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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唐軍与劉黑闥軍在魏州相遇,李建成采納魏征“恩威并重”的建議,把虜獲的劉軍將士全部釋放,讓他們去向還在抵抗的軍隊宣示降者得赦的意思。不久,劉黑闥糧草吃盡,部下紛紛叛變,只得退守大運河的永濟河段,欲与唐軍背水決一死戰,以求一逞。但兩軍未及接戰,劉軍已軍心崩潰。劉黑闥只得逃往饒陽,投奔其好友諸葛德威,卻被他出賣,終致身死。劉軍遂告覆滅,李建成凱旋而還。
  李淵聞訊大喜,大排宴席為李建成慶功,說:“我儿治理朝政有條不紊,想不到連統軍作戰也無往而不胜,文武全才,真是國之柱石啊!”
  李建成起立躬身謙道:“那是托父皇洪福、將士用命,儿臣忝居大功,實在慚愧無地!”
  “好,好!”李淵更是歡喜,“你不居功自傲,那就更是難得!”
  李世民听在耳中,只覺句句都在刺自己,說不出的憤懣郁怒,卻半句話也發作不得,還不能在面上顯出絲毫嫉恨不忿之色,反倒要強顏歡笑,真是苦啊!只有猛灌一杯酒,只盼能將滿腹苦水稍稍沖淡。
  只听李淵得意洋洋的聲音在殿中回蕩:“大郎用兵原來也這般神妙,實令為父大開眼界!此等將才,豈可白白浪費?這樣吧,為父將陝東道大行台、山東道行軍元帥及河南、河北諸州都划撥給你掌管,如何?”
  李世民一听,更是气不打一處來,手中一緊,竟將拿著的一把銀勺的柄子都折斷了。原來那陝東道大行台是李世民身兼數職中的一官,李淵這么說,豈不是將他置于李建成的直接管轄之下?俗話說得好:“不怕官,只怕管!”這一來,他李世民可就全給李建成鉗制得動彈不得了!
  偏生李淵還放不過他,轉頭故意問道:“二郎,你看為父這么做,好不好?”
  李世民一咬牙,勉強壓住心頭怒火,道:“父皇英明,一切全憑圣意獨斷,儿臣何德何能,敢妄下判論?”
  李淵哈哈大笑,道:“既然連二郎也贊成,那就這么辦好了!”

  宴罷,賓客散去,李建成卻故意留連不返。李淵看出他有話要說,便慈愛的道:“大郎,你有什么心事要跟我說么?”
  李建成道:“父皇真是明見万里!儿臣……儿臣有一件事要求父皇成全。”
  “嗯?”李淵頗覺詫异,“有什么事你自己辦不了,反要來求我?”
  “是……是……”李建成未語先赧顏,“是跟突厥公主燕儿有關的。”
  “哦,原來如此。”李淵忍不住失笑,“瞧你這靦腆的樣子!你是想娶她入門,是吧?那好得很啊!你跟她聯姻,可以籠絡突厥,于公于私都是件美事。”
  李建成大喜,道:“這么說,父皇是同意的了?”
  “當然了,你真是個痴儿!好啦,過几天為父就派使節到頡利那儿提親,你若這么心急,就在下個月擇個吉日跟她成婚吧!你打算給她個什么封號?‘燕妃’怎么樣?”
  李建成一愣,道:“父皇,儿臣的意思是想娶她為正妻,立為‘太子妃’!”
  “什么?”李淵大吃一惊,坐直了身子,“你說什么?”
  李建成暗感不妙,但事已至此,只好硬著頭皮說下去:“燕儿乃突厥公主,身份非同小可,豈能讓她居側,受這委屈?儿臣欲廢了冰儿,改立她作太子妃。”
  “此事万万不可!”
  李建成听父親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不覺一顆心直往下沉,道:“為什么?父皇不是剛剛才說我跟她聯姻,可以籠絡突厥,于公于私都是件美事么?我立燕儿為太子妃,頡利對我朝一定更加感激不盡!”
  “唉呀大郎!”李淵長歎一聲,“你身為儲君,卻怎地如此糊涂!我們只是要籠絡突厥,可不是要巴結他們!如今我國新立,積弱不振,這才不得不向突厥稱臣。但這終是權宜之計,我堂堂中土大國,難道真能心甘情愿千秋万載奉那蠻夷之邦為主?他日我軍強大,必定要踏平漠北,將突厥歸于版圖之內。可是你今日若竟娶這突厥公主為正妻,那就成了頡利大汗的女婿,在名分上先就輸了個一塌糊涂,以后還怎能名正言順、理直气壯的去征伐突厥?”
  李建成不住的眨巴眼睛,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但他終究不死心,又道:“可是燕儿多次襄助我軍削平群雄,可見她對我朝并無异心。”
  李淵搖頭道:“我并沒說燕儿對我們心怀不軌。但她說到底是突厥公主,這名份上的東西,不可不防!你歡喜她,要娶她入府,為父決無异議;但要她以正妻的身分入門,當上太子妃,日后還要作為皇后母儀天下,那就絕不可以!此事我的意思已跟你說得很明白,也不會再作任何改變,你自己回去好好反省反省吧!”
  李建成無奈,只得辭別了正要离開,才到門邊,又被李淵叫住:“大郎!”
  李建成回頭應道:“是!父皇還有什么吩咐嗎?”
  “大郎!”李淵語重心長的道,“你身為太子,應該時時刻刻記著一件事:你一舉一動不僅是你一人的所作所為,還關乎國家体面、朝廷觀瞻,不可隨心所欲、縱情放性啊!”
  李建成心中卻想:“我身為太子,還是不能隨心所欲、縱情放性,那跟凡夫俗子又有什么不同?”但口中仍是應了一句:“儿臣自當謹記父皇的教誨!”便退了出去。
  李建成灰心失意的回到東宮,迎面便見冰儿冷冷的打量著他,心中的委屈霎時化為怒气,道:“你還在這里干什么?”
  冰儿滿面鄙夷之色,道:“我在這里干什么?我是太子妃,是這東宮的女主人!你以為我在這里干什么?”
  李建成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在父親面前是不得不忍著的,在冰儿面前還用客气?怒吼道:“你別得意!明天我就接燕儿進來住!你……你在這儿也待不長久,我今晚已經跟父皇說了,要改立燕儿做太子妃!”
  冰儿面色大變,霍的站起來,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厲聲道:“皇上怎么說?他不會同意你胡作非為的,是不是?”
  李建成一手推得她騰騰騰的倒退數步,惡狠狠的道:“你別指望能拿父皇來壓我!他保得你一時,保不了你一世!他日我登上皇位之日,就是你死無葬身之地之時!”說著揚長而去。
  冰儿悲憤填膺,望著他的背影,低聲道:“好,好!你不仁,那就別怪我不義!”

  自李建成滅平劉黑闥回師之后,他跟李世民之間的角力便起了微妙的變化,那种“只知有秦王,不知有太子”的話已沒有人再提起。趨炎附勢之輩眼見太子漸漸勢大,秦王卻寸寸失利,全都見風使舵,轉投李建成而去。李建成遂對魏征言听計從,事事稱心如意,但有一件事卻是屢屢碰壁,令他大為惱火。原來魏征向他建議向秦王府中的文官武將下手,對他們示恩籠絡,就算不能真的誘他們背叛李世民,也可离間他們与李世民的關系。李建成深以為然,于是大批金銀珠寶送到房玄齡、杜如晦、尉遲恭、秦瓊、程咬金等人府上,但每次都是毫無例外的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這個他倒不感到奇怪,只因李世民長年在外征戰,擄掠必多,要跟他拼財力,自己決非其敵手。自己能送一車金寶,李世民就能送三車!令他感到不可思議的卻是,當李世民知道他對其下屬作出這种种示恩之舉后,竟還是對這些人信之不疑,讓其出入臥內,不顯半分猜忌。他忍不住打從心里暗暗佩服李世民,想:“假若他向我的下屬如王圭、魏征等人大派金銀,我就決難不動半點猜疑之心了。”忽又在心頭浮上一個疑問:“李世民手上的錢多的是,他怎么不用來收買我的親信呢?”但轉念之間已為自己找到答案:“那有什么奇怪的!我的勢力已明顯壓過了他,他秦王府的人能不轉過來投奔我已是難能,東宮里的人更是個個樂于為我效命,又豈是他區區金銀可以收買得了的?他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也就免得白費气力了!”這么一想,益發的覺得自己的太子之位真是穩如泰山!
  然而就在得意之際,他不久就感到李世民的打擊已落到頭上。這天,李淵急召他入宮,一見面就怒气沖沖的往他面前將一份奏章摔下來,喝道:“你瞞著我真是好事多為啊!”
  李建成見父親如斯震怒,嚇得心膽俱寒,忙撿起來一看,原來是一份“親啟密奏”,指控他秘密搜羅四方驍勇,編成長林軍駐守東宮,意圖不軌云云。他讀罷冷汗直冒,心想此事我辦得隱蔽之至,怎么會有人知道?往署名的地方看去,卻見那里缺了一角,似是已被李淵故意裁了去。他呆了一呆,忙跪下叩頭道:“儿臣該死,儿臣該死!儿臣只是擔心東宮防衛不足,這才征集勇士加強兵力,并無其他用意,請父皇恕罪!”
  李淵怒容稍霽,道:“你若真是這么想,那就該來跟我說,由我來增加你東宮衛隊的編制。你這樣私底下擴張兵力,跡近叛逆,若要從嚴拿辦,你這太子之位也不保!”
  李建成大惊,用力頓首,叫道:“儿臣絕無异心!父皇明鑒,父皇明鑒!”
  李淵“哼”的一聲,道:“為父當然知道你別無异心,否則早就廢了你了!這次就饒過你一遭,回去馬上將這‘長林軍’解散了!以后你行止需多多檢點,再有下次,為父就不客气了!”
  李建成連連謝恩,這才站起來。
  李淵面色一緩,道:“大郎,為父向來信得過你,你不要做出這等傷我老父之心的事來!那二郎領兵在外專斷獨行太久,又給身邊那群讀書漢教坏了,非复我昔日之儿!難道你才帶了一次兵,就也學得如他一般?”
  李建成又是慚愧,又是惊懼,低著頭道:“儿臣不敢!儿臣知錯了,以后再也不會作出這等蠢事來!”
  當下他退了出來,迎面見李元吉走前來,問他:“我听說父皇不知為了什么事對你大發雷霆,忙赶來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建成拉他到僻靜無人之處,將密奏之事說了,皺眉道:“也不知是誰這等陰損,故意查出我這秘密,向父皇揭發!”
  李元吉冷笑道:“那還有什么可怀疑的?除了李世民,更有誰會干這种下三濫的事?”
  李建成回想那奏章上的字,道:“可是我看那奏章的字跡跟他的完全不同。”
  李元吉歎气道:“你怎么就這么死心眼?他既是要寫密奏告你的狀,又怎會自己動筆,讓你看出是他干的好事?當然是他手下那些蝦兵蟹將替他寫的了!”
  李建成恨恨的道:“其實他自己也私蓄武士、心怀不軌。只是這廝辦事倒真是手腳伶俐,我明明知道有這么回事,就是抓不著他半點把柄,否則告發到父皇面前去,我們就可乘机游說父皇削了他的王號!”
  李元吉不以為然的道:“要收拾他,那又何用繞這么個大圈子?我看最方便快捷的法子,就是將他一刀殺了,豈不痛快?明晚父皇跟他要到我府中來喝我那孩儿的滿月酒。我想好了,就叫我王府里護軍宇文寶埋伏在臥室里,席間便將他刺死,從此一了百了!”
  李建成惊道:“你千万別輕舉妄動!”
  李元吉气道:“怎么?他這樣害你,你還要回護他?還是你膽小怕事,不敢動他?我跟你說,此事在我府里發生,父皇要怪罪也怪不到你頭上。你若真的怕見廝殺,那么我將要動手時擲酒杯為號,你就借口要去如廁回避開去就是了。”
  李建成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父皇明晚也在席間,你突然發難,在他面前動刀動槍,豈不嚇坏了他老人家?若一個不小心還傷著了他,這罪名可就擔得大了!”
  李元吉不耐煩的道:“你這也怕、那也怕,怎么跟李世民斗?”
  李建成不答他,心想:“是我跟李世民斗,又不是你跟李世民爭,你那么熱心賣力干啥?只怕你對我的太子之位,也是不怀好意!”
  李元吉看他面色,似是瞧穿他的心思,冷冷的道:“好吧,你不愿作不孝子,那就算了!我這么做丑人,還不都是為了你?于我有何好處?”說著撇下李建成,掉頭走了。

  武德七年六月,李淵到宜君縣仁智宮避暑,命李建成留守長安,帶了李世民,李元吉及一眾妃嬪往北而行。
  李建成上次受了李淵責備,不得不撤了“長林軍”的名號,但他并沒將這辛辛苦苦搜羅來的衛士散掉,仍由原來的衛士頭領楊文干帶著轉移到了慶州,命他繼續擴張衛隊兵力,以備日后之用。這時他乘著李淵离開京師,便派了東宮郎將爾朱煥、校尉橋公山二人去向楊文干探听衛隊擴張的事情,順便送去金甲一副,以示慰勞。
  不料爾朱煥、橋公山二人半路上竟轉向仁智宮,以金甲為物證,指稱李建成以鎧甲為密號,命令楊文干起兵謀叛。同時,宁州司馬杜鳳舉也飛馬馳到仁智宮,當面密告楊文干正在招兵買馬、意欲作亂!
  李淵聞報,惊怒交集,只欲馬上將李建成捉到跟前來問罪,但轉念想到他据守長安,手握重兵;自己在仁智宮只有不足一百人,還無險可守,不覺惊出一身冷汗,忙親寫手詔,假裝是為了別的事情,要他來仁智宮晉見。
  李元吉在李淵身邊看到這一切,連忙派飛騎赶在李淵手詔到達之前將消息報知李建成。
  李建成一接到密報,嚇得魂不附体,急召魏征、王圭二人,將事情說了,大聲道:“父皇對我已起了猜忌之心,這仁智宮我万万去不得!不如我馬上發兵,占領長安,与楊文干會師,進襲仁智宮,斬殺李世民,請父皇禪位于我!”
  “此舉万万不可!”魏征厲聲相抗,“太子若行此險著,那就正中了李世民的奸計!”
  “李世民的奸計?”李建成牙齒直打架,“你說這件事是他背后策划的?”
  “正是!”魏征望著他,“太子若真想我們幫您,就請不加保留的答我一句:您派爾朱煥、橋公山二人去慶州,是不是真的叫楊文干作亂?”
  “當然不是!”李建成聲嘶力竭的叫道,“我已穩占李世民的上風,不消一年半載就可以將他克制得再無反抗的余地,我干嗎要在這個時候鋌而走險、行那兵凶戰危之事?再說,講到行軍打仗,我怎是李世民的對手?我便再笨,也不會笨到揚他所長,跟他在戰場上決胜負!”
