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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數月后,秦王府里一聲嘹亮的嬰儿哭聲帶出了喜人的消息:“秦王妃誕下一個男嬰,母子平安!”
  這下子,李世民固是喜心翻倒,長孫無垢更是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一個月后,李淵在宮中設宴為李世民慶祝其長子滿月。自李建成以下,眾大臣都攜眷出席。
  酒過三巡,李淵興致甚高,笑問李世民:“二郎,這孩子起了名字沒有?”
  李世民站起來道:“回父皇,儿臣跟無垢商量過了,這孩子是我們的頭胎,論理應由父皇來給他取名的,因此這孩子還沒名字。”
  李淵一听,大為歡喜,道:“這么說,你夫婦倆是要來考究我這做老子的學問了,哈哈哈哈!”
  他略一沉吟,忽眼睛一亮,吩咐拿來筆墨紙硯,當場便在紙上寫下二字,舉起來道:“二郎,你看這個怎么樣?”
  李世民定睛一看,不由得惊喜交集,原來那紙上分明寫著“承乾”二字!他瞟了長孫無垢一眼,歡天喜地的跪下來,雙手接過字幅,道:“多謝父皇恩賜!”
  那邊李建成的妻子冰儿一見,卻登時拉長了臉。原來她聰明伶俐,立時已看透了那“承乾”二字背后的含義,心中疑云大起。
  這時有大臣笑道:“皇上真是才思敏捷,揮毫之間已想出這么個好名字,真不知是怎么想出來的。”
  李淵洋洋得意的道:“其實這都是天意使然……”
  冰儿一听,更覺臉上挂不住了,气得滿臉發白,卻听李淵還在道:“二郎夫婦住的那儿不正是叫‘承乾殿’嗎?”
  眾人都大笑起來,李建成也跟著湊趣,道:“原來父皇是順手拈來,撿個現成的名儿。”
  這下可气得冰儿直在心里罵:“真是個蠢材!竟連這個都看不出來,還象個傻瓜似的在高興!”她气悶難伸,几乎忍不住要將面前的一桌子菜肴都掀翻在地,發作出來。但總算狠狠的忍住。
  宴席散后,李建成和冰儿一同回到東宮。李建成猶興高采烈的談論酒席上的喜慶,那邊廂冰儿卻正气得要嘔血,寒著臉,一言不發,半句也不搭嘴。
  李建成說了一會儿,忽覺她那邊老沒反應,只有自己一人在說個不休,好象在自言自語,終于問道:“你怎么了?半聲也不吭。”
  冰儿怒气沖沖的道:“我要吭聲就要罵人,你要不要听?”
  李建成一呆:“什么?你要罵誰?”
  “當然是罵你!”
  李建成一听,來气了:“平白無故的,為什么要罵我?”
  冰儿怒道:“我要罵你是個傻瓜!今晚當著這許多人的面吃了明虧,竟還懵然不知,在這里傻呼呼的得意!”
  李建成气道:“你在胡說些什么?我什么時候吃了明虧?反倒是你,今晚一直象個黑面神似的,教父皇看了,有什么好?”
  冰儿站起來叫道:“我真不明白為什么會嫁給你這么一個蠢貨!難道你真的沒听出來,今晚皇上已公然允諾改立李世民做太子了!”
  李建成大惊失色道:“什么?你……你別信口雌黃!”
  冰儿冷笑道:“我信口雌黃?是你父皇在信口雌黃才對!他有那么多名字不好用,偏偏要用這個‘承乾’的名字,這不是要改立太子,又是為了什么?”
  李建成松了口气,道:“我以為你在大惊小怪什么,原來是這個!不就是一個小孩儿的名字嗎?有什么了不起的?這么一點點小事也放在心中,真是婦道人家!”
  冰儿气惱如狂,道:“你這是真傻還是喬痴?承乾承乾,乾者天也,承乾就是承天!這分明是在說這小孩儿以后是要做皇帝的!那么你以為他老子會是什么?”
  冰儿這一語道破,李建成恍然大悟,惊得目瞪口呆,好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后才勉強的道:“這……這是巧合罷了。父皇不是說他是拿‘承乾殿’這名字來起名的嗎?我看他是別無他意的。”
  冰儿又是一陣冷笑:“你父皇說的話你就信之不疑了?你可真是個天下少有的孝順儿子!只可惜你父皇不喜歡你這只會唯唯諾諾的呆孝子,卻喜歡李世民那樣的鬼靈精做他的大唐太子!”
  李建成凝神想了一想,搖搖頭道:“不會的!自太原起兵以來,我是左領軍都督,二弟是右領軍都督;入了長安之后,我是世子,他是秦公;父皇登基后,我是太子,他是秦王。可見父皇一直視我為承繼大統的不二人選,二弟始終列于我之下,從未在父皇考慮之內。如今他怎會貿然改變初衷,撤換我的儲君之位?”
  冰儿冷冷的道:“你就只會盯住一個虛渺飄無的名份來看,卻不會睜大眼看看事實!在進軍長安路上,請問是誰統領的兵馬多?是誰在軍帳下一哭一鬧,就教那大將軍不理會所有其他人的意見去听他的?是誰風風光光的直殺長安,卻將你拋撇在潼關下死困一座最后還是不需圍困的城池?入了長安之后,是誰一舉擊退西秦軍第一次進犯?皇上登基后,是誰打了個大敗仗,卻不必負半點責任?是誰使得上至朝廷、下至民間都只知有秦王、不知有太子?是誰可以生气撒潑就不領兵,連皇上也要哀求他;高興起來又可以一伸手就兵權在握?是李世民!是李世民!!是李世民!!!這普天之下又有誰知道你李建成?大家都只知道,這大唐天下是李世民打下的天下!是李世民保住的天下!是……”
  “夠了!”李建成暴喝一聲,直震得窗格都響了一下。他面上青筋突起,滿臉通紅,雙拳緊握,眼中閃動著怒火。
  冰儿卻一無所懼,道:“怎么?終于明白了嗎?不要說皇上,就是換了你坐在皇上的位子上,又會怎么想?一邊是無尺寸之功的長子,一邊卻是功勞顯赫的次子。你當世子、當太子,僅僅是因為你是長子!但自古以來,不是長子而當了皇帝的,難道還少了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前隋的楊廣是怎樣擠掉長子楊勇,搶了他太子之位的事,你難道不知?你難道不心惊?”
  李建成只覺一股怯懼從心底冒起,眼光中不禁流露出哀懇之色:“可是……可是……我能怎樣呢?李世民已將父皇蠱惑住了,父皇除了他之外,誰也不肯授予兵權。上次他吃了敗仗,我一而再地請求出征,父皇說什么也不肯,這個你也知道的。我并非沒有盡力,只是我怎么盡力而為,也是枉然!”
  冰儿搖頭道:“皇上确實太迷信于他的戰無不胜,但若說他完全被蠱惑,倒也未必。今次出戰劉武周,不就叫了裴寂去,沒叫他嗎?”
  李建成歎气道:“只可惜裴寂那老家伙真是個酒囊飯袋,今次出戰劉武周竟鬧了個全軍覆沒,大敗虧輸而回。四弟見大事不好,竟騙手下領著老弱殘兵守城,說他自己會率領精兵勇將出戰,豈知卻是自個儿帶了妻妾棄城而逃,以致太原重鎮不經一戰就失守了。如今兵情危急,眼看父皇又是一如既往,將兵權交給李世民,讓他來對付劉武周。他若竟又大胜,這兵權就永遠給他牢牢抓在手里,我這輩子也別指望能碰一碰了!”
  冰儿道:“論行兵打仗之事,你确是不及李世民。要跟他斗,就應揚長避短,何必在立戰功上与他爭雄長?太子之位歸誰,終是由皇上說了算,可不是誰的戰功多誰就得了去。只要我們籠絡住皇上身邊說話有份量的人,只要這些人都站在我們一邊,為我們說話,不讓皇上改變主意,李世民軍功再大,也不過在軍隊里威風罷了;在朝廷之上終究還是要听你的!”
  “父皇身邊說話有份量的人能是誰?”
  “能左右皇上心意的不外乎朝中大臣和宮中妃嬪。你倒來說說看,朝中大臣及宮中妃嬪中誰最得寵?”
  李建成道:“朝中大臣之中當以裴寂最得寵。但他今次吃了敗仗,只怕父皇對他的恩寵要減退了。而且上次他一意孤行殺了劉文靜,朝中各人都鄙棄他,籠絡他怕沒什么用。”
  冰儿冷笑道:“你腦子真是一點彎都不會轉!皇上決不會減退對裴寂的寵愛!這次裴寂吃了敗仗,上疏請求處分,皇上沒半句責備,反而下詔勉勵他,這樣的恩寵,朝上有哪一個大臣能有?再說,正因他在朝中受到孤立,若你向他表示親近之意,他一定對你感激涕零,在皇上面前一力維護你。”
  這一番話只听得李建成連連點頭,道:“至于宮中妃嬪,當然是尹德妃和張婕妤兩位娘娘占盡恩寵了。但她們是后宮中的人,男女有別,我怎好去結交她們?”
  “你不方便,難道我也不方便嗎?這樣吧,裴寂那儿就你來結交,宮中娘娘那里就我來對付。總得教皇上知道你才是孝順賢良的儲君,那李世民不過是個會打仗的一勇之夫!”
  李建成喜道:“正是,正是,多虧你替我籌划得如此周全!”

  皇宮之中尹德容和張雪艷盤腿坐在柔軟的榻上,身邊的水晶盤中盛滿了各色奇珍异果。殿內暖烘烘地,猶似春日。
  張雪艷舉目四顧,只見触目所及不是凌羅綢緞便是金銀玉器,不禁歎了口气,歡喜的道:“姐姐,若不是你當初看准了李淵,我們哪有今天的快樂日子?”
  尹德容微笑不語。如今在唐宮之中,她二人獨占李淵寵幸,不知令多少人又妒又惊。許多人都不明白,二人是前隋妃嬪,年紀既大,又早被楊廣玩弄過了,李淵卻竟對她們視如珍寶,寵愛無限;對新招入宮的如花似玉卻恩愛不長。只有尹德容自己心中明白,李淵所喜愛于她二人的不是年輕貌美----以他天子之尊,這樣的女子還不是要多少就有多少,又有什么可稀罕的?而是他永難忘記自己是在晉陽宮中登上龍床的,在他來說那是一個真正的瑞兆!有了這瑞兆,他才有了今日的皇帝之位。其他女子又哪能給他這种感覺?他不寵幸她二人,還能寵幸誰?
  尹德容這時緩緩的道:“妹妹不要高興得太早了。今日你我雖是寵愛在身,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皇上春秋已高,誰能料得這樣的日子能有多長久?說不定這宮里早有無數气恨嫉妒我們姊妹的人暗地里正咬牙切齒地扳著指頭在數我們還剩多少日子呢!”
  張雪艷惊道:“那可怎么辦?姐姐,你一定有辦法的,是不是?”
  尹德容慢悠悠的道:“那當然了!老皇去了,自有新皇接位,只要攀附上新皇,還怕福澤有盡嗎?”
  張雪艷笑逐顏開,道:“姐姐說的是昨天太子妃來訪之事吧。那么,姐姐認為該不該幫她?”
  “妹妹以為呢?”
  張雪艷想了一想,道:“我才不管他是太子還是秦王,誰能當皇帝我就幫誰!”
  尹德容點點頭道:“正該如此!那么誰能當皇帝呢?”
  “嗯,這個嘛……”張雪艷側著頭,“這個可真難說。照理呢,李建成是太子,名正言順是要當皇帝的;但李世民如今功蓋太子,据說皇上頗有改立他為太子之意,這可就說不准了。”
  “皇上要改立太子的話,你是听誰說的?”
  “那也不是誰敢亂說的。但听說皇上替李世民的長子起了個‘承乾’的名字,這分明有‘承天’之意。不少人私底下都認為皇上這么做是在暗示要改立太子了。”
  “不過据我所知,這‘承乾’二字只是借用了李世民住的‘承乾殿’的名字,或許那僅是一种巧合呢?”
  “听姐姐這么說,你似是認為皇上不會改立太子啦?”
  尹德容斬釘截鐵的道:“我敢肯定,皇上一定不會改立太子!”
  張雪艷奇道:“你怎么能這樣肯定呢?”
  “妹妹,難道你沒听過‘殷鑒不遠’這句話嗎?”
  “‘殷鑒’?啊!你是說前隋往事?”
  “正是!當年隋文帝楊堅廢長子楊勇,立次子楊廣,最后惹來仁壽宮政變,被楊廣手下親手扼死,楊勇亦旋即慘遭殺害。楊廣即位后暴虐無道,終致全國叛亂,隋楊江山不保。這樣血淋淋的教訓,難道皇上會不知道?”
  張雪艷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說起來,如今的情形跟當年真的很相似。當年楊堅諸子之中,只有次子晉王楊廣立有軍功。平定南陳、統一全國,靠的都是楊廣。這才將太子楊勇襯托得黯然無光。如今也是這樣,太子李建成寸功未立,秦王李世民卻功高蓋世,無怪乎他會有取而代之的野心;也無怪乎太子如此憂心,要遣太子妃來向我們求助。”
  尹德容搖頭道:“妹妹,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日的境況看似与當年類似,其實完全不同!”
  “今天与當年有什么不同?”
  “大大不同!首先,情勢不同!當年楊廣功高蓋世之余,還在朝廷上和后宮中都勢雄力強,遠遠壓倒太子楊勇。在朝廷之上,有楊素為楊廣撐腰。這楊素軍功顯赫,在軍隊中的威望甚至超過楊廣;在朝中更是說一不二、權勢熏天。有這等重臣支持楊廣,朝上又有誰敢替楊勇說一句話?至于后宮中,楊廣深得其母獨孤皇后的寵愛。楊堅懼內之名早是人盡皆知,甚至成為笑柄。這一來,后宮中更有誰敢說楊廣半個不字?試問今日之李世民,豈能有楊廣當年的威風?如今朝廷之上,最得皇上寵愛者自然是裴寂了。但他位高卻望不重,豈可与楊素相比?而且他逼死劉文靜,更是与李世民結下深仇大恨。至于其他大臣,一來沒一人能比得上當年的楊素,二來他們大多經歷過舊隋往事,都不愿擔上楊素那樣的惡名,對于這等繼位之爭避之惟恐不及,固然不愿偏向太子,更加不會幫助秦王,李世民想指望他們,根本是异想天開!”
  張雪艷道:“那么后宮呢?”
  尹德容微微一笑,道:“那當然就看我們了,這且不說,只說皇上吧,他難道會肯當第二個楊堅不成?絕不可能!大家對仁壽宮之事記憶猶新,只想著千万不能走上隋楊舊路。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李世民又豈能得逞乎?就算是他自己吧,恐怕也受不了給人罵他一句‘楊廣!’吧!”
  “這么說,一切其實早就大局已定,我們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
  “不錯!但一旦李建成登基,我們卻成了功不可沒之人,下半輩子的榮華富貴,那是走不了的啦!”說著,終于忍不住露出洋洋自得的神色。

  不久,劉武周又再大舉攻擊澮州。裴寂本來就無將帥之才,面對強敵,只一味的會得堅壁清野,將糧食、民房燒個清光,不讓劉軍得到這些物資。河東百姓遂大起恐慌,都害怕自己的房子、財物會被燒掉,紛紛倒戈相向、投誠劉軍。這一來,劉軍更是長驅直進,如入無人之境。唐軍節節敗退,無一城一池能守得長久。
  消息傳到長安,京師騷然。李淵急忙下詔,說劉軍勢大,難以擋其鋒頭,只好將潼關以西全部土地放棄,退守潼關一城,以遏制劉軍攻勢。
  李世民馬上上書反對,稱“太原王業所基,國之根本,河東殷實,京邑所資。若舉而棄之,臣竊憤恨”然后毛遂自荐,“愿假精兵三万,必能平殄武周,克复汾、晉”。李淵對此大表贊賞,當下將關中所有兵馬調歸李世民指揮,以充實其兵力,并于十月二十日親送大軍至長春宮,為他踐行。
  其時正值隆冬,天气嚴寒,黃河河面結了厚厚的一層堅冰。李世民乘机率軍踏冰渡河,進駐柏壁關。一開始時,百姓因害怕裴寂的扰民措施,全都逃散到鄉間去,以致城中竟無法征到糧食,軍糧一度十分匱乏。幸好一段時間后,逃散的百姓漸漸又聚回城中,軍糧才告充足。
  李世民仍按當初對付西秦軍的法子,潛伏在柏壁關中,對劉軍的挑戰不理不睬,只是不時派出小隊游騎偷襲劉軍的運糧隊伍,接連几次都將他們的糧草在半途上截劫了下來。劉軍因之日漸糧草不繼,一急之下派了軍中主將尉遲恭親自押運糧草。李世民聞訊,也親率一支輕騎,預先埋伏在運糧必經之地的美良川,又一次截下了劉軍的軍糧,還几乎將運糧軍全軍覆滅,只有尉遲恭及另一劉軍將領尋相逃脫。
  經此一役,劉軍已再無法獲得糧食接濟,李世民估計劉武周很快不是与唐軍決一死戰,就是向后撤退,因此天天派出探子,密切監視劉軍的動向。但一連几天,那邊竟都沒有動靜。
  這天李世民看燕儿跳了一支舞,二人靠在窗前看外面的雪景。原來昨夜一場大雪,城外城內舖上厚厚一層銀裝,淡淡的陽光在白雪上反照進來,映射得室內一片亮堂堂。遠處隱隱傳來劉軍營中隆隆不絕的鼓聲。
  李世民道:“突利兄弟近來有信給你嗎?”
  燕儿“嗯”的一聲,道:“有啊。”
  “這么說,他已經回突厥去了?”
  “正是!我父汗將他逼走后,許多人都說我父汗的不是。始畢可汗遺命是要突利繼位的,父汗卻說突利年紀太輕,不足以胜任此等重擔,應由他來代突利的位子。但大家都認為父汗做得未免太絕,連突利都給逼走了。后來你們派人去調解,建議由我爹做大可汗,突利做小可汗。大家都夸這是個好主意,我爹也同意了。但那時突利不知去了哪儿,一時找他不著。后來他忽然回來,听說他面容憔悴,似是受了很大的苦,卻又絕口不提自己去了哪里。如今便是按了你們的提議,突利做了小可汗。”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那就好了!突利畢竟是我兄弟,他有難之時,我們是不能不幫他一把的。如今你爹和他都是可汗,既不違背始畢可汗的遺愿,又能令你爹爹滿意,豈不是兩全其美?”
  燕儿皺眉道:“你這法子是好。但父汗与汗兄之間的心病不去,以后只怕還有爭吵。”
  李世民在她額上輕輕一吻,道:“你不是說過不管他們的事的嗎?那又何必為此煩惱?這些事,我來替你照看著好了,我不能教突利兄弟吃了虧,卻也不會對你父汗不住。”
  燕儿笑道:“听你的口吻,倒象是我們家里什么人似的!”
  李世民似笑非笑的道:“難道我不是嗎?好啊,原來你是不將我當作自家人看的!”
  二人正在說笑之際,忽見外面一個人影急急向這邊赶來。李世民定睛一看,道:“探子回來了,快去看看!”
  走到門邊,李世民遠遠的便叫:“劉武周那邊怎么樣?”
  那探子飛跑到跟前,跪下道:“大事不好!劉武周的人馬都溜光啦!”
  李世民大惊失色,側耳一听,分明還听到敵營傳來密如雨點的鼓聲,道:“這怎么可能?他們那里還在打鼓。”
  探子道:“劉賊好奸狡!他們將山羊的前腿綁在木樁上,在它們后腳下放了軍鼓,那些山羊掙扎之中后腳不斷敲打在鼓皮上,以此來迷惑我軍。他們大軍卻靜悄悄地,一早已撤退了。”
  李世民惊怒交集,道:“有這等事!傳令下去,全軍戒備,隨時听我號令出發追擊!”一邊說,一邊往外跑。
  燕儿追上去問:“你到哪儿去?”
  “我要親自去看看劉軍營里的情況。”
  “我也去!”
  二人帶上几個親隨,飛馬直奔劉軍營中。到了營中,只見各處遍挂燈籠,一頭頭山羊懸于鼓上,后蹄不停踏動,敲擊鼓面。這聲音与士兵整整齊齊地按一定節奏敲鼓自然大不相同,顯得雜亂無章,但遠遠听去卻怎能分辨?”
  李世民繞軍營一圈,見用來煮飯的火灶都給澆了冷水,分明是為了不讓人能從灶壁的冷熱上估算出軍隊撤离的時間。他面色鐵青,心中暗恨:“我真是太不小心了!竟給這家伙用這等雕虫小技騙倒。”他馬上命親隨回去召集軍隊立即出發追赶敵軍。
  大軍全力追赶,一日一夜之間竟急行軍二百余里,追上了劉軍殿后的部隊,將之打得四散逃躥。但劉軍的主力似已撤离很久,一時三刻之間怎追得上?唐軍這一輪不要命的窮追,已是疲憊之极,眾將都主張先停下來歇一歇。但李世民堅決不准,督促大軍繼續不眠不休地追,連吃飯的時間也不給。
  燕儿緊跟李世民之后,打馬急追了這許久,連她自己也漸漸的感到筋疲力竭、唇干舌燥,肚子餓得直打鼓。她忍不住赶馬上前,問:“喂!你不餓的嗎?你不累的嗎?”
  李世民咬緊牙關,迸出一個“不!”字來。
  燕儿見他一副懶得理睬自己的神色,不禁心頭有气,叫道:“就算你不餓、你不累,那些士兵也會餓、也會累!你這樣一口气的追,還沒赶上劉武周的主力,他們已餓死、累死了!就算追上時還不死,也是筋疲力盡,不堪作戰!為什么不能在這儿停一下,既可休整軍隊,又能等待后面的糧草跟上來,豈不更好?”
  李世民道:“你不懂的!功者難成而易敗,机者難得而易失!我們苦苦忍了這么久,就等著今天一戰全胜。我已上了劉武周的惡當,再不追回錯失的時間,那就時不待我、貽誤戰机了。若給劉武周的軍隊逃出我掌握之中,便再難一戰而滅掉他們。”
  燕儿道:“劉武周的老巢就在馬邑,你還怕他飛了不成?”
  “我不是怕他逃回馬邑!我是怕他逃到突……”他忽然發覺自己說漏了嘴,急忙剎住,臉色登時一沉。
  燕儿心中一跳,猛然明白了一件可怖之极的事情,一手執住李世民的左臂,盯住他的臉,一字一句的道:“我----懂----了!你是怕劉軍逃到突厥去,我父汗會一力回護他,你就無法將他殲滅貽盡!”
  李世民咬住下唇,胸口不住起伏,突然用力一甩,掙脫燕儿的手,大聲道:“不錯!若劉武周逃入突厥,你那位‘好父汗’一心一意庇護他,我能怎么樣?難道還能殺入突厥去,剿滅劉軍不成?我們可是你們突厥的臣屬啊!”他口中說著“臣屬”,卻是雙眼發紅,象困獸在咆哮;仇恨与屈辱交織在起,如烈火一般灼燒著他的胸膛。“公主殿下,你這可‘懂’了吧!我們是餓死是累死是戰死,也用不著你來可怜!”說著狠抽一下馬鞭,從她身邊一掠而過。
  燕儿在震惊之中全身僵硬,呆立當地,腦中轉來轉去只有一句:“他恨我們!他恨我們!他恨死我們突厥人!”
  她從心底里直顫抖出來。她從沒想過這一點!雖然她也隱約覺得李世民對于屈服于突厥之下頗有不滿,但從沒想到他內心深處原來是充滿了這般的怨毒!她眼前晃來晃去的只是他剛才那張被怨毒、忿恨和羞憤扭曲了的面孔。她閉起雙眼,只覺腦門象要裂開似的痛,她不能想,她不能想那張可怖可懼的臉!她也曾見過李世民為吉儿之死而暴怒若狂,但那次她畢竟不在風暴中心,終究沒有李元吉那种膽戰心惊的切膚之感。這种不加掩飾的恨!就象腐酸一樣可以熔蝕一切,就象烈焰一樣可以吞噬一切!
  “他恨死我們!他也恨死我,因為我是突厥的公主!”她只覺全身的血液都冷凝成冰!她的身邊是潮水一般的唐軍士卒在洶涌而過。在這么多人的環繞之中,她卻只覺得說不出的孤獨、說不出的寂寞!“這些人都如世民一樣恨我、恨我們突厥人!就因為我們,他們才要在這冰天雪地之中忍饑抵餓的追赶!我是他們的敵人、是他們的敵人!”

