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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店中邂逅


  秋天,收獲的季節。正是騰空陳谷、貯藏新谷的時候,滿城滿街被秋收祭祀的歡快气氛所包圍。
  裝運新谷的第一天總是最熱鬧的,敲鼓的,跳舞的,比比皆是。男人們索性赤著上身,肩挑背扛,在為運送谷物而搭起的木板上來來去去。
  太陽高高在上,晒得人暖洋洋的,天空湛藍,万里無云,空气中到處飄散著一股新打的谷子所特有的清香。
  臨近晌午,街上被歡樂的酒醉倒的身影越來越多。對于趙姬來說,燕國的一切都是新鮮而陌生的,這樣節日般歡快的場面更是不容錯過,于是她換上平民裝扮,披上頭巾,乘著馬車悄悄來到了大街之上。
  下了馬車,她信步向前走去,不經意地一回頭,卻發現宮內的几個太監遠遠地隨護在身后,想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燕丹監視著,心中不禁有些不快,便停住了腳步。几名太監見露了行藏,只好走上前來,趙姬沒好气地盼咐道:“不用擔心,我不會走得太遠,頭一次來燕國,只是想稍微轉轉,看看是個什么樣子。你們回去稟告太子,我一會儿便回去。”
  太監們碰了一鼻子灰,不得已,只得領命返回。
  目送著太監們走遠,趙姬這才滿意地轉過身來,悠閒自得地穿行于鬧市之中。東逛西看,不覺已是晌午時分,肚子咕嚕咕嚕地唱起了空城計。忽然,一陣香味扑鼻而來,不知是何處的美食。趙姬尋香而去,來到一家店舖前。
  推門進去,里面人聲鼎沸,吃飯的人們手里握著摸,紛紛呼喝著正在飲酒。再往里是一間很大的廚房,煙霧騰騰中,恍惚可見里邊排滿蒸摸的籠屜。
  好一家生意興隆的店舖,煙霧中晃動著廚子們的身影,個個是大汗淋漓,不停地在用袖口擦拭。店堂中伙計們跑來跑去,忙著上酒上菜。嗆喝聲,答應聲,行酒聲,將整個店舖吵得沸沸騰騰。
  廚房門口的一側擺著個攤子,整整齊齊地碼著剛剛出籠、熱气騰騰的白面饃饃。
  忽然,一只髒兮兮的小手從攤子下伸了出來,抓住一個雪白的饃。看攤子的伙計眼明手快,一把擒住那只小髒手,從攤下拽出來一看,是個小乞丐,眼睛有點斜視。伙計气不打一處來,狠狠地就是一腳,“怎么又是你,去!滾開!”
  听見吵鬧聲,店主走了過來。但見此人滿臉絡腮胡子,膀大腰圓,已然喝得面紅耳赤,全身汗津津的。他一看眼前的小乞丐,頓時怒火万丈,大罵不止。听口气,這孩子的确不止來偷過一次。
  几個店伙見主人發怒,便紛紛上前來轟赶孩子:“怎么又是你!前几次已經對你客气了!告訴你,再來可饒不了你,看怎么收拾你!”
  那斜眼的小乞丐既不道歉,也不哭泣,只是一直用挑釁的目光盯著店主。這是個瘦骨磷峋的孩子,一身小骨架儿已飽受拳打腳踢,額上青一塊,紅一塊,似乎還在不斷地滲出血來。
  店主見小乞丐如此無禮,愈發惱怒,“看來光用嘴說是不行的了。來人,把他用繩子給我吊起來,看他下次還敢來偷不!”