  “這就是了!”王圭接口道,“這爾朱煥和橋公山,只怕已被秦王收買,成了內奸,所以才作出此等誣陷殿下的卑鄙行徑!殿下雖不是命楊文干作亂,但他本是‘長林軍’隊長,太子沒將他遣散,反留在慶州,實為不妥。秦王一定早知皇上為‘長林軍’而責備殿下之事,這次便借題發揮,讓他二人捏造罪狀,強加到太子身上。皇上有了‘長林軍’之事的成見在先,他要入罪殿下,可就加倍容易了。更何況這兩個內賊,名義上是我們東宮的人,讓我們自家人去揭發所謂的‘陰謀’,不但易于取信皇上,秦王還可以顯得置身事外,跟此事毫無關連!”
  李建成額上黃豆大的汗珠直滾下來,雙眼發直,嚷道:“那怎么辦?那怎么辦?李世民就在父皇身邊,父皇既已惱了我,他便再對我下什么讒言,父皇也會听入耳中!我豈不是死路一條?事到如今,只有將錯就錯,起兵一搏好了!”
  魏征大叫道:“殿下!秦王就是猜准了殿下惊懼之下一定會手足失措,六神無主,索性舉兵自衛!他既已計划周詳,必定早有布置,只等殿下一踩進他的陷阱中,便放出手段來,加害殿下。到了那時,他就成了挽狂瀾于既倒的絕世英雄;殿下呢?殿下就成了犯上作亂的奸惡之輩!他名正言順的就奪了你的儲君大位,還半點不負謀兄惡名!此計之毒辣,就在于此啊殿下!”
  李建成听他說得沉痛,不覺心中一陣悲涼,道:“可是我又能怎么辦?他如今去了仁智宮,我卻据有長安,此時起兵,或可仍有一線生机;否則我到了仁智宮,那就是羊入虎口,再無生還之机了!”
  王圭急道:“殿下就算如今起兵,也決無生還之机!秦王雖不在長安,但他手下猛將如云,除尉遲恭隨他去了仁智宮外,其余秦瓊,程咬金等都在京師,秦王府里也暗藏兵馬。我們一旦起兵,這些人必來跟我們搗蛋,我們外有強敵,內有賊兵,內憂外患,怎能對付?再說,京師之外,除了山東諸州會听令東宮,余者如河南等重地均是秦王的勢力,我們又怎可与之抗衡?”
  魏征也道:“最糟的還是,如今皇上在秦王掌握之中,他若來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發令全國勤王,抵抗我們,我們以一城之兵又豈可与全天下兵馬相抗?”
  李建成雙足發軟,騰的跌坐在椅上,道:“那怎么辦?那怎么辦?難道束手待斃,等著李世民陰謀得逞,我就背負逆子奸臣的罪名被他誅殺?”
  魏征沉吟良久,道:“唯今之計,就是殿下立刻奉詔,赶往仁智宮,向皇上揭破秦王的奸險!”
  “不行!我不能自投羅网!”
  “殿下并無叛逆之心,又何來‘自投羅网’之說?殿下遵奉皇上旨意,那就是拆穿秦王對殿下誣陷的最好辦法!”
  王圭也道:“魏公言之有理!皇上向來寵信殿下,這次只是受秦王糊弄,這才亂了方寸。殿下此去仁智宮,先不必急于自辯----皇上正在火頭上,辯亦無用,反被他目為狡辯!不妨先動之以父子之情,只要皇上不馬上動念殺殿下,那就可以延緩一下秦王的奸計,事情就有了可以回旋的余地。”
  “但……但我派爾朱煥、橋公山二人送金甲給楊文干是确有其事,父皇真要据此定罪,我……我……”他說到半途,一句“難逃一死”,終究說不出口。
  魏征冷靜的道:“殿下不必太過惊慌,私贈金甲只是小過,罪不至死!我們可以策動朝中宮里与殿下交好的大臣、妃嬪替殿下在皇上面前說情,以求皇上從輕發落。但殿下執意抗旨,那就真的是滔天大罪、巨禍立至!”
  李建成看看二人,終于猛一點頭,道:“好,我就依你們所說而行!只是……只是不知是否還能保得性命,与兩位相見了。”
  二人听他說得凄涼,都是心中戚戚焉。但此時已非多說此等傷心話的時候,忙幫李建成准備好一應出行之物,一直送他出了長安城。
  二人回入東宮,王圭長歎一聲,道:“魏兄,有一句話我不敢在太子面前說,我恐怕……他此去凶多吉少!”
  “怎么?”魏征見他也如此消沉,不覺大惊。
  “魏兄請細想,太子去到那仁智宮,一時三刻之間必定難以說清自身的清白。那李世民就在其側,只要他狠得下心腸,不顧一切的入獄中殺了太子,日后就算太子沉冤得雪,那也是狂瀾既倒、無可挽回!”
  魏征無言以對,良久才說:“王兄所言,确有道理!但現下再無善策,只盼這李世民或感于兄弟之情、或忌于君子之名,能忍手不加害太子!”
  王圭又道:“如今太子去了仁智宮,東宮里群龍無首,這營救太子之事,該如何進行?”
  “東宮里的事情,我倆同心協力,應該可以應付得過來。只是要救太子,非說動朝中大臣,宮中寵妃施以援手不可。你我官卑位微,可就難以接近這些人了。我看……”魏征目光閃動,“太子妃為人精明強干,我們應該求見她,將此事相告,由她來策划營救之法。”
  “可是听說太子跟太子妃最近為了那新進門來的突厥公主燕儿而鬧翻了,一直都互不見面,只怕太子妃對太子仍怀怨恨之心。”
  “不然!”魏征輕輕搖頭,“太子妃与太子再怎么鬧別扭,所謂‘一夜夫妻百日恩’,如今太子有難,她總不至無情到袖手旁觀的地步!再說,她之所以与太子吵翻,只為了太子要廢她的太子妃之位。現在太子若喪命或失位,她就非丟掉這太子妃的名號不可!她若救得太子,說不定太子心里一感激,就再也不會動廢她之心,那豈不是解了這死結?”
  王圭大喜,道:“既是如此,那么我們快去求見太子妃!雖然咱們外臣求見內眷于禮不合,但如今事急從權,此等嫌疑只好不顧了。”
  果然,冰儿一听傳報,馬上就召見二人,仍是只以珠帘相隔,便向二人查問事情因由。王圭簡略說了,冰儿連聲罵道:“蠢材,蠢材!這建成真是蠢材!跟楊文干互傳消息這等机密之事,他怎能輕輕巧巧的就交托給象爾朱煥、橋公山這等職卑位位微、易于被李世民收買了去的人?他這次若真的搞砸了鍋,死了也是活該!又怨得誰來?”
  魏征心想:“太子妃果是聰明絕頂之人,一針見血的便指出太子今次致敗之由!她一個女流之輩如此了得,無怪乎會瞧不起丈夫,對他出言不遜。太子受不了她的气,要廢她太子妃之位,那又怨得誰來?”
  那邊王圭忙替李建成說話,道:“秦王用心險惡,自知東宮之內職司高的人都忠于太了,他便再多金銀財寶也買不通我們,便轉向那些低級人員入手,所費既微,又收奇效!他如此奸詐詭黠,太子仁厚,又怎看得破他的手腕?”
  冰儿恨恨不已,道:“他辦此事之前若來跟我說一聲,我就不會讓他做出這等蠢到姥姥家里去的事來了!”
  魏征清一清喉嚨,道:“太子妃息怒!如今事已至此,怨天尤人亦复無益。當務之急,乃是謀划如何營救太子。”
  珠帘之后靜了一會儿,又听冰儿的聲音響起:“宮中娘娘那里,我可以說動她們為他求情。但今次之事非同小可,僅動之以情,決難救得建成無恙而回,一定要曉之以理,讓皇上明白此事乃李世民布下的局,建成是被他冤枉!”
  “不錯!此舉既可救得太子,又可令皇上看穿秦王的奸險,反可對他施以打擊,正是一石二鳥的妙策!”魏征深表贊同,一頓又道,“既是如此,那就得求朝中重臣向皇上點明此事之關鍵。本來呢,裴寂是皇上面前第一紅人,但……”
  “但他自打劉武周大敗之后人望盡失,皇上雖對他恩寵不減,卻已只視之為酒肉之交,國家大事并不听他的見解,是也不是?”冰儿接過他的話頭說下去。
  “太子妃英明,非屬下所及!”
  “那么以先生高見,應向朝中哪一位大臣求助,方是上策?”
  “以屬下微見,侍中封德彝握有實權,皇上對他也十分看重,由他來替太子求情,皇上不能不三思之。”
  冰儿在心中暗暗贊許,想:“這魏征之言真是深得我心!我亦正有此意。嗯,不妨再試他一試。”便道:“但這封德彝當年曾追隨李世民圍攻洛陽,又替李世民說話,逼皇上更改圣旨。他這樣袒護李世民,如今又豈肯在建成落難之際為他申冤?”
  “太子妃明鑒!這封德彝曾隨侍隋煬帝多年,對于官場中种种事由十分熟稔。當初他身在秦王營中,自然是不敢跟秦王為難。但現下情勢,皇上雖惱了太子不肖,終不至生出誅殺之心,否則早下旨斬殺太子,而不會大費周折的召他去仁智宮見駕。封德彝若能說得皇上恍然大悟、回心轉意,那他就是雪中送炭,是營救太子的第一等功臣,日后太子對他之隆恩,可想而知!但他今日若替秦王說話,向太子落井下石,那他不過是錦上添花,秦王對他并不會有什么感激之心。太子今次受陷,以封德彝之眼明,決無看不出之理,再加上他位高權重,要說服皇上,并非難事。這一兩相權衡,以他之精明,又怎會不竭盡全力的幫太子呢?”
  冰儿心花怒放,道:“好,好!先生果然遠見卓識、非同凡響!封德彝那邊就交給你們去打點。你們拿了我的名帖,多置厚禮去見他,他就不會輕視了你們。”二人躬身領命,退出辦這事去了。
  冰儿心想:“我自當親去仁智宮一趟向皇上求情,只是皇上已惱了建成,只怕會遷怒于我,我說的話份量可就輕了。”忽想到燕儿,“對了!她是突厥公主,皇上就是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由她出面,事情就好辦多了。”當下更不多想,略一收拾就直奔燕儿的寢室而來。
  燕儿才听到外面急傳:“太子妃到!”忙站起來,心中正自怔忡不定,冰儿急步進來,“通”的一下便跪倒在她面前,叫道:“公主殿下,您務必救建成一命啊!”
  四周侍女大惊,紛紛都回避了出去。燕儿心頭一陣恍惚,一种似曾相識的感覺涌了上來。多年之前,秦王妃長孫無垢不也是有此一舉嗎?難道這世道真是這般循環不休?
  她上前要扶起冰儿,冰儿卻不肯起來,道:“建成受李世民誣陷,皇上對他震怒异常,他命在垂危,除了公主,再也沒有人敢犯皇上龍威、為他求情了!”
  燕儿惊問緣由,冰儿說了,听得她直咋舌:“世民真是如此狠毒?”
  “此事已無可置疑!我自知平日對不起公主,不敢求公主原諒,只望公主看在建成對公主一片痴心的情份之上,好歹要救他一次!”冰儿一邊說,一邊及時地淚落如雨。
  燕儿忙道:“太子妃千万不要這么說,其實是我對不起您!我從沒有想過要您的太子妃之位,只是建成執拗……唉,這些事情也不必多講了。我們還是快去仁智宮吧!”
  且說李建成只領十余名騎兵衛士,連夜赶到仁智宮叩見李淵。李淵怒不可遏,疾言厲色的斥責他。李建成記著王圭的指點,并不抗辯,只用力磕頭,只撞得額上鮮血淋漓,几乎要昏死過去。但李淵竟不動心,喝令左右將他軟禁到帳幕之中。
  李淵又令宇文穎前往慶州宣召楊文干來仁智宮見駕。誰料宇文穎竟將李建成被囚的消息泄漏給楊文干知道,楊文干立時起兵作亂,率領万余兵馬搶占宁州,兵鋒直逼仁智宮。李淵大惊之下一邊下令左武衛將軍錢九隴及靈州都督楊師道抵御,一邊急召李世民來見駕商議軍情。
  李世民進入殿中時,殿內諸人均已屏退,只有李淵獨自坐在龍座之上相候。
  李世民行過參拜之禮,平身抬頭之間,忽見上面坐著的父親滿頭白發、容顏憔悴,竟似一夜之間老了十几歲!李淵此時已過六旬,但平日錦衣玉食、心無挂礙,保養极好,頭上本來白發很少,面色更是紅潤光洁,不減當年。此時卻是面上枯黃、雙眼深陷、布滿紅絲,額上平添了好几條皺紋,老態畢現。李世民沒想到楊文干兵變之事對老父打擊如此之大,惊駭之余愧疚之意頓生,不由得低下頭去,不敢再看他的臉色。
  李淵說過楊文干叛變的事,便停了口,只盼李世民自己開口請求領兵平叛。可是李世民只淡淡的道:“楊文干不過是一個跳梁小丑,竟敢反叛朝廷,我看他不出几日就會敗亡。”
  李淵沙著聲音,道:“听說楊文干來勢洶洶,只一日之間已攻下宁州,恐怕此人并不簡單。”
  “他手下不過万余人,何足道哉?父皇若是擔心,隨便派個將領去,也足以應付他了。”
  李淵“嗯”了一聲,卻不見他再說下去,只得又道:“若僅楊文干一人之事,那他當然不足畏。但是……你也知道的,他事奉建成,關系非比尋常……”他又收了聲音,看李世民的反應,卻見他仍是低頭不語,自己的話音在空蕩蕩的大殿里回蕩了一下便消失無蹤,象是跌進了無底深淵。他暗暗歎了口气,又道:“建成是太子,他……唉,只怕會有很多人響應呢!”
  李世民回了一句:“是,父皇英明!”又不吭聲了。
  李淵又急又气,心想:“我的言外之音已經說得這么白了,你怎么會還听不出來?分明是有意裝傻不搭理我,莫非是想跟我討价還价?”但這時他只能指望李世民出兵,便有滿腔怒火也只能忍著,咽了一口气,才道:“不如……你親自去一趟吧!”
  這話一說完,殿內又是一片死寂,李世民似是沒听見他的話,始終沒答上一句。
  “世民!”
  “儿臣在!”
  “為父讓你領兵去平定楊文干,你怎么看?”
  又靜了好一會儿,李淵簡直覺得有一輩子那么長,終于等到李世民叩了一頭,道:“父皇恕罪,儿臣不敢受此旨意!”
  李淵急怒攻心,想:“你不敢?你不肯才是吧!這當儿明知道我非求你不可,竟是將自己居為奇貨的向我喊起价來!”口中卻万分溫和的道:“為什么呢?”
  “父皇也說了,那楊文干是事奉大哥的。儿臣……處境尷尬,不便領兵!”
  此言一出,李淵心頭恍然,心下歎道:“原來如此!”李世民這么說,分明是在暗示父親,他身為秦王,不能与身為太子的李建成的手下對戰,否則就是有違藩王效忠儲君之道,是為名不正言不順。除非李淵能為他正名順言!李淵又能如何給他正名順言呢?當然只有讓他李世民做太子,廢了李建成!這一來,李世民就是以儲君的名份去對付一個藩王的部將,那還有什么“尷尬”的呢?