  唐軍不懈而追,終于在雀鼠谷追上劉軍主力。本來此時唐軍都又累又餓,已是強弩之末。但劉軍發夢都沒料到唐軍竟能如此神速地赶到,膽戰心惊之下斗志全失。兩軍只稍一接触,劉軍就已兵敗如山倒的潰散。一天之內,兩軍連打八場會戰,只殺得天昏地暗、風云變色。每一場劉軍都是大敗虧輸、落荒而逃,被唐軍俘虜斬殺的數以万計。
  當天夜里,李世民這才下令在雀鼠谷西端的平原扎營歇息。唐軍人人疲累欲死,連站都站不穩,哪里有气力扎什么營?全都東倒西歪,就地躺下。大軍連日連夜的急行軍,糧食等輜重都跟不上運到,營中空空如也,只有劉軍潰敗時撇下的一頭羊。李世民這時也已是兩天沒吃飯、三天沒脫過鎧甲,只餓得眼前金星亂舞。他命人將那頭羊扔到大鍋里烹煮,全体軍士在那鍋里舀一碗湯來喝。這么多人分食一鍋羊湯,大家只隱隱似乎聞到一股羊臊味,半片羊肉的影儿也沒瞧見,卻也軍心大振,對于上頭不近人情地督催追戰的怨气大消。
  這時暮色藹藹,象厚厚的帘子低垂在雀鼠谷內,日間廝殺后死傷者流出的鮮血散落在草叢之間,北風一吹,全凝成淤黑的紅冰,触目惊心。死尸和傷員的傷口都散發出惡臭的腥气,象晚霧一樣浮罩在谷中。遠遠傳來山林之中餓狼的嚎叫,夾雜在傷兵的呻吟哀叫之中,甚是凄涼可怖。
  這時一個探子從前方打馬飛奔而來,跑到近處時滾鞍下馬,來到李世民面前,道:“稟元帥,突厥派了一支騎兵,約有二千人,向太原方向緩緩前進,不知是否欲于我軍不利。”
  李世民深深吸了口气,暗暗咬牙。他最害怕的事情終于發生了!若在這個時候突厥悍然插手戰事,回護劉軍,他就再也不能痛殲敵人!他定了定神,問:“領兵的是誰?”
  “尚未探明!”
  “你馬上去探清是誰領兵?這支騎兵要到哪里去?對我軍是敵是友?”
  探子領命而去。
  李世民又命傳下令去,若唐軍士卒遇見突厥軍隊,無論如何不能跟他們發生沖突。
  他傳下號令后,回頭見遠遠一塊大石上,燕儿默默的坐著,苗條的背影在天寒气清之中顯得格外的孤寂。他抬頭看看天上的星空,只有几顆暗淡的寒星在夜空中冷冷的閃著。
  他在心中暗暗祈求:“突厥的軍隊千万不要這么快來到!給我一天的時間!我只要一天!我一定能將劉武周的余孽掃蕩一清!”
  今天八場大戰,劉武周主力中的大部已被消滅,但据探子來報,劉軍中最厲害的大將尉遲恭手上仍有二万人馬,現正駐扎在介休,若不能赶在突厥來援之前將之一舉殲滅,那就是縱虎歸山,成了一大心腹之患。區區二万之眾,以唐軍如今的實力要將它全軍吞掉,當然是不在話下。但是時間!時間!他的時間不多了!要從這里赶到介休就要半天,而突厥卻近在太原!
  “但探子說他們緩緩行軍,這是什么用意呢?他們到底要幫誰?若他們存心要為劉軍力挽狂瀾,那可真是輕而易舉!若真是如此,除了退讓,我軍又能怎樣?但我軍一退讓,這多月來的苦苦等候,這几天里的血流成河,都是白等、都是白流了!”他心焦如焚,不住的眼望東方,只盼太陽快快升起、白天快快來到!

  次日中午,唐軍已赶至介休城下。劉軍元帥宋金剛率同尉遲恭,將余下的二万軍隊全部拉到城外,背靠城牆列陣,由南至北長達七里,大有負隅頑抗之勢。
  李世民命行兵總管徐世績領兵從正面挑逗。劉軍立即全力反擊,都是不惜一死以求一逞的悲壯气勢。
  徐世績稍作抵抗便緩緩后退,引誘劉軍离開城牆腳來追他。李世民見劉軍上當,令旗一揮,親率騎兵象鍥子一樣插入介休城和劉軍之間,轉眼已占据了城門前的空地。劉軍大惊反扑,但這時唐軍已牢牢据守城門之外,徐世績也領佯裝敗退的軍隊殺回來。劉軍腹背受敵,陣腳大亂,剎那間已折損了三千人。
  眼見劉軍全軍覆沒的敗局已定,忽然北面一陣蹄聲急響,一支騎兵自遠而近急馳而來。李世民定睛注視,認出那是突厥的軍隊!一顆心直往下沉:“終于來了!”想到最后一刻還是來不及殲盡劉軍,憤怒与無奈絞痛著他的心。
  正在這時,忽听到一個聲音在歡快的叫道:“大哥,大哥!”
  他急抬頭一看,只見突利騎在一匹快馬上,一邊飛奔而來,一邊雙手揮舞。
  “突利!”他心頭猛的一寬,雙手捂面,這一張一弛來得如此突然,一時間竟是手腳酸軟,無力驅馬上前。
  他這一慢,突利已奔到近前,歡呼大叫:“大哥,大哥!我們終于又見面了!”
  李世民喜极而泣道:“突利兄弟,原來是你!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突利見他如此動情,心中不禁一熱。
  李世民与他抽身到戰場之外,上了一個小山坡。
  李世民道:“你父汗去世的消息傳來時,我就很擔心你了。后來去吊唁的使者回來說起頡利的种种跋扈及將你逼走的事。我向父皇提議調解你二人的爭執,讓頡利做大可汗,兄弟暫時委屈一下做小可汗。頡利气焰囂張,要他交出手中大權,一時三刻也難以辦到。現下這樣安排,至少可遏止一下他的張狂。兄弟,我這做大哥的就只能為你做這么多了,真是慚愧!”
  突利忙道:“大哥怎么這么說?若非大哥一力為我,我如今還漂泊中原,這輩子也不知能否回突厥去。我知道大哥已盡力而為,小弟只有感激不盡!”
  李世民歎道:“頡利勢大,你我兄弟都是受他欺壓!對了,這次怎么是你領兵?”
  突利道:“我听說這次唐軍統兵的是大哥,早就想領一支兵來幫你。但那可惡的頡利一直拖延不發兵。后來他听說大哥大敗劉武周,劉軍大勢已去,這才樂得做個順水人情,讓我領兵出來。”
  李世民又道:“你离開突厥時是來了中原嗎?他們都說尋你不著,教我擔心了你好久。”
  “嗯,這個……是啊。我怕頡利逼走我還不甘心,要置我于死地,所以行藏隱秘。后來我听到大哥為我調解的消息,這才回去。”突利一邊編著藉口,一邊卻不禁想起了吉儿的事。
  原來那天他救出吉儿,答應了護送她去江都。待吉儿身子大好后,二人便往江都方向而行。
  那些天里,突利只覺自己有如身登极樂,歡欣無限。他心中不敢有何奢望,只求能天天待在佳人之側,已覺福气無窮。只恨太原到江都的路不能再長、再長、再長些,好讓他能一輩子都陪她走在路上。
  可吉儿卻是另一种心思,只恨那路程不能縮短,好讓她能馬上赶到江都,看到父皇的墳頭。
  那時中原各處都在鏖戰不休、烽火連綿,幸好突利常常出入中原各地,對各處關卡地形都頗熟悉。二人換了裝束,化了裝,扮得又老又丑又窮,專挑偏僻小路行走。路上雖多歷惊險,但終于都一一化險為夷。
  好不容易到了江都,誰知才到埠的第一夜,吉儿就留下書信,悄悄地离開他了。信中說她知道她若不這么做,突利一定在陪她找到墳墓后就永遠不肯再离開中原。她不能接受突利這樣為她犧牲,只有出此下策,求他原諒她。并再三叮囑他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她還在人世的消息及她在江都的下落。
  突利見信后痛哭失聲,在城內城外差不多是逐寸土地的搜索。但在這亂世之中要找著一個人真是談何容易?他鍥而不舍地尋了三個多月,終于絕了指望,回到突厥去,正遇上突厥那邊鬧翻了天的在找他回去當小可汗。
  這時他重會李世民,吉儿的种种往事全都兜上心頭。他心中有千言万語想跟李世民說,卻半句都不能出口。
  李世民見他目中含淚,每每欲言又止,似有滿腔話要說,卻又張口結舌,只道他是心情激蕩,發夢也不會想到會是与他以為已死去的吉儿有關,便將話頭一轉,道:“你來了就好了,你已經有好久沒見過你妹妹了吧?”
  “啊!是的,是的!”突利的心思從吉儿身上分散開去,口舌馬上便給起來,“她現下在哪儿?”
  “嗯,這個嘛……”李世民微感尷尬,只因他這天一直沒留意燕儿到了哪儿,這下子可答不上突利的話來。
  突利見他神情之間有些悻悻之色,又自知自己這個妹妹自幼刁蠻任性的,忙歉然的道:“我妹妹平日給她爹爹寵坏了,一定給大哥惹來不少麻煩吧。”
  李世民忙道:“哪里,哪里!令妹驍勇善戰,其實是我的得手臂助。”
  忽听后面一個聲音冷冷的道:“用不著你來奉盛我!”
  二人一齊轉頭,只見燕儿騎著她那紅馬,俏生生的立在二人背后,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已站在那儿,听了他二人多少話去。
  李世民道:“你們兄妹這么久沒見,一定有很多話要說了。我要去照看那邊的戰事,請恕失陪之罪。”說著撥馬下了山坡。
  他看看下面的戰陣,只見劉軍已被分割成一堆堆的圍殺。不少劉軍士卒眼見無幸,都紛紛棄械投降,只有一個圈子里仍是殺得熱鬧异常,似是圈中的敵人勇悍無倫,一時制服不住。李世民遙遙看去,原來那圈中的是尉遲恭,將一支丈八長矛使得潑水不進。唐軍几員大將將他團團圍住,卻始終無一人能逼近他身前數尺。
  李世民此時既已胜券在握,心情大快,不再一門心思只想著置敵于死地了。他早在領兵來打劉武周之前已听聞尉遲恭的威名。他曾日搶三關、夜劫八寨,被唐軍將士既懼恨又佩服的稱作“黑煞神”,矛術之精可謂出神入化,死在他矛底的冤魂真是不計其數!在美良川一役中,李世民本來精心策划,准擬要將押運糧草的劉軍一网打盡。不料這尉遲恭勇悍异常,雖合他手下兩員名將秦瓊和程咬金之力,竟還是截他不住,不僅給他逃掉,還將同他一起押糧的尋相也救了出去。那一役中他第一次見識到尉遲恭的神勇,已是深恨失策:此等良將竟不能為已所用,卻向敵人效勞!此時見他雖已身陷重圍,仍是鼓勇奮戰,絲毫不見慌亂,更是贊服不已,向徐世績打了個手勢。
  徐世績本在戰圈之外督戰,見狀馳馬過來,道:“元帥有什么吩咐?”
  李世民道:“放開一個缺口,讓尉遲恭回介休去!今天不要攻城了,下令大軍向張難堡撤退。”
  徐世績一惊,心想:“我軍已控制城門,只要擒殺了尉遲恭便可攻下介休,何以忽然要縱虎歸山、前功盡棄?”他抬頭見李世民一雙眼跟著尉遲恭縱橫來去的身影移動,流露出贊賞愛慕之色,心中恍然大悟,響亮的答了一聲:“是!”轉身要走,又被李世民叫住道:“且慢!傳令下去,不要向尉遲恭放箭,不要傷他一根毫毛!”徐世績應了便去傳令。
  那邊尉遲恭正殺得漸覺气力不繼,卻見唐軍將領仍是一浪接一浪的攻上來,心中一沉,想:“想不到今日我畢命于斯!”他雄心一長,想:“大丈夫死要死得光明磊落,豈可落入蝦兵蟹將手中受辱?”于是他將長矛一圈,將眾唐將逼到几丈開外,倒轉矛頭,便欲自殺以求一死。
  就在這時,忽听到一陣號角聲響起,擋住他入城路口的唐將忽都拉轉馬頭,閃了開去,竟是讓出一條路來。他狂喜之下,也顧不上想這种舉動太也不合常理,求生的念頭自然而然的驅使他一夾馬肚,向著城門口沖去。他揮舞長矛,欲驅開擋路的唐兵,卻見他們不等他殺到已全都向兩邊散開。城門口本已被唐軍占据,這時他們竟都棄守原位,向遠處撤退。但見眾人面上并無慌張的神色,列陣穩步后撤,渾不是敗逃的樣子,倒象是有人在后面指揮著。他眼角一瞟,只見遠處的山坡腳下,一人立馬帥旗之下,身邊大將環繞,都是剛才圍攻他的厲害角色。他認出那人正是唐軍元帥李世民,心頭火起,急忙彎弓搭箭向他射去。
  李世民見他手往箭囊處一伸,已猜到他的心意,早就抽箭在手,見他長箭离弦,手中也扣住兩箭連珠射出。只听箭破長空之聲掠過,第一箭將尉遲恭的來箭撞開,第二箭已飛到尉遲恭眼前。
  尉遲恭只覺眼前一花,心中叫聲:“不好!”待要縮頭相避,哪里還來得及,只听“當”的一聲大響,頭顱一陣劇痛,耳中嗡鳴不止。他一呆之間,卻并不感到受了傷,忙一摸頭頂,摘下頭盔,只見頭盔上雕著的虎頭張開的口中正插著一支羽箭,知道對方是手下留情,不禁心膽俱裂,不敢再多加停留,赶馬沖入城中。
  李世民見劉軍余部已隨尉遲恭退回城中,轉頭見山坡上燕儿正伏在突利怀中放聲大哭,便命徐世績領一半人馬留駐介休城外,余軍往張難堡進發。

  突利見李世民下了山坡,便對燕儿道:“妹子,好久沒見了,你還好吧?”
  燕儿咬一咬下唇,道:“不好,一點也不好!”
  突利一惊,定神看時,才發覺她面色蒼白,神情憔悴,面上猶隱隱留著淚痕,不禁又怜又痛,道:“妹子,你怎么了?面色怎么這樣差?”
  燕儿心中隱忍已久,親人就在眼前,剛才李世民在場她還憑著一股意志壓住眼中的淚水,此刻听突利這樣柔聲相問,哪里還能忍得住,扑倒在馬背上放聲痛哭起來。
  突利一見,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忙下馬抱住她道:“妹子,妹子,不要這樣!到底發生什么事了?”說著扶了她下馬。
  燕儿哭了出來,心中抑郁稍減,抽泣道:“你怎么不早點來?你知不知道我在這儿孤零零的好不凄涼!”
  突利道:“那怎么會呢,大哥不是會照顧你的嗎?”
  燕儿怒道:“不准提他!我恨死他了!”
  突利心頭一涼,想:“天!她的口吻跟吉儿姑娘怎地這般相象?”他凝視著燕儿的臉龐,見她那一副傷心欲絕的神色,分明跟那天吉儿說她永遠也不要見李世民時的樣子一模一樣,心中一陣恐慌,道:“妹子,你……你……大哥……他……”
  燕儿見了他的表情,知道他已猜到真相,又羞又怒之下一掙,甩脫他的手,道:“什么我我我他他他的!”
  突利急道:“妹子,你別胡思亂想!大哥愛的是……”
  “他愛的是我!”燕儿大叫出來。話一出口,就知道糟了,嚇得立在當地,兩眼直勾勾的望著突利,雙手微微發抖,未擦去的淚珠猶從她雪白的臉龐滾落下來,打在腳下的枯草上。
  好一會儿,二人都不作聲,互相瞪視著,山坡下傳來軍隊走動的聲音,卻遙遠得象是在夢境里听到的一樣。
  突利急喘了一口气,吃力的道:“妹子!他愛的是吉儿!”
  “可是她已經死了!死了!”燕儿從牙縫中迸出那“死”字,痛快之中混雜著恐懼,聲音都有些發顫。
  突利嘴唇動了兩下,几乎要喊出來:“不,不!她沒死!”但是,他終于咬住牙關,將到了唇邊的話又吞回去。
  又是一陣死寂。
  突利終于又開口道:“這沒有用的,妹子!不論她是死是活,他愛的還是她。你何必要這樣自尋煩惱呢?”
  燕儿暴怒道:“我就喜歡煩惱!我偏要煩惱!我恨死他!我恨死你!我恨死你們!我恨死我自己!我為什么是突厥人!”說著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雙手抱頭,又大哭起來。
  突利忙將他摟入怀中,道:“不要哭,不要哭!你怎么這么說呢?大哥恨你是突厥人嗎?這怎么可能?你看他待我多好!若不是他,我如今還在被頡利欺壓,連突厥都回不去呢!”
  燕儿心中一陣迷惘,伏在突利怀里,默默的流淚。

