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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秋風辭


   
(一)

  汶水之上,落葉知秋。
  武帝坐于龍船之上,霍子侯、江充立于左右。這次他為了排遣煩悶,特意离開長安,東出臨晉關,來到晉國汶水祭奠后土,一路之上,雖有江充等人鞍前馬后的侍候,又有公孫賀丞相四處張羅,但他心情依然不太舒暢。他后悔沒將東方朔請來,如果他能隨自己同行,該是多么愉快啊!
  武帝坐在船上,不由得四處張望。舉目藍天深遠,白云奔馳如駒;低頭碧波蕩漾,突見落葉紛紛。一群大雁從北向南飛去,留下几聲悲鳴。船頭的黃菊開得正艷,其間几盆吊蘭也露出小小的白花。龍船后頭,蕭鼓笙歌,一片太平。一撥歌女,正在那里邊舞邊歌。武帝看到她們的身姿和年輕的面容,用手捋了几下自己的白須,心頭再次掠起了李夫人的影子。他感慨万千,急回到船艙之中,展絹舖筆,奮筆疾書,寫下一首《秋風辭》。
  大約一會儿的功夫,他便將腦中所思,全然展現絹筆之間。寫完之后,他注目遠方,自言自語地說:“秋風又起了,一個年頭又要結束了!”他將筆放下,接著又道:“可惜李延年不在了,不然,他會把這首詩給朕唱起來啊。”
  這時江充走了過來,聲音細細地、表情諂媚地說:“皇上,小的不才,也能唱上几首曲子。”
  武帝問道:“你也會唱曲子?”
  江充更加諂媚地說:“皇上,奴才原來唱得不好,自從兩個月前,皇上您讓奴才進宮,淨了身子,奴才的聲音就便細了,奴才自己都覺得,很有些女人的味道呢。”江充說的是實話,自從他見到女人的雪膚就想刁姬的樣子,直覺胃中想吐之后,他早就想把自己變作女人了。這回杜周獻他進宮,他便高高興興、心甘情愿地做了太監。
  在這以前,武帝只覺得他長得好看,可沒听他唱過歌。既然他自告奮勇,武帝就說:“那好啊,你把朕剛寫好的這首詩,唱一遍,讓朕听听。”
  江充拿過絹布來,看了几眼,然后說:“好,皇上,您听著!”
  他操著細細的嗓音,悠悠地唱了起來:
  (KT)
  秋風起兮白云飛,
  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蘭的秀兮菊有芳,
  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樓船兮濟汾河,
  橫中流兮揚素波,
  蕭鼓鳴兮發棹歌。
  歡樂极兮哀情多,
  少壯几時兮老奈何?
  (SS)
  江充唱得宛轉幽揚,武帝心中更是傷感。
  霍子侯很知武帝悲歡,急忙岔開說:“唉,江充,你唱的倒是不錯,真的不比李延年唱的差。皇上,咱們還是回到長安,游昆明湖吧,昆明湖的水,比這儿清得多呢!”
  江充知道霍子侯是為了讓皇上分心,也就假裝著和他爭論:“皇上喜歡汾水,就在汾水多呆几天唄!”
  武帝說道:“江充,你的歌唱得不錯。朕倒要問問,你知道朕為什么要來汾河祭奠后土么?”
  江充說:“皇上,奴才以為,汾河的后土廟最大。還有,奴才就是從晉國出來的,奴才可以多給皇上講點兩岸的景色。”
  武帝點點頭,欣賞地看了看江充。
  霍子侯卻要繼續爭寵:“還有呢,奴才知道,前些年,李少翁在汾水邊上,還弄回一只大鼎來,那可是天下的九鼎之一啊!”
  武帝又點點頭:“是啊!可惜李少翁死了,朕不知那鼎是真的還是假的!
  正在此時,岸邊有几個人,在那儿一邊叫喊,一邊招手。
  武帝問霍子侯:“什么人在叫?”
  霍子侯認真地瞅了几眼,說道:“皇上,是樂成侯丁義,他還帶著兩個人呢!
  武帝听說樂成侯丁義帶著兩個人,遠遠地跑到汾水來見自己,便知道這兩個人定非等閒之輩。他急忙命令道:“靠岸!”
  船靠岸邊,只見丁義身后有三頂轎子,十余個轎夫,個個疲憊不堪。
  武帝問道:“樂成侯,你這是做什么?”
  丁義跪下說:“皇上,您要臣為您獻上兩個人才,臣費盡了千辛万苦,才找到兩個,特意帶到這里与您相見!”
  武帝問:“為什么不把他們帶到長安,送到甘泉宮中?”
  丁義卻說:“皇上,他們兩個不是凡人,但又不愿意与東方朔見面。臣怕他們到了宮中,一旦讓東方朔知道了,就會跑回仙山上去。”
  武帝這下來了精神:“什么?你敢斷定,他們兩個是仙人?”
  #丁義把兩只綠豆般的小眼睛瞪得像大青豆一般:“可不是嘛,皇上!臣為什么半年期限已到,還沒向您交差?臣到東海邊上,找他們去啦!臣到了海邊,見到有個嶗山,那里云遮霧罩,气象万千。臣對著大海說道:仙人啊,吾皇求仙若渴,請您与吾皇見見面吧!話音未落,只見兩個仙人飄然而下,問臣道:‘你是大漢的樂成侯吧!你們的皇上是要成仙的,東王公要我們去點化他呢!’皇上,您知道嗎?西天既然有個西王母,東海必定要有東王公。西天遠,東海近啊!臣一听這話,就好說歹說,硬是把他們給請來了。”#
  武帝自言自語地說:“是啊,東海的仙人叫東王公,朕小時候就知道。可是,怎么仙人們都不愿見東方朔呢?”
  “皇上,不瞞您說,仙人們都說,東方朔是太歲星,太歲星就是一點不好,太獨!”
  武帝不解地問:“什么,你說東方朔太毒?”
  丁義連忙解釋:“不,不!皇上,臣說東方朔是太歲星,太獨,不是毒辣的‘毒’,而是孤獨的‘獨’。他來到人間,便不讓別的仙人也來人間,所以李少君,李少翁,都被他給弄沒了。可他東方朔只愿自己由仙變成人,卻不讓皇上由人變成仙,所以神仙們也覺得很是不平。但是太歲星威力太大,誰也不敢太歲頭上動土啊!所以仙人們不都不愿見他。”
  武帝將信將疑:“啊,是嘛。那你就把他們兩個,帶到船上來,讓朕看看!”
  丁義轉身大叫:“請二位仙人上船!”
  轉眼之間,二位仙人离開轎子,來到船上。
  武帝想見仙人心切,卻沒有想,仙人能飛,為什么還要坐轎?他看了看面前的兩個人,只見他們相貌猥瑣,既沒有仙人的白道骨清風,又沒有李少翁的飄飄白須,不禁心中生疑。他問丁義道:“樂成侯,這就你給朕荐舉的兩個仙人?”
  丁義忙說:“皇上,俗話說:真人不露相。別看他們其貌不揚,可都是身怀絕技,能讓您心想事成啊!”
  武帝半信半疑地:“他們有那能耐?”
  “皇上,您先別著急,臣先讓這個矮胖子,給您獻上一點絕技來!來欒大仙人!”
  欒大走到武帝面前的案子邊,舞動著身上寬大的道袍,“刷”地一甩,只見一堆大大小小的珍珠,出現在案上。
  武帝大惊。
  霍子侯的口中流出了口水。
  欒大再舞道袍,口中大叫一聲“疾!”
  只見一把寶劍出插在地上,閃閃發光。欒大拿起寶劍,如神似仙,亂舞一番。
  武帝大喜。他的眼中出現了光芒。
  欒大看到武帝面前的案几上,有一只不大的鐵界尺。那是剛才武帝寫詩時用來鎮住絹布用的。欒大的袖子高高在上,叫一聲“起”!那鐵界尺竟然隨其手而站立,然后被其拖動了好几尺遠,到了案邊,竟然懸在空中!
  江充惊歎道:“哇!皇上!這位大仙,真是神仙啊!”
  武帝突然想起了蘇武講的戰場上東方朔用磁鐵吸敵人之事,還是不大相信地搖了搖頭。
  欒大見武帝仍是不信,便再次舞動道袍,悄悄地一拉,拉出個金色人物雕像來。
  那像向外射出幽幽的光來,分明是李少翁的金身雕像!
  武帝吃惊地說:“李少翁?你們是李少翁的徒弟?”
  丁義叫道:“皇上!他們不是李少翁的徒弟,而是李少翁的師弟!他們說李少翁沒死,李少翁成仙了!”
  武帝更是吃惊:“怎么可能?李少翁是朕賜死的!朕親眼看到,那李少翁被東方朔甩到半空,根本就沒能飛升成仙,落到臭水坑里,便沒了气!朕還命人將他的尸体和那頭老牛葬到一起,怎么會有假呢?”
  欒大走到一邊,向公孫卿伸出手來,意思是請他出來給你說清楚。
  公孫卿上前一步,侃侃而談:“皇上,虛虛實實,便是仙境。半年之前,臣和大師兄在東海嶗山,正在練功,只見師兄李少翁翩翩來臨。我們問:‘師兄,你不在長安輔佐圣主,怎么回東海來了?’師兄說:‘我早就成仙,返回天宮了!’我們問:‘你到長安才几年,能修練得這么快嘛!’師傅說:‘這還得感謝東方朔,他將我甩了几甩,扔向天空。東方朔那股仙气,可大了!我便順著他甩出的仙气,馬上靈魂出竅,飛回了太上老君的身邊!太上老君還說,誰讓你得罪了東方朔呢?那東方朔是不想讓漢家皇上成仙的,他當然要把你甩出去了!也罷,也罷!以后不許你再到人間!’我們兄弟兩個一听,就求師兄把我們也帶到天上。可師傅說,‘上天成仙,豈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你們可以學我的路子,也到皇上身邊,幫助圣主,要是成了,便可和皇上一塊儿成仙;要是不成,也許那個東方朔,還會幫你們成仙!’所以我們就准備起身,前往長安。正巧這時丁大人到了海邊,說皇上要求仙。我們覺得,這是緣分啊!”
  武帝依然不信,他直搖頭說:“這不可能,這不可能!簡直是在胡說八道!朕親眼看到那李少翁的‘天書’是假的,是他自己寫的,并且親眼看到,他被摔死的了!”
  公孫卿一點都不惊慌,他問武帝道:“皇上,師兄本來不識字,他既然能寫天書,那也就是奉了上天的旨意。再者,神仙都是不死的,雖說他當時好像死了,等到他的靈魂歸位,身体也會歸位的!”
  武帝看了公孫卿一眼,憤怒地說:“那好,朕知道李少翁埋在什么地方。霍子侯,快快上岸,讓霍光備車!朕現在就和你們一塊儿去城西的亂葬崗中看看,如果李少翁的尸骨還在,朕就將你們一塊埋進去,和他作伴!”
   
(二)