  自李建成“忤逆”之事發生,李淵就已想到這一點。李建成犯下這彌天大罪,決難再居東宮。而李建成一廢,這太子之位自然而然的便應落到李世民頭上。他一想到這個,就心煩意亂,不欲多思,一直便置之腦后,不去想它。但事到如今,自己要靠李世民出征,李世民又已暗言相求,自己再不作出決斷,面臨這异姓起兵作亂危机,不要說太子之位,一個不小心連自己的皇帝龍座也會給掀翻在地!
  他心中雖明白,但見李世民竟在這要命的時刻要脅自己,真是敦可忍?敦不可忍?他這皇帝的威嚴還要不要?但轉念間又想到,此時自己有求于他,可万万不能開罪了他。這可如何是好?彷徨之間又祭起駕輕就熟的“動之以情”之法,柔聲的叫道:“二郎!”
  李世民此時也是心亂如麻。
  這企盼已久的時机終于來了!他卻禁不住在心底涌起陣陣疑惑和不安:“我這么乘机要脅父親,是不是太也不孝?”但每當這念頭一涌現,他馬上就狠狠地閉一閉目,竭力將它壓下去:“不,不!我只是要回我應得的東西!我只是要回我應得的東西!”這時忽听父親喚起小名,心頭一震,抬眼一望。大殿外的陽光從自己背后射進來,已是暗淡之极,照在父親滿面蒼老之上,更顯出加倍的虛弱和凄涼。父親眼白腊黃,眼角不由自主的一抽一抽,那一副衰老之態,真是教人慘不忍睹!
  他心中一軟,几乎便要說:“好吧!”但話到唇邊,又狠狠忍住,仿佛有人在耳邊警告他:“不要心軟!不能心軟!這是你最后的机會!”
  李淵見他眼中神色動搖、雙唇顫動,便似馬上就會答應自己,但等了好半天,始終沒有開口,又叫一聲:“二----郎----啊!”聲音中滿是慘痛哀懇之情。李世民只覺這聲聲呼叫便如銼子似的在他心上絞紐磨擦,自己快要受不住了,急將頭扭到一旁,閉上眼,一咬牙道:“請恕儿臣無能為力!”
  李淵心中一冷,雙眼望向外面,只見殿外陽光耀眼,殿內卻是一片灰冷。他這么呆了半晌,漸漸的回過神來,低聲道:“好,好!既是如此,朕就廢了建成的太子之位!你滅平楊文干回來之后,朕會下旨立你為太子。”
  李世民听他忽地改口稱朕,心底一酸,知道父親已不念父子之情,失落之下,竟忘了這時應叩頭謝恩,仍是怔怔的跪在當地。
  李淵見了,只道他仍不滿足,心中更是傷心气惱,想:“我都已答應封你為太子了,你怎么還不知足?難道你非要逼我親手殺了建成,這才稱心快意?”便道:“我不能效法隋文帝楊堅那樣害死自己的親生儿子!建成……我會改封他為蜀王,貶他到蜀地去!巴蜀的軍隊羸弱,他若服從你,你也該顧念一點兄弟之情,留他一個生口;他若不能服你……唉,你要制服他還不容易?”
  李世民猶是失魂落魄的望著李淵,答不上話來。李淵忍不住發作出來道:“你到底想怎樣呢?是不是要我這做父親的跪到你面前,求你放建成一條生路?”
  李淵語气如此激昂,登時惊得李世民從痴痴迷迷之中清醒過來,這才听明白李淵說了些什么,忙連連叩頭道:“儿臣万万不敢!父皇但有所命,儿臣自當凜遵圣意!”
  李淵軟倒在龍座上,輕輕揮了揮手,有气無力的道:“你去吧!”
  李世民又叩了一頭,這才退出。
  當夜,李淵因仁智宮處于万山叢中,一旦效忠李建成的軍隊發動突襲,只怕難以抵御,于是留李世民駐守宮中,自己領著侍衛下山過夜。

  李世民收拾好次日出征的物事,已是夜深人靜之時。他推窗仰望長空,只見天星象寶石一樣鑲嵌在黑天鵝絨似的夜幕上,歡快地眨巴著眼睛。他長長地吸一口夏夜里的气息,涼風帶著花香直透入心底,真是爽快极了!
  他已有多久沒有感受到這樣的胸怀歡暢了?自李建成滅平劉黑闥以來,他眼睜睜的看著李建成一點點的侵蝕他的兵權,自己卻一分分的失勢。宮中張尹二妃日以繼夜的在李淵面前輪番說他坏話,三天兩頭就給他找點小麻煩,令他疲于應付,經常挨李淵的斥罵。他气在心頭,几次三番要略施小計反擊李建成一下,總是被長孫無忌等三人按住。他們在他面前不住的重复那一句:“不發則已,一發必中!”都說在這些小事情上不妨忍一忍气,讓一讓李建成,待他得逞一下,正好麻痹東宮!東宮既見秦王府只有招架之功、似無還手之力,便會掉以輕心,他們就可爭取時間布下天羅地网,一舉置李建成于必敗之地。這豈不胜過事事跟李建成相爭,見招拆招,受制于人?于是他忍!忍!忍!直忍到今天!果然各事几乎都一如他們三人預料的那樣發生了。李建成沒有占据長安起而作亂,反奉旨前來面見李淵,倒稍稍与他們原來設想的不太一樣。但如今已逼反了楊文干,李建成這教唆主使屬下叛變的罪名終究是逃不過去的。再說,李淵根本不听李建成的申辯,那就更中他們的下怀了。連李世民自己也忍不住在心中惊异:“原來父皇如此戀棧權位,連自己最信任的長子稍現逆心也勃怒如狂至此!”
  正浮想聯翩之間,忽見三人聯袂而來,正是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他迎出門去,道:“三位還沒睡嗎?”
  三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一齊跪下道:“臣等參見皇上,愿我皇万歲、万歲、万万歲!”
  李世民雙手一虛托,道:“三位何出此言?如今大事未成,前途仍有艱險啊!”
  長孫無忌道:“大王已得皇上一諾千金、許為太子。滅平楊文干區區万余叛眾,于大王只是舉手之勞!大事已成一半,屬下等實是衷心之喜啊!”
  李世民微笑行了一禮道:“世民能有今日,全仗三位大德!”
  三人忙都還禮。
  扰攘一番后,杜如晦道:“今次之事确如大王所言,只是成功了一半,前途仍有艱險,許多事情還未了結,其中尤以……善后的事情最為棘手。”
  李世民一時不明所以,蹙眉道:“善后的事情?什么善后的事情?”
  “大王打算如何處置太子?”
  “哦,建成的事情。”李世民胸有成竹的一笑,“此事我早已心中有數。”
  三人惊喜交集,齊聲道:“原來大王早有籌謀!”
  “正是!”李世民得意的做了個手勢,“他平素處理朝政,倒也事事精細,是為官的一把好手。”
  三人吃惊的互望一眼,房玄齡忍不住道:“听大王口气,似是要讓他仍領舊職?”
  “以建成之能,難道不可再加擢升,接我的尚書令之位么?”李世民說著,哈哈大笑,志得意滿之情表露無遺。
  三人更惊。
  尚書令之職相當于后世的宰相,乃官階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李世民這么說,竟是要重用李建成!
  一剎之間,三人面面相覷,都說不出話來。李世民見他們面露不以為然之色,忙道:“怎么?三位以為這樣有什么不妥嗎?”
  杜如晦咽一口气,吃力的道:“恕屬下直言,大王此舉,大大不妥!”
  房玄齡見李世民雙眉一軒,便要發話,忙搶先道:“杜兄言之有理!太子今次受挫,必定對大王怨望极深,大王提防他尚且來不及,豈可反而要給他加官進爵、許以重任?”
  長孫無忌朗聲道:“依我之見,大王應趁如今皇上不在這里,仁智宮全在我們掌握之中,殺了太子,永絕后患!”
  “殺了大哥!”李世民急抽一口冷气,再也想不到他們會說出這种話來,“不!決不可以!”
  “大王!”三人齊聲急叫。
  李世民雙掌向下虛壓:“噤聲!”
  三人忙屏息凝气,但搖唇鼓舌,均是急欲說話。
  李世民定一定神,道:“骨肉殘殺,無論古今,都是大惡!各位有此一勸,難道沒想過自己的身后之名?”
  三人心中卻都在想:“你又想奪得大位,又要愛惜身后之名,天下事豈有如此十全十美,讓你稱心如意的?”
  房玄齡道:“我們只為大王著想,身后之名這樣遙不可知的東西,大王何苦要念念不忘?”
  李世民仰首望月,道:“不然!古往今來,奪位之人,何止千百?能夠不釀成流血的,屈指可數;彼此雙方能夠相安無事的,更是寥寥無几;至于胜者于事后盡去前嫌、重用對手的,則是從所未有!當年春秋五霸之首的齊桓公姜小白与其兄爭位,管仲輔助他長兄,曾親手箭射小白。小白得位后殺其兄而用管仲,終成一代霸業,傳為千古美談!但以小白之豁達大度,雖能包容管仲,終于還是容不下兄長,這是形格勢禁、無可奈何之事!如今我之處境,有如小白;但今日情勢,卻比他好多了。小白不殺其兄,不但得不到大位,反會性命不保;而我大位在手、指日可待,何以竟要急于殺害兄長,不僅污了一世英名,更失卻了立下這前無古人、善待乃至重用廢太子的先例的大好之机呢?”
  三人心下一片亮堂,想:“原來你如此雄心勃勃,不僅要做一國之君,還要開風气之先,作流芳千古的名君圣賢!這也未免太好名了吧?也太看輕了這宮闈之爭的凶險!眼前明明是置李建成于死地的千載難逢的良机,竟白白放過,難道不怕他日后反噬?”
  “再說,”李世民又道,“我与建成實無深仇大恨。我只是圖他的太子之位,不是希罕他的性命。”
  “可是,”長孫無忌低著頭似是嘟囔給自己听,“所謂‘位在人在,位亡人亡’,這是自古皆然的道理!大王只顧自己心腸好,可今日若是大王落在太子手上,他又會是怎么對待大王?”
  房玄齡也道:“大王還請三思!今日皇上一時不明所以廢了太子,難保他以后不會從一些蛛絲馬跡上生出疑惑來。若大王現下干淨利落的一刀解決了太子,那皇上再怎么后悔,也奈何不了大王。但大王怀著這种婦人之仁,不但不殺他,反而大大的重用他,他日變生肘間、禍患無窮啊!”
  李世民望著他三人,實在不明白這些心腹何以竟不能象他那樣放長一點目光來看事情,只會老盯著一個太子之位,全不理解他的用心良苦!此時他心中滿怀狂想,甚至可以想象出后世史家將如何盛贊他的功業、盛贊他的仁者之德可直追堯舜的“禪讓”之風范!他常痴想:“秦皇漢武之輩,功業之盛、綿沿万世,卻欠了德名令譽;孔孟諸葛之人,品德高雅、上比日月,卻缺了功名偉業。古之帝皇賢者,都難以兩全其美,令人扼腕!”如今眼前就是一個自己來實現這“兩全其美”的千古良机,他已被這美夢迷住了心竅,哪里還能听得進三人之勸?
  三人見他面上神色,知道他并未被說動,欲待開口再勸,李世民卻忽向三人深深一揖。三人一見,大惊失色,忙都閃到一旁,不敢受他的禮,道:“大王何以行此大禮?可折煞屬下了!”
  李世民道:“我知道三位都是為世民著想,大恩大德,無以為報!但殘殺兄長此等十惡不赦之事,世民不忍為也不敢為,望三位見諒!”
  三人一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只有相對搖頭的份儿。他們身為僚屬,頂多只能做到曉之以理,李世民卻用到這一招“動之以情”,那還有什么道理可講?

  冰儿和燕儿赶到仁智宮,迎面便見李元吉走來,一見她們就叫道:“你們終于來了!”
  冰儿忙問:“建成現在怎么樣了?”
  李元吉搖頭歎道:“他就慘了!給父皇囚在帳幕之中,只有麥飯充饑,當真成了階下之囚!”
  冰儿急道:“張尹二位娘娘怎么不幫他說一句話?”
  “唉,她們怎么沒說?早就說了一大籮好話啦,但父皇不听啊!父皇今次這一气可真是非同小可,那橫眉怒目的樣子,便是閻羅王見了也要嚇個魂飛魄散!兩位娘娘只消說出‘太子’二字,父皇就要喝罵,說:‘你們老說什么‘太子仁厚’,他真的是仁厚又怎會作出這等犯上作亂的事來?你們再敢給他說情,朕就連你們也問罪!’嚇得人人噤若寒蟬!”
  冰儿暗暗心惊,又問:“那么李世民呢?他有沒有乘机落井下石?”
  李元吉一听她提到李世民,馬上轉作面若死灰,道:“說起李世民,我們今遭可真要死無葬身之地了!父皇已向他許諾,改立他為太子!”
  “什么?”冰儿撕心裂膽的大叫一聲,“不,這不是真的!皇上怎能這么做!”
  李元吉愁眉苦臉的道:“我也希望這不是真的!但此事千真万确。那楊文干狗急跳牆,真的反了。父皇一見就慌得手腳都軟了,差點沒跪下來哀求李世民給他去抵擋這作亂的兵將。你說李世民還有不乘机自抬身价的嗎?他開出价碼來,要父皇改立他為太子,他才肯出戰。父皇正吃著他的牙軟,難道能不听他的?就這么著,他輕輕巧巧的便一腳踢了大哥下來。听說他還想得寸進尺,要父皇下旨殺了大哥呢!總算父皇還有點良心,死活不肯。李世民大概也怕擔上個脅逼君父的丑名,也就見好便收。否則這會儿你們再來,大哥早就給他逼死啦!”
  冰儿咬牙道:“他現下人在何處?”
  “早出發去了宁州打楊文干啦!”
  “糟了!”冰儿一跺腳,面上一副大難臨頭之色。
  “怎么了?”
  “李世民親自率軍,他要殺那楊文干滅口還不容易?楊文干一死,建成的沉冤可就永世不得昭雪了!”
  李元吉瞪大眼睛,道:“這……這……你猜得半點不錯!我剛剛從父皇那里出來,听說楊文干已被其部將斬殺,叛軍已兵敗如山倒。連那去傳旨的什么宇文穎也死在亂軍之中了。”
  事已至此,冰儿反倒鎮靜下來,想了想,道:“既是如此,我們已慢了他一步、失卻人證了。唯今之計,只好拼死力諫皇上,也要保住建成!”當下三人一同入宮求見李淵。
  李淵本不欲見冰儿,但听太監傳報,說求見的還有突厥公主燕儿,這個面子可就不能不給了,只得下令升殿。
  冰儿跪在丹墀之上,叩頭道:“罪妾見過皇上!”
  李淵見她一身白衣,在風中嬌怯怯的似是弱不禁風,不由得想起她平日能言善道、會說好話哄自己歡喜的种种好處來,溫言道:“此事只是建成一人之過,与你何干?快快起來!”
  冰儿哭道:“罪妾愿与夫君同赴生死,求皇上恩准,賜罪妾一死!”
  “你……”李淵又气又怜,“你何苦如此?當初他嫌棄你,要廢你太子妃之位,你一气之下還上了密奏告發他背地里糾集‘長林軍’的不軌之舉,怎么如今又來為他謀逆之事求情?”
  站在一旁的李元吉大吃一惊,心想:“原來遞送密奏揭發‘長林軍’之事的竟是冰儿,不是李世民!”