  唐軍大隊來到張難堡下。這張難堡离介休有四十里左右,守城的將領仍是唐軍的樊伯通、張德政二人。他們一直堅守城池,不向劉軍屈服,被斷糧斷兵的圍困已達三個多月。唐軍來到城下時,城頭守兵還以為是劉軍假扮唐軍來騙取開門,正欲抵抗。李世民听說,單騎到城下脫去頭盔讓他們辨識。城中守軍一見,大喜過望,高聲歡呼,就在城頭上互相擁抱哭泣,連忙大開城門,將大軍迎入城中。
  左右告訴守軍,說李世民已是三天沒有一粒米沾過牙了。這時城中被圍困已久,糧草也是短缺之极,哪里能供應什么精美的食物?好不容易才湊到一些濁酒粗飯。幸好李世民等早已餓得前肚皮貼著后脊骨,哪里還計較精粗之別?當下全軍才飽餐一頓,并派人送糧食去接濟留在介休圍城的士兵。
  李世民召來任城王李道宗及宇文士及面援机宜,命他們去介休游說尉遲恭投降,然后与眾將商討下一步對付劉軍殘余的法子。
  這一議事,便議到時近三更。李世民遣走眾將回房安寢,經過后花園時,見涼亭中有一人猶在自斟自飲。他走近一看,原來是燕儿。看她雙頰酡紅,星目迷朦,想必已喝了許多,醉得有些神志不清了。
  他走進亭中,一把奪過她手中的酒杯,說:“你干什么了?想醉死自己不成?”
  燕儿弋眼一看,見是他,冷笑道:“我的事不用你管!”說著要去搶回酒杯。
  李世民將酒杯收在身后,燕儿醉得站也站不穩了,連奪几次都奪不到,索性一伸手拿過石桌上的酒壺,頭一仰,將酒都潑到面上。
  李世民見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將酒杯放到一邊,又奪下她的酒壺,道:“夠了!你醉了!”
  燕儿舌頭打結,含含混混的道:“我沒醉!我還沒醉!我要喝!我要喝個酩酊大醉!”
  李世民把酒壺往后一拋,“通”的一聲掉進亭邊的小水池里。他冷笑道:“借酒消愁?我真想不到你也會是這樣的懦夫!”
  燕儿怒道:“我是懦夫?你才是!你怕打不過劉軍,就遷怒于我們突厥人、遷怒于我!你這又算什么英雄所為?”說著伸手便要打他。
  李世民一手執住她的手腕,一手突然攬她入怀,吻落在她唇上。
  正在這時,突利從外面走進來,一見此情景,忙閃身退出,喘了一口气,低聲自言自語的道:“天啊,這真是太過分了!”他想到吉儿,心中不覺悲憤難言。
  二人擁吻良久,李世民這才抬起頭來,看著她滿臉暈紅,低聲道:“你說我是恨你們突厥人嗎?”側頭作若有所思狀,道:“我看我真該恨你們突厥人的!誰叫他們生下你這勾魂奪魄的小鬼,將我七魂六魄都攝了去?我真該恨你們突厥人的!”
  燕儿忍不住笑逐顏開,嗔道:“口甜舌滑!”
  “誰教我這几天沒讓你吃上一頓好的?不加糖加油的讓你吃個膩,怎么對得住你?”說著,低頭又要往她唇上湊。
  燕儿“格”的一笑,輕輕一掙,從他摟抱中跳了開去,道:“你也會煮飯炒菜嗎?我才不信哩!這冷飯剩菜,留著給你自己享用唄!”說著轉身就跑。
  李世民笑道:“好啊,你敢譏笑我,看我不好好教訓你!”說著也追了上去。
  外面的突利听他二人在里面笑聲不斷,歎了口气,悄悄的离去。
  第二天,宇文士及從介休回來,帶來尉遲恭和尋相愿獻出介休及永安等城投降唐軍的消息。李世民大為高興,馬上任命尉遲恭為右翼軍統軍,原屬其率領的八千劉軍仍歸其統領,与其他唐軍各營參雜駐扎。
  劉武周听說大軍覆滅,惊恐之下放棄太原,逃往突厥。他本欲再整頓殘余部隊跟唐軍決一死戰,但兵將零落,大家都不愿再听命于他,只好帶著一百余名親隨依附突厥。
  李世民听聞消息,心中雖是恨恨不已,卻也知道決不能追進突厥去親手斬殺這對頭大敵。他領兵進駐太原,不僅恢复原屬唐軍的城池,還一舉吞并了原屬劉武周的州縣。
  李世民雖無法親入突厥誅殺劉武周,但他豈會甘心讓此人安安穩穩的受突厥庇護?他一面派人潛入突厥散播謠言,說劉武周不能忍受突厥待他如奴,一心想潛逃回馬邑東山再起;另一面在突利面前半真半假的埋怨了一通,說劉武周明明是大唐死敵,突利卻這樣回護他,實在是沒義气。急得突利指天發誓說他對此事毫不知情、也決不同意。他一回突厥就在頡利面前三天兩頭的說應該殺了劉武周來安撫唐軍。劉武周陷身于這樣的疑忌之中,終于忍不住真的要偷偷回去馬邑。李世民的間諜早就等著他有這么一著,馬上將消息泄漏給突厥知道。頡利聞訊大怒,在半路上截住劉武周,將之誅殺。
  李世民見劉武周終于身死,也心滿意足了,留下李仲文鎮守太原,自己統軍回師長安。

  李淵听說李世民大胜而回,自有一番高興,當夜又大排筵席為出征戰士慶功。
  席上,李淵連連向李世民勸酒,心怀歡暢之下,脫口吟道:“圣德合天地,五宿連珠見。
  和風拂世民,上下同歡宴!”詩中“世民”一詞語帶雙關,既指李世民,又指黎民百姓,眾大臣都連聲稱妙。
  李淵干了一杯,向李世民笑道:“二郎,到你了。”
  李世民目光一轉,看到殿上挂著一幅山水,畫的是終南山的夕照,便吟道:“紅輪不暫駐,烏飛豈复停。岑霞漸漸落,溪陰寸寸生。藿葉隨光轉,葵心逐照傾。
  晚煙含樹色,栖鳥雜流聲。”
  李淵听了,哈哈大笑,极是歡快。
  原來那藿葉、葵花都是向陽之物,李世民這詩中以此自比,既顯自謙,又喻忠心,那是表達對李淵這如日中天的天子的赤膽忠誠了。
  李淵贊道:“二郎既能沖陣殺敵,又能出口成章,文武全才,世所罕也!”
  那邊李建成的妻子冰儿听了直在心里嘀咕:“你父子倆互相吹捧,也不怕旁人听了嘔气!哼,這李世民也真是,以前只見他直來直去的頂撞他老子,這會儿怎么忽地變得這般甜言蜜語,會得拍他老子馬屁?”
  李世民酌了一杯酒,雙手舉起,祝道:“愿父皇千秋万載、福体安康!”李淵跟他對飲了。李世民又酌一杯,再祝:“愿父皇這不世基業傳之万代、皇澤不盡!”李淵又喜气洋洋的飲了。李世民再酌一杯:“愿父皇一統江山、恩被万民!”
  李淵喜不自胜,道:“有皇儿助我,一統江山,指日可待!”
  李世民道:“謝父皇贊譽!如今天下之大,就只剩河南的鄭逆王世充和河北的夏逆竇建德敢違逆父皇的天威。其中王世充薄德寡恩、部屬离心,除一座固若金湯的洛陽城外,再也無所憑恃。我軍雄師一到,定當摧枯拉朽、滅國無日!”
  李淵微笑道:“二郎的意思是……”
  “儿臣愿領大軍,包圍洛陽,將王世充這等不服皇威之徒獻俘闕下!”
  “好!難得二郎不辭艱辛,為父便為你召集全國兵馬,供你驅策,為我大唐滅平鄭逆,奪取東都!”
  李世民躬身領命。
  冰儿看在眼里,恨在心頭,想:“若給他又一舉吞并鄭國,再將那夏國也滅了,這天下便真的全是他爭來的天下了。”惶急之間一瞟眼,忽見對面坐著的李元吉一雙眼睛盯著李世民,燭光之下流露出怨毒之色,再加上酒意,活象一雙餓狼的眸子。
  她心中一動,一拉身邊的李建成,湊在他耳邊低聲道:“快推舉齊王跟隨出征。”
  李建成一怔,看了李元吉一眼,登時恍然大悟,站起來道:“父皇,二弟才剛剛平定劉武周回來,馬上又要出征洛陽,真是太辛苦了。”
  李世民警惕的望了他一眼,道:“大哥這樣關心小弟,小弟真是不敢當。不過我軍新胜,气勢正盛,正宜一鼓作气滅平鄭逆。小弟為國盡忠,犧牲性命尚且在所不惜,何敢言勞?”
  李建成擠出笑容來,道:“二弟如此忠心為國,真是我朝之福。但你乃國之柱石,豈可輕言犧牲?”說著轉向李淵,“父皇,何不讓四弟跟著一起出征?既可讓他熟習行軍打仗之道,又可分擔二弟的辛勞,豈不更好?”
  李淵尚未回答,李世民已勃然大怒,想:“好啊,原來你拐彎抹角,只是想分我兵權!”忙抗聲道:“父皇,戰陣之上兵凶戰危,四弟年紀還少,不宜冒險!”
  李元吉騰的跳起來,便要破口大罵,卻給冰儿和李建成的目光一齊制止,咽了口气,道:“父皇,我年紀不少了,我也要去打仗!”話聲之中,倒有三分撒嬌之意。
  李淵掃了李世民一眼,見他眼中突地閃過一絲憤恨之色,但隨即消失,心中猛地若有所悟,點了點頭,溫言道:“二郎,三胡既如此急于為國效力,你就成全他吧。”
  “這……”李世民听父親語气雖是溫和,但眼中的神色卻极是嚴峻,不覺暗里咬了咬牙。但他不愿就此屈服,道:“父皇,戰場之上實在是万分危險,儿臣這也是替四弟的安危著想。”
  冰儿冷冷的道:“秦王怎么這樣說呢?三胡隨你出征,自然有你來保護他周全,便再凶險的地方,三胡也定能履險如夷。你再這樣過分愛護他,倒顯得他貪生怕死,不敢上陣殺敵,豈不灰了他的心?”
  這番話好厲害,明里捧了李世民,又套得他若再拒絕李元吉出戰就等于是羞辱李元吉膽小怕死。李世民暗暗气恨,卻也無言可對。
  李淵也道:“你大嫂說得就對了。三胡還嫩,跟你在軍中也說不上幫什么忙。但他總得學會行軍打仗之法,不能天天在這儿紙上談兵啊。你就帶著他去,順便教教他,那也好啊!”
  李世民听李淵言下之意似是說李元吉只是習練兵法謀略,并不參与決策,心中稍安,又知道父親已開了口,勢難令他回心轉意,只得道:“父皇英明,儿臣自當遵命。”
  李建成和李元吉交換了一個惊喜的目光。李建成舉起食指悄悄地指了指李世民,輕輕地一曲。李元吉會意,向著李世民深深一揖,道:“多謝二哥栽培!”
  李世民強笑了一下,心中對他的痛恨卻又深了一層。

  宴罷后,李元吉跟著李建成回到東宮。
  一屏退閒雜人等,李元吉便道:“大哥,這次多虧你了。”
  原來他自從棄守太原逃回長安后,李淵雖寵愛他而將戰敗之罪轉嫁到宇文歆頭上,但他終于再也不能回太原過他昔日那“一城之帝”的快活日子了。在長安之中,他雖是皇子,又得李淵回護,終究不能再象在太原時那樣任意妄為,否則給哪個耿直不知變通的官員參上一本,總是一件大丟面子的事。他無法隨心所欲的胡作非為,不免深感气悶難伸。李建成和冰儿卻常常陪他到處游玩,冰儿更替他物色不少美貌女子供其淫樂,他自然對李建成夫婦感激涕零。如今又憑李建成的舉荐而可以离開長安出征作戰,那更是如登仙境、得脫苦海了。
  李建成道:“四弟不要高興得太早了。听父皇的口吻,他不會讓你在軍中參与決策。你屈居李世民之下,軍中又全是他的心腹大將,只怕日子不會好過。”
  李元吉惊怒道:“難道他敢殺了我不成?他敢來動我一根毫毛,我跟他拼命!”
  冰儿忙道:“三胡,你不要魯莽。李世民殺你是不敢的,但他要整治你,難道會沒有法子?他一定會想盡千方百計來触怒你,激得你自己忍耐不住,自行要求离去,那就稱了他的心、如了他的意了。”
  李元吉听了無言,半晌才道:“那怎么辦?難道給他欺到頭上我也不能還手?”
  李建成道:“何至于此!這次你隨軍出征,其實另外負有重大責任,你若因了他的一點點欺侮就意气用事,可就坏了大事啦!”
  李元吉忙問:“是什么重大責任?”
  李建成和冰儿對望了一眼,李建成低聲道:“李世民數次大胜之后,得意忘形、飛揚跋扈,你是看見的了?”
  李元吉恨恨的道:“我一見他那副尾巴翹到天上去的狗樣就有气!”
  冰儿微微冷笑道:“不止你這么想,連皇上也這么想呢。”
  此言一出,李元吉固是大吃一惊,連李建成也嚇了一跳,心想:“哪有此事?父皇深藏不露,誰能知道他怎么想?冰儿這樣信口開河,若傳出去被父皇知道了,豈不會惹他生气?”
  李元吉喜道:“真……真的?不過那也沒什么奇怪,但凡有點血性的人,見了他都會气惱!可是……可是父皇怎么還一而再再而三的向他委以兵權,讓他領軍出戰?”
  冰儿道:“李世民自以為是功高蓋世的秦王,其實在皇上眼中不過是一根打人的棒子!如今天下未平,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這才暫且讓他得意。以后什么鄭逆夏逆都沒了,他若听听話話,恪守臣子之道,那還可以讓他享一享清福;若還是如今日這般倨傲無禮、目中無人,皇上又怎會再容他囂張?再說,他雖驕橫,但惡跡不著,皇上乃有道明君,不能沒有拿著他的确鑿過失就治他的罪。所以,這一切就靠你了。”
  李元吉大惑不解,道:“靠我?”
  “是啊,李世民在皇上和我們面前,自然是不得不收起他的狐狸尾巴的。但是在軍中,到處是他的人,你想他還不原形畢露?有了你在,就可以將他种种不合臣道的舉動密報皇上,皇上有了真憑實据,還怕扳他不倒?”
  李元吉恍然大悟,歡喜得手舞足蹈,叫道:“我明白啦,我明白啦!原來父皇派我隨軍出征是有這等深意的。”
  冰儿道:“對了,皇上是瞧得你起,才將這等重任交托給你,你可要小心謹慎,不要為了一時意气而引得李世民對你生了疑心。所謂‘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如今不妨讓他橫行,以后就輪到他屈膝跪在你面前求你饒命了。”
  李元吉笑得合不攏嘴,連聲道:“正是,正是!”幸虧大嫂提醒我,否則我一气之下不顧一切的跟他大干一場,可就坏了大事啦!”
  當下三人又興高采烈的談了一會儿,李元吉這才离去。
  李元吉走后,李建成道:“四弟為人魯莽,他若終究按納不住脾气,可就糟了。”
  冰儿冷笑道:“那有什么好糟的?他若跟李世民火并起來,不是他自己吃了虧,就是李世民要受皇上責罰,我們不用擔半點風險,豈不更好?由李元吉來向皇上告密,免了我們負上背后說李世民坏話的惡名。日后若給李世民查出了真相,也只會气恨李元吉搗鬼,不會疑心到我們頭上;就算他要疑心,也抓不著我們的把柄。”
  李建成笑道:“原來這中間還有這許多玄妙,虧你想得出來。”
  冰儿自得地將頭一揚,道:“好教你得知,我們女子的心計可不輸于你們男子。”頓一頓,又道:“不過,我想李元吉不會搞砸鍋的。你別看他脾气暴躁,好象心無城府,其實他的机心并不少,只不過自幼給寵坏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也就用不上什么机心不机心了。如今他總該知道,在這世上立身為人,只靠一股狠勁是不成的。他入了李世民軍中,李世民的麻煩可就多啦!”
  李建成伸手摟她入怀,道:“我有了你這賢內助,可就什么都不用憂心了。便十個男子合起來,也及不上你智計百出。”他摟住她纖纖細腰,心中卻想:“若燕儿能讓我這么摟她……”
  冰儿見他眼中掠過一絲愁苦之意,將身一扭,掙脫了開去,冷冷的道:“怎么?在想那個突厥公主嗎?”
  李建成大窘,矢口否認:“哪里有?別胡說八道!”
  冰儿“哼”的一聲:“你別以為可以瞞過我。這世上沒有人可以瞞住我的。”
  李建成嚅嚅的道:“隨便你愛怎么想好了。”
  冰儿面色一緩,道:“你的心是怎么想,難道我會不知道?你喜歡那突厥公主……那么,好啊,想辦法把她從李世民那儿搶過來!”
  李建成傻了眼的望著她,好半天才道:“你……你在說什么?”
  “那女人是突厥的公主,若真能將她拉到我們這邊來,就等于將突厥的勢力也拉到我們一邊來了。于我們的大事豈不是有莫大的好處?”
  李建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不嫉妒……?”
  冰儿一面鄙夷之色:“嫉妒?哈!我會是那种胸無大志,一生一世的心机只拿來討你們男人歡心的小女人嗎?我有更多的大事要花費心思,才不會浪費時間在這种無聊的事上。”
  李建成呆呆的道:“大事?”
  冰儿微微一笑,道:“怎么?你以為只有你們男人才有大事要費心嗎?我的大事,就是要讓你當成皇帝,那我就可以當皇后了。只要能辦成這件大事,你要搞多少女人,我才不管!”看到李建成目瞪口呆的樣子,便道:“你可以有你的皇帝夢,我就不能有我的皇后夢了嗎?”
  李建成強笑了一下,道:“原來我心里想什么,你全知道了,卻從不對我提起。”
  冰儿道:“我不早說了這世上沒有人可以瞞住我的嗎?若非這女人有助于大事,我本也不想提的。如今我說出來了,你可以安心去跟李世民爭那燕儿了吧?”
  李建成尷尷尬尬的道:“這件事你別說了。燕儿滿心里只有他,哪里將我放在眼內?”
  冰儿不耐煩的道:“你這人怎地沒半點男子漢的气概?明明喜歡人家,卻憋在心里不敢說;見人家移情別戀,便只會獨自傷心。事在人為,我總會替你想出好辦法來的。”
  李建成仍是搖搖頭,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冰儿道:“你只管走著瞧好了。不過……”她目光一寒,“別說我沒事前警告你,你別妄想拿我的太子妃的位子來討好那蠻夷女子。否則,我總有法子教你遺恨終生!”

  洛陽的王世充听說唐軍動員全國兵力來攻打,心中又惊又怒,但當著眾大臣的面,卻不動半點聲色,反哈哈大笑,道:“听說這領兵的唐軍元帥李世民還不到二十五歲,那不是個乳臭未干的小子嗎?這小子運气倒好,碰巧贏了几場仗,就不可一世起來了。想當年李密是何等驍勇善謀,瓦崗軍是何等天下無敵,還不是被我軍拖垮?當初李淵剛剛攻入長安還未稱帝時不也曾派了軍隊來攻打我們嗎?那次的統兵元帥是誰?段愛卿,那次是你應戰的,你還記得嗎?”
  段達忙道:“是,是!那次是李世民和他的哥哥李建成一起領的兵。”
  王世充道:“對了,我也記起來了,是他們。那次他們不也是打了一下,得不著什么好處,只好夾著尾巴逃回去嗎?那回只恨我軍受制于李密,緩不出手來追擊他們,給他們溜了。哼,這次可就沒那么輕易放他回去了。”
  眾大臣面面相覷,都不作聲,想:“當年唐軍剛剛占据長安,兵力積弱,這才沒能討了好處去。但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唐軍之強已是罕逢敵手,還要這般吹噓自己,那又何苦呢。”
  當年出城去追擊唐軍的段達忽听王世充提起往事,起先嚇了一跳,只怕他會數落出那次李世民撤退時在三王陵設了三道埋伏,教他吃了大虧的事。幸好王世充死要面子,始終沒提這件事,叫他虛惊了一場。

  王世充的話很快就經由探子之口傳到李世民耳中,他怒极反笑,道:“好,就教你這老匹夫來嘗一嘗我這小子的厲害!”于是督促大軍長驅直進,扑向洛陽。
  這次東征,唐軍處于絕對优勢,与以前每次都處于敵強我弱的困境中的情勢大不相同,才一出動,各州縣守將也不等大軍攻擊便已大開城門,豎起降旗。不消一個月時間,李世民已率軍攻至离洛陽僅數十里之遙的慈澗。
  唐軍前進如此神速,王世充大為震駭,自知難攖其鋒,于是將兵力收縮到洛陽一城,要借洛陽的堅不可摧來抵擋唐軍攻勢,以當年對付李密瓦崗軍的“拖”字訣對付唐軍,只待其銳气盡喪后再一舉殲之。
  李世民盡數占据洛陽附近州縣后,將主力駐扎在洛陽城西的青城宮中,只派小隊騎兵出動,切斷洛陽的補給線,欲令其陷于援盡糧絕之境,以餓困之法逼王世充投降。

  不久,李淵派了內史令封德彝和光祿大夫蕭禹到東征軍中宣示旨意。
  李世民將二人迎入中軍帳中,客套了几句,便索要圣旨來看。圣旨未宣讀之前本不能外泄的,但李世民一開口,二人忙不迭的便將圣旨拿了出來。
  李世民神色不動的看完圣旨,交還二人,淡淡的道:“兩位遠道而來,路上鞍馬勞頓,一定很辛苦了。今晚本帥為兩位設宴洗塵,這道圣旨不如待歡宴之后再向將士宣讀,兩位意下如何?”
  二人對望一眼。
  他二人都是前隋重臣,常常隨侍楊廣左右,對于揣摩主上心思這等官場伎倆當然是駕輕就熟的了,因此一听李世民這樣說,便已知他對這圣旨不大滿意。要暫緩宣旨,這可是匪夷所思、不合規矩的請求。但二人是何等精乖之人,豈會輕易得罪李世民?忙都說:“使得,使得!那是元帥体貼下臣的一番心意。”
  當下李世民吩咐手下准備宴席歡迎兩位大臣。
  封蕭二人猜得不算太准,李世民不是對那道圣旨不大滿意,而是大不滿意,甚至怒不可遏!
  原來在那圣旨中,李淵封李世民為東討左元帥、李元吉為東討右元帥,授權二人共同處理軍務。
  “這真是荒唐透頂!”他憤憤的想,“當初父皇叫李元吉入我軍中,說好了只是讓他跟我習練行軍打仗之法,不得干預軍務。可是如今這道圣旨竟是我為左帥、他為右帥,平起平坐,全沒高下之分,這豈不是明擺著要分我的兵、奪我的權?還要我跟他共同處理軍務,那豈不是要我得他同意才能指揮軍隊?這种亂命一下,必定軍心大亂,人人無所适從,還怎能同心合力的攻打洛陽?原來……父皇竟對我這般不放心,洛陽未下,已欲奪我兵權!”想到這里,憤怒之情瞬時轉為惊懼:“當初我提議攻打洛陽之時,父皇已不顧我反對,非要將李元吉插入我軍中,可見那時他已有疑我之心!但那時他還說得很清楚,李元吉只是跟隨習練戰事,不會過問軍務。他是一國之君,豈能如此出爾反爾、枉作小人?除非……除非是我走了之后,有奸險小人在背后說我坏話,大肆挑撥离間,以致父皇突然下此圣旨。”這么一想,禁不住冷汗直冒,“對了,對了!旨中還命來宣旨的封德彝和蕭禹留在軍中,与我商討軍務,這分明是父皇派他們來軍中查證那些小人的誣陷。好啊,原來這二人明里助我,實是代父皇來監視我的!到底是誰這等卑鄙,在背后害我?這道圣旨無論如何決不能宣讀出來!待飲宴之后,我要好好跟無忌他們商量一下,看怎樣對付這道圣旨。”