  晉國已是秋高气爽,長安卻還熱浪依舊。
  臨近中秋的長安城,太陽還是熱辣辣的,長安的人稱這种天气為“秋老虎。”這個時候的晌午時分,大街小巷依然人煙稀少。只有一些小孩子還在大街上游玩晃蕩。
  衛青的大將軍府前,偏偏也有三個孩子在玩耍。這三個孩子大的十四、五歲,小有兩個只有十二、三歲,像是雙胞胎。這三個孩子便是衛青与平陽公主生的几個寶貝儿子,別看他們年紀不大,可個個都是“侯爺”。老大衛伉為宜春侯,老二衛不疑為陰安侯,老三雖然比老二小半個時辰,卻也被封為發干侯。遙想十二年前,也就是元朔五年,衛青在郭解等人的鼎力相助下,將匈奴右賢王擊得全軍覆沒,還生俘了匈奴太子于單,武帝一時感激,將衛青封作大將軍、万戶侯,仍然覺得補償不了衛青的功績,又不能違了高祖的成命,封异姓人為王,于是便將衛青三歲的長子衛伉封侯,同時還將兩個還有襁褓之中的小儿子也雙雙封侯。無奈自霍去病死了之后,衛青再也不想大動干戈,也不想讓儿子學習武功,平陽公主也深知衛青傷透了心,勸了几回也不再多勸,任這几個孩子自己玩耍去。衛伉三兄弟也是個愛与表哥結交的人,這天他們三個去丞相府去找表哥公孫敬聲,不料公孫敬聲去什么小別墅了,三個怏怏而回,回到了自己家的大門口,又覺得沒勁,便順手抄過几把木制的劍器,在大門口的樹蔭下玩耍起來,耍得滿頭是汗。
  在遠遠的樹蔭之下,還有一個黎黑的男子站在那儿。他看到衛氏三兄弟胡打一气,全無章法,嘴角上不禁挂起一絲冷笑。“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不知是誰說的話,他記不清了,可他未曾想到堂堂衛大將軍,到了他的儿子,便如此草包了!若我朱安世生在衛家,或者不是當了張湯的干儿子,而是當上衛青的干儿子,肯定會讓大將軍的印把子,再也落不到別人的手中!
  張安世已經好几次來到大將軍府的門前了。第一次,他讓家人通報,對門衛說:長安捕頭張安世求見衛大將軍。結果惹得門衛們大笑一番:你一個小小的捕頭,居然想見大將軍,那些身為副將的人想見大將軍都見不著呢!他第二次來到大將軍府門前,發現門衛已經換了人,于是又通報說:張湯之子張安世求見衛大將軍。不料衛府的門衛們更是大笑:你是張湯的儿子?你要見大將軍?恐怕你進平常百姓家,人家也不讓你進呢!張湯活著的時候,都不敢到衛大將軍家中來,如今他死了,你以為衛大將軍想見你?張安世滿面羞愧,恨不得一路打進將軍府去,与衛青見面!可是他沒有這么做。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東方大人和衛青,他還能再崇拜誰呢?失手打死了郭師母,已讓他無顏再見東方大人家的任何人,再和衛大將軍鬧翻了,他張安世就只能做鬼了!
  然而張安世還是想見一見衛青。自從杜周將江充和吳丑生兩個引荐給皇上以后,張安世才發現,他的放蕩行為已經种下了惡果。杜周的心里明白得很,他知道張安世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不能讓他接近皇上。可衛大將軍不完全了解這些,如果他還念兩位好友郭大俠和雷大俠的交情,說不定會把自己引荐給皇上的,哪怕只讓自己做一名皇宮中的侍衛也行!
  可張安世心中依然忐忑不安。衛大將軍難道就不知道自己是由籍安世變作朱安世,再由朱安世變作張安世的么?倘若衛大將軍引荐了自己,自己在皇上面前露出馬腳,那不同樣會連累衛大將軍么?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衛大將軍身体欠佳,長安人都知道,我朱安世再不找他,恐怕將來就找不到他了!說什么我也不會連累衛大將軍,只要大將軍愿意推荐我,我會在皇宮之中韜光養晦,等衛大將軍百年之后,我再為我的父母和師傅報仇!
  張安世想到這儿,又看了看眼前正玩耍的几個孩子,于是不由自主地移動雙腳,走向前來。他伸出雙臂,像老鷹抓小雞一樣,便把那兩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一下子挾到腋下。
  衛伉手持木劍,一個人對付兩個弟弟,他已經轉過身去,等待著兩個弟弟從后邊扑上來,自己然后一低頭,將他兩個甩到前面的沙土之中。不料身后并沒有扑來的聲音,卻听到兩聲沉悶的叫喚:“哥哥,救救我們!”
  衛伉回過頭來,只見一個個頭不高的黑漢子,用雙臂夾著自己的兩個弟弟,朝著自己坏坏地笑著。
  衛伉大怒,從來沒有人敢對自己這樣,何況這是在大將軍府的門前!衛伉把手中的木劍當作利劍,對著那人便刺。
  那人只將右腳一抬,只听衛伉手中的木劍“卡”地一聲,斷作兩截。
  衛伉大惊,急忙叫道:“來人啊!有刺客!”
  躲在門蔭之下的衛兵紛紛跑了出來,他們發現兩位小侯爺被那個曾經求見大將軍的張安世夾在腋下,個個都呆了起來。
  “不許動!你們誰要再向前走一步,我就把你們這兩個侯爺全部夾死!”張安世大叫道。
  一個頭領模樣的衛兵急忙伸出手來,示意眾士兵不要妄動,然后問道:“你是何人?你要做什么?”
  “我是張安世,只是要見衛大將軍一面!”
  衛府的人面面相覷一番,誰也沒有好的辦法,只好一邊看著張安世,一邊讓衛伉進去叫大將軍。
  沒過多久,面帶病容的衛青出現在門前。
  張安世見到衛青露面了,便將兩只胳膊一抬,放開了衛不疑和衛登兩個,自己“扑通”一聲,跪倒在衛青的面前。
  眾衛兵見兩位小侯爺得救了,馬上手持兵器沖了上來,將張安世圍在中間。只要衛青一聲令下,他們以為便可將這個想害侯爺的張安世殺死。
  張安世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他以為,如果衛青下令將自己處死,那便是件十分快意的事。
  可是衛青并不說話。他向眾人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全部退到兩邊。
  衛青獨自走上前來,看了張安世一眼,然后低聲說道:“你便是張安世?請到后廳說話。”然后自己竟自回到了府中。
  張安世在眾人的監視之下,抬起雙腿,一步一步地走進府中,隨著衛青走到大將軍府內的一個大廳。
  衛青在中間的位子上坐定,再次向士兵們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全部走開。
  士兵們當然听令,一個一個地离開了大廳,只有衛青的三個儿子,還留在他的身邊。
  衛青微笑地看著自己那三個渾身是泥水和汗水的儿子,點點頭說:“你們玩得可真開心啊。好啦,沒事啦,快回去洗一洗,給你們的母親請安去!”
  衛伉和他兩位兄弟莫明其妙地走了出去。他們從來沒挨過父親的喝叱,今天在大將軍府門外,在眾人面前出了丑,他們本以為父親會生气地懲罰他們,沒料到父親一如既往地關切他們,疼愛他們。至于父親如何處置張安世,那就不是他們的事情了。
  衛青嚴肅地看著張安世,看了半天,一聲沒吭。
  張安世抬起頭來,帶著景仰的目光看著衛青,也是一言不發。
  “張安世,你几番前來找我,今天還拿我的儿子作為人質,你是什么用意?”
  “衛大將軍,我不是張安世,我是朱安世,是籍安世啊!”張安世激動地說明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衛青吃了一惊:“什么?你是籍安世、朱安世?那張湯便是你的仇人,你怎么成了他的義子?”
  “一言難盡啊!只是東方大人知道,請大將軍改天問東方大人吧!小人到此,只求大將軍一件事!”張安世急忙說明了來意。
  衛青心想,既然東方兄長知道此事,可他卻偏偏沒有告訴我,那我也就沒有知道的必要了。衛青不認識籍少翁,但他知道籍氏父子舍命救郭解的故事,還知道籍安世被郭解交給雷大俠,后來又化名朱安世的故事。那一年東方朔被貶回京,于途中与朱安世一道,在南陽處死義縱的事情,更是衛青第一個知道的。如今張湯已死,而朱安世變成了張安世,他認賊作父,又來找我衛青做什么?
  張安世見衛青半晌不答,便跪于地下說道:“衛大將軍!請您看在郭大俠和雷大俠的面上,把安世推荐給皇上,讓小侄能在皇上身邊做點事情,謀個出身罷!”
  衛青听了這話,不禁笑了起來。“張安世,你既為張湯義子,皇上已經給你官職,又讓杜周安排你做事,也就夠了,為什么還要再往皇上身邊擠呢?”
  “大將軍,安世自幼的心愿,便是能夠安頓人世。只有接近皇上,才能實現這個宏愿啊!”張安世不愿向衛青說明自己心中的秘密,為了自己,也為了衛青。
  “哈哈哈哈!”衛青大笑起來。“張安世,你的師傅郭解終生扶困濟危,安頓人世。可他卻与你不同,皇上給官他不做,封侯他的不受。雷大俠也是這樣,他們的心中,裝的是天下的百姓,行的是‘義’、‘俠’二字,為了這兩個字,他們宁斷而勿折,气貫長虹,天下景仰。你作為郭大俠和雷大俠的徒弟,理應繼承他們二人的志向,也行‘義’、‘俠’之事,為天下百姓懲暴除奸。沒想到你卻認賊作父,狗苟蠅營于長安街頭。你真讓我衛青為郭大俠寒心,為雷大俠寒心啊!”
  張安世听到這里,不由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過了一會儿,他仍是紅著臉,對衛青說:“衛大將軍!安世求你引見,要到皇上身邊,正是要這安頓人世,扶困濟危,為天下百姓懲暴除奸啊!”
  “那你就找杜周吧,杜大人是張湯的好友,也是你的監護人,還是皇上身邊的紅人啊!”衛青笑著說,語中不無譏諷。
  “大將軍!杜周他向皇上引推荐了江充和吳丑生,根本不把我當作一回事啊!”張安世爭辯到。
  “那你一不是戰將,二不是功臣,三不是衛家子弟,我衛青又有何理由向皇上荐舉你呢?況且這些年來,我身体不佳,朝中政事從不過問,皇上叫辦的事,我都不能躬行,怎可再去推荐与我無關的人呢?”衛青冷冷地說。
  看到這些,張安世知道在衛青這里沒有希望了,轉身便想走出去。
  衛青卻叫住了他:“且慢!”
  張安世回過頭來。
  衛青走下自己的座位,走到張安世身邊,深沉地說:“安世,看在郭大俠和雷大俠的面子上,我奉勸你一句:還是按二位大俠的宗旨,离開長安,回到民間,做你的朱安世去吧。衛青可以送你万貫家產,助你再成為第二個郭解,第二個雷被……”
  “哈哈哈哈!”這回是張安世仰天大笑了。“衛大將軍,您以為我朱安世是為了錢活著,為了錢找您嗎?不!錢是什么東西?錢是狗屎!就沖著明白了這一點,我也要跟著張湯姓一回張!我要的是我的信念。我的信念除了兩位恩師所傳的‘義’、‘俠’二字,還有‘忍’与‘韌’!這是我向東方大人和您衛大將軍偷著學的,悄悄地學的!郭大俠和雷大俠若能有些‘忍’与‘韌’,那他們現在已是天下獨尊了!我的信念中還有兩個字,卻是您和東方大人都沒有的,就是‘复仇’!我要為二位恩師報仇,我要洗刷自己的罪孽,我要為天下擺平所有不平的事情!”
  衛青瞪大了眼睛。他沒想到眼前這個朱安世能想到這么多。是的“忍”与“韌”,這兩個寶貴的東西,正是自己与東方兄長的相同之處,相通之處,正是他与東方朔在郭解和雷被的“義”与“俠”之外的优出之處。可是衛青知道,在這四個字之外,東方兄長還与自己以三個字共勉,那就是“仁”、“智”、“勇”。衛青知道,自己在“勇”上可比東方朔,“仁”上可以學而習之,而那一個“智”字,卻是永遠無法与東方兄長相提并論的!衛青苦苦思索了這么多年,也就是以仁、智、勇、義、俠、忍、韌七個字為座右銘,沒想到這個朱安世,不僅能看出其中的大部分來,而且還能指出自己的弱點。可不是嘛,東方兄長也和自己一樣,只記吃的不記打,從來都沒想過“复仇”二字!
  “复仇!复仇!复仇!誰殺了我的父親,我就要向誰复仇;誰殺了我的師傅,我就要向誰复仇!誰看不起我,我便要向誰复仇;誰不答應我的要求,我也要向誰复仇!”張安世一時性起,把心里的話全都吼了出來。
  衛青不再吃惊。他看到眼前這個复仇狂的影子。他從面前這個人的身上,看到了為了籍少翁的影子,看到了郭解的影子,看到了雷被的影子,看到了張湯的影子,還看到了主父偃的影子,甚至看到了當今皇上的影子。衛青的心頭不禁一緊,一种直覺向他襲來:不好,留下此人,便是禍害!
  想到這儿,衛青習慣地把手摸向腰中,想拔出自己的劍來。可是他的腰中劍沒有了,被他自己拿去做別的用場了。
  衛青抬起頭來,想看看有沒有佣人在身邊。他想叫人,卻叫不出聲來。他只覺得一陣暈眩,好像要失去知覺。
  張安世不解地看著衛青,他見到衛青去摸腰,以為衛青的腰上有傷。是啊,听說李廣將軍身上大小創傷數十處,衛大將軍能沒傷么?等他再看到衛青要昏過去,這才靜了下來,他帶著几分自責,扶住了身邊的衛青,將他扶回座椅之上。
  過了一會儿,衛青緩過了气來。他將眼中的剛剛露出的殺机,變成仁慈的目光,慢慢地說:“快走吧,朱安世!老夫不行了。老夫只想告訴你:放棄你的念頭,別再复仇啦!這個世界,冤冤相報,何時是了呢?至于你怎么做,老夫管不著啦。可是,你別再讓老夫看見,也別再讓東方大人看見。不然的話,老夫的和東方大人,都會殺了你!”
  “衛大將軍!我不明白……”張安世一時不知所措。
  “你明白,我明白,東方大人也明白。快走,快走吧!等我恢复了,我就會殺掉你!”衛青的話愈來愈顯得鏗鏘有力。
  張安世覺得毛骨悚然。他轉過身來,慢慢地向外走去。走到門前,他又回身,想向衛大將軍鞠個躬。可當他再度看到衛青威嚴且帶有殺机的面孔時,他改變了念頭。
  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尊涌上張安世的頭頂,讓他覺得有些怒發沖冠。于是他一甩頭,義無反顧地离開了大將軍府。
   
(三)