  卻听冰儿道:“罪妾那次只是一時意气,豈真難道能舍卻這多年夫妻恩情?罪妾別無所求,只求皇上准罪妾代夫領過,以一死償建成罪孽!”原來冰儿自知上次遞了密奏指控李建成私設“長林軍”,若如今跟李淵說理,說李建成并無叛逆之事,李淵決計不信,所以一味的只動之以情,并不替李建成申訴。
  李淵听了卻仍是有气,想:“上次是你告發建成,今次又是你為他求情,你這不是糊弄我嗎?”把臉一沉,道:“朕心意已決,再無更改!朕有功必賞,有罰必懲。建成有罪,該當懲處;你并無過,朕豈可降罪于你?你這豈不是要陷朕于對無辜之人濫施刑罰的不義之地?”
  他這么一說,冰儿心頭一窒,知道自己已不能再勸,只得將目光投向燕儿。
  燕儿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道:“皇帝,我有几句話要說,不知可不可以?”
  李淵眉頭一皺,心想:“連這突厥公主也來趟這渾水,可真是頭痛!”口中卻道:“公主怎么說得這樣謙?當然可以了。”
  燕儿道:“建成說到底是你的儿子,你難道真的對他不存半分父子之情?”
  李淵冷然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是他不顧念父子之情,密謀作反;可不是我不顧念父子之情,要迫害他!”
  “既是‘國有國法’,這謀逆之罪非同小可,你豈可不責成有司詳加審訊就一口咬定他有罪?”
  李淵凜然道:“公主殿下!朕敬你是突厥公主,一直以禮相待。但今次之事,与突厥并無瓜葛。論公,這是我大唐內務;論私,這是我李門家事。還請公主自重身份,不要插手進來!”
  一番話只說得燕儿滿面赧顏,作聲不得。冰儿見狀大急,拿眼看著封德彝,想:“現下就全靠你了!”
  封德彝見她向著自己眼露哀懇之色,心領神會,緩緩的叫一聲:“皇上!”
  李淵目光一寒,道:“封愛卿有什么話要說,若果又是為建成那逆子求情,那就免開尊口了!”
  封德彝神色不變,道:“皇上圣明!微臣豈敢胡亂為什么人求情?微臣只是太過愚昧,對此事有三個問題想向皇上請教。”
  李淵神色稍緩,道:“哦?你有什么問題,那就說出來吧。”
  封德彝不緊不慢的道:“微臣第一個不明白的問題是:建成已身為儲君,皇上對他恩寵有加,他只要安守本份,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他日皇上千秋之后他自然而然的就是一國之君。何以他竟如此莽撞,不惜起兵以求一逞,去搶那他本已穩握手中的東西?”
  “這個嘛……”李淵一時啞口無言,心中一動,一個從沒想過的念頭忽然闖入腦中。但這念頭太也恐怖,他馬上將之驅逐了出去,強道:“所以這就是建成罪該万死之處了!”
  封德彝仍是不慌不忙的點點頭道:“原來如此,皇上明見万里,确非愚臣所及!這第二個問題是:听說來告發建成謀逆的除了他東宮中的兩名屬下,還有一個叫杜鳳舉的宁州司馬。微臣听到一些閒言雜語,說這杜鳳舉是秦王心腹杜如晦的族兄,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李淵大惊,背上泌出汗來,顫聲道:“此話當真?”
  “微臣實在不知道,這才向皇上請教啊!”
  冰儿心下暗喜,想:“這封德彝真是老奸巨滑!這等微枝末節都給他注意上、查了出來!哼,也只他這种老狐狸,才能揪得住李世民的狐狸尾巴!”
  只听封德彝又道:“微臣還有第三個問題不明白:楊文干在此次逆謀之中是關鍵人物,他卻偏偏不及被捕查證謀反形跡就已被殺。還有那宇文穎,到底楊文干是存心作反,還是听到建成下獄,被人唆擺這才被逼作亂,其中真相只有去宣召楊文干來見駕的宇文穎最清楚不過。他卻又偏偏死于亂軍之中。他二人都是不及与建成對質就已身死,天下會有這么巧的事嗎?”
  李淵全身忽冷忽熱,額上直冒汗,心底卻是一片寒气,道:“封愛卿的意思是……”
  “微臣別無他意!只是覺得此案疑點甚多,處處透著古怪,似乎背后有黑手在操縱一切,意欲瞞過天下人的耳目。不過皇上圣明,一定早知道是誰想瞞天過海,只不過是故作姿態,讓那人自以為得計、不加提防,漸漸的便露出他的馬腳來,皇上就可拿住他的真憑實据,治他的罪,還太子以清白!”
  李淵面上一陣青,一陣白,忽大叫:“來人!”
  殿下衛士應聲而出,李淵道:“叫指控太子的杜鳳舉、爾朱煥、橋公山三人來這儿!朕要再好好問一問他們的口供。”
  衛士領命而去,過了好一會儿卻空手而回,道:“這三人都不在帳中,不知到哪儿去了。”
  李淵疑云大起,道:“馬上給朕搜這三個人出來!”
  這次隔的時間就更長了,好久那衛士才又單獨回來,道:“啟稟皇上,前几天仁智宮外的荒野里發現三具尸首。剛才皇上找杜鳳舉等見駕,才有人認出那三具尸首是他三人。”
  眾人一听,都是惊而起立,李淵急問:“他三人怎么會死的?”
  那衛士道:“巡邏的禁軍回報,說前天夜里遇見這三人在宮外鬼鬼崇崇的徘徊不去,便上前盤查。誰料這三人持刀反抗,混戰中都給殺了。”
  冰儿尖叫道:“是誰負責這里的守衛事宜的?”
  “是秦王。”
  “是李世民!”冰儿狂怒之下渾忘了李淵就在面前,“他殺人滅口,殺人滅口!”
  李淵“騰”的一下跌坐在龍座上,目光呆滯,面如死灰。
  冰儿忽又惊叫:“建成,建成呢?他會不會……會不會……”
  李淵急令:“快去看看太子怎么樣,叫他來見我!”下面應令去了。
  殿中諸人互相對望,都在想象此刻李建成是否也已尸橫荒野、死于非命。幸好不一忽儿,衛士已領著李建成來到。他跪下叩頭道:“不孝儿李建成叩問圣安!”
  李淵滿心愧疚,伸手道:“我儿上前來,讓為父看看你!”
  李建成跪行几步,來到李淵身前。李淵一把將他摟入怀中,捧起他的臉,只見他雙目深陷、兩腮瘦削,額上傷勢未愈,不由得悲痛、悔恨、自責……万般滋味涌上心頭,放聲大哭出來。李建成滿腔牢騷、怨恨、委屈、傷心……也是哽咽不得語,只有淚如雨下的份了。
  旁邊諸人是何等乖覺之人,忙都适時地陪著洒了几滴眼淚,又勸二人愛惜身体為重,不要過度悲痛了。
  李淵道:“是為父糊涂,差點害了自己的親儿!”
  封德彝趁熱打鐵,道:“如今嫌疑冰釋,建成的太子之位……”
  “當然不能廢!”李淵忙接口道,“經此一事,為父再也不會偏信誣告,再生廢立之心!我若再做出此等對不起大郎之事,天誅地滅,人神共棄!”
  李建成听父親發下如此毒誓,忙又跪下,道:“儿臣以后也決不再結交楊文干這等匪類,令父皇受惊!”
  李淵眼中又是一陣濕漉,扶起他道:“好了,好了!今次多虧了封愛卿,咱們父子之間才不致于鑄成無可挽回的大錯。你可得好好多謝封愛卿!”
  李建成向著封德彝便要跪下致謝,封德彝忙連連謙辭,道:“盡忠于皇上、太子,乃封某身為朝中大臣份所應為的,何庸言謝?”頓一頓,又道:“太子沉冤昭雪,可喜可賀!但作惡之人猶逍遙法外,尚未罪有應得呢!”
  李淵心中一凜,慢慢點了點頭,低聲道:“此外秦王府的耳目甚多,我們不宜多所張揚,另找地方再談此事。”于是命冰儿和燕儿伴著李建成回去歇息,遣退了其他人,只留封德彝一人,轉入內室密議。
  李淵道:“封愛卿方才一席話令朕茅塞頓開,洞微見著,确是良臣!”
  封德彝忙拜謝道:“微臣只是不忍見太子含冤、皇上受小人蒙蔽,何功之有?”
  李淵歎道:“你救太子之功,胜于一切!這且不說,如今此事可如何收拾才好?朕想下旨剝奪李世民一切官職爵位,將他拿下,以治其罪!”
  封德彝忙道:“皇上休要焦躁!秦王如今手握重兵,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奉旨平叛,只會以為他有功,而絕非是有罪!皇上若公然拿他,天下人都會异口同聲的說皇上偏心太子,有罪者不罰;屈待秦王,有功者反遭誅殺。這于皇上,太子之聲名不利,卻大大抬升了秦王的威望。他若恃著手中兵權抗旨,人人都不會說他這是謀逆,倒會說皇上這是殘害骨肉、不仁不義、自招其禍啊!”
  李淵冷汗涔涔而下,道:“封愛卿言之有理!既是如此,該如何是好呢?”
  封德彝心想:“李淵對李世民不知恨到什么地步?我若揣摩錯了,可就一著錯,著著錯!所謂‘疏不間親’,李世民終究是他儿子,日后他父子若來個‘言歸于好’,我可就糟了!”于是試探的道:“秦王統一天下,有大功于大唐,不知皇上是否真的動過心要立他為太子?”
  李淵心中一痛,道:“不瞞封愛卿,我本自以為對這二郎從頭至腳都很了解。他從小就是這么一副脾性,天不怕地不怕、桀驁不馴、不肯乖乖的听我這老子的話!在此事之前,我雖气他屢屢不遵詔令、有虧臣道、其跡可疑,卻總想著這是他少年人的脾气不易改去;哪想到他心腸竟會變得如此歹毒,對自己兄長也設下這等陷阱!他确是功高蓋世,我也不是吝惜官位、有功不賞之人。但‘立嫡以長’乃古之明訓,不可更改!再說大郎仁厚孝順、慈愛恤下、穩重可靠、有長者之風;哪象二郎年少气盛、飛揚跋扈、浮躁輕佻?他現下已是天下兵馬大元帥、尚書令、天策上將、秦大王,位高絕頂,無可再上,再高一步,就只能升為太子了。自古大位只可傳襲,不可謀奪,他偏要來謀而奪之,那還將我這做天子的放在眼內嗎?他今日敢來奪建成的太子之位,難保他朝也容不下我安居這皇帝寶座!他這么做,就是叛逆!功勞再大,也抵不過這一條大罪!”
  封德彝點點頭道:“皇上既已鐵了心決不立他為太子,那就應該拿出‘壯士斷腕’的勇气,盡早解決了秦王!否則拖延時日,令他生出痴心妄想來,那就禍患無窮啊!”
  李淵長歎一聲,道:“當初我決意誅殺劉文靜,就是為了給他一個警告,只道他從此會深自收斂,不料……”
  封德彝道:“秦王征討四方,自以為這大唐天下是他所創,天命在他!當年海內未平皇上還有很多地方要倚仗他,又顧念父子恩情,這才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机會。但他不領皇上的情,反覬覦起太子的儲君之位,才釀成今日大禍!”
  “好!”李淵一狠心,道:“是他不悌失孝在先,也怪不得我無情絕愛于后!朕決心要誅殺秦王,封愛卿有什么高見?”
  封德忙又行一禮道:“不敢!依微臣之見,如今秦王還不知道太子与皇上已冰釋前嫌,還以為皇上仍守著改立他為太子的諾言,一定正是得意忘形、不加提防之際。皇上何不假裝仍然信任他,命他回師長安、交還兵權。待他回到秦王府,皇上就派禁軍包圍他的府邸,向他宣示太子受他陷害的真相,勒令他孤身入宮見駕。到時將他交刑部議罪,逼他供出屈害太子的大惡,以教天下人認清他的險惡面目,皇上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殺他了。如今人證物征俱失,除了在他身上逼出口供之外,再無其它法子了。”
  李淵深為歎服,道:“此策不會打草惊蛇,确是妙計!”于是又商議定下种种細節。

  李世民率軍抵達宁州時,楊文干軍已不戰而潰,楊文干、宇文穎二人早被依計斬殺,于是大獲全胜、班師回朝。
  他興沖沖的回到秦王府時,府中上下都已知道李淵親口許諾改立他為太子之事,各文官武將紛紛聚到正殿里來恭賀。殿中歡聲笑語,洋溢著一片喜气。
  李世民倚在寶座之上,看著下面諸人笑語不斷。左首是他麾下的如云猛將,正聚在尉遲恭身邊,听他指手划腳、活靈活現的談說這次大軍一到宁州,楊文干軍就如何如風卷殘云般潰敗的情景。人群中不時爆發出一陣陣哄笑聲,想是尉遲恭將叛軍的情狀形容得极是不堪。右首是他府中的“十八學士”,圍攏在房杜二人身周,正熱烈地爭辯著什么。看他們面上的神色,都是按納不住的躍躍欲試,想是他們都想到自己一為太子,他們就可痛快淋漓地施展拳腳、一伸平生抱負。他心滿意足地合上雙眼,也開始發他自己的美夢:明天,他就會入宮見駕,那時父親就要信守言諾,向天下人宣布改立他為太子。然后,他就會作出惊人之舉,免除李建成結交匪類、意圖謀逆的大罪,反升他為尚書令!大家將會多么惊异!惊异于他的大度、惊异于他的英明!連李建成也會受寵若惊、感激涕零!后世史家將會怎么書寫他呢?“盛哉秦王!功蓋日月,德配天地!”不,不!他已是太子了,不久還要登基為帝,哪里還是“秦王”?
  就在他神游太虛,自我陶醉之際,忽听得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門外有人喊道:“皇上有旨宣示秦王!”
  李世民收斂心神,想:“父皇這么急于召我入宮,改立太子?”正冠抖袍,吩咐擺設香案接旨。
  宣旨的太監當中一立,面無表情的就宣讀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太子建成,受奸人誣陷,致招圄囹之災!現皇上圣明,已為太子洗脫冤情,特詔告天下,以釋內外猜疑!并命秦王世民,明日入宮見駕,不得有誤!欽此!’”
  李世民腦中“嗡”的一下,一時之間還轉不過念頭來,習慣成自然的便以頭触地道:“接旨!”雙手接過了圣旨。
  那太監冷冷的點一點頭,道:“明日大王務必入宮見駕,好自為之了!”說完掉頭而去。
  李世民往下看去,只見階下眾將官都目瞪口呆,如泥雕木塑一般立在當地,面上全是惊詫莫名、不明所以之色。突然之間,他明白了這旨意的含意,痛楚象閃電一樣劈在他頭上,眼前一陣昏黑,眾人面目仿佛都隱去了,只見一個個人影在晃動不休;喉頭一甜,一股腥味直刺鼻端。他心中一陣警惕:“不能示弱!不能示弱!”他用力一咽,硬生生的將已到口中的那一股液体吞回肚中,胸腹間一陣冷一陣熱,象是有什么在里面鬧得天翻地覆。
  正在這時,一個秦王府的兵士神色慌張的赶進來報告:“稟大王!府外有數百禁軍,手持兵器,將這里團團圍住,說是奉皇上之命‘保護’大王,卻不准這府中的人踏出門外一步!”
