變:“軍裝我是絕對不能穿的。”他明知麥克阿瑟在開玩笑,他卻說得很認真。
  人啦,唉!
  “請問最高總司令閣下!我去巡幸,我的侍從長和侍從官是否可以与我同行?”
  麥克阿瑟這才意識到有一位長者的存在。他問安部正人:“您老人家的意見呢?”安部先生!”
  安部正人坐了一陣冷板凳,心里不是滋味,但他沒有生气,也不好生气,于是說:“請最高總司令決定。”
  麥克阿瑟說:“侍從長可以去,也帶兩名侍從官和兩名醫生去,讓他們照顧你的生活。”
  二十七日上午八點二十分,裕仁巡幸的車隊從東京出發了。他巡幸的第一站原為川崎市,后來因為去川崎的公路因戰爭破坏尚未修好,臨時改為橫濱市。巡幸的陣勢還很威嚴,前后各有一輛載著五十名美國士兵的卡車開道和壓陣,中間夾著九輛顏色各不相同的小轎車。裕仁仍然是昨天那副打扮,与待從長藤田文德和一名御醫坐在正中間一輛轎車里。其余的轎車坐著最高總司令部的官員、麥克阿瑟的助手菲勒士和三名日語翻譯,十一國軍事代表團的官員,裕仁的兩名侍從官和另一名御醫,以及六名新聞記者。中國代表團官員、商震的助手王錫鈞和蘇聯代表團官員謝爾科夫、澳大利亞代表團官員諾利克斯同坐一輛轎車。
  諾利克斯突然問王錫鈞:“王先生,你對隨同天皇巡幸有何感想?”
  “滄海桑田,世事多變。”王錫鈞說,“要是在過去,我們不可能陪同天皇巡幸。盡管中國由于遭受日本侵略蒙受過深重災難,但中國人不是复仇主義者,只要日本人真的擁戴天皇,而天皇也真的能夠与我們同心同德,積极支持我們改造、治理日本和審判日本戰犯,我們可以寬恕他。”
  諾利克斯帶有諷刺意味地翹起一個大拇指:“寬宏大量,中國人了不起!”
  王錫鈞說:“諾利克斯先生有何感想,還有謝爾科夫先生?”
  諾利克斯說:“我的感情与王先生恰好相反。”
  “我同樣不敢苟同。”謝爾科夫說,“蘇聯主張廢除天皇制和追究天皇的戰爭罪行。美國越要庇護裕仁天皇,我們越要堅持自己的主張,我隨同諸位來,可以說是當觀察員,倒要看看天皇究竟在日本人民心目中是什么地位。我來,也可以說是隨波逐流。”
  王錫鈞說:“如果天皇所到之處,日本人民對他非常崇拜呢?”
  謝爾科夫沒有直接回答他的提問,只是喃喃地說:“只怕天皇的巡幸會半途而廢。”
  “為什么?”王錫鈞和諾利克斯都一怔。
  謝爾科夫說:“日本勞動人民會組織游行示威,反對天皇外出巡幸。”
  “你是怎么知道的?”王錫鉤和諾利克斯同時問。
  “我們的情報很准确。”謝爾科夫又囑咐一句:“暫時保密,至少在今天不要宣揚出去。”
  原來,迪利比揚格并不贊成裕仁巡幸,他之所以提議各駐日軍事代表團各派一名官員,他自己派秘書謝爾科夫隨同外出,正如謝爾科夫說的,是看看天皇究竟在日本人民心目中占据什么地位,再采取對策与麥克阿瑟斗。因此,昨天晚上七點,他与斯大林通了無線電話,面臨天皇的巡幸,蘇聯代表團該怎么辦。斯大林為了与美國爭奪對日本和亞洲的控制權,堅決与美國針鋒相對。他指示迪利比揚格仍然以蘇聯共產党中央書記處書記的名義,會見日本共產党中央委員會總書記德田球一,請他發動一次游行示威,反對天皇巡幸。
  昨天晚上八點二十五分,迪利比揚格与渾身神經痛疾病基本治愈、离開醫院回家才五大的德田球一見面了。這是他第二次會見德田。第一次會見是在一九四六年元旦那天,為了爭取德田和日本各工會組織的團結合作,就廢除天皇制和追究天皇的戰爭責任,与德田交換了意見。德田明确表示,這是彼此的共同心愿,希望相互支持,密切配合。因此,當國際法庭審問裕仁兩個親信時,德田感到高興。三天前,他收到了東久邇宮派專人送給他的揭發裕仁有關戰爭犯罪的材料,更是興奮不己,如獲至寶似的連看了三遍,越看越感到裕仁罪孽深重,被定為首要甲級戰犯無疑。現在,當迪利比揚格向他說明來意時,他大吃一惊!