  是夜,青城宮內燈火輝煌,笑語喧天。
  李世民、李元吉分左右陪著封德彝和蕭禹兩位欽差大臣坐在榻上,唐軍眾將在榻下分列兩旁。
  李元吉這一晚顯得特別高興,酒到必干,縱聲大笑,大有得意忘形之態。
  雖然封蕭二人沒將圣旨給他親眼過目,但他還是得知了圣旨的內容。這一切自然是遠在長安的李建成一早探知了消息,派飛騎赶來告訴他的。他一接到飛報,真是喜心翻倒,重賞來使之余,忙又寫了厚厚一份密奏,揭發李世民招降納叛,攻下王世充所屬州縣后俱以原官治理地方,甚至對一些官員大加升賞,其收買人心之動机甚屬可疑云云。他將密奏交給來使,讓其帶回長安呈獻給李淵,然后便坐立不安的苦等李世民來請他去听欽差大臣宣讀圣旨。果然,李世民這晚派人請了他來,還禮貌周周地讓他跟欽差大臣一起坐在榻上。
  在李元吉記憶之中,自他入李世民軍中以來,似乎還沒見過李世民對他這么尊重過。平日在軍中,李世民壓根儿就沒把他當作兄弟或皇子看待。他好象是個全沒職司的小兵,被李世民呼來喝去,隨意當眾呵斥,一點面子都不留!不,不!他連小兵都不如!就算是對首真的小兵,李世民說起話來也是和顏悅色的,但對他呢?單是那副冷冰冰的面孔就足以令他火冒三千丈卻又半點也發作不出來。但那還不是最令他怒气勃發的。更气人的是,李世民從來不派他去攻城掠地,總是命他留守城防,以致開戰八個多月以來,他竟一場戰功都沒能立下!他好几次几乎是挑釁似的質問李世民為何不讓他出戰,李世民每次都冠冕堂皇地駁回去:“你是堂堂皇子,怎可跟普通將領一樣到戰場上去冒險?父皇已說了要我好好保護你周全的,若一不小心讓你有什么損傷,教我回去如何向父皇交待?”一邊說,一邊還望著他冷笑,那眼光中分明在說:“我非要壓在你頭上,你能奈我什么何?”只气得他几次三番恨不能与李世民撕破了臉大吵一頓,但想到李建成和冰儿的話,只得忍著,滿腔怨恨全都發泄在給李淵的密奏中。
  不止李世民,連李世民手下的將領也個個都是趨炎附勢的小人,對著李世民時活象一條條搖尾討主人歡心的走狗,比灰孫子見了老祖宗還要恭敬;一轉身見了他,馬上變作橫眉怒目,象是碰上了什么晦气似的。
  “好了,現在我掌權了!”李元吉在心里暗暗這么尋思,“我要狠狠的將你們一個個整治一通!好教你們知道這大唐之中不只是有一個秦王李世民,還有我齊王李元吉!”
  當李世民派人請他來時,他對李世民可沒半點感激之情,心想:“你只不過是知道父皇要重用我了,這才嚇得屁滾尿流的忙著來巴結我。哼,這可太遲啦!”但他雖是恨意難消,面上卻沒流露出一分半毫。禁錮內宮的打擊,在太原打敗仗的慘痛,再加上這些日子里接二連三的吃李世民的苦頭,已令他開始學會克制自己,戴一副面具做人了。但憤恨之情可以掩飾,他的定力還未強到可以將狂喜之心也壓抑下去。這時他滿心里想的只是待會一宣讀圣旨之后,自己將可以如何揚眉吐气、威風凜凜。他越想越是得意,几乎要跳起來大叫大喊:“我是元帥!我是元帥!”
  這時殿中有几十名少男少女在舞蹈娛賓,旁邊的樂師奏著九部樂。
  這九部樂乃是雅樂,對李元吉來說,未免不夠放蕩,听了一會儿便大不耐煩,見那邊李世民跟蕭禹正不住的談論著什么,只有封德彝閒著,便道:“封大人,這調調儿有什么好?還不如叫他們跳支胡旋舞吧!”
  封德彝听他說得粗鄙,知道他讀書不多,學問有限,便微微一笑,道:“這九部樂都是前隋留下的,無怪乎齊王不喜歡。”
  李元吉道:“原來是陳年宿貨,怎么不搞些新貨色?”
  封德彝對音樂之道也是一知半解,便虛晃一槍道:“要另立新聲費時甚多,只怕一時之間不容易辦到呢。”
  那邊一直在与蕭禹談笑的李世民這時忽然轉過頭來,道:“四弟言之有理,我大唐乃是新朝,應該另創屬于我朝的新聲才是。”
  封德彝為人善諛,一听此話,馬上恰到好處的奉盛道:“听說元帥頗通音律,在軍中早已另創新樂,何不現在就表演一番,讓我們一飽眼福呢?”
  李世民忍不住得意的一笑,道:“封大人過譽了。我哪里懂得什么音律?不過是當初打敗了劉武周,士兵們興高采烈的,我胡亂填了支歌儿,大伙儿搶著傳唱起來,后來又加了舞蹈進去。”
  封德彝快馬加鞭,又扣一頂高帽,歎道:“元帥不僅武勇戰謀冠絕天下,連舞文弄墨也教我們這些枉稱讀書人的自愧不如!還請元帥賜以歌詞,讓士兵們表演一下,好教這些宮里來的樂師們都見識見識,或者將來可借鑒以創我朝新聲呢!”
  “行!來人,筆墨伺候。”李世民不加思索的就答應了。
  坐在下面的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等人卻不禁大急,都想:“你這般在欽差大臣面前毫不避嫌的夸耀自己,若他們將這等情狀報告朝廷,豈不是讓皇上覺得你居功自傲、輕浮跋扈?”忙都不住的向李世民打眼色。
  可是李世民這時被封德彝捧了兩句,早已輕飄飄的如入云端,忘乎所以起來,根本沒往他們那邊望上一眼,接過衛士遞上的筆,飽醮濃墨,往舖于案上的一幅素絹龍飛鳳舞地疾書起來。旁邊的蕭禹一邊看,一邊朗聲念道:“塞外悲風切,交河冰已結。瀚海百重波,陰山千里雪。迥戌危烽火,層巒引高節。悠悠卷旆旌,飲馬出長城。寒沙連騎跡,朔吹斷邊聲。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鉦。絕草干戈戢,車徒振原顯。都尉返龍堆,將軍旋馬邑。
  揚麾氛霧靜,紀石功名立。荒裔一戎衣,靈台凱歌入。”
  “好詩,好詩!古來帝王雖多,以這《飲馬長城窟行》為題來作詩的更是無數,但沒一人能比得上二哥這一首!”李元吉高聲喝彩,一邊咬牙切齒的將“帝王”二字說得特別的響亮。
  他已經不止一次听到這首《飲馬長城窟行》了。每听一次,他便感到象是被人當面狠狠打了一個耳光、心上狠狠扎了一刀!每次念這首詩,唐軍士卒便會配以舞蹈,表演出劉武周大軍怎樣被李世民打得抱頭鼠躥,逃到突厥頡利可汗面前跪地求救、大叫爺爺。唐軍眾將便哈哈大笑,聲震營帳。但是李元吉永遠也笑不出來。士兵演的雖是劉武周在頡利前的丑態,在他眼中看來,卻分明是在諷刺他被劉武周打敗后逃到長安向李淵跪地號哭。每一次他都在心中萌發出抽刀狂斬的沖動,恨不能刷刷刷几刀將這些李世民的愛將全都殺個清光,然后將血淋淋的刀子架到李世民脖子上,讓他也跪地求饒、向他大叫爺爺。
  李元吉認定李世民作這首詩,叫士兵跳這支舞,全是沖著他來的!李世民一心一意要獨占兵權,容不得他李元吉在軍中,所以用這番做作來羞辱他,教他在軍中抬不起頭來,讓所有士兵都記住他李元吉是敗軍之將,是個只會又哭又鬧,抱著老爹的大腿求饒的黃毛小子!
  “哼,你定是仍記著吉儿之死的前仇,無時無刻不欲置我于死地。”李元吉每忍受一次這种羞辱,就要這么在心里恨恨的想一次,“你譏諷我打敗仗,你自己又有什么本事?不也一樣曾被西秦軍打得大敗虧輸、落荒而逃?你不過是恃著兵多將廣,這才打胜仗罷了。若果我也跟你一樣有那么多猛將勇卒,我也一樣能百戰百胜。可是只要你壓在我頭上,我就永無出頭之日。但我李元吉豈是甘心受人欺凌、任人宰割的懦夫?我也要奪到兵權;我也要有兵有將,橫掃千軍、戰無不胜、名震天下!我要讓父皇將你的兵權奪來給我。”
  因此,他在平日已深思熟慮想出這一句貌似恭維李世民,實是足以置其死地的殺著。但在平時,營中全是李世民的心腹愛將,他決不能說出這句話來。這話說出來,不但沒有人會將李世民的失態一狀告到李淵處去,反而會引起他們的戒心,徒然打草惊蛇。但如今!如今卻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机!封德彝和蕭禹這兩個欽差列席,他逗引李世民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會由他們之口傳入李淵耳中。這可是比他自己寫一千一万封告密奏章攻擊李世民要有效得多!
  果然李世民得意洋洋之下,竟沒听出李元吉的言外之音,一口就將魚餌吞了下去,說:“古來帝王大多是昏庸無道的酒色之徒,既深居皇宮之中,見識膚淺;又從來不曾親臨戰陣,目睹烽火連天、廝殺搏斗之狀,又怎能寫好《飲馬長城窟行》這等武歌?”
  “是啊,是啊!”李元吉几乎要從心底里狂笑出來,赶緊趁熱打鐵又捧一句,“二哥武勇過人,自古以來又有哪一個開國君主及得上你?這舞曲在民間流傳,大家都稱之為《秦王破陣樂》,天下人人皆知秦王戰無不胜、攻無不克,我大唐江山除了二哥一人,又有誰能打得下來、保得安穩呢!”
  李世民給他捧得昏昏乎的,連聲道:“四弟太過獎了!”卻竟不去想想這個向來對他恨之入骨的“四弟”怎會突然轉了性子,淨說些讓他舒心快意的話來。他手一揮,便要命士兵來表演這他百看不厭的《秦王破陣樂》。
  長孫無忌一見,實在忍無可忍了,騰的跳起來道:“元帥!屈突通將軍出外巡視戰地到現在還沒回來,是不是應該派人去接應他?”
  他這一聲猛喝,登時將李世民發昏的頭腦喝得清醒了一半,想:“這是什么意思?屈突通出外巡視戰地早就回來了,長孫無忌是知道這事的,他怎么會這么說?”
  他猶自有些迷迷糊糊的摸不著頭腦,那邊房玄齡也站起來道:“元帥,今日去探听洛陽消息的探子現在大概已經回來了,元帥是不是應該先去見一見,看有什么要緊的軍情匯報?”他一邊說,一邊身子微側,用肩頭擋住李元吉、封德彝和蕭禹三人的目光,眼睛用力地打眼色。
  李世民瞬時恍然大悟,心中叫一聲:“好險!”忙接口道:“是,是!應該派人去接應屈將軍,應該去听探子匯報軍情。”說著站了起來,對封蕭二人道:“營中軍務繁重,恕本帥不能多陪兩位了。就請四弟代為招呼兩位。簡慢之處,還請見諒。”
  封蕭二人忙都站起來,道:“元帥時時不忘軍務,那是應該的!千万不要因我們這兩個不速之客而誤了軍机。”
  李世民微微一笑,想:“我這時离開,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再留在這儿,只怕忍不住又要說錯話,倒不如回避的好。我以軍務為由离開,更顯得我勤于軍務、克盡職守。而我不在這儿,欽差也就不便宣讀圣旨了。這真是一舉三得!”
  那邊李元吉卻是心中大疑,想:“他這一走,宣讀圣旨之事豈非又要擱后?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推遲宣讀圣旨,是何用意?”他正想說几句話要擠兌得李世民不能不留下,忽一瞥眼間,看見長孫無忌一雙眼睛在狐疑地打量著他,心中一凜,想:“不好,這老狐狸對我起疑心了!這軍中全是李世民的親信,我還是小心為上的好。”于是擠出笑容來道:“二哥放心,這里有我照看著,不會出差池的。”
  李世民于是行了一禮,帶著長孫無忌、房玄齡和杜如晦出了大殿,轉入中軍帳中。
  李世民將圣旨中的內容簡述了一下,三人一听,都是面面相覷。大家雖早都知道李淵對李世民頗存戒心,但万万沒料到猜忌之心已到這般嚴重的地步,一時之間,各自心中凜懼,竟說不出話來。
  李世民見他們面露惊懼之色,卻都不作聲,不禁心頭有气,大聲道:“怎么了?父皇一道圣旨就將你們都嚇掉了魂不成?”
  杜如晦忙道:“大王,皇上下此亂命,我們正該平心靜气、共謀對策。意气之話,說來又有何益?”
  李世民一凜,知道自己气惱過度,無處發泄,竟忍不住將怨气遷怒于部屬,實為失策,更是有失儀態,忙換上一副傷心難過的神色,歎道:“我在這里為父皇浴血苦戰,他不但無賞,還下此分兵削權的旨意,教我怎不心灰气餒?”
  長孫無忌沉聲道:“無論要用什么法子,都決不能讓欽差大臣當著全軍之面宣讀這种圣旨!”
  房玄齡道:“但是圣旨已下,我們又怎能阻止他們宣讀出來?大家都知道封蕭二人是來傳達皇上旨意的,若久久不宣讀,只怕反會惹來無謂的猜測,一樣會動搖軍心。再說,皇上畢竟是君,大王畢竟是臣,君命不可違,抗旨的大罪是什么大功都抵不過的。”
  長孫無忌將手往下一壓,道:“為今之計,只有‘壓’!”
  李世民眉頭一皺,道:“‘壓’?怎么壓?”
  長孫無忌道:“大王不妨對封蕭二人講理,讓他們明白這种亂命一下,等于軍中有兩個元帥,這樣的雙頭馬車,還怎能號令統一、指揮大軍攻城?然后旁敲側擊,暗示他們將圣旨帶回去,要求皇上更改旨意。”
  三人一听,都是嚇了一跳,這豈不是比違旨更要大逆不道?
  李世民遲疑道:“這個……只怕不易辦到。”
  長孫無忌搖頭,道:“不然。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王只要開了口,以大王的權勢位望,封蕭二人勢難拒絕。一旦他二人回京轉達大王的意思,在外人看來,他們就成了大王的心腹,他們就不得不替大王說話。他二人均是朝中重臣,此舉不但可以抵制皇上的亂命,還可以將他二人拉到我們這一邊來。可謂‘一箭雙雕’!”
  李世民沉吟良久,問杜如晦:“杜兄以為如何?”
  杜如晦在三人之中向來最是沉默寡言,但他往往有洞察世情的眼光,李世民有不能決斷之疑難往往就教于他,而他做出的決斷往往也被證明是明智之見。這時他道:“長孫兄言之成理!我們主動出擊,爭取欽差的支持,比之消极抵制旨意,要有效得多。”
  “好!”李世民輕輕一敲書案,道,“蕭禹這人我早在當年雁門關勤王時已認識。后來他歸順我朝時父皇曾欲斬殺他,也是我開口替他求了情才免一死。他既欠我這一個人情,平日与我也頗親善,要說動他并不難。但封德彝此人口舌便給,只怕不易對付。”
  長孫無忌微微一笑,道:“封德彝是圓滑世故之人,決不會蠢到在這軍中為難大王的!皇上派他來駐留軍中,他若找大王岔子,不怕大王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嗎?大王只要以言語點拔他一下,讓他知道這其間的利害關系,他自然就心領神會,懂得如何自處了。”
  李世民點點頭道:“這件事就這么決定了!”
  房玄齡見“大事”已談妥,便轉去談“小事”,道:“大王是一軍主帥,言行舉止都應小心檢點才是。若因一時意興,喜怒形于顏色,甚至失態,可就有損主帥的威嚴了。”
  李世民一听自然就明白他在說剛才的事,苦笑一下,道:“剛才宴席之上,我确是舉止失當了。這都怪你們老捧那首詩儿,鬧得我一提起它就昏乎乎的忘乎所以。”
  三人低著頭竭力忍笑,都想:“若不是你吹捧于前,我們又豈敢吹捧于后?”
  長孫無忌清了清喉嚨,道:“大王,我看齊王今晚的言行不怀好意,要多加小心。”
  李世民一凜,回想剛才李元吉說的話,不禁緩緩點頭,道:“不錯,他是設下了陷阱要我踩進去的!怪不得我今晚會控制不住自己,原來是他在處處推我入死地。”隨即又想到:“對了!我正疑心有什么小人在背后說我坏話。我真蠢,怎么竟沒想到會是他!他在我軍中,我的一舉一動他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若要歪曲事實,往父皇那儿遞送密奏誣陷我,那真是太容易了!他向來就恨我,今次這圣旨又明顯對他有利,若不是他在背后搞鬼,更有誰會這般煞費苦心的打擊我?好啊,原來這一切的后面是你!”
  他心中暗怒,面上卻不動聲色,淡淡的道:“圣旨的事已有著落,目下頭等大事還是要盡快攻下洛陽。鄭軍比我軍弱得多,但洛陽之堅固,實在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如今才明白何以當年李密手握瓦崗雄兵,竟會被王世充拖垮在洛陽城下。我們今日万万不可重蹈當年覆轍,三位有何高見,不妨直說。”
  長孫無忌道:“天下再堅固的城池,都只能抵擋外敵,防不住內賊。要破洛陽城,我看要從它里面下功夫。”
  房玄齡說:“這一計我們早就用過了。我們的間諜已經潛入洛陽城中,策動城內百姓士卒反叛王世充。王世充平日殘暴不仁,對他恨之入骨的人不知有几千几百。我們的人沒費多少气力就已糾集了不少反鄭的力量,也曾試圖發動兵變,前后已有十三批人要在城中起義,卻沒一次不是未及發動就已被王世充知覺,都被鄭軍剿殺了。如今王世充已起了疑心,我們要再靠里面的人反鄭,恐怕很難了!”
  長孫無忌道:“不!那十三批人不是平民百姓就是低級軍士,全是無權無勢的人,一旦密謀泄露,在上面沒有人替他們遮掩,馬上就被王世充知道;王世充要扑殺他們也是易如反掌。但若果我們能收買到職司高的官員,一來王世充對這些人較為信任,不易泄密;二來即使泄密,這些人手中握有一定的兵權,王世充不敢輕易跟他們公然鬧翻;三來即使鬧翻了,事變失敗,鄭軍知道上層人心不穩,士气一定大受打擊,而且他們窩里斗,死的都是自己人,于我們有利無害。再說,要從內部策反,那也不一定要用兵變。若能從上層得知軍机要密,又或者利用他們來影響王世充的決策,對我軍破城也大有幫助。”
  李世民道:“能買通鄭軍高層,當然是再好不過了。但這些人有高官厚祿,要收買他們,談何容易?”
  長孫無忌道:“如今洛陽危如累卵,鄭國朝不夕保,鄭軍高層中一定有不少人急于另謀出路,決不愿陪著王世充与洛陽共存亡的。大王只要向他們許諾他日城破后免其依附鄭逆之罪,甚至許以高官厚祿,這些人豈有不動心之理?”
  李世民眼中光芒一閃,坐直了身子,盯著長孫無忌道:“你知道有這樣的人,是不是?”
  長孫無忌抑止住心中興奮之情,淡然道:“不錯!”
  “是誰?”
  “是我當年同父异母的庶生哥哥長孫安世。”
  “原來是他!”李世民馬上想起來了,他早就听長孫無垢在閒扯中說起過其父長孫晟死后她兄妹如何受到兩個庶生哥哥長孫安世和長孫安業的欺壓虐待甚至逐出家門的事。每次說到這些,長孫無垢就忍不住哭泣,自己還隨口安慰過她,說日后要捉了這兩個寡情薄恩的哥哥來給她報仇。只是此事他听過便忘了,一時竟沒想起長孫世家一直是在洛陽的,早應利用這層關系來對付王世充。
  長孫無忌不動感情的道:“王世充知道當年安世、安業二人將我和妹妹逐出家門之事,以為安世會害怕受我報复,一定竭盡全力為他保住洛陽,所以對他极是信任,封他為內史令。我悄悄派人入城去跟安世說,只要他助我軍破城,我們之間的恩怨舊恨從此一筆勾銷,我絕不向他報复,還會替他在大王面前說請,求大王免他一死。”
  李世民興奮得直搓手,道:“這真是天賜良机!無忌,日后攻下洛陽,功勞最大的就是你!”
  長孫無忌忙站起來一揖道:“大王太夸獎我了!只教能助大王攻下洛陽,我這一點小小的私人恩怨又算得什么?”
  “好,好!”李世民滿怀感激之情,“我知道你為我受了委屈,他日一定好好補報于你!”
  長孫無忌道:“不敢!此事我事前未稟告大王,還請大王恕過我擅作主張之罪。實在是我不知道安世會不會相信我不施報复的話。事情未有定案之前,我不能就報告大王,只怕沒有結果,會令大王失望。但他如今已回信表示愿助我軍一臂之力,此事已是确實無疑,只是……”他一皺眉頭,“近日王世充加強了巡城搜查,出入洛陽已不如以前容易,再要跟他通消息,可有點為難。”
  其實他是在說謊!他是故意不及時將長孫安世之事奏報李世民,因他怕被房玄齡和杜如晦搶了他的頭功。他知道房杜二人也在洛陽住過很多年,結識的人也不少。象杜如晦就有一個叔父叫杜淹的也在王世充朝中為官,位居少吏部。若他在洛陽城還易于出入之時就將長孫安世的事說出來,杜如晦受他啟發,必會向李世民舉荐杜淹。那么這一來,日后洛陽城破之功不免就被分薄了,李世民就不見得會如現在這樣對他感激涕零了。直到現在王世充加緊了盤查,房杜二人無法入城策反他們的親朋戚友,他才吐露出長孫安世之事,這樣他就穩居首功了!
  長孫無忌倒也不是嫉妒李世民寵愛房杜二人,事實上李世民對他三人都寵信有加,并不特別顯出偏心誰。但他對這并不滿足,在他心中,他應該是三人之首,是李世民心腹中的心腹!這一來,耍點小花招也就在所難免了。
  李世民自然沒想到長孫無忌肚中竟打著這么個小算盤,只覺得他為自己真是嘔心瀝血、絞盡腦汁,感激之心又深了一層。他略一沉吟,道:“這個不難,侯君集擅長飛檐走壁之術,若只遣他一人攜信入城,想必當能辦到。有了長孫安世作內應,洛陽城指日可下了。”
  正說得高興,忽然門外衛士入報:“屈突通將軍、殷開山將軍在帳外求見!”
  李世民忙道:“請兩位將軍進來!”
  二人入帳見過禮。
  李世民道:“兩位將軍深夜求見,是有什么緊急軍情嗎?”
  屈突通大聲道:“劉武周的降將近日見我軍久攻洛陽不下,紛紛逃走。當初在介休被逼投降元帥的尋相剛剛就開溜了。那尉遲恭當時就是跟這尋相一起投降過來的,如今這尋相溜了,他豈有不追隨于后之理?我跟殷將軍一接到報告,不及來報告元帥,馬上就赶去尉遲恭帳中,幸好他還未來得及跑掉。我們已將他綁了起來,囚在營中,等待元帥發落!”
  李世民大惊,站起來道:“什么?你們看見他已收拾好行裝,正准備逃走?”
  屈殷二人對望一眼。
  殷開山道:“那倒不然,他帳中并無异樣。不過尉遲恭与尋相向來感情親睦,當初他投降我軍時极力回護尋相,要元帥也受降尋相,他才肯歸順我朝。元帥只為了他的緣故,才收留尋相這等貪生怕死、懦弱無能的人。如今尋相一逃,尉遲恭豈有不步其后塵之理?他不收拾行裝,焉知他不是為了掩人耳目,待我們放松警戒,這才逃之夭夭?”
  李世民松了口气,坐下來道:“你們這么胡猜,可就不對了。正因為尉遲恭与尋相關系如此非比尋常,他卻在尋相逃跑之后仍然留下,可見他絕無背叛之心!你們這次可冤枉好人了。”
  二人一听,作聲不得,自知做錯事了,頗感尷尬。屈突通道:“元帥英明!但如今我們已將他囚禁,他就算本無背叛之意,也一定怀恨在心。此人驍勇絕倫,無人能敵,一旦不為我軍所用,被他倒戈相向、反咬一口,可就糟了。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將他殺了,以絕后患!”
  李世民惊道:“二位將軍万万不可造次!冤枉良善已是我們的不是,還要將錯就錯誅殺無辜,傳了出去,豈不教天下人寒了心?這事我會想法子擺平,你們千万不可對他再動殺机。”
  二人無奈,只得躬身道:“謹遵元帥號令!”心中卻在嘀咕:“尉遲恭向來自負是英雄豪杰,今晚受了這等屈辱,一口惡气豈能輕易消掉?要想擺平他,真是談何容易?還不如一刀殺了干淨呢。”
  當下李世民遣退長孫無忌等三人及屈殷二將,出了中軍帳,遙望青城宮那邊猶燈火通明,歌樂之聲隱隱傳來,暗暗咬牙,一轉身往囚禁尉遲恭的營帳走去。
  一入帳中,只見尉遲恭雙手反剪背后,四五名兵士手執大刀守在一旁,見李世民進來都躬身行禮。
  李世民吩咐將他松綁,帶到自己寢帳之中,命人拿來一盤黃金,有百兩之多,也不說半句安撫之言,將金子往他面前一推。
  “這……這是什么意思?”尉遲恭張大了眼睛,惑然不解。
  自從尋相逃走后,他便知道自己死期不遠了。當年他被劉武周賞識破格提升,在攻打唐軍時作戰英勇,從此名動天下,這一切全拜尋相將他推荐給劉武周所賜。在他心中,雖知道尋相是個無能之輩,但總覺欠了他一個情。當李世民派宇文士及和李道宗來勸降時,他提出一定得同時受降尋相的條件。他雖讀書不多,是個粗人,卻深深信奉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的信條。他不能只為了保住自己的富貴,就不顧尋相的生死。結果,李世民接受了他的條件,他跟尋相一起歸附唐軍,而且每次升遷總是二人共進退。但尋相不是一個胸怀大志的人,自劉武周敗死后,他早已意气消沉,不想再過這种在刀尖上討命的軍旅生活。今次唐軍久攻洛陽不下,不少原屬劉武周的士兵紛紛趁机逃走,尋相惊慌起來,害怕李世民要來追究他無力管束部屬之罪,于是跑來跟尉遲恭商量,要二人一起逃跑。
  尉遲恭對他這种不敢承擔責任的懦夫行徑很感鄙視,但他終是忍住沒說出來,只說他一世英名決不可蒙上當逃兵的污名!尋相气得大罵他是死心眼,他都已經當了敗軍之將、投降之臣,還有什么英名可言?死抱著那英名又有什么用?難道等李世民下令來治他的罪時,他反而英名得很?這一番話刺著了他內心的痛處,他終于忍不住与尋相大吵了一頓。
  尋相气呼呼的道:“好,你不走,我走!我本是為了你好,倒招惹你這一頓好罵!你是有种的,就別向李世民告密說我要逃跑。”
  尉遲恭一听,真是又气又痛,更加倍的鄙薄他的怯懦,道:“你放心,你走你的,我留我的!我若在你走前泄露片言只語,教我從此身敗名裂,為天下人唾棄!就算你走后,我也決不吐露你的行藏。我宁愿在李世民面前自刎謝罪,也不會來害你!”
  于是尋相就走了。尉遲恭自知自己一向回護尋相,如今尋相一走,李世民豈有不疑心他也要叛逃之理?他自負是鐵錚錚的男儿漢,宁頂天立地而死,也決不屈膝跪地而生!雖然他從無背叛之心,但若要他向人解釋,就好象是在找藉口來為自己開脫罪名、是在乞討求饒。他,尉遲恭,是愛惜聲名重于一切、乃至性命的人,絕不可以做出這种有失威名的事情來!因此,他早就抱了必死之心;早就下了決心不管自己怎樣被冤屈,也不辯白,也不出賣尋相。他愿以一死保住尋相,最后一次報答他的舉荐之恩;他更愿以一死保住自己的一世英名,保住他這立于天地之間、含冤不辯的堂堂男儿之身!
  當屈突通和殷開山二人一如他所料的沖入他帳中,將他綁住的時候,他既不反抗,也不申辯。不管二人如何咒罵、威脅,又或以免他死罪來誘他說出尋相下落,他都一言不發、閉目待死。
  到李世民進來命人替他松綁之時,他一點也不覺得惊訝或感激。這种貓捉老鼠的把戲,自他投身軍旅以來已不知見過几千几百次了。每每有一個將領犯了死罪,做主帥的為了表示自己的仁厚和不忍,總是假裝舍不得殺掉這個將領,總得先上演一番替他松綁、向他陪罪的好戲。當主帥盡情表演夠了,這個該死的將領已被主帥的痛心疾首感動得涕淚橫流,而帳下各將也為主帥的仁厚深深打動之后,便會由几個親信心腹出來做丑人,向主帥力陳軍紀嚴明乃治軍之必要,犯過的將領不管功勞有多么大、多么受主帥寵愛、主帥多么慈悲為怀,但為了正軍紀、嚴威信,還是非要殺這將領不可。于是主帥便會來一幕“揮淚斬馬稷”的悲劇,既按原定計划殺了那家伙,又不令其他將領心寒;既可警戒其他人不要步其后塵,又可保住主帥仁善的美名!這是一套既复雜又冗長的把戲,但几乎每一個居于高位的將領都會玩,就連他自己也玩過几次。大家都知道這是把戲,但不論玩的看的都樂此不疲,宁可裝作被這把戲迷惑,也不把它戳穿。有時他也覺得,大概是大家都太怯懦了,才誰也不敢不玩,誰也不敢戳穿它。他向以勇气過人而自負,心里可不愿承認自己沒有勇气對付這种把戲,但每每事到臨頭,總感到周圍有一股壓倒一切的暗涌,推使他去做這把戲的當局者或旁觀者。他感到無力与這股暗涌相抗,但他不肯承認這是因為他沒勇气,而是……不管怎么說,你總不能拆人家的台,讓人家丟臉啊!
  這樣的把戲他雖玩得多也看得多,但從未作為那個該死的將領而參与過它。今天終于有這樣的机會了!他心中竟是异常的平靜,甚至隱隱感到有趣,仿佛是一頭用來做祭品的牲畜看到神壇下對著自己頂禮膜拜的人們,而又知道這群家伙現在雖是這樣畢恭畢敬的在自己面前跪拜,其實心里正在想著待會儿該怎樣將自己分而食之。這難道不是很滑稽嗎?
  但是,就在他默默地看著一切照著他預料來進行之際,李世民忽然將一盤金子推到他面前。咦?這是什么新花招?送金子給一個垂死的人?這可是那套把戲里沒有的部分!他象是一個自以為知道了對方全部底牌的賭徒,忽然發覺對方竟沒有按牌理出牌,先是大吃一惊,繼而不敢相信,最后迷惑不解。
  李世民道:“屈殷兩位將軍不能明白尉遲將軍的一片坦蕩胸怀,決不會當戰場上的逃兵!但本帥豈能跟他們一般見識,豈會對將軍的赤膽忠誠有半點疑慮?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間,看重的是情投意合,互相期許,若為了一點點小小的不快就互怀戒心乃至交惡,那与一般小人之交又有什么分別?我怎么都不會相信那些挑拔离間的讒言,以致要殺害忠良。我知道你一定會明白我的心意,不會對此怀恨在心。君子之交,合則留,不合則去。你若認為我待慢了你,執意要走,我決不勉強!但我們畢竟共事一場,難道沒半點同袍之誼?這一點金子,就送給你作盤纏,聊表我的心意。”
  “扑通”一聲,尉遲恭重重的跪倒在地:“元帥!”眼中淚光瑩然,哽咽無言。
  他深深知道,換了任何一個主帥,包括他自己在內,象他這樣背負著重大嫌疑的將領,決無不死之理!求生畏死,乃人之本性。他雖是剛勇過人,但又豈真是宁要死不要生之人?但懦夫可以滿足于苟延殘喘,他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卻不甘心含屈而生。他身為降將,既非李世民故舊,又未立尺寸之功,陷身死地而竟能絕處逢生,教他怎能不衷心的感激涕零?
  李世民忙一把扶住他道:“尉遲將軍不必多禮!君子之心,如迢迢日月,人所共見。我若屈殺忠良,又怎配當這一軍之帥?”
  尉遲恭站起來,深深一揖,道:“末將為元帥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末將身無寸功,這等貴重之物,不敢拜領。”
  李世民道:“是我管教將領無方,致令將軍受了委屈。這些金子,算是本帥代屈殷二位向將軍陪罪,但盼將軍泱泱胸襟,不要怨怪他們。”
  尉遲恭堅決的道:“不!尋相和我的部下士卒叛逃,是末將治兵無能之錯!屈將軍和殷將軍將我捉拿,何過之有?這些金子,末將万万不能收下!”
  李世民微笑道:“好,那么這些金子就暫且寄存在我這里,日后將軍立功,就一定得收下了!”
  當下他送尉遲恭回歸本帳,并令他仍領原職,這才回到中軍帳中,召來侯君集,命他將自己寫的一通書信秘密送入城中給長孫安世。