  眾人聞言,盡皆失色,一齊望著李世民。只見他慢慢的站起來,悲涼的目光從左掃視到右,又從右掃視到左,沉聲道:“諸位見了,是父皇負我,不是我負父皇!”說著拂袖而去。他這一走,殿中登時如炸開了鍋似的吵鬧不休。房杜二人面無人色的看著長孫無忌,長孫無忌搖一搖頭,又搖一搖頭,低聲道:“這就是‘婦人之仁’的惡果了!”
  李世民跌跌撞撞的往后堂走去,腦里如風暴肆虐,狂風呼嘯,似都只在吶喊著一句:“父皇負我!父皇負我!”此外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不听不到。他也不知自己正往哪儿去、要干什么,只知要一個勁儿的走,好躲開那些僚屬疑惑的目光!
  他走著走著,腳尖忽踢在一塊高出地面的台階上,痛入骨去,忙伸手扶住身邊的廊柱,穩住身子,抬頭一望,卻原來不知不覺間已來到吉儿的寢殿前。
  他喃喃的道:“不,不!我不能見她!我會受不了的!”轉頭又走,只見眼下的道路曲曲折折,搖搖晃晃,好象永遠也沒有盡頭。終于又見到高出地面的一塊台階,又抬頭一看,原來是長孫無垢的寢殿,心中忽的一暖:“無垢,無垢!”霎時只覺只有在她面前才不需掩飾自己的軟弱,只有在她面前才不需裝出雖受重大打擊仍是堅毅不倒的剛強!
  他几乎是半扶半爬的入了殿中。長孫無垢正低頭做著女紅,見他進來,拋下手中的活計,迎上去道:“你回來了。”猛看到他面如金紙,兩片嘴唇白得駭人,腳步踉蹌,忙一把扶住他,問:“你怎……”一句話沒說完,卻見他一張嘴,一口鮮血直噴出來,全吐在她胸前雪白的衣襟上。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又覺他身子一沉,似要跌倒,忙將他擁入怀中。只覺他胸口一動,喉中“咯”的一聲,心知不妙,急掏出手帕堵在他口上,果見他又是“哇”的一下嘔出一口鮮血,血水浸透了薄薄的真絲直染到她手上,又從指縫間一滴滴的落在地上,當真是血跡斑斑!
  長孫無垢惊恐万分,心想:“他這么嘔個不止,豈不是要吐血而亡?”一想到那“亡”字,反倒不知從哪里生出一股堅強無比的意志,穩住心神,將他扶到榻上坐下,轉身走到茶几前,在一只瓷杯里倒了大半杯蜂蜜,兌進一點點水,開成稠稠的一杯,回到李世民身邊。只見他伏在桌上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清醒還是昏迷。她一手扶起他的頭,一手將杯子湊到他唇邊,低聲道:“快喝杯蜂蜜吧!”見他微微張開一線嘴唇,便一點點的將那蜂蜜都倒進他口中。
  長孫無垢見李世民喝下蜂蜜不再吐血,心中略安,拿了毛巾抹去他嘴邊的血跡,又揩淨地上的血水,自己也換過一身干淨的衣服。她收拾停當回來,仍是將他擁入怀中。她知道一定是發生了可怕之极的事情,也急欲了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她更知道此時若開口問他,徒然又勾起他的傷痛;空口安慰,也于事無補,當下只是緊緊摟著他,用自己的体溫來暖和他冷如寒冰的身子。
  李世民把頭埋在她怀中,感到她溫熱的身軀貼著自己,聞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繚繞在身邊,听到她安詳平和的呼吸聲隨著胸脯的一起一伏也響一聲輕一聲的有如天簌之音。他心中悲憤沉痛之念如怒潮退卻的海面漸漸平复,迷迷糊糊間竟似又回到幼小的童年,自己正在母親的怀中安然入睡……
  良久良久,長孫無垢見他眼皮沉重,似要睡去,輕輕的道:“上床去睡,好吧?”見他微微點了點頭,便扶他上了床,給他寬衣解帶,蓋上一張薄被。
  李世民抓著她一只手,睜開眼來,目光慘淡,道:“無垢!”
  “我在這里!”長孫無垢將另一只手也搭在他手上,感到他的手正微微發顫。
  “我們……要背水一戰了!”他聲音雖低,卻滿含破釜沉舟之意。
  “這是什么意思?”
  “他……父皇……不再信我了!”
  長孫無垢只覺一顆心抽搐了一下。自古有云:“伴君如伴虎!”,如今丈夫伴著一個對他再無一絲信任的君父,那又是“如伴”什么呢?她不敢往下想,卻知道這是李世民需要她堅強的時候,而不是露出怯懼惊慌的時刻!她微微仰頭,面上顯出少有的剛毅之色,道:“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跟你一起!”
  李世民慘然一笑,又合上了眼。
  長孫無垢坐在床邊,雙手握著他的手,一動也不動,心中漸漸一片空明,兩眼盯著那搖晃不止的燭火出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听得窗格上“啪啪啪”的輕響了三下。她猛地回過神來,知道這是哥哥長孫無忌要見她的暗號,轉頭看了看李世民,見他气息悠長,已沉沉睡去,便輕輕的抽回雙手,躡手躡腳的走出寢室。
  長孫無忌無聲無息的迎上來,眼露詢問之意,嘴角向室內努了努。
  長孫無垢拉他轉入偏殿,才道:“世民……很傷心!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她知道李世民爭強好胜,一定不愿被人知道他嘔血的事,便連這親哥哥也不敢向他說實話。
  長孫無忌只不斷的歎道:“婦人之仁,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啊!”在殿中踱步來去,長嗟短歎了好一會儿,這才將整件事說了。
  長孫無垢听得惊心動魄,道:“皇上召他明日入宮,豈不是要……”
  長孫無忌點點頭,一時之間二人只是四目交投,都不敢將心中的疑懼說出來。
  長孫無垢急喘一口气,問:“我們……真的完了?”
  “就算皇上心中還存著一分半點父子之情,不忍殺他,种种羞辱屈折,又豈能免?你也知道世民的性情是何等剛強激烈,又怎能承受這樣的打擊?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他愿挨嗎?他能挨嗎?”
  長孫無垢胸中升騰起一股熱流,道:“哥哥,你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抽身此事,保住性命要緊!”
  長孫無忌大駭,道:“妹妹!”
  “長孫一族就全靠你了!你不能輕易丟了性命,毀了爹爹辛苦立下的家業!”
  “那么……你呢?你又怎么辦?”
  長孫無垢目發异光,輕聲道:“我……我是不能走的!世民需要我,這我看得出來!他是至尊皇親也好,是階下之囚也好;他是正人君子也罷,是大奸大惡也罷,我都不會拋舍他!”
  長孫無忌怔了半晌,道:“這沒有用的,妹妹!我們長孫一族与李世民已是同气連枝,一榮俱榮、一亡俱亡,我欲置身事外,已不可得!唉唉,為什么竟會淪落到今日這般田地?難道真是我看錯了他?難道我真的錯了?”面上滿是痛不欲生之色。他眼見身敗名裂、株連九族的大禍已迫在眉睫,惊懼之情反倒淡了。人一死了之,再也無知無覺,倒也痛快;但一想到自己一向自負胸怀韜略,從未看錯一個人,如今卻猛然發覺自己竟是真的錯了!以致自陷絕境、自取滅亡,這一份失落之痛,竟遠胜命喪家亡!

  次日清早,李世民召來長孫無忌及房杜二人。他面上神情肅然,卻已沒半分憤恨惊恐之色,道:“今日入宮見駕之事,三位有什么意見?”
  三人心頭都似灌了鉛似的重,壓得象是喘不過气來,一時竟無人接口。
  李世民凜然道:“我欲拒不入宮,在這里与他們周旋到底!怎么樣?”
  三人大惊。房玄齡叫道:“這是孤注之險!”
  “事到如今,難道還容我不冒孤注之險嗎?”李世民厲聲道。
  “大王!”杜如晦抗聲道,“現在還不是窮途末路!大王還有翻身的机會!”
  “還不是窮途末路?”李世民面上掠過一絲自嘲的笑意,“那么什么時候才是窮途末路?難道到了父皇喝令將我綁赴刑場,三聲追魂炮響過之后,那時才算是窮途末路?”
  “大王,請听我們一言!”長孫無忌忙道,“大王剛剛平定楊文干,不管怎么說,這都是安定社稷的大功!皇上若要入罪大王,非有真憑實据不可。這件事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內情?”
  李世民一沉吟道:“此事机密之极,除了我、你們三人、杜淹收買杜鳳舉,還有就是侯君集負責買通爾朱煥、橋公山及刺殺他們和楊文干、宇文穎諸人。”
  “這就是了!侯君集平日深受大王恩遇,再加上他在此事中牽涉已深,若坦白招供,皇上、太子必定放不過他,他一定不會招出實情!再說,只要我們都不說,皇上、太子也決不會疑心到他身上去。那杜淹現正在這府中,若是事態緊急,我們也來得及解決掉他。是以皇上、太子要有證据,只有向大王下手!只要大王咬緊牙關,矢口否認做過任何陷害太子之事,他們也奈您不何!這件事一拖得久,他們怎么也找不著您的罪證,天下人就會紛紛議論,說他們陷害忠良,要屈殺有功之人,那時就不輪到他們不放了大王!”
  “不錯!”房玄齡也道,“太子結交匪類,‘罪證’人所共知;我們這邊的破綻,卻都已消失于無形。大王只要一口咬定自己無罪,皇上,太子也不敢將您怎樣。但若您現在拒旨反抗,不要說如今這府里不到一百人,器械短缺,不足以抵擋門外的禁軍;就算我們外面的人都聚回來,也只有八百人左右。長安之中僅東宮就有二千精兵,加上皇宮禁軍、京畿周邊拱衛的兵馬,至少有上万之眾,敵我之勢太過懸殊!再說皇上已先發制人,我們后發受制于人,此戰決難取胜!大王一旦反抗,叛逆之名就會被坐實,欲再洗脫罪名更絕無可能!”
  杜如晦沉聲道:“胜負乃兵家常事!大王今次雖敗,但只要忍一忍,熬過這個難關,日后還有卷土重來、東山再起之机!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無柴燒’,大王決不可為一時意气就鋌而走險,輕忽了自己的性命!”
  李世民無奈地看著三人,心中只有一聲長歎!是的,自己全沒准備,豈能倉促應戰?這不但是孤注之險,簡直就是必死之險!
  但是要忍!想起父親兄長會以一副什么樣的嘴臉對自己,他就恨不能与他們同歸于盡、一死了之!
  不!他根本就不可能跟他們同歸于盡!死的只會是他!他們卻從此穩穩坐在這天子、太子之位上,肯定還會在史書中大書特書自己是如何凶殘乖戾,可能還會拿楊廣來比擬他!
  不!他就是死,也要留一個清白之名!背負著楊廣那樣的惡名去死,他宁可從不曾在這世上活過!
  “好!我這就入宮見駕!”他百般不情愿的從齒縫間擠出這一句來。
  杜如晦神色凝重的道:“大王此番入宮,務必忍辱負重!”
  李世民點點頭,又是滿口苦水。但當此生死難卜之際,他反而微微仰起了頭。便是在這些心腹面前,他也決不示弱,決不現出半點惊恐憂懼之色!

  李世民一入宮中,便見李淵居中而坐,旁邊李建成相陪,身后叉腰而立的是李元吉,再無旁人;殿門之外倒是站滿了配刀的侍衛,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事到臨頭,他反是絲毫不惊,穩穩地邁著腳步,從容進殿,跪下正要叩頭,卻听李淵冷冰冰的道:“脫下你的冠帽來!”
  李世民一咬下唇,一言不發的摘下束發紫金冠,放在面前的地上,冠上鑲著的夜明珠一閃一閃,光芒四射,映出他繃緊著的臉。
  “李世民,你可知罪!”李淵猛喝一聲,直震得殿內回響不止。
  李世民一字一頓的道:“儿、臣、無、罪!”
  李淵怒气上沖,拿起案上鎮紙用的石獅子,往地下就是一摔!“嘩啦!”一下只摔得那石獅子粉身碎骨,散了一地的石粒,“你還敢在朕面前囂張!”
  李世民霍然抬頭,索性再也不顧什么君臣父子的禮節,目光炯炯的瞪視著李淵,道:“父皇要殺儿臣,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儿臣豈敢說半個‘不’字?但父皇要將奸惡之名屈在儿臣頭上,儿臣宁死不認!”
  李淵見他這一副桀驁不馴、心高气傲之態,真如火上加油,騰的跳起來,指著他鼻子大叫:“你不要在這里恃功生驕,以為朕不敢動你一根毫毛!你謀害太子、欺蒙君父,那就是忤逆不孝、十惡不赦!今日朕就要將你拿下,綁赴大理寺嚴刑拷問,非要你供出陷害太子的事情來!”說著深吸一口气,大喝:“御前侍衛何在!”
  下面的侍衛齊聲應道:“有!”
  “將李世民綁了,押下去!”
  眾侍衛一聲“得令”,已有兩人走上前來,捉住李世民兩臂,反剪到背后。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外面忽有一人竭盡全力的飛奔過來,一邊跑,一邊大叫:“邊關急報!邊關急報!”
  眾人一惊抬頭,只見那人扑至階前跪倒,雙手呈上一信,叫道:“三百里加急文書!突厥頡利、突利兩大可汗一齊出動,率領精騎十余万,傾全國之力揮軍南下,東路軍由朔州至綏州、西路軍由原州至豳州,勢如破竹,夾擊而來!”
  各人听了,都是面上變色。那東路軍也罷了,西路軍竟已到達豳州,那与長安就只有几日路程之遙了!
  李淵馬上想到:“一定是突厥听聞楊文干兵變,知道我們這里出了內亂,趁火打劫來了!這可如何是好?”眼珠一轉,見李世民猶跪在地上,卻已低下頭去,忙一改容顏,溫言叫道:“二郎!”
  李世民一听這急報,已在心中連呼:“謝天謝地,我這次可逃過大難了!”這時听李淵改了稱呼,忙叩一頭,道:“儿臣在!”
  “你先戴回冠帽吧!”
  李世民仍是一言不發的拿起地上的王冠,戴了回去。
  李淵向那兩個侍衛喝道:“還站在這里干什么?還不快去搬一個榻來,讓秦王坐著?”二人忙遵旨照辦。
  李世民冷眼旁觀,面上神色不動,又叩一頭,道:“謝父皇恩典!”便站起來坐到榻上。李建成和李元吉面面相覷,均是深感不忿,但在父親面前都不敢作聲。
  李淵待李世民坐下,才道:“這突厥來勢如此凶猛,可如何是好呢?”
  李世民淡淡的道:“父皇英明神武,豈會將小小突厥放在心上?儿臣愿領精兵迎擊,讓這些化外之民畏懼父皇的震怒!”
  “好,好!那么你先下去挑選精銳,明天出發。朕親自為你餞行!”