  “竟然讓一個罪大惡极的戰犯外出巡幸,真是豈有此理!”德田無比憤慨。
  他對麥克阿瑟還是那樣一片真誠:“對裕仁天皇外出巡幸這件事,麥克阿瑟最高總司令是怎么看的?迪利比揚格同志!”
  迪利比揚格說:“讓天皇巡幸這出戲,正是麥克阿瑟先生一手導演的。”
  “是他一手導演的?真是不可思議!”德田大惑不解,“他為什么要庇護自己的敵人?迪利比揚格同志!”
  “這是因為德田同志對他不了解。”迪利比揚格說,“他說有位日本政界元老曾經對他說過,要想用新的政治模式,也就是美國政治模式改造日本,要想穩定日本局勢,要想有步驟地審判日本戰犯,都得利用裕仁天皇的威望來貫徹執行。還說什么如果把天皇處死,會給日本帶來嚴重的政治混亂,日本的极左思潮人物會聯合日本共產党,發動一場分裂日本的游擊戰爭。”
  “万万沒有想到,麥克阿瑟先生竟然對裕仁天皇如此尊重和器重!”德田很生气,“他讓天皇巡幸,是他庇護天皇的第一步。”
  旋即,他恍然大悟:“我明白了,美國想利用天皇的威望控制日本。”
  “進而控制亞洲。”迪利比揚格補充一句。
  “那么,你說怎么辦?迪利比亞揚格同志。”
  “我正為這件事与德田同志商量來的。我想,比較得力的措施,是把群眾發動起來進行抵制。不知德田同志的意見怎樣?”
  德田沉思著。
  他首先想到的是,如果不是麥克阿瑟提出釋放一切政治犯,自己很可能還拖著病体在蹲監牢;進而又想到自己出獄后在《告日本人民書》中,在國際法庭成立的當天給麥克阿瑟的致敬信中說的那些對麥克阿瑟充滿感激之情的稱贊;想到麥克阿瑟帶著鹿茸和人參去醫院看望他,并由最高總司令部把他的全部醫藥費承擔起來,疾病才基本痊愈等情況。自己能忘恩負義嗎?能自食其言嗎?
  他的思想在极大的矛盾中,在激烈的斗爭中,左右搖晃了一會,最后定在應有的位置上。
  “好!我堅持原則。”德田大義凜然,“我馬上与日本產業工會委員長菊地清五郎先生,与日本勞農大眾党主席、日本工會總同盟首席顧問水谷長三郎先生,与自由党總裁鳩山一郎先生聯系,爭取明天在東京組織一次旨在反對裕仁天皇巡幸的游行示威!”
  裕仁繼續驅車前進。他也感慨万千。他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十日繼承皇位,成為日本第一百二十四位天皇十八年來,只外出巡幸過一次。那一次,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這一次,他巡幸的地方,是麥克阿瑟指定的。那一次,巡幸隊伍前呼后擁,有皇后、皇子、公主和近臣親信隨同;而今天,他孤孤單單,三名侍從官和兩名御醫隨行,還是征得麥克阿瑟同意的。那一次,他驅車走到哪里,哪里的地方行政官和各界著名人士,以及千千万万的群眾夾道歡迎;而這一次沿途仿佛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似的,只有過往車輛和過往行人擦身而過。那一次,他是至高無上的統帥,威風凜凜到處作指示;而這一次,他威信掃地,只有作檢討和請罪的權力。
  他越想越傷感,也越想越悲痛。
  但是,他又有几分慰藉。他手下的歷屆樞密院議長、首相、陸軍相、海軍相、外務相、大藏相,以及在他手下出任過旅團長以上的軍官,几乎全部被逮捕入獄。而他,居然還能自由自在地巡幸,豈不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么!