  二月十三日。王世充似乎給逼急了,不顧一切的率領二万兵馬,從西門主動出擊。李世民也不示弱,率精騎在北邙山列陣,領眾將登上元恪墓眺望鄭軍。眾將見王世充擺出一副背水一戰的拼命樣子,都不禁暗暗心惊。
  李世民注視良久,冷笑一聲,道:“鄭逆已到了窮途末路,王世充今日將全部軍隊都拉出來,想与我軍決一死戰,以圖僥幸!只要今日我們打敗他們,以后他們就再也不敢出城來了。一勞永逸,就在今朝!”回顧眾將,叫道:“屈將軍!”
  屈突通越眾而出,應道:“末將在!”
  李世民道:“你領五千步兵渡過洛水攻擊鄭軍,一碰上他們就點狼煙為號。”
  屈突通領命而去。
  不一忽儿,戰陣之中升起黑滾滾的狼煙,如一條黑柱擎天而起,一時之間遮蔽得陣中伸手不見五指,兩軍都是只求自保,亂戰一團。李世民提鞭一指,率領騎兵從墓上直沖而下,与屈突通會師。
  不久,狼煙散去,陽光照耀之下,人人的眉目都看得清清楚楚。雙方的弓箭手都是一輪輪密如雨點的箭矢直向對方的主帥重將射去。李世民身邊有精騎數十人掩護,他們并不搶著殺敵,只警惕地注視著雨箭的去向,及時將那些會傷及李世民的冷箭打下,讓李世民可以專注于殺開前面擋道的鄭兵,如一把利刃直插入鄭軍之中。
  王世充自知這是關乎他大鄭帝國生死存亡的一役,不住驅動大軍作殊死戰斗,在陣后排列刀斧手,舉著亮晃晃的斧頭,一見有哪個士兵敢退回來就揮斧砍殺。鄭兵眼見退后必死,都是發了狂似的向前沖殺。唐軍雖比鄭軍兵多將強,但所謂“一夫拼命,万夫莫當”,在鄭軍這种紅了眼似的狂攻之下,僅能勉強頂住不向后退,要想向前推進一步都是千難万難,每進一步均是以無數軍士的血肉犧牲為慘烈代价。鄭軍再三再四地被唐軍打散,卻又再三再四地重新集結到一起再發動進攻,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正在兩軍酣戰不休、胜負不分之際,突然之間,李元吉率領的右翼軍竟似抵擋不住,“嘩”的一下子直往后退!這時兩軍猶如兩個摔角手互相角力到了要緊關頭,哪怕其中一方泄了一丁點的气都會引致無可挽回的失敗。李元吉這一潰退,鄭軍也不必長官發號司令,已如決堤洪水一般從李元吉退后而空出的缺口處一涌而入,登時將唐軍左翼插入鄭軍的前鋒部分從其主力陣地中切斷出來,而那正是李世民及其扈從!
  李世民大吃一惊之下,還未及弄清發生了什么變故,無數鄭兵已從側面涌到。他身邊只有數十人,哪里抵得住這成千成万的鄭軍的沖擊?剎時間如小舟沒入巨浪之中,几十人全給沖散了,被鄭兵分割開來圍攻。
  王世充從陣后遠遠看見這一情景,喜出望外,狂叫:“放箭!放箭!”
  鄭軍這邊箭如飛蝗的射出,李世民失了扈從掩護,一邊要擋架來箭,一邊還要防備身邊鄭軍的攻擊,一時之間鬧了個手忙腳亂,數招之間已是險象環生。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他當机立斷,一夾馬肚,不是往唐軍陣地撤退,反倒直沖入鄭軍陣地。鄭兵一見,全都向他涌來,剎時間他馬下身周全是明晃晃的兵刃。但他這一沖入敵陣,鄭軍就不能向他發箭了,否則自己的人多,敵人卻只有一個,若射箭過來,必定是自己人更易于中箭。
  李世民一口气連射十几箭,將身邊逼上來的鄭兵射倒了一圈。鄭兵見他如此凶悍,一時倒不敢上前,遠遠的先將退路給截斷了。
  李世民定一定神,向四周掃視,只見身后只有燕儿一騎馬不顧一切拼死跟了上來,其余的扈騎全給鄭軍擋在几百丈開外,身周晃來晃去的清一色全是鄭軍的服色,恍如置身于汪洋大海。
  他暗暗抽了一口冷气。剛才的一切發生得太快,他還無暇細想后果是什么,這時略略一冷靜下來,才突然明白自己跟燕儿已是身陷重圍了!他在戰場上廝殺了這許多年,怎會不知道一個人無論是多么驍勇絕倫,一旦落了單身陷敵陣,那就是死路一條!這下子死亡的恐懼才從心底直冒上來,如魔爪攥得他的心隱隱發痛。
  但這時多想也是無益,能支持多久就得支持多久!他見身后退路已被截斷,后面的鄭兵已在步步逼近,前面的鄭兵一時卻不敢上前,便一提馬韁,仍是朝著鄭軍陣地深處沖殺過去。
  鄭兵見他大反常理的向陣中沖去,一時反倒摸不准他是何用意,見他來勢洶洶,不敢正纓其鋒,都閃了開去,竟給他橫穿鄭軍陣地而出,到了陣后。這時唐軍眾將見主帥深陷敵陣,俱各大駭,全是不顧性命的沖入陣中。這些人個個如狼似虎,竟給他們殺出一條血路,直逼洛陽城下。
  正在這時,忽听一陣鑼響,城頭上立起一個個象車輪似的東西。眾人正奇怪不知這是什么,那東西飛轉起來,“嗖嗖嗖"的將象輪軸似插在上面的巨箭直擲下來,其中一箭正向著李世民飛來。那箭來得又急又快,箭頭大得有如斧頭,根本不能用兵器擋格。李世民心中大叫一聲:“完了!”就在這刻不容緩之際,他的坐騎忽地兩蹄騰空而起,一個人立。只听"噗"的一聲巨響,那箭尖正插入馬腹之中,那馬當場斃命。但就這么擋了一擋,那巨箭的去勢緩了一緩,雖然箭尖終于還是橫穿馬腹,從馬背上透了出來,撞在李世民腰腹的護甲上,撞得他直跌下馬,腰腹間一陣劇痛,卻竟然沒受什么傷!
  后面的燕儿一見,大惊失色,又見好几個鄭兵直扑上來要生擒活捉李世民,忙連發數箭逼開敵兵,縱馬上前,跳下來扶起他道:“怎么樣?”
  李世民喘過一口气,搖搖頭道:“不要緊!”張眼一望,只見城頭上這樣的巨箭如飛蝗似的直射下來,霎時已射倒了一大片唐兵。那些箭威力奇大,給射中的沒一人能抵擋得住,剎時便成一團血肉模糊!他心中一陣后怕,卻也靈机一動,道:“快往城牆腳下沖!這些箭只能及遠,不能射近。”
  燕儿道:“你的坐騎沒了,快上我的馬!”
  李世民一遲疑道:“那你怎么辦?”
  燕儿喝道:“快上馬!現在是什么時候了?還來跟我講客气?”
  李世民一咬牙,飛身上了她的紅馬。燕儿在馬前步行,手中長槍連抖,逼開擋路的鄭兵。
  這時圍上來攻擊的鄭兵反倒沒剛才多了。原來這當儿唐鄭兩軍混戰成一團,那巨箭射將下來又豈能分清敵我?唐軍固然倒下一大片,鄭軍竟也不能幸免,死者無數。鄭軍見己方不惜犧牲自己人的性命來殲滅唐軍,霎時軍心大亂,都只求躲閃自保,哪里還顧得上圍攻李世民?二人竟如入無人之境,一下子就沖到城牆腳下。
  王世充見狀大急,大叫:“截住他,截住他!殺了李世民的賞黃金万兩,官封万戶侯!”
  他麾下大將單雄信應聲而出,叫道:“我來也!”這單雄信娶了王世充的女儿為妻,早已富貴無限,也不希罕什么黃金万兩、什么万戶侯,只盼能殺了李世民,名震天下。
  他一股旋風似的直扑而下,李世民見他如此身手,知道燕儿不是他的對手,急叫:“燕儿,快閃開!”說著扣上三箭,向單雄信上中下三路同時射出。
  二人相距既近,那箭去得又快,李世民只道對方必定難以閃避。不料這單雄信在鄭軍之中向以善能避箭而著稱,只見他身子一偏一閃,手指一撥,竟將命定必中的三箭全避了過去,馬不停蹄的仍是直扑而至。
  李世民從沒想到這世上竟會有人可以避過他的神箭,這真是從未有過的事情!他惊駭之下,不及多想,見單雄信已一矛直取中宮,忙身子往后一仰,背貼馬背,雙眼朝天,看到那長矛堪堪從鼻尖上掠過。他知道此時若直起身子,一定來不及閃避單雄信緊接而來的第二矛,雙腳一踢,踢脫了馬蹬,一扭腰已滾下馬去,順勢一個筋斗翻到一名鄭兵身邊,左肘向他腰眼一抵,乘他吃痛彎下腰去時,右手已夾手奪過他手上的長刀,看也不看就往上一擋,果然“當”的一聲大響,恰好來得及擋住單雄信又刺到的一矛。
  這一連串仰身、踢蹬、翻身、奪刀、擋矛,全在電光火石之間完成,全憑他熟知戰陣上的廝打之法,不加思索已猜到敵人會如何攻擊,在間不容發之間從鬼門關上逃了回來。
  但這一下他又失了坐騎,在單雄信居高臨下狂風暴雨一般的攻勢之下,只顧得上騰挪閃避擋格,哪里還能從容上馬?不一忽儿,他已感到對方的攻勢如巨浪一樣拍打下來,漸漸的難以支持了。那邊燕儿拼命要扑上來相救,但被好几個鄭兵纏住,一時之間又怎能抽身出來?眼看一時三刻之間李世民就要命喪單雄信之手!
  就在此時,忽然后面蹄聲急如雨點,尉遲恭手持鐵鞭,狂呼大喝的直沖上來。單雄信見他一鞭掃來,挾著呼呼風聲,不敢輕忽,回馬閃過,反手一矛刺去。他哪知尉遲恭精于空手奪矛之術,見一矛刺來,正中下怀,手臂暴長,已執住矛頭下的鐵杆,用力回奪。單雄信只覺虎口劇痛,若還不放手,勢必被他拖下馬去,只得松開了手。尉遲恭卻不再往回奪,手指在矛杆上一撥,矛尾"呼"的一下,正掃中單雄信的腰間。他慘叫一聲,直摔下馬去。鄭兵忙赶上前把他搶回去。
  李世民坐上尉遲恭帶來的備用的馬,一口气的射箭。那些鄭兵哪里有象單雄信那樣的避箭功夫?慘叫聲中又倒下一片。這時城頭上的巨箭早已射完,尉遲恭在前開路,燕儿坐回自己的紅馬在后斷后,夾護著李世民往唐軍陣中沖殺回去。三人都是勢若猛虎,鄭兵避之惟恐不及,終于給他們硬是沖出鄭軍的包圍之中。
  唐軍見主帥出入鄭軍陣中仍是毫發無損,均是精神一振,排山倒海似的又向鄭軍攻去。那邊李元吉的右翼軍見自己一邊气勢轉盛,也穩住了陣腳,轉身向追擊的鄭軍反扑過去。
  李世民剛才對鄭軍能如此浴血奮戰頗感惊异,后來出入鄭軍陣后才看見那些刀斧手壓陣的情形,這時早有了對付鄭軍之策,下令將唐軍的弓箭手都拉到高地上去,專朝鄭軍陣后的刀斧手放箭。一輪箭雨后,鄭軍刀斧手死傷零落,鄭兵沒了刀斧手在后驅赶,前面唐軍又勢不可擋,不由自主的全都往回逃命。
  王世充見此情景,知道敗局已定,再撐持下去,只怕不及回入洛陽城就會被唐軍俘虜了,忙領頭逃入城中。主帥一走,鄭軍更是兵敗如山倒,爭先恐后的涌向城門。唐軍銜尾急追,只欲一鼓作气擊破洛陽。但剛到城牆腳下,城頭上檑木滾石如傾盤大雨落下,根本無法逼近。李世民見若強攻,死傷必大,卻也未必真能破城,只好下令暫緩攻城,先包圍洛陽再作計較。
  這一役,鄭軍二万人中折損了七千多,元气大傷。但唐軍胜得也十分慘烈,傷亡慘重固不待言,還有不少大將喪生于巨箭之下,連瞿長孫也戰死沙場。李世民仰望著洛陽高高的城牆,又是气惱,又是無奈。