  五天之后。武帝那長長的車駕隊伍,繞過長安城,徑自來到城西的亂葬崗子。
  武帝在公孫賀、霍光、金日磾、上官桀和江充、霍子侯的陪同之下,下了輦車,觀察李少翁的墓。
  几個月了,那墓上草儿青青,像從來沒人動過。
  武帝看了金日磾一眼,說:“金日磾,你和上官桀兩個,帶人把這墓挖開!”
  “是!”金日磾与上官桀兩個,帶著十多個士兵,不一會儿便把墓給掘開了。他們四五個人,稍用力气,便將棺材的蓋子掀開。金日磾和上官桀兩個,同時瞪大了眼睛。
  武帝坐在車上,瞪了他們一眼:“怎么回事?”
  金日磾叫道:“皇上,這里面沒人!”
  武帝吃惊地問:“沒有人?當然沒人!有沒有骨頭?人的骨頭,牛的骨頭?”
  上官桀扑通一聲跳了下去,然后在里面叫道:“皇上,人的骨頭和牛的骨頭,全部沒有!”
  武帝這才大吃一惊:“那有什么?”
  上官桀在里面叫道:“只有一個盒子!”
  武帝大叫:“把盒子取出來!”
  上官桀拿出一個金色錦盒,跳出墓坑,繞過公孫賀和霍光,直接遞給武帝。“皇上,給!”
  公孫卿和欒大對視一下,二人均露出得意的笑容。
  武帝接過盒子,只見上面有兩個字,他脫口念道:“鼎書?”
  公孫卿此時插話了:“皇上,小仙听說過,《鼎書》是解釋天下九鼎所在的書,也是說,如何能讓天帝信任,度天下帝王成仙的書!”
  武帝听了這話,便急忙打開盒子,只見里面有一塊絹書。書上寫著密密麻麻的蝌蚪文字,自己卻不認得。
  他過轉頭來,臉上再無不信任的表情。“仙人,這上邊說的,是什么意思?”
  公孫卿故弄玄虛地搖搖頭:“天机不可泄露啊!”
  武帝露出請求之狀:“請問二位仙人尊姓大名?”
  欒大被關在車中五天,心中辟里扑通跳了五天,這回見大事將成,便急不可耐地回答道:“我姓欒,名大。皇上,您叫我欒大仙人,就行了!”
  武帝點點頭:“欒大仙人。請問這位是?”
  公孫卿起身做出要走的樣子,嘴中說道:“皇上,几天前您就說了,李少翁是您賜死的。神仙您都能賜死,您還問我們的姓名做什么?讓我們回東海嶗山,等待來日吧!”說完,他拉上欒大,就往東走。
  武帝示意江充和霍子侯二人,將他們留住,自己也在霍光的攙扶下,下了車子,來到二人面前。“仙人,几天前,朕是嚇唬你們,你們怎么能當真呢?”
  公孫卿反問道:“皇上,小仙想听听,我們的師兄李少翁,到底是怎么死的?”
  武帝想了一下,支吾著說:“這個嘛……哦,那李少翁當時是吃了馬肝。馬肝,你們知道么?馬肝有毒!常人吃了,會死的!可李少翁當時吃了,沒事,就是肚子脹得特別大,有點下不去。朕就請來東方朔,給他甩一甩,想把那肚子甩下去。沒想到東方朔用力過大,手又沒抓住,便讓他飛出去了。飛出去了嘛,不正是你們說的,成仙嘛。對,可不是嘛,你們還要謝朕呢!你們看,這墓中人影儿都沒有了,李少翁不是羽化成仙了么?”
  公孫卿再次反詰:“皇上,你也信李少翁成仙啦?”
  武帝不再遲疑:“信,信,當然信!”
  公孫卿這才露出真相:“那好,皇上,我叫公孫卿。欒大是我的師兄,他是練法術的,他的本領,您已經見到了;我沒那么大的法術,是講法理的,也就是講神仙道理的。皇上,您說,我們兩個對您有用么?”
  武帝堅信不疑:“有用,當然有用!練法術的,可以給朕辦事;說法理的,可以給朕解疑。朕這就請你們進宮,待為上賓!”
  公孫卿看了眾人一眼,卻說:“皇上,剛才丁大人給您說啦,我們來長安,有個條件,就是不能讓東方朔知道!”
  武帝遲疑了一下:“行,行!你們都听著,誰也不准告訴東方朔,違令者,斬!”然后他便對霍光說道:“大行令,起駕回宮!”
  一直只听只看,片言沒有的霍光,此時猶豫了一下,開口問道:“皇上,回甘泉宮?”
  武帝想了一下,他覺得霍光問得有理。甘泉宮离金馬門太近,那怎么行?想到這儿,他搖搖頭:“不,回建章宮!”
   
(四)

  金馬門內,院子中間。
  十九歲的太子和十四歲的珠儿在那儿練劍。二人在梅花樁上,走來走去,交臂擦肩,練武是假,交流是真。打了個几十回合,珠儿把劍舞得開花亂墜,太子也是左旋右轉,游刃有余,在樁上玩了個痛痛快快。
  這時東方朔從門內走了出來,冷眼看著他們,神情一片茫然。
  劉据一抬頭,見到了東方朔,便停下劍來,說:“師傅!您給我們露一手吧!”
  東方朔今天不知為何來了興致,他“噌”地一下跳上木樁,口中說:“太子,你下去,讓我來試試!”
  太子跳了下來,將劍擲給東方朔。東方朔對准尚沒准備好的珠儿,“刷刷刷”就是三劍。珠儿連跳几下,被東方朔逼到最后一個樁子上,腰向后彎著,躲避那劍,一點都不敢動彈,口中還不斷叫道:“好劍!好劍!”
  過了一會儿,東方朔還是將劍壓著她,不愿拿開。珠儿的腰向后彎著,漸漸覺得挺不住了,便求饒似地看了看東方朔一眼,只好說道:“爹,你抬劍啊!”
  東方朔不僅沒有抬手,反把劍故意地再往下壓,口中气哼哼地說:“珠儿,你不是很能嗎?你不是想給太子露几手嗎?跳啊!我身邊還有三個樁子,你跳啊!”
  珠儿想,我都被你逼到了死角,還往哪儿跳?他本希望老爹給點面子的,父女兩個和過去一樣,一笑了之;不料老爹他今天著了魔,就是不愿把劍松開!珠儿實在挺不住了,便向后跳下了木樁。她滿面羞慚地看了太子一眼,流著淚,向屋內跑去。
  太子劉据同情地在后邊追著:“珠儿!珠儿!”
  東方朔卻叫住了他:“太子,不是說好了,你休沐日才來練功么?”
  劉据覺得東方朔有些怪,便問:“東方大人,您今天怎么了?”
  東方朔沒好气地說:“我教你們練劍啊!練劍就要真練,怎么能擺花架子?!”
  劉据低聲乞求地說:“東方大人,您今天對珠儿太凶了,珠儿會傷心的!”
  東方朔不愿難為太子,便說:“好了,太子,你先回宮。休沐之日再來吧!”說完之后,自己匆匆地走到屋內。
  太子無奈地搖了搖頭,依依不舍地离開了金馬門。
  建章宮中,談笑風生。
  武帝与公孫卿、欒大二人在一起。武帝与公孫卿說得熱熱鬧鬧,而欒大則在一邊打起了呼嚕。
  武帝最關心的還是神仙的帛書,便說道:“公孫先生,那《鼎書》上的字,朕原以為是如何一統天下,然后讓朕如何成仙之書,沒想到還是讓朕封禪泰山的。封禪之事,先由司馬相如引起,后經李少翁響應,朕的心中,也是向往已久。只是有些臣僚擔心頗多,朕一時還難以說服。”
  公孫卿不溫不火地說:“皇上,天書便是天意,天子按天意行事,天經地義。”
  武帝突然將話題一轉:“咦,公孫先生,關于東方朔的事,經你們剛才一說,朕還真的茅塞頓開了。過去李少君和李少翁都說東方朔是神仙,朕一直將信將疑。淮南王道行很深,也說他是神仙;連太史公也稱他是神仙,朕就不能不信了。而那東方朔上戰場,除惡魔,所作所為,凡人無法望其項背。可朕就是不明白,為什么東方朔不想讓朕成仙呢?”
  公孫卿想了想,答道:“皇上,恕公孫卿冒昧。這有一個道理,不知臣該不該講,只怕講了,皇上會龍顏大怒的。”
  武帝急切地說:“跟仙人在一起說話,還有顧忌不成?你直管說,朕決不追究。”
  公孫卿看了武帝一眼,幽幽地說:“皇上,如果讓您把皇帝的位子讓給東方朔,您愿意么?”
  武帝大惊:“你說什么?!”
  看著武帝吃惊的樣子,公孫卿心里甚為得意。他沉住气,慢慢說道:“沒有什么。皇上,您想想看,您都不愿把皇位相讓,那他東方朔愿把仙位相讓么?別看他是神仙,一旦來到人間,他也要處處先想著自己!要不怎么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呢!既然他變成了人,就會以一己為天下至重。東方朔也是如此!如果他讓您成了仙,那他還怎么控制皇上您呢?”
  武帝更為惊訝:“什么,東方朔他要控制我?”
  公孫卿既然點著了火,便將准備了多年的燃油,一點一點地往上燒。“皇上,您再想一想,從三十年前東方朔獻給您兩大車多達三千塊竹簡的時候起,您哪一天不是在他東方朔的想法里頭轉?也許您曾想擺脫過他,但擺脫得了么?他東方朔留戀人間,就是因為您听他的!他讓您殺了義縱,又殺了張湯,還逼走了兩位神仙,還逼著您殺了董偃!”
  听到這儿,武帝的腦海中不斷涌起那些死去的人物,尤其是張湯、董偃,還有兩位神仙,這几個人的死去或“歸天”:都是東方朔造成的啊!至于那三千竹簡,一直是自己奉若圭臬的東西,公孫卿這一提醒,他才明白,自己三十多年來,一直是在東方朔划的圈子里面轉的啊!想到這儿,武帝不由得有些惱怒。“別說了!別說了!朕從來都沒被別人控制,就算他東方朔是神仙,也別想控制朕!”他憤憤不平地說。
  公孫卿卻仍是著急:“皇上,說是這么說,您再想想看,您三番五次想整治他東方朔,整治得了么?您拿他能有什么辦法?”
  武帝這時靜了下來,他覺得眼前這個公孫卿,便是東方朔的克星。他要擺脫東方朔的控制,反過來治服東方朔,非賴這個公孫卿不可。于是他靜了下來,問道:“公孫先生,如何治住東方朔,朕還要請您多多指教。”
  “皇上,既然東方朔不讓您成仙,既然您想听我公孫卿的主意,我可就直言不諱了。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神仙的話怎么說呢?一朝不容二仙。我和這個欒大,一個做,一個說,實際上兩個人只是一個仙。您要想長生不老,成神成仙,只能在我們和東方朔之間任選其一。”
  武帝卻不愿看到這种結果。他想治東方朔,是要東方朔能被自己控制,為己所用,決不是要將東方朔赶走。從骨子里頭,他覺得還是离不開東方朔的!可是他也不想讓公孫卿和欒大离開,他想讓所有的仙人都為自己所用。于是他便虛与委蛇地說:“公孫先生,你們已經知道,東方朔不讓朕成仙,朕當然要留你們在身邊了。”
  公孫卿卻毫不含糊:“那就請皇上把東方朔赶出長安。”
  武帝脫口而出:“那怎么行?你讓我把東方朔逐出長安?不行,不行!讓他到哪儿去?”
  公孫卿卻指出了許多條路:“皇上,天下大得很,哪儿容納不下一個東方朔?比如,讓他去戰場,替皇上打仗;或者,出使西域,替皇上開通統治外夷的道路;對了,皇上,人家不都在說,東方朔是王母娘娘身邊的桃童嗎?那讓他上西天,到王母娘娘那儿,給皇上摘几個仙桃來,皇上一吃仙桃,不就能長生不老了嗎?”
  武帝心中未必全部接受這些建議,可是口中卻連連答應:“對,對,還是公孫先生有辦法!”轉而一頓,他接著說:“你讓朕想上几日,把東方朔妥善安排一下,再說罷。”
  公孫卿知道,讓皇上馬上就放棄對東方朔的依賴,談何容易?眼下最要緊的,是進一步取得皇上信任。他适可而止地換了話題:“皇上,听說李夫人不幸仙逝,您很郁悶?”
  武帝好像腰眼被人點了一下,惊問:“這個你也知道?”
  “哈哈,仙人嗎,有什么會不知道呢?”
  武帝急切地問起李夫人來:“大仙,你剛才說,李夫人仙逝了,難道她也成仙了?”
  “皇上,她是李少翁的干女儿,她的干爹既然成了仙,能讓李夫人還在地獄里受苦?”公孫卿兩眼緊盯著武帝。
  武帝露出期待的眼神:“公孫先生,能讓我見李夫人一面嗎?”
  公孫卿用手捅了捅還在打呼嚕的欒大:“這就要看他的法術了。皇上,我与欒大仙人說一說,后天便是朔日,是神仙与凡人相會的大好時机。不妨讓他施展法術,到光明宮中,去招李夫人一回,說不定能讓皇上見她一面呢!”
  武帝听到這里,精神大振,慨然說道:“如果真能這樣,朕就封你們為侯,為王,為大將軍!”
  沒被公孫卿捅醒的欒大,听到侯、王、大將軍等語,突然身子一聳,睜開了眼睛。
  公孫卿卻顯出不為名利所動的樣子,笑了一笑,推脫說:“皇上,您以為我們仙人,還在乎這些?”
  欒大卻轉過來,一把抓住武帝。“皇上,他不在乎,我可在乎!封侯,封王,封將軍,這些我可是來者不拒!皇上,您等著,后天我就把李夫人給您招來!”
   