  他看出來了,麥克阿瑟在有意庇護他和利用他。利用?利用這個詞很難听。利用,是麥克阿瑟用手段讓他為駐日同盟軍最高總司令部服務呀!繼而又想到“廢物利用”這個詞,自己成了廢物了?他很傷心。不過,裕仁想得很甜的還是麥克阿瑟的庇護。三個軸心國中的意大利首相墨索里尼被意大利游擊隊處死后,將他和情婦貝塔西的尸体,倒挂在米蘭洛雷拉廣場的一所汽車庫的外邊,暴尸數日,讓人們唾罵和扔石頭。德國元首希特勒在走投無路時,与作了他十二年的情婦的愛娃·勃勞恩正式舉行婚禮之后,在德國總理府地下室飲彈自盡。而只有他還活在人間,還很有希望繼續為天皇。于是,他又有几分慶幸。只要能保住一條命,繼續讓他當天皇,一切都可以不予計較。
  在裕仁思前想后中,巡幸的車隊進入橫濱市區。
  橫濱,是日本的重要城市,當時的人口約二百万,對外貿易約占日本的四分之一。橫濱港是東京港的外港,也是日本最大的海港之一,在太平洋戰爭末期,橫濱多次遭受到同盟軍飛机的轟炸,有半數房屋被炸毀。
  這時,有數万橫濱市民、建筑工人和被解除武裝的日本士兵在勞動著,有的在清除瓦礫,有的在填平彈坑,有的在廢墟上重建高樓大廈。許多人見一群車隊駛過來,放下手中的活計觀看著。
  不一會儿,一輛車頭上插著美國國旗的軍用吉普車和載著近五十名美國士兵的卡車相向開過來。坐在吉普車駕駛室的一位年輕軍官,從車窗口探出半個腦袋,向巡幸的車隊揮手示意停車。待雙方的車輛都停下了,坐在車里的人除了裕仁都下了車。這時,從吉普車里走下一位中年美國軍官。菲勒士認識他,他名叫克洛德,是駐橫濱的美軍師長。菲勒士將克洛德介紹与王錫鈞、謝爾科夫、藤田文德等人見面后,再由藤田文德介紹克洛德与裕仁見面。
  藤田說:“克洛德師長率領一支軍隊迎接陛下來了,請陛下下車。”
  裕仁從轎車里走下來,雙手握著克洛德伸過來的右手:“謝謝,謝謝克洛德師長閣下!”
  克洛德說:“這里有好几万人在勞動,建議裕仁先生与大家見見面。”
  “可以,可以。”裕仁連連點頭。
  克洛德高聲喊道:“請正在干活的人都停止手中的活計,請過往行人也都止步,日本天皇裕仁先生与大家見面。”
  頓時,人們呼地一聲,像潮水般地涌向裕仁。
  裕仁提高嗓子說:“大和民族的同胞們,橫濱市的市民們!朕看望你們來了,朕向你們請罪來了!”