  鳴金收兵回營后,李世民先喚來尉遲恭,將那晚的金子又拿了出來,道:“將軍的報答來得這樣快!這些金子本應屬于你的。”
  這次尉遲恭倒不再推辭,爽爽快快的就接受了下來。
  李世民送走尉遲恭,面色一沉,一邊命衛兵去傳李元吉來,一邊叫其他人都退下,各回本營休息。
  李元吉一進來,就看見李世民踞在帥座之上,對他怒目而視。李元吉毫不畏懼,也是對著他怒目而視,兩腳作八字張開,雙手叉腰,大有一副“有种的放馬過來,本少爺才不怕你!”的樣子。
  李世民見他這副倨驕不馴的神態,更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他雖然早已知道李元吉對他恨之入骨,但直到今天的事情發生了,他才明白,原來這個一母同胞的四弟對他早萌殺机!
  “他几乎成功了!”他心中猶有余悸的想,“他這樣借敵人之手來殺我,半點痕跡也不露。我今天若真的戰死,他不僅不必負殺人凶手之名,還可名正言順地接掌我的兵權!”
  “元吉,你長大了!居然也是滿肚子龍韜虎略,了不起啊!”在怨毒和憤恨之下,李世民連在表面上維持“四弟”的稱呼也辦不到了。
  李元吉冷笑一聲,將頭往后一甩,道:“不敢當!說到龍韜虎略,有誰比得上咱們的秦王爺、大元帥呢!”
  他心中也是恨意難消。今天在戰陣之中他突然后退,确實是故意的。但他并沒想過要借敵人之手來殺李世民。在他看來,李世民身邊猛將如云,天下再強的敵人要傷他性命也是千難万難!他的本意是要引李世民打一場大敗仗,這樣他就可以理直气壯的上書朝廷,指稱李世民已精力衰竭、不堪統帥重任,應將之撤換,由他李元吉來掌帥印。這樣一來,他就可以一勞永逸地將李世民驅逐出軍隊之中。誰料李世民在這般艱險的處境之下竟然還是打了一場大胜仗!他恨!他恨!他不僅恨李世民,連老天爺也恨上了!他恨老天爺太偏心,老讓李世民打胜仗;;偏偏他運气卻那么差,只能打敗仗!
  李世民見他竟還敢頂撞自己,更是恨不能舉手一個巴掌就打過去,好不容易才遏止住這股沖動,道:“你既知比人差,就該安分些,別老在那儿玩弄你的陰謀詭計、丟人現眼了!”
  李元吉扯高聲音,道:“陰謀詭計?是誰在玩弄陰謀詭計?父皇派了欽差來下旨,不知是誰在背后玩弄陰謀詭計,將圣旨都敢擋壓下去?”
  那次青城宮晚宴后封德彝和蕭禹沒有宣讀圣旨,他已經疑云大起,卻怎么也不相信李世民竟會大膽到將圣旨都敢壓下去,只道過得几天,圣旨還是要宣讀的。誰知過得几天,圣旨不僅沒有宣讀,封蕭二人反倒折回長安去了。他一打听,才知道李世民要二人回去要求李淵更改旨意。這么說,李世民是決計不會讓不利于他的圣旨宣讀出來的,哪怕是要他抗旨,乃至壓逼李淵改旨,也要圣旨有利于他自己!有利于他李世民的圣旨,自然就不利于我李元吉!“我還是沒有翻身的机會,李世民還是要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李元吉這些天來已不知在心里想過多少遍,“可是我李元吉豈是甘心受人欺凌還要啞忍不發的懦夫?”于是他想出了今日臨陣敗退的法子,要狠狠的報复李世民!
  李世民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你別得意忘形,忘了自己是誰!在這軍隊之中,誰是主帥?你犯上作亂,就是罪不容誅!”
  李元吉將胸一挺,叫道:“好!今天我就是頂不住王世充的兵馬,退了下來,那又怎么樣?有种的就來治我的罪啊!反正父皇不在這里,你愛怎樣胡作非為,想怎樣折磨我,又有誰管得著?”
  李世民酸溜溜的道:“我怎么敢治你的罪!你在河東打了個大敗仗,將太原都拱手讓人了,這樣的大罪父皇也不追究,我小小一個秦王,怎敢說你半個不字?”
  李元吉冷笑道:“是嗎?你不是比父皇還厲害的嗎?你想怎么對付我,何不就放馬過來?在這里一味磨嘴皮子,可不是我李家的門風!”
  “四弟!”李世民忽又改了稱呼,“不錯,我是厲害!在這軍隊里,有誰敢不听我的號令,我馬上就砍了他的腦袋,絕不手軟!但是,那是對別人而言;對你,我是不敢!我至少還怕一個人!”
  “誰?你還會怕誰?”
  “娘親!我怕娘親在天之靈,會指著我罵,說我殘害手足、禽獸不如!所以,我才忍你!忍你!你知不知道!”
  “娘親!”李元吉突地气焰全消,往地上一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如果娘親還在世上,你還能象現在這樣欺負我嗎?娘親啊,娘親啊!您怎地不開開眼,看看您的三胡給人家欺壓得多慘啊!”
  李世民狂怒道:“住嘴!你……你還好意思說這樣的話!其實為了娘親,我早該殺了你!是你!是你害死娘親的!”
  此話一出口,他登時惊得自己也呆住了。他怎么能這么想、這么說呢?誠然,他娘親是因為生李元吉時難產而死的,但那時李元吉只是一個小小嬰儿,怎能說是他害死她呢?這种事情是天意!沒有人可以承擔責任的!但是,雖然他心里明白,一個頑固的念頭卻仍是在他心內生根:“是他!是他害死娘親的!”
  忽然之間,他明白了!他明白一切了!他恨李元吉!他一直都在恨李元吉!不是因為他現在貯心積慮的要害自己,也不是因為他曾害死了吉儿,甚至也不是他過去以為的是他不滿于父親李淵對李元吉過分偏心!而是因為他一直在認為是李元吉害死了他娘親!他從李元吉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深深地恨他,從未停止過!
  霎那間,他仿佛又回到那個愁云慘霧的日子,仿佛又听到嘈雜的腳步聲、啜泣聲交織成一片不祥的烏云。大家都在哭喊:“夫人死了!夫人死了!”他仿佛又是那個不明世事的孩子,見到大人們都在哭泣,感到無名的恐懼,好象是天都要塌下來了!
  電光一閃間,他仿佛又置身在那黑沉沉的房間里,只有床上那蓋著母親的一幅被單白得刺眼,白得象是一個幽靈伏在母親的身上。他摸摸母親的手,冷!冷得他覺得自己的手也給冷僵了,沒有感覺了,好象不屬于自己了!他看看母親的臉,還是象平日那樣的安祥平和,一點都不象是已經死去的人;倒象是才剛剛睡下,很快就會睜開眼醒轉來。他小時候曾多少次在睡夢中醒來時發現母親還沒醒,他就這么伏在她怀里,側著頭久久地望著她的臉,靜靜地等待她睜開眼來,等待著她“噢”的一聲歡叫,在他臉蛋上親一下,叫道:“我的寶貝二郎!”不!這不是真的!她怎么會死!她怎么能死!
  然后,他見到床邊小小的搖籃里有一個小小的包裹,里面伸出一個小小的腦袋,不知從哪里傳來歎息聲:“就是為了這四公子,夫人才去了的!”他久久地凝視著這小小的包裹,小小的心靈在說:“是他!是他害死了她!”恨,就在這一刻埋下了!父親對他的偏愛,只是加深了他的厭惡;吉儿的死,更將這仇恨刻入他的骨髓!但是,他早就在恨他了!而這,他到今天才突然明白!
  李元吉一點也不知他心中此刻正轉過無數念頭,猶自趴在地上哀哀的哭,只覺自己委屈到了极點,老天對他的不公也到了极點!
  忽然發現了自己對李元吉埋藏已久的痛恨,李世民感到一种說不出的惡心,令他再也沒有气力在這個時候面對李元吉。他咬咬牙,沉聲道:“滾出去!回去好好想一想你的所作所為,對不對得住娘親!”
  李元吉轉頭沖了出去。他也不能再在這帳中待下去了。再多待一刻,他怕自己就要控制不了要拔刀跟李世民拼命!
  跟李元吉這一場大吵,李世民整天都心煩意亂,什么人都不想見,听見侯君集回來也沒召見他。