(五)

  金馬門內,難得寂靜。
  珠儿躺在床上,兩眼淚汪汪的,一句話也不說。
  東方朔端起一碗粥,來到床前,坐在床沿下,將粥送到珠儿嘴邊,要好喝下。珠儿翻了翻眼睛,不理他。
  東方朔故意將粥洒了一點在外,裝作燙著手的樣子。
  珠儿急忙坐了起來:“爹爹,燙著手沒有?”
  東方朔將碗遞過去:“哎哎!你先接住碗啊!再不接,爹的手要燙坏了!”
  珠儿忙將碗接過,發現不怎么燙,于是就喝了一口,惊訝地說:“爹爹,這粥正可口,怎么會燙著你的手呢?”
  東方朔摸起一塊絲巾擦手,一面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傻丫頭!”
  珠儿生气地將碗送了回來,小嘴翹得好高:“你騙我!”
  東方朔笑著說:“你都接過了碗,還能再遞回來?珠儿,是你自己說的,我們爺儿倆,誰的主意能讓人樂,就听誰的。自己說話可要算話喲!”
  珠儿無奈地“哼!”了一聲,將粥“呼呼”地全部喝下了。她确實餓了,她整整兩天沒吃一點東西,這時的粥,香得像瓊漿玉液。
  東方朔將空碗接過來,准備再給她弄點別的,口中還叫道:“這就對嘍!”
  珠儿急忙將他叫住:“爹,你回來!”
  東方朔將碗亮了亮:“還想喝粥?沒了!我再去讓阿繡給你做點別的!”
  珠儿坐起來,一把抓住東方朔的手,先將那碗奪下,放到枕頭邊上,然后將東方朔拉到身邊:“爹,你陪我坐一坐。”
  東方朔坐在床沿上:“哦,我以為你從前天起,就再也不理爹了呢。”
  珠儿抱住東方朔的脖子,認真地親了一下。“誰都不理,也不能不理爹呀!”
  東方朔刮了她的鼻子一下,說道:“你就是嘴甜!都兩天了,你都沒給爹好臉看。”
  珠儿嬌滴滴地說:“爹,珠儿快十五歲了,您知道嗎?”
  東方朔看了她一眼,爭道:“不對,十四多一點!”
  珠儿不高興了:“哎呀,看你,十四多一點和快十五歲了,是不是一回事?”
  東方朔也樂了。“是,是一回事。爹被你气得昏了頭。你娘生你的時候,爹整整三十八,照你這么說,爹都五十三啦?”
  珠儿不理他,繼續說自己的話:“爹爹,珠儿要問你,你是不是舍不得珠儿离開你?”
  東方朔歎了口气:“再舍不得,也不行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
  珠儿直截了當:“爹,那你為什么不讓珠儿和太子好?”
  東方朔先搖了搖頭,后又想一想,才說:“不是爹不讓,是你娘不讓!你娘臨死的時候,曾經叮囑我,說什么也不許你和皇上家的人好。”
  珠儿气得又哭了起來:“你胡說,你胡說!”
  東方朔露出很無辜的樣子:“珠儿,你娘都死了,我編她的瞎話做什么?”
  珠儿大哭起來:“娘啊,我就知道,娘你不是我爹明媒正娶的夫人,娘是后娘,爹不把你當做一回事!”
  她這么一說,東方朔也難過地淚水盈眶:“珠儿,你怎么能這樣說?”
  珠儿邊哭邊說:“就是!就是!就因為我不是大媽生的,不是那個齊魯女生的!你看,薄柳哥哥娶了金娥姐姐,是不是皇親國戚?辛苦子哥哥娶了羅敷,也是皇上賜的婚!為什么到了珠儿,就什么都不成了?”
  東方朔伸出手頭,撫摸著珠儿的頭,說:“珠儿,好女儿,乖女儿,不是你爹不愿意,确是你娘信不過皇上,才這么給爹交待的!”
  珠儿大叫起來:“我不信,我不信!我娘為什么信不過皇上?皇上還封我娘做‘云中君’呢!都是你,你把我的哥哥送到了蜀國,又讓我到宮中,認識了太子,反過頭來,又不讓我与太子好!太子說了,是皇上讓他和我好的!”
  听了這話,東方朔有些發怒。“珠儿!皇上讓太子和你好,那也不成!”
  他這一怒,珠儿反倒不哭了,直接和他吵了起來:“皇上的話還不成?就你這個昏爹的話說了算?”
  東方朔不再和珠儿動气,卻是歎了口气。“好啊,你說我是你的‘昏爹’?那你這個‘昏爹’,還和你爭什么?你的舅舅霍光不昏吧?你問他去,問問她,你娘是怎么說的!是不是你這個‘昏爹’編了你娘的瞎話!”
  珠儿見東方朔真的生气,便害怕地起來:“爹爹,是珠儿昏了,珠儿不該說爹昏。爹要是真昏了,珠儿就陪著你一輩子,哪儿也不去!”
  東方朔此時很是無可奈何。“爹昏了不要緊,只要那個人不昏就行!”
  珠儿急問:“那個人?那個人是誰?”
  東方朔想了一下,說出那個人,不等于告訴珠儿,那個人是昏君了嗎?再往下,怎么交待?想到這儿,他只能轉移話題:“還有誰?你舅舅唄!改日你舅舅來了,問你舅舅去!”
  珠儿臉上露出了笑容,于是將兩手一伸,抱著東方朔的脖子:“爹!我舅舅還不是您的干儿子?還不是我的小師弟?看我們這一家子,亂七八糟的,怎么也搞不清,干脆我也叫你大哥算了!”說完,還真的嗲著嘴,叫了一聲“大哥——!”
  東方朔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你這個刁丫頭哇!我要是你的親爹,早就兩巴掌到你身上了……”
  珠儿臉上頓時全無笑意,她吃惊地問:“什么?爹!你說你不是我的親爹?!”
  東方朔自知失口,急忙說道:“還不是讓你給气的!噢,只許剛才你說你是后娘生的,就不許你爹說一句玩笑話啦?”
  珠儿真的生气了:“哼!爹,你以后再敢說一句你不是我的親爹。我就再也不理你啦!”
  東方朔用手摸著珠儿的臉頰,哄她說:“好啦,好啦!我的親女儿,我要不是你的親爹,還會這么寵著你?”
   
(六)

  光明宮內,夜深無月。
  武帝与公孫卿坐在同一條凳子上,挨得很近。他們的目光看著同一方向,看著光明宮大門邊的一個大窗戶。那窗戶里面,燈火彤彤,將光明宮照得如同白晝。
  宮外則是非常黝暗。武帝虔誠地坐在那儿,眼睛呆呆地看著窗戶,一直不愿离開。如不是公孫卿還偶爾地向后看一眼,武帝身后的霍子侯和江充,還真的以為皇上与公孫卿一道,都中了邪呢。
  突然,光明宮內一陣鼓響,彤彤燈火依次熄滅,只有臨窗的一盞大蜡燭還在燃燒。這時,欒大的影子出現在窗戶后邊,他手持一塊紅布,將蜡燭罩上,里面只能看到自己的人影。然后他開始跳了起來:一會儿東,一會儿西,一會儿蹦,一會儿跪,口中念念有詞。如此這般,折騰了近一個時辰。露水浸濕了外面人的衣裳,霍子侯直想坐下來歇歇!而武帝此時眼睛确實看酸了,腿也坐麻了,漸漸露出不耐煩的情緒。
  公孫卿看了武帝一眼,突然一指窗戶:“皇上,您看哪!”
  武帝定睛一看,只見窗內升起縷縷青煙,那煙一會儿變紅,一會儿變白,裊裊向上盤旋。突然,一個苗條的身影出現了,一個十足的李夫人身影!只見她在那儿跳啊,唱啊,体態婀娜多姿,面目一顧再盼。一曲歌罷,李夫人身疲腰軟,竟要躺了下去!
  武帝先是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張大了嘴巴,等到李夫人要躺下的時候,他再也坐不住了,他站了起來,起身走了過去!
  公孫卿急忙起身,要拉住武帝。“皇上,人和仙人是不能相見的!”此話一出,他自己也覺不妥,不能相見,你們兩個怎么整天和皇上在一起?
  #武帝哪里還想得那么多?既然已經動了腳步,他再也不愿回過頭來。他甩開公孫卿的手,一個勁地走向前去,徑向房子走去。他一邊走著,口中一邊念念有詞,一如作賦:
  (KT)
  是耶非耶?
  立而望之。
  偏何姍姍其來遲?
  (SS)
  漢武帝意痴神迷,口中一邊嘮叼著,一邊走到房門跟前。
  公孫卿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急得在武帝身后大叫:“欒大,皇上要和神仙相通!”
  武帝大踏步地來到門前,一腳將門踹開。
  就在此時,蜡燭也滅了,鼓聲沒了,窗戶上什么也見不到了!
  武帝急忙向身后發布命令:“掌燈!”#
  霍子侯和江充把燈點著,只見屋內什么人都沒有了,只有一個欒大,穿著寬大的道袍,躺在地下。
  公孫卿急忙過來,用身体將欒大遮住,對武帝說:“皇上,您太急了!李夫人被你嚇走了!”
  武帝面對空空如也的宮殿,愕然叫道:“愛妃,你為什么要走呢?為什么不愿見朕呢?”
  公孫卿卻說:“皇上,听說李夫人臨死之前,就不愿見您,如今你們一個在天上,一個在人間,就更難見面了!”
  武帝歇斯底里地大叫:“那朕也要成仙!公孫愛卿,你快點想辦法,讓朕成仙!”
  公孫卿伸出手來,止住武帝。“皇上,成仙的事,可不能急啊。据小仙所知,大凡皇上要成仙,必須有特別大的功德。”
  武帝急得還直嚷嚷:“朕的功德,難道還不夠么?有哪能個皇帝能比得過?”
  公孫卿看了武帝一眼,然后從容地說:“皇上,您功高蓋世,無人能比,這是世人皆知的,可是,世人皆知沒有用,要讓上天知道,眾神知道才行啊!”
  武帝此時恍然大悟。“唔,你的意思是,要到泰山封禪,讓天地神仙全知道我的功德?”
  公孫卿點點頭:“皇上,去泰山封禪,告慰天神,這可不是我的發明啊!秦始皇就登過泰山,秦始皇以前,就有七十二個皇帝到過泰山封禪,有姓名記載的就有無怀氏、伏羲氏、神農氏、黃帝、炎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夏禹、商湯、周成王十二個,這十二個人,可都是千古流傳的偉大帝王啊!”
  武帝見他說起上古的賢明之君來,如數家珍,露出惊訝的神色:“公孫卿,公孫愛卿,朕曾接受司馬相如的《封禪書》,可司馬相如也不如你知道的真切啊!你豈止是道家仙人,你是一代大儒!你不是神仙,你像儒學博士!朕要封你為中書令,掌管朕的文書詔令!”
  公孫卿略微鞠躬:“臣謝皇上,可臣只愿當您內廷的中書令,不愿當朝中的中書令,不愿意与那些俗人為伍。”
  欒大突然醒了過來,他從地上爬了起來,嚷嚷道:“皇上,他不干,我愿干呀?”
  武帝激動地拉住欒大:“欒大仙人功高蓋世,更應該封賞。朕封你為五利將軍,等朕功德圓滿之后,封你為侯,為王!”
  欒大高興得眉開眼笑:“欒大謝過皇上!”
  公孫卿看了一眼,他見到欒大衣下竹片儿紙人儿都露了出來,便暗暗地對欒大踹了一腳,然后將武帝的視線引了過來:“皇上,泰山封禪之事,可不是隨隨便便說說就成的。臣知道,古往今來,凡上泰山封禪的皇上,都要歷行三件事。”
  “哪三件?”
  “一,要有天降祥瑞,這是神仙愿意接受封禪的征兆;二要振兵,也就是說,要起兵討伐不順從的國家,以示國威;第三便是釋旅,即解散得胜之師,以示天下太平。沒有這三件事,可是不能輕易封禪的啊!”
  武帝听到這儿,笑了起來。“這個豈不簡單?霍子侯,江充!”
  霍子侯和江充雙雙跪下:“奴才在。”
  武帝叫道:“連夜通知各位朝臣,明天一大早就到未央宮上殿,朕要与他們商議泰山封禪,和振兵、釋旅之事!”
  霍子侯這時偏偏要加上一句:“要不要叫東方朔?”
  武帝看了看公孫卿一眼,然后說道:“東方朔不是已經隱居了么?沒有要事,就別麻煩他了!”
  霍子侯愉快地說:“奴才遵旨。”
   
(七)