  他的話剛落,几万人都想接近天皇,一睹他的風采,爭先恐后地擁擠過來。糟糕!天皇頭上的禮帽被擠掉了,他左腳上的皮鞋也被踩掉了,要不是一個侍從官眼明手快,一把將裕仁抱住,他几乎會被擠翻在地。
  克洛德見此情景,赶忙指揮士兵們驅散圍過來的群眾,然后由一百多名美國兵將裕仁包圍在一個直徑約一丈的圈子里。
  藤田文德掏出自己的手帕,給裕仁擦去沾在左腳襪子上的髒東西,又將被踩掉的皮鞋擦干淨,讓裕仁倚靠在轎車的車窗旁,給他把皮鞋穿上。那頂禮帽,不僅被踩髒,而且已踩得變了形,無法戴了。
  “禮帽被踩坏了沒什么!”裕仁微笑著,“請藤田君著人在橫濱市買頂新的,還是要深灰色的。”
  克洛德著士兵搬來兩張各可以坐四個人的長條木靠背椅,等士兵們將木椅并列一起放好,他与裕仁站上去,又有六名端著沖鋒槍的士兵分別站在木椅的兩頭。
  克洛德喊道:“請大家肅靜,傾听裕仁先生講話!”
  裕仁正了正近視眼鏡:“同胞們,市民們!朕對你們表示誠摯的慰問,表示沉痛的忏侮,并向你們請罪!”
  他手在空中划了個半弧形:“這塊地方為什么會成為廢墟?日本為什么會出現糧食緊張局面?你們為什么食不飽腹還在清除廢墟和在廢墟上重建房子?都是因為朕和一批軍國主義分子發動侵略戰爭造成的!朕有罪,朕向你們請罪!”他向群眾深深一鞠躬。
  他想起麥克阿瑟說的請罪“態度要誠懇,要沉痛,要能感動人們”的話,居然流下几滴眼淚。他掏出手帕抹抹眼淚說:“朕深深地對不起同胞們和市民們,就是一刀飛過來,或一彈射過來把朕殺死,也是罪有應得!”
  一直鴉雀無聲的人群里,這時有些人七嘴八舌地喊著:
  “能夠當面諦听天皇陛下御音,我們感到無比榮幸!”
  “戰爭的責任不全在陛下身上!”
  “我們理解陛下,我們原諒陛下,我們同情陛下,我們擁護陛下!”
  “能夠當面听到陛下的御音,就是餓死累死也無怨言!”
  接著有人喊:“天皇陛下万歲!”大家跟著呼喊起來。
  裕仁的聲音更加激昂了:“盡管大家能原諒朕,但朕仍然心里很難過,很悲痛,我深深對不起同胞們和市民們!”
  他將去年八月頒布日本投降詔書前,在御文庫地下室舉行的一次御前會議上說過的一段話,又說了一遍:“朕一想到在各個戰場上和日本本上上犧牲的將士,及其遺下的妻室儿女,悲痛就無法形容。還有許許多多的人,或則受傷致殘,或則家產蕩然,或則生活無著;一想到他們,朕就五內如焚!朕重申,一定盡一切力量給予他們以關照。”
  這時,人群里出現一陣騷動。
  一個名叫上村貞子的白發老太太,拉著一個年約三十的婦女,這婦女拉著一個十來歲的男孩,一齊哭喊著:“請陛下給我們關照,請陛下給我們關照!”她們奮不顧身地沖破美國士兵的阻攔,來到裕仁跟前,扑通跪了下去。
  裕仁和克洛德都一惊。兩人一看,這老幼三人都衣服破爛不堪,一個個面黃肌瘦,如同要飯的叫化子。
  貞子老太太痛哭著說:“我唯一的儿子田中赤誠戰死在中國衡陽,害得我失去了儿子,害得我儿媳婦山田玉子守活寡,害得我孫子田中赤英沒有父親!我們在橫濱的家,一套五間房子的家被炸毀,現在無家可歸,一家三口每天晚上在橫濱汽車站候車室過夜,在垃圾桶里拾爛菜葉子維持生活,懇求天皇給我們關照啊!”
  克洛德微偏著腦袋,像欣賞怪物似的欣賞這老幼三代人。他幸災樂禍。
  裕仁很難堪,也很痛苦,他慌忙從長條木椅上走下來,把貞子祖孫三代從地上扶起來,然后對她們深深一鞠躬:“朕對不起你們,是朕對不起你們!”