  伙計們扑上前去,三拳兩腳按倒小孩,用繩子捆起來,然后將他吊在籠屜上方。
  熱气不斷地上涌,霧气騰騰。被熏烤得大汗直流的小乞丐起初還勉強掙扎,但熱气之中終于体力不支,小腦袋漸漸低垂下來。
  店主站在那儿气勢洶洶地看了一會儿,便又轉身自顧自飲酒去了。伙計們也漸覺興味索然,紛紛散去。
  最終,几乎所有的人都忘記了小乞丐的存在。
  趙姬一直坐在旁邊,默默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待眾人都從孩子身邊离去,便站起身來,想去解救那個可怜的孩子。
  正在此時,大門一響,從店舖的外面走來一個高大的男子,
  肩上搭著一串草鞋,臉陰沉沉的,毫無表情。看見店內的空座位,便一屁股坐下,張口便要水喝,說話的時候,連眼皮也不曾抬一下。
  店伙計正沒好气,胡亂舀起一碗水,隨手遞到男子眼前。男子也不介意,雙手捧過碗,咕咚咕咚地大口喝起來。
  趙姬見狀,便又落座,想仔細看看來者究竟是何許人也。
  那男子渾身上下似乎沒有一處干淨的地方,然而盡管衣衫襤褸,卻掩不住那一付挺撥渾厚的身姿,尤其是那對眼睛,炯炯有神,目光犀利,令人過目難忘。
  男子只顧大口大口地喝水,根本沒有注意到懸吊在梁下的小乞丐。
  一股冷風順著門縫吹進來,吹散了彌漫在屋內的蒸气,也吹在奄奄一息的小乞丐身上。孩子猛地抽動了一下,嘴唇緩緩地蠕動了几下,看嘴形,像是在要水喝。但傾刻間濃濃的煙霧重又扑了上來,吞沒了孩子的聲音。
  盡管孩子的聲音細若蚊鳴,但顯然,男子還是听見了。他瞥了一眼梁壁,終于發現了小乞丐。稍楞了下神,然后仍舊把碗里的水一滴不剩地喝盡,抹了下嘴,站起身,將草鞋往肩頭一搭,拔腿向外走去。
  小乞丐又開始蠕動起來,喘著粗气,聲音嘶啞地叫著要水。他身上的泥垢已然被蒸气熏落,露出几塊紅彤彤的皮膚,与剛才那個神气活現的髒小子判若兩人。
  听見呻吟聲,男子不由得放慢了腳步,猶豫片刻,剛欲抬腳,孩子的呻吟聲又飄進耳朵,于是他停下了腳步,轉臉望向廚房。
  伙計們正忙得不可開交,似乎誰也沒有听見孩子的哭喊聲,抑或是裝作沒有听見。
  男子望了一會,躊躇再三,終于沒有說話,轉過臉,依舊向門口走去。在經過趙姬身邊時,趙姬抬起頭,直盯住他的臉,他的目光也從趙姬臉上掠過。
  兩個人的視線撞在一起,男子忙收回目光,大步跨出門外。
  趙姬十分失望,一時沒了主意,便端起碗,慢慢地喝著水。
  然而,沒過多大工夫,門外腳步聲起,方才剛出去的男子又翻轉回來,這一次,他毫不猶豫,大踏步地徑直沖進廚房。正在填柴燃火的伙計嚇了一跳,揚起頭,正欲開腔問個究竟,男子面無表情地說道:
  “給那個孩子弄點水!”
  伙計站直了身子,上上下下打量著男子,然后,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道:“什么,給他水喝?要我弄水也成,不過,你得把他這一年所偷的摸錢給我付清嘍!”
  正說話間,醉醺醺的店主又跟路著走了出來,看見站在廚房里的那個渾身襤褸的男子,便大叫道:“怎么,又來了個臭要飯的,今天真是晦气,快點儿給我滾出去!”
  男子并不正眼看他,仍舊重复著剛才的那句話:“給那孩子弄點儿水喝!”
  店主沖向前,猛地一記耳光抽下去,男子被打得身体往后一仰,倒在地上。
  店內店外,頓時亂成了一片。趙姬卻像什么也投看見,什么也沒听見一樣,仍舊慢條斯理地喝著水。
  男子在地上坐了一會儿,緩緩起身,兩眼不看任何人,走到店外牆角處尋著半片殘瓦,然后轉到水缸前,舀起水,捧著瓦片走到吊著的孩子面前,將瓦片一直遞到孩子的嘴邊,孩子此時早已被蒸得唇于舌燥,一看到水,便沒命地啜飲起來。
  店主見狀大怒,扑上前去,劈手將男子手中的瓦片打落。扭身一把揪住男子胸口的破衣衫,揮手就是狠狠的一拳。店主生得粗壯有力,這一拳下去,男子直飛到了大門口,砰地撞在門柱上,半晌才蹣跚著支撐起來,卻并不逃去。
  店主哼了一聲:“好小子,有种。”仗著酒勁扑上前去,又是一通拳打腳踢。看見男子被打得抱頭閃避,毫無還手之力,便得意地叉腰大笑起來。“要是跪下來好好求求老子的話。老子也許就給他水喝了。”
  客人們探頭探腦地往這邊張望著,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伙計們則跟著主子,幸災樂禍地笑個不停。
  男子轉向店主,一字一頓地問道:“要是我跪下,你就肯給他水喝嗎?”