  未央宮中,新臣頗多,面孔新穎。
  老丞相公孫賀向轉過頭去,只見杜周、趙禹、任敞、霍光、桑弘羊、孔僅、東郭咸陽等舊臣,神色嚴峻;而劉屈犛、龔遂、暴胜之、上官桀等,意气風發。一旁的武將陣容也很齊整,除了張次公、韓安國、李沮、李息外、還多了一個李廣利。
  兩個陣列各少一人,那便是東方朔和衛青。
  武帝在江充和霍子侯侍衛下,登上皇座。眾人三呼万歲。
  武帝看了眾人一眼,發現衛青不在,便問道:“丞相,怎么衛大將軍、衛愛卿沒到?”
  公孫賀急忙說:“啟奏皇上,衛大將軍說他頭暈目眩,不能出門,故向皇上告假。”
  武帝又向四周環視一下,然后開了高腔:“眾位愛卿,朕好長時間沒在未央宮上朝了。諸位有何要事,不妨先行奏來。”
  眾人互相看了看,好像沒什么事情。是的,自從公孫賀當了丞相以來,事無鉅細,他都能想到,皇上對他也是十分信任,“外朝內廷”后二為一,大家按部就班,好像都沒什么好讓皇上擔心的事。
  沉默了一會儿,一個大胡子邁步向前:“皇上!臣有一本要奏!”公孫賀一看,原來是龔遂。
  武帝微笑著說:“噢?龔遂,你果然是當仁不讓。你有何事,速速奏來。”
  龔遂朗聲奏道:“皇上!五六年前,您曾命大軍分兵多路,攻討伐東南的閩越、南方的南越、西南的夜郎、大理,時間不久,四路便告大捷。唯有東北的高句麗一路,先有征東將軍荀彘率眾八万多人,未能速胜;后又遣樓船將軍楊仆統精兵五万,至今仍是不見報捷。臣以為,兵貴神速,我軍遠道而去,宜速戰速決。如今拖延數年,久攻不下,我軍糧草不繼,軍馬困乏。臣以為,如有速胜之策,誠為美事;如果不能速戰速決,不如先行撤軍,待形勢有利于之際,另行圖之!”
  武帝點點頭:“唔。你說的有理。自朕發兵討伐匈奴以來,可謂戰無不胜,攻無不克。無功而返之師,還沒有出現過!丞相,你以為此事該怎么辦呢?”
  公孫賀平靜地說:“皇上,臣以為,荀彘是皇上愛將,攻打高句麗又是他首先統兵前往,勢必事事要自己作主。而楊仆則有攻打南越的戰功,定不會服從荀彘的約束。二人在戰場上不能同心同德,這樣如何能夠取胜?臣意以為,要么皇上派比他們更大的將領一名,統領高句麗戰事;要么將其中的一位撤回,以免內耗。這樣,才能使奔赴高句麗的十多万大軍齊心破敵啊!”
  武帝更是連連點頭:“丞相說得有理。如今戰場老將,老邁的老邁,歸隱的歸隱,誰能為朕出高句麗領兵呢?”
  眾人面面相覷,不再言語。
  龔遂再度向前,奏道:“皇上!臣以為,此等重要事項,要么是大將軍親自前往,要么請東方朔東方大人親行一次,除此二人之外,不用說荀彘不會听其調遣,恐怕連楊仆將軍也未必听令啊!”
  武帝覺得龔遂說得有理,可是衛青和東方朔,一個生病在家,另一個在金馬門內,朕不叫他,他怎會出來?想了一會,他一拍案子,說道:“高句麗彈丸小國,也需勞動衛大將軍和東方大人?朕看不必了!龔遂,你能完成朕的命令么?”
  龔遂沒想到皇上會看上自己,便應道:“皇上既有圣命,臣當在所不辭。只恐小臣人微年輕,難孚眾望。請皇上再派一名老臣前往,臣愿為其副使!”
  武帝點頭稱是:“好,好。朕就按你的說法,派去一位老臣。你是龔遂。對了,丞相,你們公孫家里,不是還有一個公孫遂么?朕記得他是濟南郡守,禮遇董仲舒的,便是他!經過董夫子的教誨,他一定更會辦事。讓他与龔遂一塊儿去高句麗!”
  公孫賀卻要阻攔:“皇上,公孫遂是臣的堂弟,可他辦事遠沒有公孫敖認真,再加上他們兩個,一個叫公孫遂,一個叫龔遂,會不會……”
  漢武帝:“哎!說好了不派戰將,只派文職!兩個人名字相近,才有意思!公孫遂年長,為正使;龔遂年輕,為副使。龔遂,你就帶著朕的旨意,陪同公孫遂快去高句麗,朕讓你們全權處置高句麗戰事,包括荀彘和楊仆兩個人,哪個不听令的,你們可以立即捉拿,都不必向朕奏准!”
  皇上給了如此大的權限,龔遂顯然有些激動。他跪地叫道:“臣遵旨!”
  這時劉屈犛也走上前來:“皇上,臣也有一本!”
  武帝高興地說:“好啊,你也說來。”
  劉屈犛激動地說:“皇上,臣得知邊關消息,匈奴的烏維太子新立為單于,又招舊部,回到了狼居胥山附近。匈奴殘兵,也在聚集,大有死灰复燃之勢。”
  武帝感歎地說:“真是斬草容易除根難,見到机會它就生啊!諸位愛卿,你們說,朕是再度發兵呢,還是听之任之?”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人們都知道,高句麗之戰打了好几年,至今未見結果,難道皇上還想出擊匈奴?何況匈奴如今是散兵游勇,如何覓其行蹤?
  正在沉默之際,上官桀悄然出列。“皇上,臣有一本,也要奏明皇上!”
  武帝惊喜地說:“上官桀,你有何事?”
  “皇上,臣近日在上林苑放馬,看到一种新生的小樹,奇异無比:它的葉子,日出而張,日入而合,猶如葵花向陽;尤其讓人惊歎的是,臣對著它唱歌,它就擺動著枝葉;若用手摸他,分便如少女一樣,嬌羞不甚,枝葉閉合!”
  武帝大喜:“啊?有這等祥瑞之物?此物在何處?”
  “皇上,您隨臣來這儿看哪!”上官桀說著,領著武帝走到宮門邊上,抱來一個木盆,盆中有棵不大的綠樹,樹葉半開。“皇上,您看,臣用手一摸它,看,看,葉子閉合了。臣把他搬到門外,”說完,他又抱著花來到外面的陽光下,武帝也跟著走了出來。上官桀指著樹,大叫:“皇上,您看,您看哪!到了陽光下面,樹葉子全放開了!”
  老丁義從人群中擠了出來,他討好地說:“上官桀,你說的不完全對!這顆吉祥樹,是見了皇上,才把葉子全打開的!”
  听到如此肉麻地吹捧,公孫賀皺了皺眉頭,他看了一眼霍光。霍光向他微笑一下,轉而看著武帝。
  武帝滿面燦然,高興地看了眾人一眼,然后大踏步地回到皇座之上。
  眾人也跟著急回。
  武帝稍座即起,站著說道:“好啊!好啊!果然有祥异之物出現了!朕剛剛得到高人指點,要朕封禪泰山,這便來了天降的祥瑞!高句麗戰而不決,匈奴再聚烏合之眾,這是朕起兵肅清天下的大好時机!既然天降祥瑞,朕就要振兵,肅清高句麗和匈奴,朕再釋旅,封禪泰山!”
  丁義与上官桀二人先行跪下磕頭:“吾皇万歲,万歲,万万歲!”
  眾人也只好跟著跪下,齊聲大叫:“吾皇万歲,万歲,万万歲!”
  武帝轉向公孫賀:“丞相,朕命你在朝中留守,全權操辦封禪大典。朕要親自率京畿十八万禁軍,東北而去朔方城;高句麗不平,朕去高句麗;高句麗若被掃平,朕便再肅清匈奴!傳朕旨意,各郡國守和諸侯,讓他們一方面備齊軍馬,准備与朕在匈奴會獵;一方面讓他們准備好財物和神車,朕允許每個郡國和侯王都在泰山之下修建豪華館驛,朕更要在那儿興建一個大的行宮,准備泰山封禪!”
  丁義和上桀不等公孫賀等回答,便叫道:“吾皇万歲,万歲,万万歲!”
  眾人只好跟著齊聲大叫:“万歲,万歲,万万歲!”
   
(八)

  金馬門內,珠儿和太子劉据又在一起練武。珠儿面色嚴肅,太子心神不定。沒練几下,太子便不練了。
  珠儿也是沒有心情:“怎么?不想練了?”
  劉据灰心喪气地:“你老繃著臉,有什么意思?”
  珠儿很凶地:“什么叫老繃著臉?練武就是練武,你是師弟,要听我的!不然,你就回去!”
  劉据大惊:“珠儿,你干嗎對我這么凶?”
  珠儿沒好气地:“你胡思亂想,不正經練功,再不對你凶一些,你還無法無天了呢!”
  劉据先是大為不解,但他也了解珠儿的脾气,知道她吃軟不吃硬,便小心地陪著笑臉:“師姐,小師姐,師弟听您的,還不成?”
  珠儿果然笑了起來:“去,去!看你,哪像個太子的樣子?”
  太子也笑了起來:“那你說,太子該是什么樣子?”
  珠儿想了一下,又正經起來:“太子,你我都已經大了,以后不能再這樣,沒個正經。”
  劉据惊訝地問:“我們怎么樣了?我們有什么不正經了?”
  珠儿認真地說:“我明著告訴你吧,我爹不想讓珠儿跟你好。”
  劉据喪气地:“我也老是納悶,東方大人怎么啦?他和父皇無話不談,和我舅舅也是情同手足,他怎么就不讓我們兩個好呢?”
  珠儿將右手的食手伸了出來,放到自己的鼻子尖前,警告地說:“我先告訴你,你別以為自己是個太子不太子的,你要是對我爹有一句不敬,我可饒不了你!”
  劉据冤枉地叫道:“沒有啊?我沒說什么不敬的話啊?”
  珠儿還是不依:“不僅不能說一句不敬的話,心里都不能有不敬的念頭!”
  劉据歎道:“天哪!這么一來,你爹比我爹還重要!”
  珠儿小嘴一翹:“什么你爹我爹的?你以為你爹是皇上就了不起?我爹是神仙!你爹一心想當神仙,還當不上呢!”
  太子委屈地說:“我沒說我爹比你爹強啊?”
  “沒說,肚子里想了也不成!”
  劉据這回找到了回敬的話:“珠儿,你也太厲害了吧!連我的心里怎么想,你也要管?”
  “管,就是要管!還不都是跟你爹學的?顏异大人有什么罪過?皇上竟然讓張湯給他加了個‘腹誹’之罪,還寫進了大漢的條律!你說,你心里要是對我爹不敬,不也是‘腹誹’之罪嗎?”
  劉据歎道:“天哪!你要這么治我,我可就慘嘍!”
  珠儿反問他:“太子,你將來也是要當皇上的,那你就會學今天的皇上,反過來治珠儿的罪啊?!”
  劉据搖搖頭:“珠儿,實話對你說,我學不了。”
  珠儿惊訝地:“什么,你學不了?”
  劉据的話,發自肺腑:“珠儿,我打自小時,皇后便教我對人友善。兩位老師也總是教我,溫、良、恭、儉、讓。我看到犯人,都覺得他們很可怜。你看,對一般人,我都不會那么做,何況你珠儿是我終日想見到,終日想相依相伴的人呢?”
  珠儿大為感動:“太子!”
  太子走上前來,要擁抱珠儿。“珠儿,我去找舅舅,讓他說服你爹。”
  珠儿搖搖頭,掙開了太子的雙手:“太子,我爹是最通情達理的,他不同意,必有緣故!”
  劉据卻堅定地說:“我已經向父皇保證,非你珠儿,我不再要別的太子妃!”
  珠儿感動地流出淚水。她問:“那,皇上怎么說?”
  劉据小聲地說:“皇上說了,‘這正是朕的意思’!”
  珠儿終于被他感動了,与劉据擁抱在一起,激動地叫了聲:“太子!”
  劉据擁抱著珠儿,淚水充滿了眼眶。他情真意切地說:“珠儿,小時候,母后常唱一支歌,我早就記在心里,要將來送給我的心上人。今天我就唱給你听!”說完,他燦然地唱了起來:
  (KT)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
  (SS)
  珠儿突然發現他的燦然之中含著凄然。她似乎感覺到了某种不祥。她不愿听到這种歌聲,她急忙將太子推開,大叫道:“不許唱,我不要听,不要听——!”
  說完,她捂著耳朵,跑進了自己的房間。
  太子劉据在后邊痴呆呆地望著,兀自哼著那首未唱完的歌:
  (KT)
  天地合,乃敢与君絕!
  (SS)
   
(九)