  李世民又叩謝過隆恩,站起來冷冷的掃視李建成和李元吉一眼,才退了出去。
  李世民一走,李建成叫一聲:“父皇!”滿腔委屈之情盡顯于外。
  “大郎!”李淵用目光制止住他,“如今突厥犯境,非李世民不能抵御!今日殺他雖可一泄心頭之忿,但若竟因此而被突厥攻入長安、亡了大唐,那就是自毀長城、因小失大了!”他見李建成鼓著腮幫,仍是一副不服气的樣子,便安撫他道:“大郎,經此一事之后,李世民再想挑撥离間你我父子之情,已不可得!我們只要處處提防,他又能得著什么好處去?如今天下尚未完全宁定,塞外還有突厥動不動就悍然犯境,留著李世民還有用處啊!”
  李建成無精打采的道:“儿臣知道了!”
  李淵語重心長的道:“大郎,你身為儲君,日后當了皇帝,總要謹記一件事:無論何時何地,國家大義永遠要置于個人恩怨之上!平民百姓,可以好惡由心;一國之君,卻不能隨心所欲,想愛誰就愛誰,想殺誰就殺誰啊!”
  李建成听父親說著說著,竟似又扯到燕儿身上,更感沒趣,低了頭不說話。
  李元吉道:“可是李世民已怀有二心,父皇還讓他獨攬兵權在手,只怕會禍生于旦夕之間。何不讓儿臣隨他出征,也好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李淵點頭道:“我早有此意。只是剛才不好當他面說出來,以免他有恃無恐,又來跟我撒潑!待會正式下旨,會讓你也一起跟隨出征。”
  當下李建成与李元吉便辭退了出來。
  一出宮門,李建成就向李元吉抱怨道:“你瞧,你瞧!父皇到了今天,還是迷信李世民百戰百胜的威名!我受了這偌大的委屈,突厥兵一來,他就什么大罪都逃脫過去了!”
  李元吉道:“大哥不必气惱!這次我隨他出征,一定處處制肘他,讓他空有猛將如云,也調動不了兵卒上陣。他有將無兵,再天生神勇也決計不能打胜仗。他這敗仗一打,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治他‘統軍無方,抗敵不力’的罪名。到時也不必再費心机逼他招什么害你的陰謀,一刀就可殺了他!”
  李建成喜道:“還是四弟足智多謀!你近來真是長進不少,有你助我,我看李世民還怎能逃出虎口!”
  李元吉微微一笑,道:“李世民已是我們囊中之物,實不足畏。只是……大哥,另有一人你可得小心了!”
  李建成一惊,問:“誰?”
  李元吉不答他,卻問:“大哥還記得上次有人向父皇遞送‘親啟密奏’,指控大哥私蓄‘長林軍’之事嗎?”
  “怎么不記得,那是李世民好事多為!”
  “錯了,”李元吉連連搖頭,“那事不是他干的!”
  “什么?”李建成悚然一惊,“不是他干的?那是誰干的?除了李世民,還會有誰這般處心積慮要陷我于死地?”
  “就是你的枕邊人!”
  “冰儿?”
  “正是!”
  李建成張大了嘴巴,似是不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是她?”
  “千真万确!上次她到仁智宮為你求情的時候,父皇責備她一會儿遞密奏告你的狀,一會儿又跑去為你求情,她坦認不諱!你說,這還會有假嗎?”
  “可是,她為什么一會儿遞密奏告我的狀,一會儿又跑去為我求情?”李建成大惑不解。
  “因為你當時要廢她太子妃之位,改立燕儿,她就發了狠,一心一意要令你也當不成太子!”
  李建成大怒,罵一句:“這賤人!”
  李元吉眨眨眼睛,壓低聲音道:“大哥,有一句話我放在心里很久了,不知該不該說出來。說出來嘛,怕傷了你和大嫂的夫婦之情;不說出來,你身邊時時就伏著這么一個大患,我這做兄弟的看了出來也不提醒你一句,那就真是……唉!”說著,顯得极是煩惱。
  李建成急道:“你我兄弟之間,有什么不能說的?你說,你說!”
  “好!那我就說了。我看這‘楊文干兵變’的背后,只怕不止李世民一人在搗鬼那么簡單!”
  李建成盯著他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問大哥一句話,那爾朱煥和橋公山是你東宮的人,是不是?你對下屬向來恩寵体恤,他二人怎會如此輕而易舉的就給李世民收買了過去?”
  李元吉這話連捧帶套,听得李建成連連點頭,道:“是啊,是啊,我也覺得很奇怪呢!四弟認為這是什么緣故?”
  “我認為一定是你東宮之中有一個人,對你的事情了如指掌,又對你恨之入骨,因此与李世民勾結起來,幫他收買了這兩個家伙去!”
  李建成面色陰沉,道:“你在說冰儿?”
  “大哥可還想得出第二個人來嗎?”
  李建成沉思了一下,搖頭道:“這不可能!若‘楊文干兵變’之事是冰儿陷害我,她又怎會親自到仁智宮向父皇哭求,為我說情?”
  李元吉冷笑道:“這就是她陰險毒辣之處了!你想想,你若真的給李世民害了,沒了你這個太子,她還能是太子妃嗎?她先假李世民之手,將你害得瀕臨死地;然后倒戈一擊,從父皇手下將你營救出來。這一來,她成了你的救命恩人,你對她感激涕零還來不及,還怎會再動念廢她的太子妃之位?她這一計,既打擊了李世民,又騙得你對她死心塌地,那就叫一舉兩得啊!”
  李建成一听,如夢方醒。若李元吉跟他說這是別的人想出如此迂回曲折的法了來害他,他一定不信。但他熟知冰儿智計百出、手段惊人;又知她為自己要廢她太子妃之位而与自己大有勢不兩立之勢;更何況她曾揚言宣稱要讓自己悔恨終生的__除了自己當不成太子之外,這世上還有什么事情能令他悔恨終生?他越想越怒,伸手猛擊落身邊的樹上,只震得葉子沙沙落下,道:“這女人真是好毒!”
  李元吉再火上加油,道:“所謂‘最毒婦人心’,那真是沒錯的!李世民和冰儿這一對男女倒真是天生一對、地設一雙,都是一般的陰險奸毒,使出手段來讓人防不胜防。不過李世民在明,你打起十二分精神來防他,他要占你便宜也不容易;冰儿卻在暗,就潛伏在你身邊,對你一舉一動無不知道得清清楚楚,你又怎能防她?只看今次吧!她要你死,你馬上就死到臨頭;她要你生,你馬上就起死回生。這豈不簡直是當你猴儿一般耍弄?難道你不覺得惊心?我看女人這東西,溫順的當然再好不過;厲害起來可就叫我們做男人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我讀書不多,卻也記得漢朝有個什么呂后,好象也是個挺厲害的女人,是不是?”
  “不錯!她是劉邦的妻子。劉邦要改立太子時,就因怕了她而打消了這念頭。后來劉邦死了,她實際上控制軍政大權,跟做了皇帝沒兩樣!”李建成熟讀史書,馬上便記起了漢初的种种事跡。
  “可不是嘛!”李元吉一拍手掌,“我看這冰儿,就是呂后這等野心勃勃的女人!只怕她日后當了皇后,就會跟她自己當了皇帝沒兩樣!你這個皇帝便成了傀儡一般,她叫你向東你就不敢去西,她叫你向西你就不敢去東了!”
  李建成气得額上青筋畢現,大叫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她阻撓我立燕儿為太子妃,我已經對她絕了夫妻之情!今次還道她真是那么好心救我,原來本來就是她推我入死地!四弟,多謝你提點我,否則我蒙在鼓里,受人播弄,還懵然不知!我這就回去好好教訓這冰儿!”說著气沖沖的去了。
  李元吉望著他的背影,得意洋洋的想:“這次還不將你冰儿打到十八層地獄下去!”
  原來他眼見李世民大勢漸去,李建成便要穩占太子之位。他這种人又豈會當真全心全意的為李建成效死?他心中早已動了自己來做太子之念,只是當初李世民功高勢大,李建成則德高望重,他要單挑二人,只有必敗之理,因此便假意投效李建成,先合力打垮李世民,再轉過來對付李建成。他与李建成相處日久,知道他表面上仁厚沉穩,其實內里狹隘急躁;而且他不善計謀,對付李世民的种种法子,全是冰儿和魏征二人的策划,其中尤以冰儿之厲害猶胜男子。因此他決意借此机會离間二人,讓李建成与冰儿自相殘殺,他正好坐收漁人之利。他說出上面那一番話,不諦置冰儿于死地,又顯得自己對李建成忠誠之极,那才真是一舉兩得哩!

  李世民回到秦王府。府中諸人見門外禁軍撤去,已知事有轉机,待見李世民安然無恙的回來,更是歡聲雷動。
  李世民向眾人致謝,教他們不動聲色的散去,便領了長孫無忌等三人入密室,將事情經過說了。
  正說著,李淵已派了人來正式下旨,旨意大致是夸獎李世民滅平楊文干有功,加賞一個中書令的頭銜,并令其聯同李元吉統兵迎戰突厥;又訓斥李建成不睦兄弟、結交匪人;最后將“楊文干兵變”的罪過歸于東宮的王圭和秦王府的杜淹,將二人流放崔州。
  四人听過旨意,仍入密室商議。
  長孫無忌道:“皇上對‘楊文干兵變’之事已下了定論,以后再也不會拿這件事來為難大王了。”
  房玄齡道:“今次之事,朝中民間都認為是太子作亂,已敗坏了他的名望;他手下‘長林軍’二千精銳也全軍覆滅;東宮中的王圭還被赶走。相較之下,還是我們這邊稍占便宜。”
  李世民黯然道:“我被父皇瞧出破綻,已失去他對我的最后一絲信任!他這么做,只為了安撫我,好利用我為他拼命殺退突厥。”
  長孫無忌接口道:“不錯!否則他怎么會在旨意中一邊力斥太子,一邊卻又將我們府里的杜淹逐了出去?可見他已知道杜淹參与此事。”
  房玄齡道:“不管怎么樣,至少目前皇上是不敢再打大王的主意了。大王還是好好想一想該如何打好這場仗吧!”轉頭見杜如晦一直坐在一角,皺眉不語,便問:“杜兄,你怎么了?”
  杜如晦道:“我看大王今次劫難還未完結,更大的凶險還在后頭!”
  三人都知他不是喜歡故作惊人語之人,听他這么說都是一凜。李世民道:“如晦兄有什么高見,快請明言!”
  杜如晦道:“太子此次不能治死大王,豈會善罷甘休?齊王平日与他同聲同气,今次又跟大王出征,他若將士卒抓在手中,不肯配合大王,大王手上有將無兵,突厥來勢又如此洶洶,試問大王有何妙計退敵?大王此戰,只許胜,不許敗!一旦敗了,太子也不用再想什么法子逼您招供,只一條戰敗之罪便可殺了您!這不是凶險,還有什么是凶險?”
  李世民輕敲桌面,說:“依我之見,實情之艱危比如晦兄所言有過之而無不及!”
  三人齊聲問:“為什么?”
  “如晦兄說我此戰只許胜,不許敗,只對了一半!我今次是不許敗,也不許胜!突厥今回傾全國之兵來攻打,我若胜了,就算不能說是亡了他突厥,也必定使其元气大傷,几年之間不能再來搔扰我國。這么一來,我在父皇眼中,還有什么利用价值?我還能活下去嗎?”
  三人一听,方完全看清了目前處境,不禁心跳如擂鼓。長孫無忌道:“那……那怎么是好?不許敗,已是极難;不許胜,這……這又算是什么?”
  李世民森然道:“那就只有和!”
  “和!”房玄齡大叫道,“突厥既已傾全國之兵來打我們,一定是志在必得,豈肯輕易言和?大王此次,猶如奔行于獨木橋之上,實在是……實在是……”他雖終于沒說出“實在是”什么,但言外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李世民歎道:“今次真正是拼死求生了!如今惊慌也是無用,到了戰陣之上,見過突厥的兵力如何,再作打算吧。”

  李建成走進寢殿中時,只見冰儿正坐在鏡前梳妝打扮,便“哼哼”的冷笑兩聲。
  冰儿一沉臉,道:“笑什么?又給李世民死里逃生了,是不是?你就是蠢!占盡了道理竟然還能給他沖破羅网,真是一點用處都沒有!”
  李建成面上肌肉扭曲,惡狠狠的道:“對啊,我就是蠢!我實在是太蠢!竟然在家里就藏著一個心腹大患也不知道!你背地里一定笑得牙都掉了,怎么我會蠢得對你這等蛇蝎心腸的女人也會感恩戴德!”
  冰儿气得渾身發抖,叫道:“你在這里發什么酒瘋!我是蛇蝎心腸?我是蛇蝎心腸怎么又肯落了面子去向燕儿那女人又跪又哭的求她去救你?”
  “為什么?因為你知道沒有了我這太子,你就當不成太子妃、當不成皇后!你是為了我嗎?收起你的甜言蜜語吧!你只為了你自己!”
  “就算我是為了我自己,”冰儿強壓住一腔怒火,“我也是救了你!我早說了,你求你的太子之位,我尋我的太子妃之位。只要你不動我這太子妃的名號,我為你做什么都可以!你不愛我,我也不來愛你!但我也不會來害你什么!”
  “你不會害我什么?”李建成從牙縫里迸出來,“那舉報‘長林軍’的密奏是誰寫的?是你!對不對?你竟敢當著我的面撒這彌天大謊,說你不會害我什么!你別自作聰明,以為可以瞞得住我的法眼!”
  冰儿的臉刷的白了一下,但隨即又被怒气染紅了雙頰,“不錯!那奏章是我寫的!誰叫你為了討那燕儿的歡心,不惜要廢我的太子妃之位?你對我不仁,我也對你不義!我這只是要小懲大戒,教你別痴心妄想來奪我太子妃之位!”
  “好啊,好啊!你認了,你認了是你害我了!什么‘小懲大戒’,說得好輕巧啊!你勾結李世民,助他買通爾朱煥、橋公山去仁智宮告我,几乎陷我于死地,這叫做‘小懲大戒’?”
  冰儿尖叫道:“李建成!你不要這樣屈陷我!我什么時候勾結李世民了?若是我要害你,怎么又會千里迢迢跑到仁智宮去向皇上為你求情?”
  “哼哼,這就是你手段陰險之處啊!你一腳將我踢入地獄,又一手將我揪回來,好讓我以為你有大恩于我,讓我從此一輩子對你言听計從、服服帖帖,做你手中的扯線木偶!”
  冰儿這一气,直堵得心胸發痛,一口气轉不過來,竟一時說不出話。
  李建成卻認定她這是被自己揭破奸謀,心虛了,更是狂怒:“怎么?無話可說了吧?狡辯不了了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要騙我,道行還差得遠哩!”
  冰儿恨得將牙咬得格格直響,痛罵出來道:“你這豬腦袋!是誰將這荒唐念頭灌入你腦中的?你就是被那家伙看中了你是個心胸狹窄、一腦子一塌糊涂的呆蛋傻瓜,這才騙得你團團轉,將你玩弄在他股掌之上!”