  店主又從鼻子里哼了一下,“對,要是給我下跪,我不但給他水喝,我還放了他。”
  男子盯了店主片刻,似是下定了決心,點點頭,單膝彎曲,緩緩地跪在了地上,抬起臉,望向店主。
  一片狂笑之聲,店主得意忘形,用手指指胯下,“從這儿鑽過去的話,老子才放了他。”
  顯然,店主想要侮弄男子。而男子毫不憤怒,只是平靜地望著店主。
  眾人都不禁弊住气,咽住唾沫,盯著二人,看來一場好戲即將開始了。
  片刻之后,男子開始慢慢地動了起來。一只手撐住地,一點點地爬向前,不緊不慢地從店主的胯下鑽了過去,又回到原處,仍是單腿著地,緊接著懇求道:“把他放了吧。”
  圍觀的人頓覺索然無味,店主原本是想激怒男子,設想到對方居然不撮不火,低聲下气,不由得惱羞成怒,臉漲成紫豬肝色,借著酒勁沖進廚房里面,抓起案板上切面的刀,大吼一聲:“你小于別臭美!你以為這樣就能讓老子放人?有本事你把我殺了。殺了我,你不就能把他放了,來吧,臭小子!”
  說罷,大步走到男子面前,不由分說,將刀猛然塞到男子手里。
  男子并不理睬,搖了搖頭:“不行。”將刀又報了回來。
  店主更覺火上澆油:“不行?殺了老子,你就能放了他,听見了嗎!快點,有种的,你就上!汲种的,就給我滾!”
  一邊說著,一邊抓起男子的手,又將刀柄強行塞進去,把刀刃對准了自己的喉嚨。
  “來啊!來啊!”
  男子執勤地反抗著:“我說過不行,我討厭殺人!”
  店門口的人越聚越多,一幫地痞流氓也跑來湊熱鬧,在門外瘋狂地起著哄:“叫你殺你就殺啊,少羅嗦!”
  忽然間,不知是什么人猛地一腳,踢中男子的后背。男子猝不及防,不由得向前一扑,手中的刀噗地一下插進了店主的喉嚨。
  紅光一閃,慘叫聲四起。
  男子慌亂地回過頭。身后,一群流氓飛也似地哄叫著四下散開了,眨眼間便不見了蹤影。
  店主兩眼一翻,血從嘴里噴了出來,龐大的身軀通地倒在地上。
  “殺人啦——”
  人群惊叫著四處亂竄。伙計們也嚇白了臉,逃的逃,散的散。
  只一會工夫,店內已變得空空蕩蕩,冷冷清清。
  只有趙姬仍然端坐原處,還在穩穩地喝著水。
  男子卻不逃走,扔下刀,將孩子從梁上放下來。然后,抓過一只碗,舀起水,大口喝起來。孩子早已像一只小餓狼一樣趴在了水缸之前。好不容易定下神來,便歪著頭,斜著眼睛仔細打量男子,看著看著不由得諒慌地豎起眉,張大了嘴,也顧不上再喝水,忙不迭撒開腿跑出了店外。
  “嘿,小孩……”男子喚了一聲,只覺得這個孩子似乎在哪里見過,卻又一時想不起。
  喝完了水,男子重新將草鞋扛在肩頭,向外走去。走出去几步,發現還坐在原處不動的趙姬,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趙姬越發确定,此人絕非常人。剛剛殺了人,卻是如此的平靜,眼中有的只是談淡的哀愁。
  男子收回視線,向門口大步走去。
  趙姬從后面追了過來。
  “喂,等一下。”
  男子停下身,不耐煩地轉過臉。
  趙姬的臉徽微地紅了一下,遲疑地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并不開口,一聲不響地扭頭离去。
  差役們手里拎著劍,在几個伙計的指引下,匆匆跑來,四處一通亂翻沒有任何發現,便厲聲盤問趙姬:“人呢?殺人犯哪儿去了?”
  趙姬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風揚起了路上的黃砂,吹得人們滿頭滿臉都灰蒙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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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殿堂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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