  大將軍府,斜陽殘照。
  衛青鬢發皆白。他正看三個儿子玩耍,三個儿子一個十三歲,一個十歲,一個八歲。
  平陽公主更為蒼老,一如其母的樣子。她不無擔心地對衛青說:“大將軍,你就由著他們玩,怎么也不教他們練點武功?”
  衛青不解地說:“夫人,你還想讓孩子練武?讓他們去學霍去病?難道我的心,還沒碎么?”
  平陽公主知道,這話触到了衛青的傷口上。“可是,皇上將這三個孩子,個個都封了侯。就沖著這一點,也該讓他們有點本事,將來報效皇上吧!”
  衛青安慰地說:“夫人,你別操這份心啦。皇上將來會怎么樣,孩子將來會怎么樣,我們都管不著,眼不見為靜嘍!”
  平陽公主無奈地搖了搖頭。
  此時門外家人大聲叫道:“皇上駕到!丞相駕到!”
  衛青与平陽公主大惊,急忙跑向大門之前,迎接武帝。武帝在公孫賀和霍光的陪同下,此時已進大將軍府。
  武帝還在老遠,便高聲叫道:“大將軍,姐姐!”
  衛青到了門前,急作跪迎之勢,早被武帝一把接住。“姐夫,我們今天是親戚見面,就免了君臣之禮吧!”
  衛青還是謹慎地說:“臣謝皇上。”
  五人來到大堂坐下,霍光卻在一邊立著。
  武帝看了看衛青和姐姐,問道:“姐夫,听說你身体欠安,朕的心里很是著急。姐姐,有沒有給姐夫延醫求藥?宮中的太醫,你是可以隨時傳喚的啊!”
  看到皇上如此關心,平陽公主淚水泗溢:“你姐夫啊,他是心病!自從霍去病死后,他便整日一言不發;而張騫死了,他就像丟了魂,變成了另一個人!武功也不練的,戰陣也不問了,終日沒事,便看三個儿子玩耍!”
  武帝看了衛青一眼,再看看公孫賀,說道:“二位姐夫為朕立下許多功勞,朕從心底感激不盡啊!眼下匈奴死灰复燃,高句麗戰事遲遲不決,不知大將軍有何見教?”
  衛青凄楚地說:“皇上,衛青已老,不能再為皇上效力了,衛青只想勸皇上一句,匈奴之仇已复,您就給他們一點活路吧!”
  武帝惊訝地說:“大將軍,你?”
  衛青更加悲涼地說:“皇上,衛青自知朝不保夕,衛青只有一事求皇上,衛青給您下跪了!”說完,他果然跪在武帝面前。
  霍光在一邊見了,也陪著他一起下跪。公孫賀年紀最大,雖說是親戚中的大姐夫,卻也是臣子,猶豫了一下,也准備下跪。
  武帝急忙拉住公孫賀,非常不解地問衛青道:“大將軍,你要說什么?”
  衛青潸然淚下:“皇上,衛青只求皇上念及衛青和霍去病為皇上赤膽忠心的份上,答應為臣,今后能夠善待皇后,善待太子……”
  武帝有些生气地說:“大將軍,你這是什么話?皇后是朕親自選定的皇后,太子是朕最喜愛的儿子,太后在世時,也對朕說過此事。難道朕會傷害自己最親愛的人么?”
  衛青跪地謝恩:“皇上,衛青只是心存害怕……”
  武帝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大將軍,朕還第一次听你說‘害怕’二字。你刀山火海,霹靂雷霆都不怕,卻怕朕做這种事。要是那樣,不就等于說朕是昏君了么?”
  衛青急忙解釋:“衛青不敢!有皇上這句話,衛青便是死了,也能瞑目了……”
  武帝不高興地說:“大將軍!不許說死!朕不許你這么說!你才五十多歲,你看,丞相今年都六十三了,他和朕在一起,精神好著哪!人,就是要有點精神的。你要學學東方朔,樂的日子笑著過,苦的日子樂著過!至今為止,他滿頭青絲,沒有一根白發!可你呢?錦衣玉食,位至人极,三個儿子全都封了侯,何必自己去苦自己呢?”
  衛青起身謝道:“皇上,臣衛青謹記教誨。”
  武帝起身要走,這才說出了來意。“那好吧,大將軍,高句麗的事,匈奴的事,你就不必多問了。姐姐,你照顧好姐夫,別讓他再胡思亂想!丞相,你陪著朕,再去看看東方大人,朕也有好多日,沒和他見面了呢!”
  公孫賀連聲答應:“臣遵旨。”
  武帝起身而去,公孫賀与一直不吭聲的霍光也隨之走向門外。門外站著上官桀,還有江充、霍子侯,他們領著數人,還抬著那顆天降的祥瑞之樹。
   
(十)

  金馬門內。天色已晚。
  珠儿獨自躺在床上發呆。
  東方朔在那儿寫他的竹簡,桌邊已經擺放了許多。
  此時珠儿猛地坐起,叫道:“爹爹,皇上來了!”
  東方朔也听到了腳步聲,可他繼續寫著竹簡,愿意裝作不知地問珠儿:“珠儿,你這一陣子就是心神不定的。這么晚了,皇上來做什么?”
  武帝邊走進門,邊笑著說:“哈哈!看來,東方朔也老了,听不出朕的腳步聲了,還是珠儿的耳朵好用啊!”
  珠儿跳了起來:“皇上,丞相!還有二師弟,你也來了?你最近怎么沒來練武啊?”
  霍光急忙制止她:“珠儿,皇上在這里,不許胡來。叫舅舅!”
  珠儿卻一扭臉:“就不叫!”
  武帝看他們兩個逗笑,先樂了起來:“哈哈!你們看,珠儿都十五歲了,卻還像個八、九歲的孩子!”
  珠儿看了老爹一眼,話中有話地說:“我才不愿老呢,我要是能永遠八、九歲,那才好呢!省得讓爹操心!”
  武帝笑道:“哈哈哈哈!珠儿,你爹老了,別听他的!”
  珠儿卻來了一句:“那有什么辦法,誰讓他是我的親爹呢!”
  珠儿平白無故地加了一個“親”字,武帝只以為她是說著玩,可是霍光卻心頭一怔。
  東方朔早已起身,他笑著問道:“皇上,天都黑了,您怎么還到處逛悠?”
  武帝反問道:“天黑了,就不能逛悠?你忘了嗎,二、三十年之前,你和衛青陪朕走出上林,到杜縣打獵,一打就是一夜!朕覺得自己還沒老呢,你這個神仙,滿頭青絲,卻要先說自己老了?”
  “皇上,誰說自己不老,誰才是神仙!”
  “好啦,朕不和你爭辯。珠儿,來,把你爹寫的東西拿來,讓朕看看!”
  珠儿拿過桌上的几塊竹簡來。
  武帝看了看竹簡,不禁皺著眉頭,念了起來。
  (KT)
  神州陸沉,避世金馬門。
  宮殿之中,自可逍遙全身。
  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
  (SS)
  武帝想了一想,叫道:“好!好!東方愛卿,你能心地坦然地隱居于是金馬門,在朕的宮殿里逍遙自得,朕就高興!是的,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想來那伯夷叔齊,真是一對傻瓜!”
  東方朔卻要爭辯:“伯夷叔齊,死而不食周粟,儒者可將他們奉若圣人啊!”
  武帝大發議論:“伯夷叔齊,什么不食周粟?那是不識時務!周武王把商紂滅了,那是討伐無道,建立新的天地!若是朕為武王,朕就要把他們兩個弄回宮中,每天灌些湯湯水水,先讓他看看商紂的劣跡,再看看新朝的政績,看看百姓原來是怎么活的,眼下又是怎么活的,那伯夷叔齊二人,肯定會吃得撐破肚皮!”
  東方朔笑了起來。“好,好!皇上,您這話說得很有見地!”
  “你也說朕有見地?這翻古人的案子,還不是跟你學的嗎?東方朔啊東方朔,朕可要問你,你這竹簡上寫的‘神州陸沉,’是什么意思?”
  “這‘神州陸沉’嘛,神州,就是你我腳下的大地,是炎黃子孫所在之地。陸沉嗎,當然是這塊地可能會沉沒下去嘍。”
  武帝有些不快:“你的意思是,朕的江山要沉了下去?”
  “皇上,臣說的‘神州陸沉,’是指洪水泛濫!前一陣子,我和皇上您,還有公孫丞相,去堵水的時候,就見到高山在長,河水在漲。那時臣唱著您的《瓠子之歌》,便想到了‘神州陸沉’這四個字。我當時想,鯀和禹治水的時代,肯定曾有過‘神州陸沉’的事。臣這些日子還在想,万一東邊的山,或者是西邊的山,或者是腳底下的山,還一個勁地往上長,還在那儿膨脹,膨脹,這腳下的神州,說不定還會‘陸沉’哪。”
  武帝明白其意,便沉下臉來:“那你在宮殿中,在金馬門里,還能躲得過去?”
  東方朔卻要翻轉過來:“咳,皇上,你不說我是神仙嗎!神仙住在金馬門,就會保證金馬門不往下沉,那么您的宮殿當然也不沉,而‘神州陸沉’這件事,便成了司馬相如的賦——”
  “怎么講?”
  “子虛烏有啊?”
  武帝面上露出了笑容。可他并沒有真笑,卻執著地問:“你是說,司馬相如讓朕去泰山封禪,也是子虛烏有的事?”
  東方朔答道:“皇上,臣可沒說泰山子虛烏有,泰山永遠存在!臣也沒說封禪的事是子虛烏有,古往今來,上泰山封禪的國君确實大有人在!”
  武帝突然高興了起來:“那你說,都是哪些國君去了?”
  “皇上,据臣所知,古往今來,到泰山封禪的國君不可胜數。臣能數出來的,便只有那么三個人。”
  “哪三個?”漢武帝緊緊追問。
  “夏桀,商紂,秦始皇。”東方朔對答如流。
  武帝大叫:“你胡說!你說的這些,有文字記載么?”
  東方朔也大叫起來:“皇上,司馬相如勸您封禪的書信中,說到的那些去泰山封禪的國君,又有文字記載么?堯生于何時?那時候的人,人只知道擊壤而歌,有什么鼓樂大典?舜耕于蒼梧之山,遠在衡山之北,洞庭之側,怎么能跑去泰山?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他有時間去泰山封禪么?如果說,有文字記載的才算,那臣知道的,只有一個秦始皇!而秦始皇暴虐無道,他上了泰山,老天便賞他個大霧迷漫!結果就是沒能封禪!這還不算。他自己心神不安地跑到海邊,要去求仙,還不是死在大河邊的沙丘之上?!”
  武帝听了這番話,剛才的興奮跑得無影無蹤。他頹然坐于椅子之上,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公孫賀坐在一邊,惴惴不安。霍光卻鎮定得很,他看了看武帝,又看了看東方朔。
  珠儿覺得,應該由她出面打開僵局,于是就把東方朔也按在椅子上,說道:“好啦好啦,有話好好說,誰也不許嚷嚷!”
  過了一陣子,武帝語重心長地說:“東方愛卿,你說的不是沒道理。可是朕總覺得,朕的功績決不比過去那些上泰山封禪的人差,他們能上泰山,為何朕就不能去?朕若去了泰山,泰山也是陰天,那說明朕為政還有過失,待民還有暴虐之處,那就讓朕回來反省自己,掘棄弊政,那豈不是好事?如果泰山賞光,能讓朕封禪成功,那么天下百姓,万民歡呼;四海諸國,對朕頂禮膜拜。那時可不是朕一個人的威德,也是我大漢的威德,是天下所有漢人的威德啊!”
  東方朔點點頭,他也覺得皇上說的不無道理。“如果皇上心里是這么想的,臣還能說什么呢?”
  “不僅是朕這么說,連重病之中的太史公也這么說呢!,他還請求親自隨朕去泰山封禪呢!”武帝再加一錘。
  東方朔惊訝地問:“果有此事?”
  “朕還騙你不成?你可以問丞相,問霍光啊?”
  東方朔向公孫賀和霍光看了看,二人頻頻點頭。
  東方朔歎了口气:“那就請皇上自已定了吧!”
  武帝臉了出現了會心的笑容。“好,東方愛卿,朕就知道,你是最關心朕,最了解朕,最能幫助朕的了!來,把東西抬進來!”
  上官桀和江充、霍子侯三個人,抬那棵吉祥之樹,從門外擠了進來。
  珠儿拍著手,叫道:“哇,好漂亮的樹哇!”
  東方朔問道:“皇上,這是什么東西?”
  武帝得意地說:“東方愛卿,朕知道,要去泰山封禪,必須天降祥瑞,表示愿意受封;然后朕要振兵揚威,以示功德;接下來朕會解散軍隊,以示天下太平,然后上蒼才能開眼。秦始皇不懂這些,就貿然而上了泰山,當然不會成功啦!”
  東方朔站起來,圍繞武帝轉了一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惊訝地說:“皇上,士別三日,刮目相看。而臣別三月,對皇上你該換目相看了。”
  “有什么好看的,朕還是朕。”
  東方朔搖搖頭:“不對。皇上,臣覺得您像個封禪專家了!”
  武帝大笑:“哈哈哈哈!這就對了!朕要做的事,就要做成!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東方朔不与他爭,卻指著那樹說:“皇上,您說,眼前這是什么東西?”
  “咳!就是因為朕不知道,滿朝文武都不知道,才來向你請教的嘛!朕只知道,這是棵吉祥的樹,是天降的祥瑞之物。”
  東方朔覺得武帝對封禪之事,高燒不止,便順口說道:“什么祥瑞之物?臣小時候在河邊放牛,便見過這樹!”
  武帝大惊:“啊!那你說說,它叫什么名字?”
  東方朔脫口而出:“善哉!善哉!”
  武帝惊訝地:“善哉?——善哉?有這個怪名字的樹么?”
  東方朔走到樹前,長音如歌,一波三折:“善——哉!善——哉!”他轉過頭來,對武帝說:“皇上,你看,這樹答應我了,它的枝葉在點頭呢!”
  武帝也走上前來說:“善——哉!善——哉?”那樹的枝葉果然也在搖動。“哇!果然它的名字叫善哉!東方愛卿,你說它是吉祥之樹么?”
  “是吉祥之樹。”
  武帝出自內心地:“善哉!善哉!那就是天降祥瑞了!”
  東方朔心想,我再給你一瓢,帶冰的!“皇上,臣請您弄明白了,臣剛才就說了,臣小時候在平原河邊放牛的時候,就見過這樹,怎么還能說是天降祥物呢?”
  年輕的上官桀大吃一惊。
  老奸巨滑的丁義直搖頭。
  誠實的公孫賀莫明其妙。
  沉著的霍光只看著武帝。
  武帝支支吾吾地說:“這——,善哉!善哉!倒不是那么善哉!善哉了?”
  東方朔索性揭開那層窗戶紙:“皇上,您要做什么就直接做,何必非要理會什么天降祥物?要想封禪,你就封,何必那么興師動眾,出妖蛾子?”
  武帝不懂:“什么叫‘妖蛾子’?”
  東方朔看了花盆對面神色不太自然的江充一眼:“您的身邊可能又出了妖人,男不男,女不女的,裝神弄鬼的,便是‘妖蛾子’!”
  武帝急忙環護著自己,說道:“東方愛卿,朕的身邊用什么人,朕的心里還不清楚?你別說了!”
  東方朔卻反戈一擊:“皇上,您這么不讓臣說,不也是不太善哉、善哉了嗎?!”
  武帝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東方愛卿,朕告訴你吧,朕听你的!不管他是不是善哉、善哉,朕不管它!朕已經發出命令,調集十八万禁軍,北上朔方了!”
  東方朔大惊:“皇上,你這是做什么?”
  “做什么?東方愛卿,朕派十三万大軍攻打高句麗,都四、五年了,卻是遲遲拿不下來。衛大將軍身体欠佳,朕便不再勞他遠征。此次振兵,朕要親自率領!如果朕到了朔方城,高句麗還拿不下來,朕便親自出征高句麗;高句麗拿下來了,朕要与諸侯會師,掃平匈奴!”
  東方朔豈止是大惊?他有些瞠目結舌了!他沒有第二個想法,“噌”地一聲,上前半跪,說道:“皇上,既然這個東西不是天降祥物,臣就請求您收回成命!”
  武帝一把拉起了他:“哈哈!東方朔,你自己剛才還勸朕說,‘您要做什么就直接做,何必非要理會什么天降祥物?’朕現在不理會它吉祥不吉祥,朕的命令已經發出,不能更改了!”
  東方朔也是硬下一條心來:“那好,皇上,臣也就不再隱居了,臣要走出金馬門,和你一道去朔方城!”
  武帝仰長笑:“哈哈哈哈!真是請將不如激將!朕要的——,就是你東方朔的這句話!朔方城啊朔方城,沒有東方朔去,朔方城這個名字,還有什么意思呢?”
   