  直到第二天中午,李世民才召來侯君集,看了他從城中帶出的長孫安世的回信。信中長孫安世表示愿歸順唐軍,并將鄭軍守城的种种安排、裝備都詳細說明,其中便說到那以車輪狀強弓發射的巨箭,說這武器威力強大,唐軍不宜以硬攻來取胜。
  李世民讀了,笑道:“這玩意儿的厲害,我算是見識過了。他倒真的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是說得未免太遲了一點。”
  再讀下去,信中說到夏王竇建德見唐軍攻打鄭軍,鄭軍日漸衰弱,擔心一旦唐軍攻破洛陽滅了鄭國便會勢不可擋,下一步就要來殲滅他的夏國,因而已有意出兵幫助王世充。王世充對此大為高興,欲派兩個心腹去竇建德那儿商討有關情況。因時机緊逼,長孫安世不及將此事告知,只有先設法做那出使夏國的使臣,替唐軍打探消息,并請唐軍想法子將另一個使臣王琬收買,以協同破坏鄭夏兩國聯兵。
  李世民大吃一惊。他最擔心的事情莫過于鄭夏聯兵了!王世充兵力既弱,人望又差,要胜他把握是很大的。但竇建德的夏軍雖在兵力上弱于唐軍,但他的軍隊近來連戰連胜,士气甚高;而竇建德為人仁厚英明、深受愛戴,跟他們作戰,李世民就不敢說有十足把握了。正因如此,他才揀軟的柿子來捏,先向王世充下手。為免兩面作戰,李淵已向竇建德示好,与夏國保持友好關系,以防他站到王世充一邊跟唐軍對抗。夏軍与唐軍之間以前也有過沖突,但自洛陽大戰開始后,李淵向其示好,兩國關系大有改善,竇建德甚至送回了以前沖突中所俘虜的同安公主。而鄭夏兩國卻一直交惡,戰事不斷。所以李世民雖也曾擔心兩國可能會出于唇亡齒寒之心而聯合起來,但并沒想到這种危險會即時出現。這時忽然知道這件事竟已迫在眉睫,不禁暗暗心惊。
  他又想到應設法也將另一個使臣王琬也拉攏過來,但往下一看,發現二人出發去夏國的日期正是今早,不禁深深怨悔:“若我昨天就召見了侯君集,看到這封信,那就可以在昨晚讓侯君集赶及去拉攏這王琬。如今可就太遲了!”白白丟了這大好机會,都是因為李元吉!他心中恨意更深。
  但這時后悔也是無用,他收拾起這些扰亂心神的胡思亂想,命士兵召來長孫無忌等三人。他讓侯君集复述了一遍,又將長孫安世的信給三人看了。
  長孫無忌歎一口气道:“沒能截住王琬,真是失策!除非安世有本事控制他,只怕不易改變鄭夏聯兵的計划。”
  房玄齡道:“這該怎么辦?我軍要馬上作出抉擇:撤兵?還是不撤兵?一旦撤兵,這許久以來圍攻洛陽就等于白干一場、前功盡棄;若不撤兵,我軍兩面作戰,危險之极,胜固然皆大歡喜,敗則不但洛陽破不了,我軍反而會陷入腹背受敵、全軍覆沒的危地!”
  李世民堅決的道:“無論如何,我決不撤兵!一日不下洛陽,我軍絕不退回潼關!這一點無須猶豫,為難的只是應如何對付竇建德。”
  長孫無忌三人听了,心中都嘀咕,想:“這么說,轉圜的余地也未免太小了。為了一座洛陽孤城,真的要犧牲那么大?”他們都不大贊同李世民的意見,一時之間俱不作聲。
  李世民轉頭對侯君集道:“君集,你出入洛陽城,知道的情況一定不少。你看怎么樣?”
  侯君集本是一直縮在一個角落里不吭聲,這時忙站起來,恭恭敬敬的道:“元帥英明!据末將在洛陽所見,洛陽能支持的日子不多了。如今我軍已切斷城中的糧草補給,里面极其缺糧,物价騰飛,一匹絹只能買到三升粟米,十匹布只能換來一升鹽,連金銀珠寶也是賤如塵土。城里的草木樹葉都已被吞吃干淨,很多人餓得沒法子,將泥土放在水中搖晃,將浮上水面的泥塵撈出來,和著磨碎了的粟米粉末一起烤成燒餅吃,吃了的人無不生病,渾身浮腫、雙腳發軟。路邊全躺滿了這樣餓死病死的尸体。城中人口已銳減了七八成,鄭逆朝中即便是尊貴如三公尚書的官員,也不一定能吃得上糠麩,下級官員餓死的就更多了。王世充現在將僅有的一點口糧全拿來喂養守城的兵將,但這一點點糧食很快也會枯竭,到時我軍即使不攻打,洛陽也自然而然的會崩潰。我軍若在此時退卻,夏軍就能將糧食運入洛陽接濟鄭軍,可謂‘為山九仞,功虧一簣’!鄭軍要自保已是不易,要出城攻擊我軍更絕無可能,所謂‘鄭夏聯兵’,真正能跟我們對陣的只有夏軍,談不上什么腹背受敵。夏軍若敢來,我軍就給他一個迎頭痛擊;夏軍若拖延不戰,洛陽一時三刻間就會支持不下去。元帥堅持我軍不能撤兵,那是再正确也沒有的了。”
  這一番侃侃而談,只听得李世民笑逐顏開、長孫無忌三人惊奇側目。他三人一向瞧不起侯君集,總覺得他不過是會些偷雞摸狗的流氓伎倆,哪里象他們有真正的濟國安邦的韜略?因此見李世民對他恩寵日增都是大惑不解。但畢竟李世民待他三人終究优于待他,而他三人又自恃是君子,不屑与他這等小人爭風喝醋,所以一直不便說些什么。哪知現在突然听他有板有眼的分析敵我形勢,倒教他們吃了一惊,但轉念又想:“其實他也沒說什么新鮮的東西,不過是將洛陽城中的情況复述了一遍,再順著李世民的意思大大吹捧一番罷了!這等阿諛奉盛、吹牛拍馬,原是他這种小人的拿手好戲,那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李世民夸獎道:“君集這番話說得再明白沒有了。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君集已非昔日吳下阿蒙了!”
  侯君集一听,大感榮寵,忙躬身道:“元帥過獎了。一切全靠元帥栽培提拔!”
  李世民微微一笑,親切的道:“你這回又立了大功!現下想來很累了,先下去好好歇息,待會還得辛苦你到竇建德那儿跟長孫安世見面呢!”
  “是,是!”侯君集一直躬身退到帳外,心中滿怀感激和得意。
  他自知出身卑微,唐軍之中對他嗤之以鼻的人很多。他一直暗暗為此而既感傷心,又覺不平,常想:“你們不過是你娘肚皮高貴罷了!又算什么東西?”但他知道這种話是不能說出口的。早已被人小覷,若還要擺出這种心高气傲的樣子來,就一定更難以立足。因此,他將滿腔的嫉怒悲憤都埋在心底,表面上裝出謙卑的模樣,沉默寡言,盡量不招惹別人。但是,這种消极低調的態度雖可不討人厭,卻也往往受不到主子的重視,默默之中就會埋沒一生!這樣的情形他見過實在太多了!當年跟他一塊儿在長安的酒肆賭場妓院里廝混的那一群潑皮,不少人也曾乘著亂世撈到一官半職,但沒一人能長久守得住這些榮華富貴,大多在大浪淘沙之中便給刷了下來,運气差的連小命也送掉,運气好的也不過是打回原形、重操舊業,又廁身于市井之中。只有他!只有他不僅保住了這一切,還一直爬了上來。他心知肚明,這一切不僅僅是因為他的“俠客”手段,更重要的是李世民對他的賞識、提拔和保護;是李世民給他擋住了他以市井流氓之身而飛黃騰達所必然招來的其他人的嫉妒忌恨。一開始的時候,他還對李世民頗有怨懟之心,感到自己為他出生入死的干了許多极其危險的事,但只因全是机密,李世民從不公開褒獎他的功勞,以致他的聲名無人得知!大家只知他不斷地受到李世民的獎賞,卻從不知道他憑什么功勞拿這許多金銀珠寶,便更加倍的妒忌他。他也更感不平,想:“為什么人家可以光明正大地有功受賞;我卻只能偷偷摸摸的立功,受了賞也被人目為是無功受祿呢?”再說,當不斷有金銀珠寶到手,他就不再象從前那樣希罕這些東西了。正如一切有了利之后的人都想著有名,他也更熱渴這個他沒有的東西了。
  但漸漸地,他又釋然了。正因他不斷地參与机密,他分明感到自己在李世民心目中的地位正不斷提高,現在已超過了普通的大將,几乎可以直追長孫無忌三人。別人雖然仍在背地里對李世民這樣“平白無故”的寵愛他而大惑不解且妒恨不已,但表面上已不得不對他多方奉迎,視他為新貴,不敢在他面前再提半句他的出身了。這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他求名不得的苦痛。這雖然不是一种公開的名譽,卻也足以撫慰他長久以來受創的自尊。而這一切,全來自李世民!他得意之余,也深自警惕,知道他唯一可依靠的只有李世民的恩寵。一旦沒有了這恩寵,甚至只是恩寵稍衰,那些奉迎他的人馬上又會暴露出他們心底之中對他的真正看法。而他,在嘗過了受人追捧的滋味之后,已不能想象自己怎能再忍受往日的屈辱。因此,他要千方百計地保住李世民對他的寵信,那么其他人事實上怎么看待他,他已無力去計較了!
  侯君集出去之后,李世民望著他消失的背影,歎道:“我只恨沒能多几個象侯君集這樣的人,否則辦起事來,可就得心應手多了!”
  房玄齡忍不住酸溜溜的道:“其實象侯君集這等小人,若不是遇到大王如此求才若渴,人盡其才,他這點本事,也不過只能用作雞鳴狗盜罷了!”他見侯君集剛才面上好象很恭敬,骨子里卻分明有一股趾高气揚、小人得志的猖狂之態。而李世民竟這樣說得好象少了他便辦不成事似的,更教他忍气不住。
  李世民哈哈大笑起來,道:“好一個‘雞鳴狗盜’,真是妙喻!不過,你這句話可千万別教他听見了,否則他到你府上去雞鳴狗盜一下,你可就受不了啦!”
  李世民對于屬下這樣互相瞧不起、互相嫉妒的事,其實心中有數,十分清楚。但他對此并不特別感到煩惱,甚至有時還頗覺高興。只要他們不是鬧得太過分,以致坏了他的大事,這种不和,反倒有利于他駕馭群雄,使之盡忠于己。其實,他內心深處對房玄齡說侯君集只懂得“雞鳴狗盜”,并不以為然。他在太原時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交往,甚至在市井廝混的流氓無賴也結識過一大批,對于什么是真正的雞鳴狗盜之輩,他十分了解。侯君集确是個小人,但小人也有小人的好處。說到經國治世、運籌帷幄,房杜等人自是遠胜侯君集。但房杜等人是君子,有許多事情講究君子不為的禁忌。但這世上有許多大事,不是運籌帷幄就能辦到的,也就是君子無能為力的了。這可就是小人有用武之地的時候了。但這只是他重用侯君集的原因之一。僅小人一詞不足以說明侯君集。這世上小人多的是,雞鳴狗盜之輩更是滿坑滿谷,侯君集卻只有一個!侯君集實乃不可多得之奇才,有著房杜等對小人怀有偏見的君子所不愿承認的才干__他有大將之才、獨當一面的魄力!“他是一塊美玉,只是未經雕琢。他日有空,我若授其兵法,他的成就,無可限量!”李世民常這么琢磨。但這种心思他從不對人說,甚至對象房杜這樣的心腹也絲毫不露口風。他知道很多人對他之寵愛侯君集都感到不可思議,以為他是不小心給這小人的花言巧語蒙蔽了。他對這种想法感到有趣,也覺得對他駕馭侯君集十分有用。當大家都這么誤會時,侯君集就會被嫉忌所排斥,沒有可以依靠的人----除了他李世民之外!那么,侯君集除了全心全意效忠他之外,還能怎樣在這敵意的包圍之中保住富貴呢?象侯君集這樣才干超群的小人,若能為己所用,當然有不可估量的好處;但若不忠于己,卻是一場大災難!所以,他在下屬面前裝出同意他們認定侯君集只是個會雞鳴狗盜的小人,裝出自己好象是受了這小人的迷惑,以使他們更加倍地憎恨、瞧不起侯君集;侯君集就會更加倍地依賴他,忠于他,不敢動半分叛逆之心了。
  房玄齡被李世民這么一笑,頗感尷尬,轉頭對杜如晦道:“杜兄,你怎么不說一句話?坐在那儿象老僧入定似的。”
  “嗯,我在想,若我軍要与夏軍開戰,得搶先占領武牢。我們据有堅城,將夏軍擋在城外,打起仗來就占便宜了!”
  李世民一拍手,道:“不錯,如晦兄真是一針見血!這是關鍵所在,我當率兵据守武牢,養精蓄銳,以待夏軍;余下的部隊就在留在這儿繼續圍攻洛陽。”
  房玄齡道:“大王要親自對付夏軍?”
  “正是!鄭軍困守洛陽,已是病貓一只,不足為患,我不必留守于此。夏軍那邊新破孟海公,士气高昂,得由我來對付。我軍雖稍占上風,但此戰不容有失,我不在場,終是難以安心。”
  三人對望一眼,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李世民看出他們有話想說,便道:“怎么?三位認為這有什么不妥當嗎?只管說出來好了。”
  房玄齡道:“大王要親自領兵与夏作戰,不是不好,但大王千万不要再親至軍前,充作前鋒廝殺了。戰陣之上,凶險太多,大王不能不小心。”
  長孫無忌也道:“是啊!身為主帥,應是運籌帷幄之內、決胜千里之外,實在不宜身先士卒,如悍將勇夫一般上陣与敵人拼命!”
  杜如晦也接口道:“主帥乃一軍之魂魄,若主帥有失,大軍就會魂飛魄散,不戰而敗了。”
  李世民看看三人,笑道:“今天是怎么啦?你們是約好了的是不是?怎地說話全是這种調子?”
  房玄齡正色道:“實在是大王太輕視自身安危,每每不顧一切的犯險殺敵。自征討王世充以來,大王至少已有三次身陷險境,几乎喪命,每次都令我們惊駭欲絕。大王再這樣不自重,我們真的會沒有戰死沙場,反倒惊駭而亡,落人笑柄了!”
  李世民大笑道:“你太夸張其辭了!戰陣之上有些凶險那是免不了的,卻也不至于象你說的那樣可令人惊駭而亡吧。”
  “我們确實沒有夸張!這三險中,第一險是去年大王竟單騎窺探敵營,被敵軍發現,一追一赶的逐入深山之中。幸好天佑我大唐,被少林寺的武僧覺遠、緊那羅等十三人遇上,這才合力擊退追敵,保得大王平安。第二險是大王在慈澗之戰中,只率少數騎兵就出外偵察,与鄭國大軍突然相遇,陷入重圍。后來雖然突圍而出,大王已是血污塵土滿面,以致回營時守軍不能辯識,几乎把大王當作來攻的鄭軍來抵擋,這豈不惊險?第三險是昨天大戰,大王亦不該自充前鋒,深入敵陣,致使……”說到這里,房玄齡忽覺失言,急忙剎住話頭。
  昨天李世民遇險,除了他不該自充前鋒外,更主要的還是李元吉故意在關鍵時刻敗退下來。房玄齡早听說昨天大戰之后,李世民已与李元吉大吵一頓,心情惡劣,一天都沒見人。今天他好不容易才平复下心情來,自己卻一不小心又提到這件事,只怕李世民又要勃怒若狂、暴跳如雷了。
  卻見李世民神情宁定,道:“打仗要取胜,靠的終是將士效命。王世充為使鄭兵有進無退,在陣后以刀斧手押陣。這种法子只招怨恨,并不能真正驅使士卒為他那大鄭帝國拼命。我身先士卒,也只是為了激勵我軍戰士心甘情愿的沖鋒陷陣罷了。”
  房玄齡听他語气雖是凝重,卻并無焦躁暴狂之情,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那邊長孫無忌道:“大王勇冠三軍,賊眾雖強,終是難以傷及大王的。只是日后還是應該多帶些扈從保護,也好教我們不必太過擔心,以致要惊駭而亡了。”三人之中終究是長孫無忌對李世民的脾性摸得最清楚。他知道李世民為人爭強好胜,又喜炫耀自己的武勇,要他打仗時不沖在前頭,那是不可能的。倒不如順他心意,又可乘机以示忠心,豈不更妙?
  果然李世民大感欣慰,道:“好,你們也是關心我,我豈有不知?我以后會加倍謹慎的了。嗯,如晦兄,我讓你去探听尋相那些劉武周的降兵為什么會逃走,這件事辦得怎么樣?”
  杜如晦本來還想再勸李世民不要輕身犯險,但听他已轉了話題,只得順著他的問話答道:“尋相等降兵以前在劉武周手下時胡作非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歸降我軍后,我軍軍紀嚴明,他們受不了這种約束,因此頗有怨言。后來洛陽久攻不下,那些士兵都是代北人,思鄉心切,是以紛紛叛逃。听說尋相臨走時确是去找過尉遲恭,邀他一同逃跑。但尉遲恭沒有答應,卻也知情不報,替尋相隱瞞。”
  李世民悚然一惊,道:“有這等事!這么說,尉遲恭其實對我也有怨望了?”他始終對尉遲恭的事頗感疑惑,自問自己對他一直优厚有加,何以竟會發生這种事情?但他怕尉遲恭生出疑懼之心,一直不敢當面問他,只有命杜如晦暗中打听。
  “正是!尉遲恭其實對大王怨恨頗深,但經前几天大王親加撫慰,已消了許多,但仍常有不滿之言。”
  “真的?”李世民心中更惊,想:“尉遲恭若對我仍是心怀不滿,何以昨天又舍命相救?”
  杜如晦遲疑了一下,道:“不瞞大王,這都是因為《秦王破陣樂》之故!”
  李世民一怔,道:“這個我可不懂了。”
  “《秦王破陣樂》中极力譏諷劉武周及其部將兵士如何大敗虧輸、丑態百出,尉遲恭看了常面紅耳赤、憤憤不平。軍中其他舊將如程咬金等還乘机以此來取笑他。他二人早就斗得如烏眼雞似的,若非軍中紀律嚴明,嚴禁斗毆,其他各將又死死按住二人,只怕他們早已拼個你死我活了。尉遲恭引此為奇恥大辱,心中自然對大王怨懣甚深。”
  李世民倒抽一口冷气,半晌不語,道:“原來如此,我竟一直不知!這可如何是好?”
  杜如晦道:“我看這《秦王破陣樂》不能再演了。否則鬧得軍中新舊將士不和,得不償失!”
  “不!”李世民斷然道,“《秦王破陣樂》一定得演下去!決不能停!”
  房杜二人對視一眼,都為李世民的斬釘截鐵而又惊又惑,想:“這也太不講理了吧!一支小小的舞曲而已,犯得著為它而傷了尉遲恭等降將的心嗎?”
  他們哪里明白李世民心中真正的所思所想!《秦王破陣樂》每演一次,他李世民的武勇威風便會深深地烙印入士兵們的頭腦中一次。到他日戰事結束、軍士解甲歸田之時,唐軍士兵就會將這支舞曲帶到全國各地。這一來,他,大唐秦王李世民的威名就會傳遍大江南北、黃河上下。人人都會知道,這江山是他李世民打下的江山;這帝國是他李世民一手創建的帝國!以后在緩急之際,只要他登高一呼,馬上就會應者無數。這是他用心良苦地藏在民間之中的一股支持他的龐大勢力,豈能為一個尉遲恭而放棄?但這些用心,他當然是不便明言的,甚至不能在這個時候向這些心腹透露出來。
  “可是……”房玄齡猶想爭辯。
  “我不是說了嗎?《秦王破陣樂》一定得演!”李世民加重了几分語气。
  房玄齡見他目光中一陣寒气,心頭一凜,不由自主的縮了縮頸,話都唇邊,又吞了下去。
  但杜如晦仍是坐直身子,堅持道:“就算要演,也應將舞曲中描寫劉武周軍隊敗狀的段落刪去,只要著重我軍大胜即可。”
  李世民想了想,知道他說的在理,點點頭道:“好,修改之事,就交由你們來辦。”
  當下又談數句,長孫無忌等三人便退出去各自辦事。李世民又召來侯君集,將指示長孫安世居間扰亂鄭夏聯軍的信函讓他帶去夏軍營中。

  不几天,封德彝和蕭禹帶了新的圣旨從長安回來,李世民照例先看了內容。新旨中仍堅持授予李世民左元帥、李元吉右元帥之職,由二人共同處理軍務,但出現爭執時,以李世民的意見為准。李世民見了仍是极感不滿,心想:“本來說好了我是大軍主帥,當然應以我的意見為准了。這當儿卻硬是將李元吉塞進來,還處處抬高他、貶低我,分明是要与我為難!”但這新旨畢竟較舊旨為好,這時還不服從旨意的話,那就太大逆不道了,只好下令召集將士,開壇設香的宣讀了圣旨。
  李元吉听了圣旨之后,大為掃興,心想:“說什么有了爭執仍以李世民的意見為准,那么我這個右元帥又有什么實權?光是嘴頭上說得好听,我其實是個光棍空殼的狗屁元帥!”

  進入三月,鄭夏聯軍終成事實。竇建德先禮后兵,派人送信給李世民,要求唐軍退回潼關,交還奪取鄭國的土地。唐軍將領得知消息都甚為惊恐,封德彝、蕭禹、屈突通等均极力主張退守潼關。但李世民堅持搶占武牢与夏軍開戰,并將大軍一分為二,自己率領三千五百名驍勇兵將迎戰夏軍;余部由李元吉統領圍攻洛陽,并由屈突通等從旁協助。
  長孫無忌等听到李世民竟將留守洛陽的兵權真的交給李元吉,都頗感惊异,勸說李世民道:“當日大戰,齊王不惜假裝敗退也要陷大王于死地,今次他若重施故技,大王在武牢与夏軍苦戰,他卻在洛陽放松對鄭軍的壓力,到時大王豈不是有腹背受敵之險?”
  李世民歎一口气道:“其中凶險,我豈有不知?但唯今之計,除此之外,更有什么辦法?我若帶他一同打夏軍,他若又來一次臨陣敗退,夏軍不比鄭軍嬴弱,我可就真的要吃大虧了。若留他圍攻洛陽卻又不將兵權交給他,他畢竟名義上是右元帥,我做得太過分了,朝中來的封蕭二人固然會疑心,他也一定深深怀恨,必定要与我留下掌實權的人搗蛋,反而一定會發生變亂。如今我將兵權交了給他,只盼他有半點受寵若惊之心,或者能老老實實替我困住洛陽呢!”
  不出李世民所料,李元吉受了任命之后,竟象真的變了另一個人似的,天天勤于巡視軍營,事無巨細先与屈突通商量過后才作出決定,全收起了往日那种飛揚跋扈、獨斷專行的脾气。
  李世民領兵進占武牢,与夏軍對峙數日后,洛陽那邊傳來消息,說王世充見唐軍分兵去對付夏軍,便乘机出城挑戰,李元吉率兵擊退了鄭軍。李世民一听,大吃一惊!他雖將兵權授予李元吉,但實在是迫于無奈,內心深處并不以為李元吉真有什么能耐可以獨當一面。但如今看來,李元吉只要收心養性,倒也真能拼殺一下,這可就給了他极大的壓力了。若在他未及打敗夏軍之際,竟給李元吉破了洛陽,那么他這一年多來苦心經營的成果豈不是輕輕巧巧的就給李元吉摘了去?這种為人作嫁的蠢事怎能落到他李世民頭上來?他馬上雙管齊下,一面下嚴令禁止李元吉主動出戰攻打洛陽,聲稱洛陽防守器械太過厲害,不值得為破城而犧牲眾多士卒的性命;另一面則不斷挑釁夏軍与他接戰,急于要迅速滅平夏軍,好回師洛陽攻城。
  但竇建德似乎看穿他的心思,竟也來個堅壁清野、拒不應戰。李世民一急之下,不顧曾向長孫無忌三人許諾不再輕身犯險,決心以己身為餌來引夏軍出戰。
  三月二十六日,李世民率精騎五百,出了武牢,東行二十余里,沿途留下騎兵,由徐世績,程咬金和秦瓊分別率領,埋伏在道路兩旁,直到最后只余下尉遲恭及兩名士卒跟隨在他身邊,向夏軍軍營進發。
  這天正值陽春三月最明媚的日子,陽光淡淡的洒落下來,暖洋洋的和風吹得人身心俱爽。山野四處綠草如茵,春花在澗邊岩隙探頭探腦的盛放。鳥儿不知隱身何處,雖看不見其影蹤,卻听到它們或悠長或短促、或尖銳或清亮的鳴叫著。
  李世民赶馬沿著汜水河畔緩緩而行,清澈的水面倒映出胯下駿馬的身影,不由得心怀舒暢,詩興勃發,脫口吟道:“駿骨飲長涇,奔流洒絡纓;細紋連噴聚,亂荇繞蹄縈。水光鞍上側,馬影溜中橫。
  翻似天池里,騰波龍种生。”他話音剛落,跟隨的三人便都大聲喝彩:“元帥作的真是好詩!”
  李世民目光流動,望著尉遲恭,笑問:“尉遲將軍,這詩好在哪里呢?”
  “這個……”尉遲恭登時鬧了個大紅臉,張大嘴巴答不上來,好半天才憋出個“好嘛,就是好!”
  李世民一仰頭,哈哈大笑,道:“將軍乃是快人,理應快語;何以今日說話卻吞吞吐吐,難道是姓了‘尉(為)遲’,所以只能說‘遲話’嗎?”
  尉遲恭這下只會嘿嘿的跟著傻笑,連“遲話”也說不上來了。
  如果是旁人這樣拿他的姓名來開玩笑,他一定會暴跳如雷,一鞭就向那人打去。但如今卻是李世民,他不但不生气,反而深感榮寵。詩詞歌賦這些文人墨客的東西,他是個粗人,西瓜大的字識不了半擔,當然是不懂的。只是旁人叫好,他也就跟著附和。但是,作為一個武將,他至少懂得一樣東西----那就是勇气!他只佩服一种人----那就是有勇气的人!而李世民,就是他所見過的所有人之中最有勇气的人!好比現在吧,夏軍軍營中足有十万兵馬之眾,自己這邊卻只有四人,又已進入夏軍控制的范圍之內,雙方隨時可能突然遭遇,一場血戰一触即發!可是,李世民卻談笑自若,一路還吟詩作對,仿佛正在去的是一座花紅葉綠的游園,而不是到敵軍如云的戰陣上廝殺一樣。在沒有遇上李世民之前,他常自詡是天下第一勇敢的人,夸口說世上沒有什么地方是他不敢去,沒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干的。但見著李世民后,他不禁自慚形穢,仿佛是螢火虫飛到了太陽之下,光彩盡失。若果換了他處身于李世民的位置之上,是大唐秦王、全軍統帥,他絕對不敢如此輕易拿自己的生命作賭搏,去与夏軍作這种實力懸殊的拼斗。就算他不是什么一軍之帥,甚至不是什么戰將,僅僅是普通一兵,也不敢這樣几乎等于是單槍匹馬的去挑敵人的大營。就是現在,他一邊縱馬而行,一邊也禁不住左顧右盼,心中咚咚亂跳,害怕什么時候突然會有大批夏兵一擁而上,將他們亂刀分尸。風動葉落都會令他忍不住全身一震。這么一直處于高度緊張之下,他已開始感到唇干舌燥,本來不怎么猛烈的太陽也好象火辣辣起來,照得他額上直冒汗,猛一抬頭間竟會一陣頭昏眼花。他心中禁不住想,若李世民是敵軍中的一員大將,那么他就是世上唯一一個自己不敢向之挑戰的人了。
  李世民這時勒停坐騎,凝視水中倒影,歎道:“我向來极好弓馬。自從得了這匹‘颯露紫’后對它鐘愛异常,常常拉它到水邊,看它飲水嬉戲之態,真是百看不厭!我一直都想為它賦詩一首,以言其美,卻總是苦無良句。想不到今天一高興,無意之間得之,這真比破了夏軍的十万雄兵還教人歡喜。”說著,心下頗感遺憾,想:“只可惜無忌、玄齡、如晦他們沒跟著來。否則這時便可跟他們談詩論句了。尉遲恭雖是名將,卻不懂詩詞的事情,只能哄我歡喜的空口贊好,卻道不出這詩的妙處。嗯,不過無忌他們都是文弱書生,听見我四騎闖夏營就已夠嚇坏他們了;真的帶他們來了這儿,只怕真的會‘惊駭而亡’,就算不然也必定怕得半死,哪有心情与我談詩論句?唉,天下英雄,總是或者偏于文,或者偏于武,能文武全才者絕無僅有,我又何能奢望有人既能伴我沖陣殺敵,又能陪我談詩論文呢?咦,誰說天下無文武全才者?我自己不就是了嗎?哼,元吉啊元吉,憑你怎么能跟我比?就算是父皇、大哥,又豈能与我相提并論?天下之大,除我之外,更有誰能一統江山、掃平宇內?”他神采飛揚、思潮起伏,當真是心輕馬蹄疾,不一忽儿已走近夏營。
  只見夏軍營帳一座連著一座,一直延伸到天邊。柵欄上遍插大旗,在微風之下翻翻滾滾,直如大海之中洪波万頃一般。夏軍士卒進進出出,或四處巡視,或忙碌不休,便如雨前的螞蟻出洞一樣,密密麻麻,甚是駭人。
  當此情景,尉遲恭等不禁心中發毛,臉上不由自主的露出懼意。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想當年漢代的光武帝率十三騎就破了敵軍王尋、王邑百万兵馬的大營,以寡敵眾之中功業最盛的無過于此。今日我們四人欲挑夏軍十万大軍,比之光武帝還遜色了些,卻也足以笑傲古今了!”說著望著身后兩名兵士,道:“兩位的姓名還請告知,日后我要讓史官記下來,休要埋沒了英雄。”
  那兩名兵士只听得熱血翻涌,心情激蕩之下早將懼意拋諸腦后,齊聲道:“我等自當拼死力戰,決不讓敵人傷了元帥一根毫毛!”卻都沒提自己的姓名。
  尉遲恭瞪大了眼睛,喝道:“胡說!夏軍算得什么?怎能有本事傷得了元帥?”他見兩個小小兵卒都不害怕,自己反倒流露出恐懼之色,不禁羞慚交加,要借著這一聲大喝掩飾過去。說來也奇怪,他這么大喝一聲,感到全身毛孔忽地一松,恐懼之情象他身上的汗水一樣都流了出來消失無蹤。他心中暗暗稱奇,想:“無怪乎黑夜走路的人都喜歡大聲自言自語,原來真的可以給自己壯膽。”恍然大悟之余,忽在心里跳出一個對李世民大不恭敬的念頭:“他這樣大笑,是不是也在給自己壯膽?”
  卻見李世民笑容一斂,肅顏道:“我問你們姓名,怎么卻說出‘死’字來了?須知我唐軍之中,不論是將是卒,性命都比夏軍的要貴重,豈可輕言‘死’字?”
  二人一听,忙都下馬道:“元帥教訓的是!”左首一人便報道:“小的朔州人士,姓高名甑生。”右首一人也道:“小的姓梁名建方,也是朔州人士。”
  李世民笑道:“好,朔州果然是人杰地靈、英雄輩出!就請高甑生為左翼,梁建方為右翼,尉遲將軍与我為中軍。”說著一抖馬韁直往夏營沖下去。
  尉遲恭大叫一聲:“殺啊!”也緊跟其后。他心中豪气頓生之際也滿是羞慚。李世民并沒流露出半分他以為可看到的怯懼。他竟以自己的可鄙之心去度李世民的神勇!
  四人組成一個小小的軍陣,卻猶似有雷霆鈞之勢的直沖下去。四人來得太快,夏軍一時還沒能反應過來,李世民已彎弓搭箭,朗聲叫道:“我乃秦王李世民!避我者生,擋我者死!”說著已一箭射斃赶在最前頭的一個夏將。夏兵大惊,還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本能的便四散逃避,竟讓四人在夏營中縱橫來去,如入無人之境。
  李世民等在營中耀武揚威的射殺了一輪,夏軍已在惊慌中清醒過來,在將領的指揮下,五六千騎兵排山倒海般的出擊。
  李世民心中暗喜,想:“好個竇建德,終究讓我將你引出來了。”當下并不慌亂,命高梁二人先退,自己与尉遲恭殿后,放松了韁繩,故意徘徊遲疑的向營外慢慢的走,等著夏軍追上來。當追兵赶上來時,李世民用箭,尉遲恭用鞭,每發一箭或每打一鞭,必能殺死一人。追兵見他們如此凶悍,都感畏懼,漸漸的停下來不敢追赶。李世民見狀也勒馬相候,引得夏軍再追。如此一連三次,每次追到都有人喪命,李世民前后射殺數人,尉遲恭則鞭亡十余人,使追兵始終不能逼得太近。追了不到十里,李世民設下的伏兵便已紛紛出擊。但竇建德似乎早已看透李世民耍的把戲,一見伏兵出動,馬上退兵。唐軍最后只斬殺了三百余人,擒獲兩員偏將。
  李世民本已暗令全体步卒在帳中整裝待命,只等夏軍大舉進擊,以三道埋伏稍稍阻其勢頭后便出動步兵進行決戰,誰料竇建德异常謹慎,教他的謀划大半落空。而經此一役,夏軍吃了小虧,更是從此堅不接戰,李世民再怎么百般誘惑,總是無用。兩軍就這么僵持虛耗著,晃眼便過了月余。