  貞子惶恐不安:“陛下是至高無上的神靈,陛下向我們敬禮,我們凡人受不起的,會受到神的懲罰蒙受災難的!”她拉著儿媳和孫子又面對裕仁跪了下去。
  “受得起,受得起!不要迷信,不要迷信!”裕仁又將老幼三代人扶起來,說:“朕不是神靈,是普通凡人,是一個食人間煙火,結婚生儿育女,犯有許多過錯的凡人。這一點,朕在今年一月一日的《人間宣言》里說得很清楚了。千万千万不要迷信。”
  他又向這老幼三人一鞠躬:“的的确确是朕害了你們,是朕對不起你們!”
  他拉著老大太一只手:“朕應該關照你們!只是由于朕發動侵略戰爭,目前日本國的經濟十分困難,拿不出錢和物來關照你們。但是,朕堅信,有駐日同盟軍最高總司令部和各駐日軍事代表團的指導和幫助,有全日本國國民的化悲痛為力量,經濟困難會得到克服的,我們的日子會一天天好起來的!”
  他從藤田文德手中接過一千日元,塞在老太太手里:“這一千元錢,雖然是杯水車薪,解決不了你家的困難,也是朕的一份心意。”
  老太太很激動:“大恩大德,大恩大德!”拉著儿媳和孫子向裕仁連作三個揖才走。
  一千日元,雖然買不了多少東西,但總比沒有好。于是,又有几百人嘴里喊著:“給我們關照,給我們關照!”向裕仁擁擠過去。
  克洛德慌了,赶忙指揮士兵們把裕仁推進小轎車,然后一齊驅車走了。
  半個小時之后,裕仁一行來到克洛德的師部駐地休息。克洛德當著裕仁的隨同者們問裕仁來橫濱有何感想。
  裕仁說:“首先,是感謝師長閣下的迎接。剛才,若沒有閣下在場,很可能發生意外呢!第二點感想是很受教育,要永遠吸取血的教訓,万万不可再發動侵略戰爭。第三點,絕大多數日本人民是通情達理的,也是原諒朕的。”
  當克洛德說裕仁一路辛苦,要他下午在師部休息時,他說:“謝謝閣下的關心,但我不能休息,下午要去橫濱海港訪問,向海港工人作檢討和請罪。”
  下午三點左右,裕仁一行由克洛德等人陪同驅車來到橫濱海港。正在忙著裝卸貨物的近二万名海港工人,就像對待超人的神一樣,對裕仁表示崇高的敬意。當站在醒目處的裕仁對這場侵略戰爭給日本人民帶來深重災難表示沉痛的忏悔和請罪時,工人們雜亂地喊著:
  “陛下無罪,陛下別難過!”
  “有罪的是一批日本好戰分子!”
  “是好戰分子害了陛下!”
  “是好戰分子害了日本人民!”
  裕仁顯得很沉痛:“工人們能原諒朕,但朕不能原諒自己。”他又開始流眼淚了。
  忽然,從裝在港口附近一座高樓上的兩只揚聲器里傳來了令人感到突然、感到意外的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請听眾注意,請听眾注意!我是日本勞動人民反對天皇巡幸游行示威大會宣傳處的臨時播音員河田麗子,負責作游行示威大會實況轉播,請注意收听。”
  裕仁大惊失色:“這是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
  克洛德气急敗坏地叫道:“這是誰裝的揚聲器?赶快把它拆下來!”
  一個年輕人的激昂聲音從高樓上傳下來:“揚聲器是我們裝的!我們,就是日本共產党橫濱地區委員會,日本勞農大眾党橫濱市委員會,日本自由党橫濱市總支委員會,日本工會總同盟橫濱分會和日本產業工人工會橫濱分會。揚聲器不能拆掉!裝揚聲器是我們的自由,駐橫濱的美軍無權干涉我們!”
  緊接著,從高樓上走下近五千名男男女女,他們中只有少數中年人,其余的都是二十至三十歲的年輕人,他們反复高呼著四句口號走下樓來:“堅決反對天皇巡幸!”“天皇是罪行累累的戰犯!”“天皇巡幸是蒙混過關!”“擦亮眼睛,識破天皇巡幸的陰謀!”