(十一)

  离皇宮不遠的地方,有個小院,這便是奉車都尉權兼大行令霍光的家。
  近來霍光的心里很是不安。對朝中,他為公孫卿和欒大的到來而深感憂慮,同時又為自己不能將這些情況告訴東方朔而覺得不安;其二是上官桀對皇上過分逢迎的行為讓他生歎,但他又覺得,皇上身邊有個自己的心腹,和那幫術士宦官們沆瀣一气,倒也不是件坏事。封禪便封禪,這是皇上的事情,与自己有什么關系呢?他倒想看看,這個禪和封是如何完成的,封了禪了皇上會變成什么樣子!他霍光是個對任何事情都容易接受的人,自小的時候,他和姐姐眼睜睜地看著清清的穎水澆灌著渾濁的世界,不知怎的,一种盼著河水渾濁的心理至今仍在他的心頭徘徊不定。這么一來,他倒是有些釋然了。
  #更讓霍光不安擔憂的,是自己家中的事。一年前,他在皇上的詔命之下,娶了大名鼎鼎的狄山博士的女儿狄姬作為妻子。而狄山的老婆,居然是當年大名鼎鼎的漢家開車謀士陳平的孫女。這樣一來,霍光娶的便是陳平的曾外孫女了。要是讓霍光自己來選,可能選上一千次,也選不到這個狄姬。可是,既然皇上給他定了,霍光就沒什么不同意的。皇上比自己大二十歲,也是自己的父輩,何況還是君父,真正關心自己,比自己的干爹還要關心自己的人呢?說來霍光的年齡已是不小,二十六七歲的年紀了,霍去病死的時候,正是這個年紀!正因為這一點,皇上才催促他快點娶妻成家。而霍光對女人好像從來都無太大興趣,他覺得天下最好的女人已經不在了,別說是死于沙場的狄山博士的后裔,便是皇上自己的金枝玉葉,能和終南山上云中居內那一朵云彩媲美么?天下能干的女人,能像東方大人的夫人那樣能干么?不知怎的,霍光的心頭始終徘徊著兩個男人,兩個女人。兩個男的,當然也不用多說,那個令他既敬又畏、既愛又恨、既怨又怜的至高無上的人,是他生活中無法逾越的大山;還有一個則既像師長、又是老爹、又是哥們,曾是霍光的魂魄所系。然而霍光心有大志,他要傍山而卓立,脫魂而獨秀!最讓他魂牽夢繞的還有一件東西。有一次,在宮中太醫那里,他看到太醫們用的一個衡器去稱藥草,那衡器的兩端各有一個盤子,中間支撐在一個尖物上;右邊的盤子里只是几個小小的非常精致的金綻,可就是它們,讓左邊盤子中的藥草換來換去,什么党參、枸杞、天麻、燕窩、靈芝、魚翅,在這几個精致的金錠面前,走馬燈一樣地變換著,有時一個小金錠子,便可讓一大堆名貴的藥草翹上天去!一位太醫見他看得出奇,便告訴他說,霍都尉,這是什么好看的?它叫“雙盤戥子”。可在霍光的心目中,這哪儿是戥子,它是自己心目中最神圣的机關!姐姐死前,希望自己能做的,便是這种机具!并非同類的東西,到它上面一過,都顯示出了自己的份量,而右邊那些能讓它物顯示出份量的金錠,才是恒常的東西,是可以將天下所有的不平全部擺平的東西。霍光覺得那是自己心中的圣物,他要稱它為“天平”!話又說回來,狄山的女儿得很美,美得有些弱不禁風,可她那副沉默寡言的樣子,使霍光想起了陳平當年送給匈奴單于枕邊貴人的那張讓天下所有女人都會妒忌的美人圖來。霍光一點都沒有占有她,控制她的欲望。其實霍光從來都認為,占有和控制是最沒意思的,讓人銷魂的東西應在占有和控制之后,應是一种支使,一种操縱。“天平”上的金錠所起的作用,不正類似于此么?從這一點說來,他覺得東方大人比皇上活得更為瀟洒,更讓他心儀。可惜的是東方大人辦事不是那么認真,只是追求瞬間的快意,這是一种文人的气質,屈原的習性。可是,人無完人。去病哥哥毛病也很多,他不也是我心中的偶像么?當年的漢家謀士陳平也是人,后世的人們對張良頂禮膜拜,而對陳平确甚有微辭,好像他生來便是不斷害人的權術小人,气力拔山兮的項羽遭其暗算,功高蓋世的韓信中其詭計,他還助呂后而為虐,有人說,如果沒有審其食,陳平便要到呂后宮中當侍衛。更有人說,陳平是個陰陽人,在漢高祖那個他是個女人,在呂后面前又是個男人。想到這里,霍光覺得既可笑又可气。陳平如果不是男人,他哪儿來的儿女?哪儿來的曾外孫女?霍光的信條是,不管事情是好是坏,它要出現,那便是天意。先接受它,适應它,然后再改變它,操縱它。對于婚姻,他也是這個態度。當皇上賜婚、東方朔主婚、衛青大將軍和公孫賀證婚這一系列令人眩目的事情出現后,霍光細細審視了那位狄姬,覺得她仍是一個女人,一個和其它女人完全一樣的女子,除了弱多病之外,与別人沒有什么不同。只是陳平的后裔們也太弱了,儿子們繼承了爵位,很快便被淹沒掉了,眼前他的這位曾外孫女,弱得有點像紙人儿,一如她的小名:飛飛。半個月前,那個月明星稀的深秋夜晚,霍光和飛飛相擁于帳中,看著外邊的月亮,霍光發現楚楚動人的飛飛很像傳說中月中的嫦娥,身上發出一种幽幽的光來。這可能是陳家和狄家特有的幽光。也許這光与霍光的光結合在一起,會造就出一個更加光茫睿智的后代來。于是霍光蠢蠢欲動。可不知怎的,一看到飛飛那副慘兮兮的樣子,霍光便不能堅挺起來!這時他突發奇想,何不將皇上不久前賜給自己的一枚藥丸用一下,看看它的“偉弟”功能,体驗一下東方大人當年變成屈原的感受呢?他借著更衣的机會,將那個藥丸吞服下去。月光是那樣的皎洁,可月光之下的霍光,竟然有些窮凶极惡。一個時辰過去了,他發現自己身下的飛飛,已經气若游絲!他當時一急,便叫了起來。叫的聲音并不大,可是隔壁便傳來了腳步聲。原來是那顯儿,那個曾經照料過姐姐的顯儿,那個跟著姐姐姓了霍的顯儿,那個年已二十多歲決不愿談嫁人的顯儿,那個眼睛大大的讓人發顫的顯儿,——她總是在自己需要的時候,輕輕地召喚一下,便來了身邊。他和顯儿將飛飛放好,用家中最好的藥來給她調理。可飛飛的身子還是一天不如一天,几天之后,她竟然咯出了血來。霍光無奈,只好求助于太醫。太醫去開了几劑藥,全然無用。太醫說,如今只有霍光本人,用房中引納之術,方可倒解此病。霍光從來都是正里八經的,何時想到要學什么引納之術?又到哪儿去學這种技術?据他所知,只有皇上和東方朔兩人精于此道!可他難以啟齒。不知怎的,這件事情讓皇上知道了,皇上前天召見他,要賜給他精于此道的兩個宮女,轉授霍光這种技術,并告戒他說:不要不好意思,這就是“學術”,只要你“學”,便能成“術”。霍光領著兩個宮女回家,交給霍顯看管著,自己對著牆壁思考了一夜,第二天清早,還是將宮女送去,還給了皇上,并說自己大錯鑄成,只好听天由命,由天遣責了。武帝看他這個樣子,既同情狄山和陳平的后裔,又覺得霍光可怜可愛,同時還覺得這事与他賜藥有關,于是當場決定,讓霍光留在長安照料內人,不要隨駕奉車朔方之城了。話說回來,霍光正為去朔方城的事情擔心呢,他深知十八万禁區軍万一不能找到匈奴的烏維單于,皇上便會調用天下軍隊,這是一場是非攸關的大事,禍大于福,自己有幸躲過,可能也是天意!唉,誰讓東方大人要當我的干爹呢,這個時候,只好請他在前抵擋一陣子了……#
  正在這時,霍顯端著一盆水走進來,要給霍光洗腳。
  霍光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堅持著自己來。霍顯卻不同意,硬將霍光的鞋子脫掉,將他的腳放在水里。
  霍光總覺得顯儿是姐姐的侍從,自己該用看姐姐的眼光看她。而她對自己的關心,又有些像姐姐。想到這儿,他便說:“顯儿,你這么做,我很過意不去。”
  霍顯笑了。“老爺,你如今是大行令,事事不必自己來,得叫人來侍候。可你就是不听!夫人的病愈來愈重,顯儿不侍候你,還有誰來侍候你呢?”
  “顯儿,你是侍候姐姐的,看見你,我就想到姐姐。”
  “老爺,郭夫人都去世六、七年了,顯儿侍候你,就像侍候郭夫人一樣,難道你還不明白?”
  霍光的些激動,他顫抖地說:“顯儿,我很明白。可是我……”
  “老爺,夫人她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嫁過來一年多了,連個一男半女的也沒生下,這得了重病。她畢竟是您的結發之妻啊。顯儿既心疼她,也心疼你。”
  霍光從腳盆里捉住那雙給自己揉腳的手。“顯儿,你真好……”
  霍顯半推半就地靠在他的腿上,閉上那雙大眼睛,讓霍光只能看到長長的睫毛,然后紅著臉說:“老爺……”
  此時外邊傳來家人叫聲:“老爺,東方朔大人來訪!”
  霍光急忙放開顯儿的手,跳出腳盆子,跑到房外。
  他看到,院內除了東方朔之外,還有珠儿。“東方大人,干爹!您老人家來了,也不提早讓道儿來說一聲?”
  珠儿指著霍光的腳,大笑起來:“哈哈哈哈!爹,你看這個大行令,連個鞋子都沒有,怎么行啊!”
  東方朔也笑了一下,然后神色匆匆地走進屋來,問道:“霍光,知道我夜晚來訪,是為何事嗎?”
  “干爹,自從您主持完霍光的婚禮,便再沒有到霍光家中來過,您深晚前來,定有要事。”
  東方朔關切地問:“霍光,听說你的夫人病了?”
  霍光一惊,八成是皇上告訴他的!“干爹,內人狄姬,最近身染重病,霍光心中很是不安。所以,除了皇上吩咐的事情外,朝中的事情,霍光一概沒能深思,干爹那儿,我也沒能多去。”
  珠儿和霍顯本來就很熟,兩個人一見,便跑到一起,開始嘀嘀咕咕。
  東方朔見只有霍光在眼前,便坐了下來,開始問道:“霍光,難道上官桀向皇上獻祥瑞之物的事,你也不曾知道?”
  霍光淡淡一笑:“干爹,您不是跟霍光說過嗎,魚有魚的路子,蝦有蝦的路子。上官桀雖然是霍光所荐,可霍光也不想控制他。”
  “那你就任他胡作非為?”
  霍光卻不以為然:“干爹,霍光以為,這不是上官桀的過錯,而是皇上喜歡。楚王愛細腰,宮中美女皆餓死。就由著他去吧。”
  東方朔卻不同意:“好你個霍光,你說得倒輕松,你為什么就不制止上官桀呢?”
  霍光又是苦笑一下:“干爹,我不讓上官桀做,還有下官桀,左官桀,右官桀來做。与其讓別人做,何必不由著自己身邊的人做?皇上要想辦的事,只有他自己看到后果不好了,才能停下。不然,別人勸了也沒用,只會惹得龍顏大怒!”
  東方朔有點生气:“霍光,沒想到你會如此明哲保身!”
