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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卿在不知不覺中打了一個盹儿。年過花甲的他,磕睡越來越多,常常讀著讀著書就睡了過去,一覺醒來,還能接著剛才讀過的那行繼續讀下去。弟子們見他終日手不釋卷,只當他一直在聚精會神地讀書,都敬佩得不得了。
  這是午后時分,慢慢醒透時,荀卿感到背后一陣陣秋涼。他不禁想起,今年官家允諾的過冬木柴還沒發下來,該叫人去摧一下了。等木柴來了,最好麻煩几個身強力壯的弟子劈一下。木柴劈成細長條,取暖煮飯都用著方便。
  他想到了李斯。這個上午來求學拜師的年輕人,給他留下了机敏和誠實的印象。這兩种品質,如風毛麟角,已屬稀罕了,年輕士子中能同時具有兩者的,更是絕無僅有了。這個年輕人長得也有几分“儒相”:身材顧長,容顏黑瘦,天中丰隆,五官到位,只是口唇下部稍欠方圓,眼睛似也略小了一點儿。不過,人無完人嘛。荀卿從來是不信相面之術的,曾專門寫過一篇《非相》以匡正時謬。可是研究多了,多少懂一點,自己看人時也免不了先要看看面相。
  要是几年前,他是不會收下李斯的。這倒不是嫌他出身貧寒,也無關學歷高低,而是一個超齡問題。當年自己立下過只收25歲以下弟子的規矩,因為他一向認為,人性之惡,25歲前,尚有以仁義禮教矯正之可能,而25歲后,則如成形之木,造就可用之材就只能靠刀斧了。當然,這些都是几年前的想法了。
  荀卿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有原則的人,近來卻常常要放棄一些堅持了多年的原則。話又說回來,如今儒學衰微,招收弟子不易,標准有時不得不靈活一些。當年,先師孔子,窮困了大半輩子,尚有七十二賢人天天圍著,三千弟子從行服役;孟軻雖說是四處碰壁,但游說諸侯之國,出行也是后車十乘,侍從百人。自己呢,奔波多年,追隨左右的不過十來人,而且,資質高的不多。門下沒有弟子,畢生事業,不要說所托無人,就是家中雜務,像搬個柴禾什么的,都沒人搭個手。
  想著想著,荀況覺得自己真是老了。
  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日子已經過去了,那是20多年前在齊國的歲月。那時,齊王倡“文教興國”,在都城臨淄稷門外設立學宮,廣招天下才俊;又沿城西康庄大道兩側,建起幢幢高門大屋,筑巢引風,供聘來的賓客寄宿。文人學士一旦人聘學宮,皆以大夫之禮待之,養尊處优,華衣美食,并享受額外津貼。當然,差別還是有的,待遇有三等之分:一等者,有魚有車;二等者,有魚無車;三等者,無魚無車。
  學宮創立,天下文化精英聞風而動,云集稷下。學宮极盛時,人數達數千之多,海內名士,像驗衍、淳于髡、宋趼、尹文、慎到、田駢、魯仲連,紛紛投奔。當時,荀況正在齊國游學,也遞了一份申請,被聘人學宮,在那里過了十多年衣食無憂的日子。
  那悠哉游哉的歲月,實在讓人怀念。稷下諸士,學問滿腹的,刻簡著書;思想橫溢的,爭鳴論辯;追逐自在的,博弈賭牌。人人皆非等閒之輩,聚在一起,誰也不服誰,必爭得面紅耳赤,辯得天昏地暗。為了發揚學術自由,齊王更是辟出稷門外的西牆,作為論壇,讓大家有地方將新刻好的竹簡發表出來,高懸在那里供人觀覽。