  裕仁臉色慘白,尷尬万分,恨上天無梯,入地無門。他心慌意亂,顧不得征求克洛德的意見,就向他乘坐的小轎車走去,准備离開這里。但是他卻被謝爾科夫一把拉住了。
  “裕仁先生不要走!”謝爾科夫說得很策略,“听一听群眾的呼聲,以便采取對策,促使這次巡幸取得成功。”
  克洛德也一把拉住裕仁,正准備讓他走,這時,揚聲器里又傳來了麗子的聲音。克洛德無可奈何地兩手一攤:“那就听一听吧!”
  麗子說:“現在,游行隊伍正陸續進入會場,已入場的不少于四万人。下面,由剛從中國延安回到東京的日本共產党主席野板參三先生教唱《團結就是力量》歌。”
  揚聲器里傳來野板的聲音:“印發給諸位學唱的《團結就是力量》這首歌,是我在中國延安學會唱的,根据眼下的政治斗爭需要,我改動了几個字,就變成以下的歌詞:‘團結就是力量,團結就是力量!這力量是鐵,這力量是鋼;比鐵還硬,比鋼還強。向著天皇制度開火,讓一切不民主的東西死亡!向著太陽,向著自由,向著新日本發出万丈光芒!’好,我教一句,大家跟著學唱一句。”
  日本勞動人民文化層次比較高,野板只教唱三遍,就合唱得很整齊了。
  麗子說:“今天的游行示威大會場設在東京追濱机場。現在,游行者已到了六万余人。坐在主席台上的有野板參三先生,日本共產党總書記德田球一先生,日本勞農大眾党主席水谷長三郎先生,日本自由党總裁鳩山一郎先生,日本工人總同盟代理委員長工藤晃太郎先生,日本產業工人工會委員長菊地清五郎先生。下面,請日本勞動人民反對天皇巡幸游行示威大會執行主席鳩山一郎先生講話!”
  鳩山的話言簡意賅:“今天,我們六万五千日本勞動人民,受一种強烈的革命精神驅使,在這里舉行集會,是為了反對天皇外出巡幸!眾所周知,裕仁天皇是日本近十几年來的一切侵略戰爭的罪魁禍首,是雙手沾滿包括日本人民在內的亞洲人民和美國人民鮮血的戰爭販子,是罪行累累的首要甲級戰犯和劊子手。可是,日本幣原喜重郎政府居然敢于冒天下大不韙,讓天皇外出巡幸!對此,我們無法容忍!”
  裕仁听到這里,膽戰心惊:“讓朕回貴軍師部吧,克洛德師長閣下!”
  “听一听,看他們說些什么!”克洛德見鳩山沒有把矛頭對准駐日同盟軍最高總司令部感到欣慰。
  “應該听一听,應該听一听!”謝爾科夫和諾利克斯是另一种感情的欣慰。
  鳩山有意避開駐日同盟軍最高總司令部:“我們對幣原內閣表示最強烈的抗議!強烈要求幣原內閣取消天皇的巡幸計划,讓他立即返回東京!同時,我們懇求麥克阿瑟最高總司令干預這件事,并立即逮捕裕仁天皇,讓他老老實實地接受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審判!”
  他最后說:“日本天皇制度是封建主義制度,是极端反動、极端野蠻、极端殘酷的腐朽制度,我們懇求最高總司令部廢除天皇制度,從而建立一個由日本人民當家作主的民主自由的新日本!我的講話完了,謝謝!”
  “我們先去日本首相府遞交抗議書,再去最高總司令部,然后派代表求見麥克阿瑟最高總司令。”菊地清五郎宣布,“反對天皇巡幸游行示威開始!”
  從兩只揚聲器里傳來了游行者那雄壯的《團結就是力量》的歌聲和有關口號聲,雖然看不到游行隊伍的陣勢,但憑兩只耳朵判斷,其聲勢十分浩大。
  從樓上走下來的五千抗議群眾和感化過來的大部分海港工人,也跟著高聲歌唱《團結就是力量》,也跟著高呼口號,橫濱与東京的脈搏在一起跳動!