  霍光卻很坦然:“干爹,霍光沒有您的智慧,也沒您的膽量,皇上更不能像信任您那樣信任霍光!霍光只要不被皇上怀疑,就是您所說的‘善哉、善哉’了!干爹若要霍光也事事与皇上去爭,不等于將霍光推到皇上的對面去么?”
  听了這話,東方朔點了點頭。“唔,有你的道理,霍光,干爹也不強求。今天干爹是想告訴你,皇上要率十八万禁軍,北上朔方城,東攻高句麗,北掃匈奴。衛大將軍身体不好,皇上非要我陪他前往。”
  霍光卻說:“干爹,衛大將軍身体不好,只是其一。”
  “什么,還有其二?”
  “對。干爹,据霍光所知,高句麗的國君也姓衛,雖是燕人,卻也是從隴西漢中一帶遷過去的。也就是說,衛滿与大將軍同出一族。那衛滿原為遼東守將,后來帶兵到了高句麗,打敗了高句麗附近的許多小國,統一了那里,才建立衛氏高句麗。現在的高句麗國君叫衛右渠,也是個能征善戰的人才。自去病哥哥死后,衛大將軍确已討厭戰爭,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可讓他打高句麗,打自己衛氏家族,他心有不忍;打贏了,他會心痛;打不贏,皇上更會怀疑他,所以,衛大將軍才稱病不出。”
  東方朔佩服地說:“霍光,你真有眼光!看來,我讓皇上的給的《五行書》,還有那個金馬門給關住了,不行了,落伍了!”
  听了這些贊揚,霍光依然無動于衷:“干爹,衛大將軍便是不去,也免不了皇上的怀疑。所以,霍光也為大將軍擔心啊!”
  東方朔愕然了:“皇上還會怀疑衛青?不會的,不會!霍光,你怎么會有這個想法?”
  “干爹,這就好比下棋。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您覺得您總和皇上對羿,可您有時并不能清醒整個棋局呢。”
  東方朔點點頭。“霍光,看來,我不能做你干爹了,我要拜你為師才行呢!”
  這話沒能逗樂霍光,反將遠處的珠儿逗樂了,她拉著霍顯跑了過來,叫道:“好啊,爹,你要是拜舅舅為師才好呢,我是舅舅的師姐,那你就成了我的師侄了!”
  霍光拿出了舅舅的樣子,繃著臉說:“珠儿,在舅舅這儿,不許胡說!”
  東方朔大笑起來。“哈哈哈哈,珠儿說得好,說得好!霍光,我這個脾气,你是知道的。我和珠儿有約,誰說的話讓人快樂,就听誰的,你也別對她太認真。”
  霍光正色地說:“干爹,霍光正經地給您說,您和皇上那么近,皇上又把您當神仙,他不會怀疑您。可霍光必須离皇上遠一點,才能使自己安全。”
  東方朔笑道:“好,好。我這個德行,改不了啦。那今天我們就說好,我行我素,你行你遠。只要對大漢有利,我們不必走到一條道上!”
  霍光點點頭:“謝謝干爹。”
  東方朔正色地說:“霍光,明天我就要隨皇上北上朔方,可珠儿偏要嚷嚷一同跟去。我想,把她留在你這儿,你這個舅舅,也該管上她几天啦。”
  霍光點點頭:“干爹,你帶珠儿來,我便猜到三分。珠儿,戰場上的事,可不比家中好玩。你跟著舅舅在長安,還可以練練武,當舅舅的師傅嘛。”
  珠儿顯然是和老爹達成共識了的:“那先說好,你要是讓我在這儿還能練武,還能和太子,和金日磾,還有那個大胖傻子李廣利一塊儿練武,我就留在這儿!”
  霍光笑著說:“我答應你還不成,小師姐?”
  珠儿又跳了起來,“好,太好啦!”說著,她跑到東方朔的身邊,雙手抱著老爹的脖子,發嗲地說:“爹,你一個人去朔方城,那個鬼地方,肯定很冷,你可要注意多穿衣服啊!”
  東方朔笑著刮了珠儿的鼻子一下:“皇上去了,都不怕,我還怕不成?”
  霍光早把霍顯叫到一邊,囑咐她說:“珠儿的身世,只有你知道。她自己至今尚不知曉,以為東方大人就是她的爹。這事干系重大,你記住了,万万不可告訴她!”
  霍顯認真地點點頭。
  東方朔推開珠儿,說:“珠儿,你該去看看你的舅母啦。”
  珠儿嘴一翹:“我就知道,你要赶我走,然后在舅舅面前說我的坏話。是不是?”
  東方朔一掀下頦:“當然!你做那么多坏事,我一夜都說不完呢!”
  珠儿大笑:“哈哈哈哈!那你就在這儿呆一夜,說一夜吧,明天你見了皇上,准沒精神,得受皇上的气!”說完,她便隨著霍顯,一路笑著,一路走掉。
  霍光看了看東方朔,認真地說:“干爹,還有什么事?”
  東方朔認真地說:“霍光,以后別叫我干爹了,你都快三十歲了,又居要職,不是小孩子。就叫東方大人。”
  “好,東方大人,您肯定還有要事。”
  “是啊,霍光,我有兩件大事,一直要跟你說說。”
  “能否讓霍光猜猜?”
  “好啊!你猜猜看?”東方朔听到這樣的事,就高興。
  霍光看了他一眼,開口便說:“這第一件呢,是朱安世的事。”
  “好小子!你猜的對。這個籍安世啊,從淮南逃走去殺義縱時,他就叫朱安世了,我對他的為人就不清楚了。后來他來到長安,就已經不像原來那個朱安世,更不像郭大俠、雷大俠。他來到長安,先是誤傷了你姐姐云儿,又讓楊得意也陪他送了命;而他自己呢?竟然認賊作父,當了張湯的干儿子,成了張安世!听說他現在長安,在杜周的手下,為非作歹,路人痛罵。霍光,你說這個朱安世,真讓人沒辦法!”
  霍光沉思一下,然后說:“東方大人,霍光早就思量著這事。雖然我的姐姐原諒了他,可我霍光不能原諒他!他先是認賊作父,現又為非作歹,我看他,在這之后,肯定還是另有圖謀!”
  “對!霍光,張安世忍辱偷生,早就違背了俠道。他可能會有更大的圖謀!”
  霍光鄭重地說:“東方大人,您放心吧!這事包在霍光身上,他要想做大逆不道的事,霍光不會允許!”
  “好。霍光,還有一件事。”東方朔見天色已晚,霍光家中還有病人,便想早點結束談話。
  霍光沖口接過他的話來:“是珠儿的事。”
  東方朔惊訝地說:“霍光,你如此料事如神,我東方朔便是老朽無用了!”
  霍光搖搖頭。“東方大人,您言重了。霍光整日和珠儿,和太子一塊儿練武,難道不知道他們兩個,一個有情,一個有意?霍光只是沒想到辦法,還以為東方大人您早就有辦法的呢!”
  東方朔也搖了搖頭,歎道:“這天底下,我就拿三個人沒辦法,如今是拿四個人沒辦法了!”
  霍光笑道:“大人,能否告訴霍光,是哪四個人?”
  東方朔笑了起來:“這還用問?第一個,是我老婆。我自從娶了她,就拿她沒辦法。好在她現在回到齊國,給儿子們在一起了。”
  霍光也笑了。“對,您是拿她沒辦法。那第二個呢?”
  “皇上唄!我對他,過去有辦法,現在愈來辦法愈少了。”
  霍光點點頭。“好對。那第三個呢?”
  東方朔更無奈地說:“第三個,就是這個珠儿!我對老婆,包括對皇上,還能連蒙帶騙,哄他們過去。可對這個珠儿,永遠是沒辦法!”
  霍光笑出了聲來。“哈哈。大人,這個珠儿,被您慣成這個樣子,連皇上都沒辦法,將來沒人會有辦法!”
  東方朔說:“還有第四個沒辦法的,你猜得出么?”
  霍光想了想,搖了搖頭。“大人,霍光猜不出了。”
  東方朔大笑起來,他指著霍光:“哈哈哈哈!就是你霍光!我發現,我對你愈來愈沒辦法!”
  霍光吃惊地說:“大人,霍光一向對你畢恭畢敬,你為何生此想法?”
  “不是你對我不敬,而是你的腦子愈來愈比我好用!這個,不服不行啊!”
  “東方大人,霍光為人謹慎,從來沒有非分之想,大人為何對我如此警惕?”
  東方朔認真地說:“霍光,這人啊,到什么位子,就會想什么事。你現在謹慎有余,也許有一天,你到了我這個分上,就會不由自主地放縱了呢!”
  霍光也很警惕:“大人,如霍光真有那一天,你可以打我!”
  東方朔笑了起來。“哈哈,到那個時候,我都走不動了,還能打你?”
  “你可以罵我啊?訓斥我啊?你是知道我的痛處的!”
  東方朔看了一眼霍光,他覺得霍光還是很可愛的。“霍光,我知道你的痛處。你不許別人對你姐姐有一分不敬,不許世人辱沒云儿一點點!可我也不愿意讓云儿被人不敬,不愿郭大俠在天之靈不安!所以我現在才為珠儿的事犯愁啊!”
  霍光低下頭,想了一想,然后說道:“大人,我不會讓珠儿和太子走到一起的,那樣我對姐姐沒法交待!”
  “霍光,你只看到太子和珠儿他們好,可他們后邊,還有人指使著,這你大概不知道吧!”
  霍光吃了一惊:“什么?大人,難道皇上他……”
  東方朔嚴肅地說:“麻煩就麻煩在這里!皇上喜歡珠儿啊,比喜歡自己的女儿,甚至自己的儿子還過分!說來也是。皇上的兩個女儿,一個瘋了,一個不听話。對了,那二公主還是不愿嫁出?”
  霍光搖了搖頭:“二公主還是和公孫敬聲藕斷絲連的,大人,為此我深深憂慮啊!”
  東方朔不愿把天下的事情都扯到一起。“還是先想想珠儿的事吧!太子和那位史姑娘生的儿子,都已經兩歲了,可皇上只封那個史姑娘為史良娣,決不讓她當太子妃。后來,皇上親自告訴我說,他心中的太子妃,只能是珠儿!”
  霍光不由自主地歎道:“天哪……怪不得太子開始還對史良娣沒被冊封為太子妃而悶悶不樂,后來就一個勁地要和珠儿在一起,原來這都是皇上的主意……”
  東方朔接著提醒他:“眼下不僅皇上這么認為,太子這么認為,連珠儿也快要接受這种安排了!”
  霍光叫道:“不成,絕對不成!”
  東方朔歎了口气:“唉!我和珠儿怎么說,她都不听。我又不敢把誰是他的真爹的事告訴她,她要是知道了,那還不天下大亂啊……”
  霍光覺得,這事真的太讓東方大人太為難了。珠儿离自己更近,自己有義務管住她。于是他慨然許諾:“東方大人,干爹,您為珠儿,已經操盡心力了,這件事情,就讓我來說穿吧!”
  東方朔卻不同意:“霍光,事情決不那么簡單,珠儿,太子,還有皇上,哪一個都不能傷害啊!”
  霍光堅毅地說:“那也不能傷害我的姐姐,不能讓珠儿自己傷害自己的生身父母!大人,您就放心吧,請您相信霍光,霍光會辦好這件事情……”
  東方朔站起來,感激地扶著霍光的肩膀,喃喃地說:“霍光,那就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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