  現在閉上眼睛,荀況就能生動地回想起當年朝夕相處的師友們的音容笑貌和奇言怪行。
  眾人中,數騶衍年歲最大,威望最高。据說他五歲時見過“亞圣”孟軻,孟夫子曾摸頂拍臀,予以勉勵。80多歲的他,高而奇瘦,雙目如炬,白發蓬亂,那神神叨叨的樣子,望之就令人肅然起敬。作為“五行”大師,他能見人所未能見,言人所不敢言。他有兩大惊世駭俗之論:一是“大小九州說”,說所謂“天下”者,不過是稱為“赤縣神州”的小九州,瀛海環繞之外,更有大九州;而大九州外又有大瀛海;二是“五德終始說”,說是金木火水土,循環運作,支配著王朝的興衰,如今是火德將衰,水德將盛。那些滿腦子君臣禮義的儒生和一心功名利祿的縱橫家,听了這些荒誕不經之辭,都深感气憤。于是,有人告了他一狀,說他一是“崇洋迷外”;二是“鼓吹革命”。打的雖是小報告,卻也擊中要害。
  若以博學論,那就要推淳于髡了。淳于髡,頂禿無發,又稱“淳于禿”。他的禿頂,并非博聞強記的結果,而是年輕時因言語不慎,被判了髡刑,留下的紀念,不想,這反倒讓他出落出一副淵博的模樣。他于天文地理、人文典章、陰陽風水、花草虫鳥、烹飪剪裁,無不知曉。齊王听說他博學,常將他招去咨詢,只是不問王道,而是垂詢一些有關“寡人之疾”的人道問題,以求重振雄風之策。
  宋趼,原是宋國人,墨翟的再傳子弟。一年四季,他總是短衣短衫,光頭赤腳,睡草席,蓋半截被子。每日早起,必為大家擔水掃地,据說是身体力行“兼愛”之說。他見人就講“見侮不辱”而“使人不斗”的道理,但為人极重義气,几次幫朋友打架,都不借气力。因早年失學,他識字不多,故喜用形圖來表情達意,其全部學說,最后歸結為一個狀似平頂山型的長方矩形。眾人觀之,多不解其意,只有少數聰明之士,一眼就看出其“上下均平”的深旨。
  當時,齊王最關心的,也是大家爭論最激烈的,就是如何成就霸業之事。在這個問題上,稷下分成了“術”、“勢”兩派,分別以尹文和慎到為代表。尹文和慎到都同意,實現霸業,必須以“道”為原則,以“法”為手段。但再進一步,兩人卻有了分歧。尹文強調“術”,主張“不學無術”:無“術”之學,一概不學;慎到主張“勢”,強調“勢不兩立”:論“勢”之學,慎氏獨尊。最后,兩人鬧得關系緊張,見面不說話,吃飯不同席,若是狹路相逢,不是一個人掉頭便走,就是兩人同時扭轉屁股。
  田駢也治霸業之顯學,于“術”、“勢”都有鑽研,所持之論則最為全面:“術之所以為術,勢也;勢之所以為勢,術也。術与勢,皆有所可,皆有所不可……。”眾人听了,無不為其全面辨證而歎服,尹文和慎到也都將他視為朋友。
  在稷下,還有一個怪人,就是一身俠气的魯仲連。他雖也算學人,但心思不大在學問上,常將學友們一律譏為“書虫”。他喜練拳腳,名為“健身”;兼愛賭錢,稱為“娛樂”;且每日晚膳前,必繞學宮跑二十四圈,風雨無阻,以至于講堂后窗一響起“彭彭”的腳步聲,大家就知道离開飯的時間不遠了。正是這位魯仲連,后來成了風云一時的人物。秦圍邯鄲之時,一片投降聲中,只有他獨排眾議,堅決說“不”,一番慷慨陳詞,終于說動魏國派兵來救。圍城既解,秦兵退去,他又功成不受,一個人騎著一匹瘦驢,一顛一顛地消失在山東的曠野里,不知所終。那英雄气概,讓后世無數熱血青年万分景仰。
  在稷下的十多年里,隨著一些前輩們的謝世和病退,年屆半百的荀況,終因德高望重而被三次推為學宮的祭酒。所謂祭酒,就是在一年一度的“稷下論壇”的開幕典禮上,代表數百名受恩領薪的學士,登上臨淄第一高台,向齊王敬酒致謝。在一片喧天鑼鼓、招展彩旗中,他戴著禮冠,穿著禮服,由三名禮賓小相引導,踏著禮樂的節拍,緩步走上三百年前由景公修成的擅台,帶領土子們,將酒杯高舉過攢動的万頭,向南遙拜齊王。