  李建成勃然大怒,道:“你還敢罵我!我告訴你,我已忍了你很久了!我堂堂大唐太子,有誰敢對我不是畢恭畢敬的?只有你這賤人,一天到晚罵我是傻瓜!我是傻瓜,會做得這太子,會做得你丈夫?今日我就要教訓你一頓,讓你知道什么叫‘夫為婦綱’!”說著搶前一步,舉手一巴掌便朝她臉上摑去。
  只听“啪”的一聲清響,冰儿給他打得直轉了兩個圈,一個踉蹌摔了出去。她只覺面上火辣辣地,伸手一摸嘴角,滿手都是鮮血。這時還哪里輪到她爭強好胜?淚水再也不听使喚,全都涌了出來,混著鮮血滴落在她衣裙之上,好不駭人。
  “你……你敢打我!你敢打我!”冰儿失聲痛哭,又羞、又痛、又恨!
  “我為什么不敢打你!你再敢出言辱我半句,我就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李建成一振衣袖,轉身揚長而去。

  翌日,李世民和李元吉領兵出征突厥,李淵親往蘭池送行。
  這時本應是秋高气爽的八月中旬,關中卻下起連綿大雨,沖坏了橋梁道路,軍糧接濟遂极其困難。這時軍中士卒對于征戰徭役無時或已,都感厭倦,士气十分低落。再加上刀槍弓箭等武器裝備久不更新,也是殘破不堪。軍中諸將見此情景,都憂心忡忡,連日連夜的与李世民商討克敵之策,卻總是茫無頭緒。
  大軍剛到豳州,便突然遇上頡利親率万余騎兵在城西列陣挑戰,李世民提議不可示弱,應出戰相抗。李元吉卻冷冷的道:“敵軍兵勢強大,我們豈可輕率出戰?万一失利,可就悔之晚矣!”
  李世民按住心頭火气,道:“你不敢去,我就單獨前往!”
  李元吉巴不得他有此一句,道:“好啊,你喜歡送死,那就請吧!反正我手下的兵卒,你一個也別想拉出去給你陪葬!”
  李世民冷笑道:“你放心,反正至少你是不用去陪葬的!”便領了親隨一百名騎兵,直奔突厥陣前喊話,道:“大唐已跟可汗多番和解,可汗何以屢撕前盟,深入我朝國土?我是秦王李世民,可汗若愿單打獨斗,就出陣來与我較量;若是出動大軍,我只以這一百名騎兵迎戰!”
  頡利想不到李世民會突然出現,心下惊疑不定。他上次在太原時吃過李世民的苦頭,這時哪里敢跟他單打獨斗?己方有万余之眾,若一擁而上不消一刻自可將這區區一百騎兵踩成肉醬。但他素知李世民用兵之能,拿不准他會另有什么花招,是以一時之間不能決斷,只得面上微笑,心下暗急。
  李世民見一招“虛張聲勢”已將他嚇住,轉目見他右翼軍軍中另外舉有大旗,認得是突利的旗號,心中一動,想:“我只道突利去了統率東路軍,在綏州那邊夾擊我們,原來不是!對了,頡利對他放心不下,不肯讓他握有重兵、獨當一面。”這一想通了,登時心中已有計較,雙腿一夾馬肚,緩緩的往前逼近突厥大軍的陣地,又喊道:“突利兄弟,你從前跟我歃血為盟,相約有難同當、有急互救。今日你卻率軍來攻打我們,難道在你心中,已沒有半點往日的香火之情?”
  突利一听,大為窘迫,心想:“你怎能當著頡利之面說這等話?那不是教他更加猜忌我了?”當下不敢跟他搭嘴,只一味的低著頭。
  果然頡利一听“香火之情”四字,心頭疑云大起,想:“莫非他二人早有勾結?”見李世民只領著少數騎兵,又向前逼近,正要渡過橫亙在兩軍之間的一條水溝,忙叫道:“秦王且慢!本汗此來別無他意,只不過是想与貴國重申前盟罷了!如今雨勢轉大,我們不便久留了,秦王請回吧!”說著下令大軍緩緩后撤。
  李世民暗暗偷笑,知道不能將突厥軍逼急了,便勒住馬,看他們漸漸退卻,也就收兵回營。
  他回到營中,召來長孫無忌三人,說了突利也在突厥軍中之事,道:“我們要不胜不敗、求得一和,就要著落在他身上了。”
  長孫無忌皺眉道:“這突利受頡利猜忌,處處綁手綁腳,他說的話只怕頡利不會听從。”
  李世民道:“不然!今日之情勢,突利之于頡利,便如李元吉之于我。突利若決心不与我軍開戰,頡利手下始終兵將有限,不敢真的与我軍硬拼,到時便只好求和一道了。和議由他們提出,比之我們提議更易為他們接受;而我也不必被指兵臨城下、屈膝求和,又落把柄于奸人之手。”
  房玄齡深以為然,道:“大王此計,确是十全十美!但要說服這突利求和,貽非易事。”
  “所以,”李世民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外面的滂沱大雨,“我決定親自混入突厥營中一趟去見那突利,一定要勸服他与我們講和!”
  三人大惊而起,齊聲道:“這是干冒奇險!”
  李世民轉身道:“就是干冒奇險,那也不得不如此為之!此次若求和不成,不論是胜是敗,我回去都是有死無生!我宁愿死在戰陣之上,死在突厥人的手里;也決不要死在牢獄之中,死在李建成、李元吉的手下!”
  三人都給他言語鎮住,不敢作聲。
  李世民語气一緩,道:“今天夜里三更,我就動身前往。你們率大軍乘夜逼近突厥營地,若到天明仍不見我回來就發動攻擊,跟他們決一死戰!”
  三人心中均感悲愴,竟都應不出一個“是”字來。
  李世民一揮手,道:“下令召集眾將到中軍帳來听我將令。”
  三人含悲忍憤,默默的躬身退出。
  不一會儿,眾將已齊集帳中。李世民道:“突厥所恃者只不過是他們騎射之術优于我軍。現在大雨不止、气候潮濕,弦膠吸了水分失去彈性,弓箭就成了廢物一件!他們便如飛鳥折翅,不值一哂;我軍住在房舍之中,有爐火烘干刀槍弓箭,正是如虎添翼!雖是敵眾我寡,卻也可以跟他們一斗。”于是分派各將任務,預定在黎明時分發動進攻。
  他遣退眾將,回入帳中,合眼稍作休息,以備今夜的行動。他躺在床上,耳听得帳外風吹雨打,當真是秋風秋雨愁殺人!他輾轉難眠,起來推開窗戶,一陣冷風夾著雨點扑在面上,似是涼快,又似是冰寒。放眼看去,只見天地之間直如挂起一張雨幕,到處濕漉漉的,教人好不難受。遠處寒燈點點,透過冷雨送進光來,朦朦朧朧的似是隔著一層淚花,好生凄清!他眼望雨絲飄斷,驀地想起今夜不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應是人月兩圓之際嗎?但此時天上是雨云蔽天,不見圓月;地上是戰火頻仍,人就更難圓了。這么一想,心底更添了几分煩憂,眼前仿佛浮現起長孫無垢瘦削蒼白的面龐,耳邊仿佛響起她低低吟哦之聲:“權去生道促,憂來死路長。怀恨出國門,含悲入鬼鄉。隧門一時閉,幽庭豈复光。思鳥吟青松,哀風吹白楊。
  昔來聞死苦,何言身自當。”又想起她向自己說這首詩的來龍去脈:“這是北魏孝庄帝元子攸臨終時寫的絕命詩。這孝庄帝為臣下爾朱兆所執,絞死在三級寺中。他臨死前向佛祖禮拜,發愿生生世世都不愿再做皇帝。此詩便是他作來以明心志的。”
  他可不知道長孫無垢當時故意跟他念這詩是為了打消他要做天下之主的雄心;此刻想起,只是感慨:“這孝庄帝大發弘愿,只為了不做皇帝;我孜孜以求,卻只想做皇帝!何以這世上万事總是陰差陽錯,不想為帝的偏偏一生下來就注定要承繼帝位,逃也逃不掉;想做皇帝的卻偏偏錯生為次子,雖在帝室之家也与帝位無緣?不求者反得之,求之者反不得,難道這就叫做‘天意弄人’,又或是‘天地不仁,以万物為芻狗’?我雖位望尊崇、文才武略,難道也跳不出這天道循環、人世悲歡?”
  正在這自悲自怜、唏噓不已之際,忽听外面“當當當”的三聲,不知不覺間已是時交三更。他猛一起立,用力甩了甩頭,似是要將這不快的念頭甩出腦外去,心中暗暗鼓勵自己:“今次不論是成是敗,總得拼死一搏!天意弄人也好,事在人為也罷!既已走上了這不歸路,就當一往無前,縱死不悔!”于是結束停當,悄悄的出了帳幕,向突厥營中摸去。
  他辨明突利的旗號,遠遠已看到空地中央立著一個格外大的帳幕,自然便是突利的中軍大帳了。他隱身在樹叢之間,從身邊的布包中取出早已備好的突厥士兵的服飾,脫下身上的黑衣換了,瞬時已扮作一個突厥小兵,從從容容的從樹后出來,大搖大擺的便往中軍帳走去。
  在帳前守衛的突厥兵用突厥話喝問:“你是誰?”
  李世民久居太原,那里漢人和突厥人交往頻繁,他早已學得一口流利之极、足以亂真的突厥話,當下也以突厥話答道:“我是探子,有緊急軍情要向突利可汗報告。”
  那守衛點了點頭,讓到一邊,掀起幕帘道:“你快進去吧!大汗已等了你很久了。”
  李世民閃身進了帳中,只見突利正埋頭看著什么。他似已听到李世民与那守衛的對答,頭也不抬的便問:“唐軍那邊有什么消息嗎?”
  李世民雙手抱在胸前,斜倚著一根支撐著帳幕的鐵杆,改回漢語,道:“你想知道唐軍的消息,問我确是再好不過的了!”
  突利大惊抬頭,燭光下認出他的面目,便要失聲叫出來。李世民一個箭步搶上前,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叉著他的頸,低聲道:“你想我若要殺你,容不容易?”說著松開了捂著他嘴的手。
  突利面上一陣青,一陣白,道:“大哥莫要疑忌,我絕無加害大哥之心!”
  李世民一笑,放開了他,在他對面坐下。
  突利定一定神,心想:“剛才大哥要殺我真是輕而易舉!幸好他顧念兄弟之情,不忍下手。”他可沒想到李世民要殺他固是容易,但殺他之后惊動了突厥兵將,要脫身逃命可就難比登天了!當下他只是滿怀感激,道:“今天大哥在陣前說起兄弟之情,非是小弟忘情絕義,實是當時頡利在場,小弟有很多話都不便出口。大哥若因此而怨怪小弟,要取我性命,可就冤殺我了!”
  李世民佯裝一皺眉,道:“兄弟做這小可汗都有六、七年了吧?怎地到了今天還要如此忌畏這頡利?”
  突利一听,登時熱血上涌、怒容滿面,道:“頡利處處提防我、排擠我,我這小可汗實在是當得有名無實!突厥里什么事都是那頡利說了算,哪容我插口片言只語?象今次南征,他一意孤行要來打你們,我說什么都是白搭!本來我不愿跟他來的,但想到我若留在漠北,頡利就全無制肘了,對大哥反倒不利呢!”
  李世民站起一揖,道:“原來兄弟如此為我打算!我剛才真是錯怪兄弟了。”
  突利忙還禮道:“你我兄弟之間,還說這話干什么?只恨我奈何不了頡利半分,否則豈容他欺侮你們。”
  李世民道:“兄弟何不培植自己的親將部兵,卻將指揮大權都交給頡利,以致自己成了空頭可汗,有名無實呢?”
  突利歎道:“我何曾不想?你看我這里的兵將,便都是這六、七年里才一點點辛辛苦苦積聚起來的。若沒有這些人,頡利早一腳將我踢出突厥,連那有名無實的‘小可汗’之名也收回去了!但一來時日有限,二來我若過分擴張,必招頡利之忌,只怕不及有力自保,先已給他鏟除了。”
  李世民起來在帳中轉了兩個圈,心想:“今日的情勢,乃是我的身家性命都在突利的手上。但一定不能讓他知道這一點!反而得讓他以為他的身家性命都在我手上才行!”于是抬頭道:“兄弟,我若保你五年之內登上突厥大可汗之位,卻又如何?”
  突利狂喜之下跳了起來,道:“真……真的?”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突利稍稍從最初的喜不自胜中鎮靜下來,搖搖頭道:“這不可能的!頡利如此勢大,我的親部跟他相比,差了老大一截。唉,不行的!”
  李世民走近他身前,道:“只要你我兄弟和衷共濟,便万事都成!”
  突利苦笑道:“我知道大哥在大唐國中位高名重,說出話來沒有人不听的;但這是突厥里的事……,唉,總之是不易辦的。”
  “你先听听我的法子,再來說成不成。”
  “大哥的法子是……”
  李世民又坐下來,雙手合抱,放在案上,道:“你們突厥大軍來打我們,父皇多半都會派我來抵御。若你每次都率領手下親部按兵不動;頡利雖強,少了你還是不敢跟我們斗的。到時你提議与我軍講和,只要是我做統兵元帥,一定接受和議!這一來,你我兄弟就不必自相殘殺了,豈不是好?我讓父皇饋贈金銀美女給你們,以安撫頡利,他沒有不肯議和之理。到時我故意多給你金銀美女,給頡利的就少些,讓頡利的部將都羡慕你這邊的人戰利品多。長此以往,頡利的部將便會紛紛來投靠你,那就輪到頡利成了光棍可汗。他見你日漸勢雄力大,還怎敢欺壓你?假以五年之功,一定能扭轉你与他的強弱之勢,大可汗之位自然就非你莫屬了!”
  突利睜大眼睛,呆了半晌,忽叫道:“大哥!你真肯如此為我犧牲,宁可不要戰功,也助我奪得大位?”
  李世民一手按在他手上,道:“只要能助你奪得大位,大唐和突厥就成了兄弟之邦,仗也可以少打几場,我能得到的好處豈不比區區一點戰功要多得多?”
  突利熱淚盈眶,只覺李世民為他真是傾盡全心、至公無私!他道:“大哥如此待我,我真不知如何報答!大哥放心好了,這次頡利若要向你軍進攻,我一定抽走我的兵馬,不跟他一起為難大哥。我定然勸他跟你們議和,免卻這刀兵之災!”
  李世民點頭道:“兄弟深明大義,大唐突厥兩軍士卒都因你的善心而受惠!”
  突利道:“這全是大哥為我著想!我自知區區綿力、不足稱道;大哥有通天徹地之能,原也用不著小弟。但小弟只求報恩,不管是什么事,只要大哥開了口,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竭盡全力,為大哥效犬馬之勞!”
  “不敢!不過……”他忽想起一事,“愚兄倒确實有一事要求兄弟相助!”
  突利忙道:“大哥請說!”
  “兄弟是知道吉儿之事的吧?”
  突利登時滿面羞赧,結結巴巴的道:“是……是!這件事,兄弟一直瞞著大哥,真是……”
  “不,”李世民忙打斷他話頭道,“這件事應是我多謝兄弟才是!若非兄弟冒煙突火救她出險地,又千里迢迢護送她到江都,今日我跟吉儿早是陰陽相隔了!兄弟的大恩大德,吉儿說起,從來都是感激不盡的。”
  突利更是忸怩,嚅嚅的想說几句謙遜的話,卻只張大了嘴傻乎乎的笑。
  李世民又道:“兄弟對吉儿如此眷愛,實為吉儿之幸,我也……我也可以放心了!”
  突利听得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道:“大哥有什么不可以放心的?”