  這天早上,李世民一起來就接到侯君集轉來的長孫安世的密函。他匆匆一覽便馬上急召長孫無忌三人,將信舖到他三人面前,說:“你們來看一看!”
  三人聚首一看,原來信中報告夏軍的國子祭酒凌敬向竇建德建議避開与唐軍正面作戰,轉而渡過黃河北上,奪取怀州、河陽,翻越太行山進軍上党,占領汾州、晉州,進攻蒲津,一舉奪下關中。竇建德對此謀略頗為動心,長孫安世來請示他應怎么做以配合唐軍。
  三人讀完此信,都是惊得手足俱軟。
  長孫無忌道:“竇建德若取此策,便是‘圍魏救趙’的妙著!我國傾全力圍攻洛陽,在關中兵力微薄,夏軍卻是集全軍之力攻擊關中,我軍一定無力抵御,他們簡直可以說是長驅直進,如入無人之境!我軍士卒多為關中人,一旦听說家鄉受襲,馬上就會軍心……”說到這里,他忽地頓住,但人人都已明白他吞回肚中的是怎么一句可怖的話。
  李世民面色鐵青,死亡的感覺又再襲上心頭。
  長孫無忌說的固然是理,但有些更隱蔽嚴重的東西便不是他們這些文人學士所能了解的,只有他這親身坐在統帥座上的人才會明白:夏軍要入侵關中,畢竟不是三天兩頭可以辦到的,真正的威脅并不在這里,而是唐軍自己的士气!洛陽久攻不下,人人都已厭倦透頂;竇建德与鄭軍合作,更是令軍心大震。全靠著他不斷的許諾洛陽馬上可以攻下、夏軍馬上可以被打敗,士气才勉強凝聚起來。大家都相信他說的話是正确的,都迷信他是戰無不胜的,都深信他沒一次會看錯敵人的,這才憑著他的意志堅持到今日!但一旦夏軍攻入關中,雖然洛陽仍可攻破,但連他自己都得承認:要一戰而滅夏軍已是絕無可能!從此兵連禍結,還有許許多多仗要打才能結束今日挑起的戰火。雖然他仍自負自己最后一定能取胜,但再也不能無視現實地向部將許諾說不消一年半載就可滅平夏國了。這樣一來,軍心就會全面崩潰,唐軍就會不戰而自敗;他將負辱終身,再無翻身的余地!
  他抬起頭,見三人都睜著惶恐的眼睛望著他,不由得咬了咬下唇,沉聲道:“我太低估竇建德了!他果然是個人物,能招攬到象凌敬這樣的人才。夏軍一個區區國子祭酒就如此厲害,可將我們都比下去了!”
  長孫無忌三人听了,都是面上發燒,低下頭去。三人知道李世民這么說,明里是贊凌敬了得,暗里是含有責備他們合三人的才智都不及他一人智謀深遠的意思。
  李世民暗暗歎了口气,知道此情此景之下,責備只能到這一地步,既要讓他們知道他的不滿,又不能過分傷了他們的心。當務之急還是要將危机擺在面前,驅使他們為自己而奮力拼一條出路來。于是說:“總而言之,不論用什么法子,一定得阻止夏軍進攻關中!”
  長孫無忌沉吟了一下,道:“為今之計,仍是只能靠安世。我們可以讓安世裝出憂急洛陽情勢的樣子,拼命游說竇建德不要放棄洛陽不救,反去攻打關中。安世這么做既可阻撓這項戰略,又顯得他為鄭軍盡忠,不會引人怀疑。”
  李世民皺眉道:“我只擔心竇建德并不見得會听從長孫安世的意見。這些天來我已不斷催促長孫安世去游說竇建德出戰。听說他已差不多是天天在那儿痛哭流涕的求,但竇建德始終不為所動。只怕他今次就算哭啞了嗓子,夏軍還是要我行我素的去打關中。”
  長孫無忌道:“僅僅動之以情是不夠的,還要誘之以利。不妨叫安世花錢賄賂夏軍將領,由他們之口來游說竇建德,會有效得多。”
  李世民點點頭道:“此法可以一試。”
  當下又商議了半天,也未能想出更好的法子。李世民雖仍覺無甚把握,但也沒有辦法,只好命三人回去再想。
  他步出帳中,遙望夏軍營地,心中千頭百緒,极是煩惱。正在此時,忽听一個聲音在身邊說:“元帥在為夏軍不肯出戰而煩惱吧?”
  他回頭一看,見說話的正是侯君集,便道:“正是。這趟你去夏營,可還探到了其它什么消息?”
  侯君集仍是一副畢恭畢敬之色,道:“回稟元帥,竇建德其實很想与我軍開戰,只是他不敢罷了。”
  “哦,真有此事?”李世民頗感惊愕,招手領他進入中軍帳中,讓他坐下,道:“你有什么見解,請詳細道來。”
  侯君集斂眉低目的道:“竇建德實在是迫于無奈才使這堅壁清野之策的。元帥試設身處地的替他想想,時日拖得久了,最終是對夏軍不利。王世充那邊已經快支持不住了,一旦他終于守不下去,投降了我軍,齊王就可率余部与我軍會師,合力攻擊夏軍。夏軍的兵力現在本多于我軍,到時形勢逆轉,反成我眾他寡之勢,他還豈有不敗之理?但我軍比他們精銳得太多,正面作戰只會教他們吃虧,所以這才一直不敢出戰。”
  李世民心想:“他這話說得再對也沒有了。但我就是不能讓李元吉先我而破了洛陽,搶了我的功勞,這才急于与夏軍決戰。這真是兩難啊!”
  侯君集見他皺眉不語,不表贊同,忙道:“末將見識淺陋,不及元帥高瞻遠矚,想來是說錯了,請元帥指教!”
  李世民道:“不,你說的沒錯。正是因為竇建德想戰而又不敢戰,他才想出這‘圍魏救趙’、轉攻關中的毒計!”當下簡略說了長孫安世信中透露的凌敬的提議。
  侯君集淡淡的听完,并不露出惊訝慌張之色。李世民見他如此從容鎮定,心念一動,道:“君集似乎成竹在胸,早有對付之策。”
  侯君集欠了欠身,恭謹的道:“末將只是有個貽笑方家的想法,不值一提的。”
  李世民忙道:“但說無妨。”
  侯君集道:“末將以為,如今夏軍既然只是不敢与我軍開戰,而非不愿;那么只要打消他們對我軍的恐懼之心,誤以為可以輕而易舉的將我軍擊敗,則不等我們引他們出戰,他們迫不及待的便會殺來,哪里還耐煩繞這么一個大圈子去打關中呢?”
  李世民頓覺眼前一亮,仿如茅塞頓開,想:“不錯,不錯!我怎么從沒往這個方向想過呢?我只一味想到如何阻止竇建德采納凌敬的妙計,卻沒想到誘他想出另一個看似比凌敬的妙計更‘妙’的計策,自然就能令他放棄凌敬的策略了。我跟無忌他們,竟都是鑽了牛角尖啦!”他心頭一喜,頃刻間心如電轉,已想到了絕妙的法子引竇建德上當,忍不住笑逐顏開,一把抓住侯君集的手道:“君集,你今次可幫了我一個大忙!”
  侯君集受寵若惊,忙起身跪下道:“末將何德何能,能受元帥這等過譽!”
  李世民扶起他道:“不,你聰明絕頂,我果然沒看錯人!”待侯君集坐下,又道:“你這想法大有道理。那么依你之見,夏軍最怕我們的是什么?只要讓他們誤以為我軍已失了這种令他們畏懼的优勢,他們一定會樂于出戰。”
  侯君集道:“依末將愚見,夏軍最害怕的是我軍的騎兵!當日元帥僅以四騎就敢直闖夏軍大營,就是看准了夏軍不擅騎兵,人數雖多,要傷到元帥卻是千難万難。”
  李世民心想:“侯君集這小子果然厲害!我以為這一點只有我看得清楚,因此上次闖營看似冒險,其實無甚凶險。這微妙之處,無忌他們是文人,看不出來倒不足為奇;但尉遲恭等武將似也瞧不破這其中奧妙。侯君集卻竟看出來了,确是奇才!”
  侯君集繼續道:“竇建德早听說我軍擅長野戰,當日親見元帥的神勇,就更知道夏軍決計無法在騎兵上胜過我軍,因此雖心焦火燎的急欲与我軍開戰,終于還是不敢輕舉妄動,主動向我軍挑戰。”
  李世民點點頭,歎道:“竇建德确實有過人之能!他是我所遇到過的統帥之中最難對付的一個。”
  侯君集道:“若我軍竟突然沒了騎兵,那么就是夏軍出戰而又能打敗我們的天賜良机了!”
  李世民面上漸漸浮起笑容,悠悠的道:“誰曉得呢?或許真有這樣的‘天賜良机’。就算沒有,至少我們可以制造一個出來奉送給他們吧。”說著走到窗前,向外凝神想了一會儿,忽道:“我軍來此已有月余,糧草還夠用吧?”
  侯君集見他忽有此一問,先是一怔,隨即已明白他的用意,嘴角向上一掀,露出一個詭秘的笑容,道:“供應士卒應是沒有問題的,但我軍馬匹太多,天天都要吃掉大量草料,只怕糧草會漸漸緊張了。”
  李世民望著外面黃河的滾滾濁流、對岸的青青草地,道:“黃河北岸有大片上好的牧草,何不赶馬過去喂養,可節省下我軍有限的糧草?”
  侯君集裝作皺眉的樣子,道:“只是這么一來,夏軍見了,便會知道我軍糧草不足,以致要到河北牧馬。他們若乘著我們牧馬的時候來攻打,我軍的騎兵沒了馬,可就不能打胜仗了。”
  李世民輕輕一笑,道:“是啊!不過夏軍未必有那么好的探子,會將這等微末小事都探听到,也不一定會報上去給竇建德知道,他知道了也不見得就會這么想呢。”
  侯君集道:“長孫安世大人洞微見著,又忠于鄭夏兩軍,他自然會將這一切轉告竇建德,并且向他詳細剖析其中對夏軍的好處的。”
  李世民歎了口气道:“那我們可就糟了!夏軍打來時我們的馬都在河北,豈不是要大敗虧輸?”
  侯君集神秘兮兮的道:“也不一定就要糟的。只要能确切知道夏軍發動攻擊的時間,我軍能及時將調到河北的馬匹送回來,那就可以在夏軍以為我軍沒了騎兵時突然又有了騎兵啦!這一切,自是要靠長孫安世大人對我軍的友誼了。”
  李世民哈哈大笑,侯君集也跟著干笑了几聲,跪下來道:“恭喜元帥!元帥就要一戰而破滅夏軍,洛陽也指日可下了!”
  李世民伸手扶起他道:“夏軍覆亡,全靠你了!”
  侯君集心中一陣激蕩,忙低頭道:“元帥謬贊了。這是長孫安世大人的功勞。”
  李世民一擺手,輕蔑的道:“他!不過是為了苟延殘喘才向我乞命,哪象你智能雙全,既能冒險穿梭于兩軍之間,又深謀遠慮,為我籌划此等上上之策?”
  侯君集躬身道:“一切全賴元帥智計無雙,末將豈敢居功?”
  李世民道:“你不必自謙!這當儿先去休息一下,我馬上寫了复函,由你交去給長孫安世。”

  當竇建德打算接受凌敬的建議時,長孫安世聯同王琬,跪在他營外日夜哭泣,反對他這种离棄鄭軍的“不義”之舉;同時暗地里用金銀財寶賄賂夏軍將領,讓他們异口同聲指斥凌敬的計策是“紙上談兵”。就在竇建德舉棋不定之際,忽有探子來報,說唐軍已耗盡喂馬用的草料,以致要牧馬河北。這消息一傳開,登時喜得夏軍上下一片歡騰,連開始時最懼怕唐軍騎兵厲害的戰將都爭先恐后的要求出戰,惟恐錯過了這次敗滅唐軍的立功良机。竇建德見此情景,也深信自己在冥冥之中有上天幫助,注定了要一舉擊滅大唐,然后挾大胜之余威攻破洛陽,從此一統中原、君臨万民!
  可是,他發夢也沒想到,就在他作出攻擊唐軍的決定后還不到兩個時辰,夏軍的整個行軍方略、布陣之法乃至發動攻擊的具体時刻都全部被李世民所掌握。他犯了一個無可挽回的、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大錯----他不該當著大鄭使者長孫安世之面下令攻擊唐軍。
  鄭軍預定五月二日發動總攻,李世民便于五月一日北渡黃河,故意留下千余匹戰馬在那里吃草,并在當天傍晚回到武牢,召集眾將安排次日迎擊夏軍的戰略。
  五月二日,竇建德果然傾全軍之力,從板渚直扑牛口,筑營列陣,北到黃河、西到汜水、南到鵲山,連綿達二十里,向唐軍展示實力。
  李世民率領眾將登上高崗眺望,冷笑數聲,道:“夏軍自從在山東起兵以來,從來沒有遇過真正的強敵,百戰百胜之余自以為真的是無敵雄師。但看他們今日的行軍,可知其不過爾爾!他們正在穿越險境,卻大聲喧嘩,可見缺乏軍紀;過分逼近我軍,可見對我軍心存輕視。軍紀不嚴又驕傲自大,焉能不敗?我們不妨按兵不動,等候他們士气衰竭。列陣備戰太久,士卒就會饑餓,勢將后撤。到時我軍突然乘勢進擊,無不胜之理。我跟各位打賭,過了中午,一定將他們擊破。”于是下密令調回在河北的戰馬,讓騎兵准備好在營側的山谷之中埋伏,只命步兵在前線阻攔夏軍的攻勢。
  竇建德見唐軍果然只有步兵接戰,更堅信對方已失去了最擅長的騎兵,更急于攻擊唐軍。他派騎兵三百名橫渡汜水,直逼近唐軍大營一里外才停下,派使節對李世民說:“請挑選精銳武士數百人來跟我們玩一場游戲!”
  李世民听他們出言輕佻,簡直當自己已是囊中之物,不怒反笑,道:“好啊,夏王有命,本帥自當奉陪到底。”便命王君廓率長矛軍二百人迎擊。雙方交戰,互有胜負,各自回軍。
  這時王琬乘著當年楊廣的御騎青驄馬,穿著華麗鮮明的鎧甲,從側面走到陣前,向唐軍夸耀。李世民眼尖,一下便看到他騎的是匹良駒,忍不住注目良久,贊歎道:“那位小將軍騎的真是一匹好馬!”
  尉遲恭探頭一看,馬上一拍胸膛,道:“只要是元帥喜愛的,末將去給搶回來!”
  李世民忙道:“千万別魯莽!一匹馬算得什么?為它折損一員猛將可就太不值了。”
  尉遲恭一挺胸道:“元帥放心!末將再不濟,也決不會折損在夏兵手上。”
  李世民張眼一望,只見夏軍此時已顯出饑餓疲憊之態,有些坐下休息,有些聚到汜水邊爭奪飲水,徘徊不定,已有撤退的跡象,便點點頭道:“你領二人跟從你,若夏軍紋風不動、嚴陣以待,你就不要搶馬了,馬上回來!若夏軍騷動不安,你一搶了馬就可以傳令大軍跟隨沖陣。”
  尉遲恭領命,喚了高甑生和梁建方二人,三騎直沖入陣中。三人如猛虎扑擊,夏兵都認得他們是當天闖營的,余威鎮懾之下竟都不敢上前攔截,一陣騷動下紛紛閃開。那王琬還沒看清發生了什么事,三人已沖到面前。高甑生揮動長矛為二人掩護,尉遲恭一伸手象老鷹捉小雞一般將王琬整個人抓起來,梁建方順手已牽過馬韁。只在眨眼之間,三將已拔轉馬頭往唐軍陣中奔回。
  李世民見三人如出入無人之境,夏軍士兵惊惶失措、遲疑不定,知道時机已到,不待三人回歸本陣,已下令大軍出擊。他率領輕騎先發,命主力隨后跟來。
  這時夏軍中軍帳中竇建德正与文武百官商討,忽听說唐軍已搶先發動,忙下令騎兵迎擊。可是那些文武百官惊慌之下都一齊堵在帳中,傳令的軍士竟無法出去傳達號令,竇建德只好先指揮文武百官退出。就在這一進一退之間,唐軍已大批殺到。竇建德無奈,只得命夏軍先向東坡撤退,立穩腳跟后再反身扑殺。
  兩軍剛一接戰,唐軍稍稍失利,李世民傳令埋伏的騎兵出動。夏軍突然見唐軍騎兵從天而降,都是大駭,連連后退。李世民率程咬金、秦瓊等大將卷起旗幟,殺入夏軍陣地,一直穿透到陣后,將大旗豎起。夏軍一見,登時大亂,紛紛逃散。唐軍追擊三十里,斬殺夏軍三千余人,其余有一半逃散了,另一半為唐軍俘虜,其中還包括竇建德在內。
  李世民將一般士兵戰將全部釋放,將竇建德、王琬、長孫安世等裝在囚車里,押回洛陽城下,向王世充展示。竇建德与王世充遙遙對話,都是泣不成聲。
  李世民放了長孫安世,讓他進城去將夏軍敗仗之事跟王世充講,逼他投降。王世充走投無路,只得答應,但要求免其一死,否則宁死不降。李世民只盼快快攻下洛陽,哪里在乎王世充是生是死,便一口應承下來。
  于是五月九日,王世充帶同太子及其他文武官員二千余人,換了白色的降衣,到唐軍營門請降。李世民見他匍匐在地,汗流不止,便笑道:“鄭王不是向來視我為乳臭未干的小子嗎?怎么今日見了小子這么恭敬?”
  王世充惶恐不已,只有不停叩頭的份。
  李世民見占足面子,便一笑而罷。當下一邊派人飛報長安有關洛陽陷落的喜訊,一邊整頓軍隊入城。
  長安那邊的李淵接到喜報,真是惊喜交集,恨不能馬上出巡洛陽,炫耀炫耀他終于真正成為一國之君的威風。他又早听說洛陽宮中有許多美貌女子,是當年楊廣被殺后在江都的离宮迷樓中收藏的美人,不禁垂涎三尺,當下急派張雪艷前往洛陽代為挑選美女。
  誰知他還沒歡喜多久,李元吉的告密奏函已緊跟而來,痛訴李世民一入洛陽就封鎖皇宮,將几乎所有金銀珠寶搜挖藏匿起來,令他李元吉什么也得不到。另一方面,張雪艷也派人來告狀,說李世民將宮中所有年輕女子放還民間,令其自行選擇夫婿嫁人,宮中留下的都是年老色衰、無法出嫁也不愿回到民間的老宮女,害得她選不出美女。李淵一听,那惊喜之情中的“喜”字登時飛到爪哇國去,只剩下一個“惊”字。李元吉更連續不斷來奏,說李世民在洛陽徘徊不肯班師,反心已露,要求李淵下旨宣布李世民犯上作亂,馬上遣軍來征討。李淵自然不敢真的按他說的來做,只能急派特使去洛陽催請李世民回師,又暗中下令關中潼關等各處要塞關隘屯兵警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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