  “稷下論壇”是當時海內最著名的大型學術聚會,每年春季舉辦,由齊王撥宮中專款支持。會期三日,每天上午是大師講學,下午是學派論辯,晚上則是千人大宴。高潮一般總是在宴席上掀起。大家縱酒狂歡,且有歌舞助興,那些一向律人甚嚴的大師們,往往都醉得笑靨如花,嚴肅不起來了;而那些白天爭得面紅耳赤的學子們,此時在一片“我敬你一杯”的勸酒聲中,也都言笑歡歡,前嫌盡釋了。
  稷下繁榮了十多年,到了襄王即位后,卻慢慢衰落了。先是“稷下論壇”停辦了,据說是為了緊縮開支,提倡節約。后來,大家自由公布新作的西牆也被取消了,牆前的空地上建了一個晒衣場。更引起群情激憤的,是伙食也越辦越差。整天不是蘿卜,就是白菜,不要說食魚了,就連肉丁肉末儿都難得一見了。
  稷下的人心漸漸慌了,議論也紛紛起了。有人說,襄王不像先王那樣重視學術了,看來“文教興國”的國策要變了;有人說,秦國威脅日重,齊國的工作重點已經轉移,由修文轉向備武了。
  盡管眾說紛壇,但荀卿心里明白,這一切都是那個狂生接子惹下的禍。
  接子,本不姓接,因慕當年嘲諷孔子的楚國狂人接輿而自己改姓為“接”的,全不知接輿原來姓陸。他20多歲,專愛罵圣譏賢,卻又自稱為“子”。“子”之稱謂,乃圣人專用,小子哪可亂用?先師中間,孔子當之無愧,孟軻勉強夠格;其他像墨翟、老聊、庄周、孫武等前輩學人,偶爾用用也就算了。自己名滿天下,著作等身,且三為祭酒,尚只敢稱“卿”,不敢稱“子”,更不許弟子們亂叫。可接子不但敢用,還敢出皇皇十冊的《接子文集》。
  接子到處宣稱,大夫為社稷,可以弒君謀國,非逆篡也。別人若反駁,他就舉齊國歷史為證,說今日齊王田氏,當年取姜氏而代之,難道能說是逆篡?此話雖立論有据,核史無誤,但如何能公開講出來呢?結果,這話傳到襄王那里,襄王惱怒,三日未食。
  在一個春寒料峭的早上,荀況黯然离開了稷下。馬車拉著他和四十六筐木牘竹簡,后面跟著几個挑擔扛包的弟子,緩緩西行,開始了近十年的奔波生活。
  他先回到趙國,打算為故國做些事情。趙王慕其盛名,請人宮中,盛宴款待。酒過三巡,他喝得有點高了,談完王道,竟和趙王論起兵來,說什么“攻占之本,在乎一民”;又說什么“仁人之兵,不可詐也”。兵事本非其強項,說多了,自然讓趙王听出破綻來,知其迂腐,絕非領兵打仗之輩。于是,酒一喝完,便將他禮送出境。
  無奈,只好繼續西行,真是一路風塵,万般艱辛。先是游韓訪魏,后又西至秦國,都無處安身。一隊人馬,便又折了回來,東行南下,直到最后在楚國遇到了楚相春申君。
  春申君惜才,為了將他留下,只好大材小用,命他在蘭陵為令。
  此時,荀況年近花甲,雄心已隨著歲月一同者去了。他知道此生大概沒有机會一展治國平天下的抱負了,只好在蘭陵繼續修身齊家,并准備終老于斯了。他如今所求,就是能有時間著書立說,傳之后世;同時,為楚國精心培養几個弟子,以報楚相春申君的知遇之恩。
  這時,他又想起了李斯,心想這個年輕人不知日后能否成為楚國的棟梁之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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