  李世民眼中一陣黯然,道:“日后我若有何不測,盼兄弟能親入中原,便如當年護送她從太原到江都一樣,接她到突厥,替我一生守護她!”
  突利大惊,道:“大哥何出此言?莫非大哥正面臨什么殺身之禍?若有什么用得著兄弟的地方,大哥務必不吝相告!”
  李世民大急,暗叫:“糟糕,糟糕!我這可要露餡了!”忙道:“哪里有這樣的事!只不過‘天有不測之風云,人有旦夕之禍福’。又有誰能今日預知明日事?再說,人誰不死……”
  “可是大哥正值青春年少、未及而立……“
  “那又算得什么?”李世民腦中飛轉,要尋一個藉口來搪塞他,“這世上英年早逝的人很多,稚子夭折的更不計其數。”
  突利仍是不解,道:“大哥向來豁達開朗,怎么忽然會想到這‘死’字上去?”
  “唉,只因我有兩位親人這兩年間先后謝世,一人比我還年輕得多,未到雙十年華;另一人也只長我一歲,卻都撒手塵寰去了。我每每念及于此,都覺心惊,仿佛自己也常常在鬼門關前徘徊似的。”
  “原來如此!”突利也覺愴然,“年紀青青就去了,确是可惜!卻不知道是哪兩位呢?”
  “嗯,一個是我堂弟道玄,他前年跟劉黑闥打仗時在下博陣亡。他時常隨我出征,學了我一上戰場就不顧一切的樣子,致有此禍。那時他才十九歲,這豈非是天意不測、人事難知?”
  突利感喟的道:“戰陣之上凶險每多,其實大哥為了吉儿著想,應該少些涉險才是。”
  李世民苦笑了一下,道:“你我兄弟,都是過慣了這种在刀尖上翻爬打滾的日子,也該知道我們這种人是宁可戰死沙場,也不愿庸碌一生、老死病塌!那种日子安樂倒是安樂,卻非我所愿。”
  突利低低的道:“是的!”不覺涌起一陣浮生若夢之感。”
  李世民長長吁一口气,道:“那第二位,便是我姐姐平陽公主了。”
  突利一惊,道:“怎么?她也去了?”
  “兄弟也識得我姐姐嗎?”
  “我妹妹阿燕寫信給我,談起過她好几次的,說你姐姐跟她一般,也是女子之身卻能征慣戰、須眉不及。”
  李世民蹙眉歎道:“只怕正是這樣才害死了她啊!”
  “莫非……她也是戰死沙場?”
  “那倒不然。若果真是戰死沙場,或許就不必遺憾了!”
  突利惑然,道:“為什么?”
  李世民道:“說出來只怕你不大容易明白呢!這是我們漢人女子的苦處,你們突厥人很難了解的。”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世民歎一口气,目光中顯出回憶舊事之色,道:“我姐姐自小就一副男孩子的脾性,大家都戲說她定是投錯了胎,一不小心上錯了女儿身。”
  突利莞爾道:“就象我妹妹一樣?”
  李世民也忍不住一笑,道:“也許吧!小的時候,我們兄弟几人學射箭,她吵著也要學,還一開始就拿著鐵胎弓來拉,一天下來雙手酸軟,連捧飯碗的气力也沒有了。后來又學騎馬,一手就扯了馬鞍下來,從最難的騎光背馬學起,也不知從馬上摔了多少次下來,跌得鼻青面腫,哇哇大哭。大伙儿只道她這次摔怕了,以后見了馬也要怕的,誰料她第二天一早爬起來又奔馬廊而去,還說:‘我就不信連一頭畜牲都治不住!’”
  突利哈哈大笑,道:“她跟一頭畜牲都要一比高下,那定是十分爭強好胜之人了。”
  “可不是嗎?她從小就事事都要爭!大哥處處謙讓她,她反倒覺得沒趣;我總是不肯讓她,她反而与我親近。大哥一頭罵她天天瘋瘋癲癲的哪象個大家閨秀?另一頭便來罵我,說我做男孩子也不讓一讓女孩子,更何況那是姐姐?怎么能這樣沒大沒小、尊卑不分?”
  突利興致盎然的道:“我小時候跟阿燕也是這樣的!我們倆老拌嘴,但她跟我反而感情最親厚。她爹爹處處瞧我不順眼,她卻除非是為了開玩笑,從來都不為難我的。”
  李世民本是隨便想到一個藉口來掩飾,這會儿說著說著卻真的触動了心中情怀,“爹爹也常常歎息,說她這副樣子,以后怎么能嫁得出去?你猜她怎么說?她竟說:‘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唄!若那男子見著我這副樣子就嚇得抱頭鼠躥的話,我也不希罕嫁給他!’”
  突利笑彎了腰,道:“你姐姐果然是個厲害角色,這天下只怕也沒几個男子配得上她吧!”
  “可是她是終于還是嫁了人啦!但洞房花燭那晚,她還要刁難新夫婿,要他破了她布的一個奇形怪陣,才能進新房。”
  突利吐吐舌頭,道:“我的天,那也太為難人了吧!”
  李世民笑道:“是啊!幸好我早知她必會有些刁鑽古怪的東西來捉弄姐夫的,悄悄跟去一看,見到姐夫愁眉苦臉的對著那陣發怵,真是又好笑又好气,便偷偷寫了破陣之法在紙上,團成一團的扔進去給他,總算教他們沒糟蹋掉那‘一刻值千金’的‘春宵’!”
  突利吃吃的笑道:“做她丈夫還要過五關斬六將,可真不容易!”
  “嗯,”李世民面上浮起落寞之色,“姐夫柴紹是長安人氏,本來她嫁了之后,我們也還能常常見面。但后來,兄弟也知道的,我跟著爹爹去了太原,便沒怎么見她了。直到咱們起兵,她赶了姐夫一人去太原,自個儿卻集結了一支兵馬,留在長安附近接應我們。攻下長安之后,她更挑揀了些女子來訓練成一支隊伍,獨當一面的四出征討,以致人人都叫她們作‘娘子軍’,叫她們駐扎的地方做‘娘子關’。”
  突利見李世民沒再接下去,便問:“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李世民又是喟歎,道:“說起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害了她!有一天,我到她府上跟她扯家常,她忽然問我:‘紹郎自入長安以來似乎一直悶悶不樂,是不是他做錯了什么,被父皇責怪?’”
  “我說:‘哪有此事!姐夫英勇善戰、屢建奇功,父皇對他只有賞識,怎么會責怪?’”
  “她說:‘這可就怪了,他為了什么心里不痛快?’”
  “我說:‘我既是你弟弟,不怕說句讓姐姐不高興的話,姐夫郁郁不樂都是因為你!’”
  “她很感惊詫,說:‘為什么?我做過什么惹他生气的事嗎?’”
  “我說:‘近來是不是很多人都夸贊姐姐你是巾幗猶胜須眉?’”
  “她說:‘我知道這些人只是在奉盛我,從來就沒將這些話當真,更不會放在心上。’”
  “我說:‘可是姐夫卻不然!這些話他全都听在耳中,記在心里了。人家說你猶胜須眉,這‘須眉’本來只是泛泛而指,但在姐夫听來,卻似是專門指他!你想他向以武勇自許,如今卻以為別人笑他不如女流,心中可有多气悶?’”
  “她大惊道:‘真有此事?怎地他從不跟我說起?’”
  “我說:‘他怎么能跟你說?你是堂堂大唐公主,人家總覺得他是‘夫以妻貴’,靠了你才有今時今日的風光。雖然你我都知他是憑自己本事掙來這官位,但人言可畏,他昂藏七尺男儿,又怎受得這背后的指指點點?他若真是吃軟飯的人,倒也無話可說;偏偏他并不是,還是自視极高的人,卻只因你是公主,若他出言不慎,被父皇誤作對朝廷心怀怨望,可就惹來殺身之禍了。你說他怎么能跟你說?’”
  “她听后呆了半晌,說:‘我身為他妻子,卻還不及你明白他的心事。’”
  “我說:‘那也是將心比心罷了!我是男的,他也是男的,要猜著他心思還不容易?’我還說笑的道:‘說句老實話,幸好你是我姐姐,不是我夫人,否則只怕我也要覺得自慚形穢,感到配不上你呢!’”
  “她听了卻笑不出來,只問:‘那可怎么辦呢?我只想為父皇盡點綿力,卻傷了丈夫的心!’”
  “我說:‘我看姐姐還是不要再統兵打仗了,回到閨房里去做個安安份份的賢妻良母,姐夫自然就沒事啦!’唉,我那時只是想著他們少年夫妻,雖說是情深愛重,但長此以往下去,終究不是辦法,總有一天要鬧成恩愛化恨,那又何苦呢?因此上勸她改了這‘猶胜須眉’的性子。誰知她听了我的勸,真的散了那‘娘子軍’,從此深居府內,不再拋頭露面。但她心里卻是如此想不開、丟不下,竟積郁成疾,一病不起!”說到這里,心中傷痛,不由得一陣哽咽。
  好一會儿緩過一口气,又道:“我聞訊赶到她榻前,她拉著我的手就哭了起來,說:‘有一句話我便是跟紹郎也是不敢說的,只能跟你說!我只恨自己是個女子,便是貴為公主,只不過稍微要那么一點強,就會害了丈夫。要不然的話,我可以隨心所欲上陣殺敵,哪怕是象道玄那樣万箭穿心、死于非命,也胜過現在這樣纏綿病榻、象個廢物似的,于人于己都沒好處!我也別無所求,只求老天爺下輩子給我一副男儿之身,那就無憾了!’”
  突利歎一聲,道:“你姐姐將做男儿想得太也輕巧了!我何嘗不是男儿之身?又何嘗不是貴為王子?但處處被頡利鉗制,難道便可隨心所欲、要強好胜不成?”
  李世民道:“我跟她都是一樣的性子,宁死于憂患、不愿埋沒于安樂。想來這都是從娘親那儿得來的脾气。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既生為女子,又在漢人的地方,這樣的結果,怕是命中注定了的吧!”
  突利點點頭,道:“這么說,阿燕可是好命數了!若她生于你們那儿,恐怕也會跟你姐姐一樣。”
  “可不是嘛!你們突厥國中,可敦握有實權;哪象我們中原的皇后,若与聞朝政就是后宮紊亂、國家不安之跡了。”頓一頓,又道:“有時我甚至忍不住要想:‘或者她當初在進軍長安的途中陣亡了,倒可免了這以后的苦痛,于她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呢!’”
  說到這里,他忽想:“若果當初我在進軍長安的途中陣亡了,是否也可免了今日的苦痛,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呢?”但他馬上暗暗責備自己,想:“我怎么能想出這等喪气話來呢?姐姐是女子,自可不必有什么功業;我身為男子,卻豈可不立一番功業就枉死沙場?”忙拋開這念頭,續下去道:“姐姐是去年冬天去的,有些古板的人還以她是女流之輩而反對在她入土時奏樂。總算父皇向來寵愛她,又感怀她當年起兵立有大功,堅持說她不是尋常女子,應奏響軍樂為她送殯。她地下有知,也該欣慰了吧!”
  他住了口,帳中登時一片戚然之气。突利忙另說一個話題,道:“對了,阿燕怎么樣了?”
  李世民剎時羞恨交加,停了一停才道:“她現下在東宮里。”
  “什么?”突利大出意料之外。
  李世民不安的扭動一下身子,道:“這是她自己的意思,我能說什么?”他不欲多談此事,忙接回上一個話題,“我將吉儿交托給兄弟之事,你是答應了的吧?”
  這次輪到突利渾身不自在,低了頭道:“當然,當然!不過大哥也不必這么胡思亂想了,我看大哥跟吉儿的日子,一定長著呢!”
  正說著,忽听得雄雞長鳴,李世民惊道:“天快亮了!我可得走了,要不給頡利知道我在這儿,兄弟的麻煩就大了。”說著站了起來。
  突利也站起來道:“大哥一切小心,議和之事我一定盡力而為!”
  李世民道:“你裝作我是你的探子,讓我再去唐營刺探消息。”
  突利會意,大聲用突厥話說:“好,這事你辦得很好!你再去唐軍那儿一趟,多多打探消息!”
  李世民也以突厥話應了,向他眨眨眼,躬身退出帳外,仍是大搖大擺的走到樹叢邊,看看左右無人注意,閃身轉到樹后,換回黑衣,向著唐軍集結之處急奔而去。

  突利在李世民离去后不久,便接報說唐軍昨晚趁著雨夜天黑突厥軍不易發現時暗中出動,冒雨逼近突厥軍營,頡利今早才發現,大吃一惊,召喚他去商議對敵之策。
  突利來到頡利營中,只見他在帳中團團亂轉,象是困在籠子中的一頭野獸,一見他來便叫道:“李世民要跟我們大干一場!你快召集你的兵馬,跟我一起去迎擊。”
  突利抱著雙手,冷冷的道:“你有沒有一定打敗他的法子?沒有,我就不會讓我的兵馬當你的替死鬼!”
  頡利怒道:“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們出來時不是說好了的嗎?我倆應該協同作戰、共進共退!”
  “我本來就不贊成來打唐軍!是你自己說唐國楊文干兵變,他們內生變亂,李世民正窮于應付,抽不出身來跟我們對陣,我們一定能打敗唐軍,我這才勉勉強強的答應了跟著來。現下可好了!將李世民都惹來了,這爛攤子該怎么收拾,那是你的事,我不管!我現在就跟他們議和去,然后便回突厥!這儿老是下雨下個沒完沒了,士卒們都吃不好住不慣,再這樣拖下去就會軍心渙散。我可不要冒這個險!”說著轉身便要走出帳外。
  頡利急道:“你等一等,讓我先想一想,好不好?”
  突利冷笑道:“有什么好想的?你統你的軍,我領我的兵。你本事那么大,想來一定有打贏李世民的把握!我就自問沒這份本事了,還是回老家去養精蓄銳的好!”
  頡利跺腳道:“好了,好了!跟他們議和就是了!”
  突利一喜,道:“你真想議和可就得快點!唐軍就近在咫尺,一旦開戰咱們吃了敗仗,你想和人家也不肯啦!”
  頡利喃喃咒罵道:“好辛苦才來到這儿,一仗沒打就跟他們議和!這個虧咱們可吃得大了!”
  突利道:“你讓他們多送些金銀美女來議和,那就不吃虧了嘛!”
  頡利大點其頭,道:“不錯,不錯!要他們給我們多送點金銀美女來,仗也不用打,收獲又有了,倒是挺占便宜的!”于是歡天喜地的寫了求和的信函,派人送去唐軍那儿。
  李世民收了信,也不置可否,只跟使節說要好好考慮一下才答覆,便退回城中。這樣音信全無的過了三天,反倒是頡利急不可耐,又派人去催問,李世民這才回覆表示同意,并許諾送給金寶兩百車、美女兩百名,以慰勞突厥大軍。頡利聞訊喜出望外,忙派了夾畢特勒阿史那思摩隨李世民回長安跟李淵談和解之事,自己便与突利率領大軍返回突厥去了。
  李淵听說突厥退兵,雖對奉送金寶美女之事頗感不快,但一場大禍竟這么快就消彌于無形,總是喜多于怒,便万分殷勤的接見了阿史那思摩,對他所提之和議條件全都一口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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