  裕仁由克洛德保護,在倉惶中离開橫濱海港。在返回克洛德師部駐地的路上,裕仁老是在想:麥克阿瑟還能支持自己繼續巡幸嗎?
  麥克阿瑟一時亂了方寸。
  他從最高總司令部所屬國際間諜局的報告中,得知在追濱机場舉行游行集會的情況,產生一种被人狠狠打了一記耳光的感覺。接著,又先后收到蘇聯、菲律賓、澳大利亞和荷蘭四國政府關于反對天皇巡幸的照會電報副本,更加焦急不安了。
  說是照會副本,因為四國照會是主送日本政府的,電報正本給了日本政府。四國的照會內容大抵相似,只是蘇聯的照會措詞更為激烈而已:
  “裕仁天皇是日本侵略勢力的總代表,讓天皇外出巡幸,是踐踏《波茨坦公告》,妄圖為日本的侵略翻案,值得全世界愛好和平人民高度警惕的新動向!如果貴國政府還承認那段不堪回首的侵略歷史,還承認《波茨坦公告》的尊嚴,就應該懸崖勒馬,明智地取消天皇巡幸的錯誤計划!貴國政府何去何從,全世界人民將拭目以待。”
  麥克阿瑟拿起紅藍鉛絡,用紅色的一頭在蘇聯照會上的“踐踏”和“翻案”下面各划上一道紅杠。
  “是踐踏《波茨坦公告》?是翻案?”他自言自語。進而,他又明白了照會是在指桑罵槐。
  他很窩火,對坐在他身旁剛看完四份照會副本的薩塞蘭說:“什么踐踏,什么翻案,什么新動向,都是小題大作,都是危言聳听!”
  游行示威隊伍已浩浩蕩蕩進入東京千代田區。游行者沿途散發反對天皇巡幸的傳單。看過傳單的東京市民,從中受到啟發,又見野板參三、德田球一、水谷長太郎、鳩山一郎和工藤晃太郎、菊地清五郎等六人,肩并肩地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也就紛紛加入游行隊伍。快接近首相府時,隊伍已擴大到二十万人。
  幣原喜重郎慌慌張張,第二次給麥克阿瑟打電話,報告游行隊伍快到首相府的情況和收到四國照會的情況,向他請示該怎么辦?
  麥克阿瑟說:“首相閣下与我通第一次電話時我就說了,要冷靜,要沉著。游行者向你遞交抗議書,你以誠懇的態度親自接過去,千万不能讓矛盾激化。你可以向他們表示,一定向最高總司令部匯報,問題的解決會使他們滿意的。至于四國照會,等于有人站在地球上罵太陽,可以置若罔聞,可以不加理睬!”
  他放下話筒,憤恨地對薩塞蘭說:“德田球一忘恩負義,我看錯了人!還有那個菊地清五郎,也是不識抬舉!”
  薩塞蘭說:“等會儿,德田球一會來見最高總司令,菊地清五郎也會來,你勸勸他們。”
  “沒有這個必要!因為他們已与我們沒有共同語言。”麥克阿瑟的臉色脹得通紅,“忘恩負義的人不是好朋友!”
  “他們要求會見最高總司令,你見不見?”薩塞蘭問。
  “不見!就說我外出了。”麥克阿瑟說,“請你接見他們,同樣態度要誠懇,同樣可以表示將他們的要求向我報告,同樣可以說問題的解決會使他們滿意的話。”
  “裕仁先生的巡幸已嚴重受挫,還讓他繼續巡幸嗎?”
  “我行我素,繼續讓他巡幸。”麥克阿瑟一意孤行,“你向裕仁先生巡幸的沿途美國駐軍打招呼,要他們加強保衛和警戒。等會儿我与裕仁先生通話,我將告訴他,天塌下來有我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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