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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卿在那天“槐下論政”之后,曾對身邊几個多年跟隨自己的弟子私下評論道:“韓非才質超群,可惜太露鋒芒;李斯心智過人,只恐過于忠厚。但有二子在,吾道不窮矣。將來出將人相,楚國有望,秦亦不足懼矣。”
  當時,周室為秦所滅的消息,像一片愁云,久久罩在眾人心頭。那日益逼近的威脅,彌漫在空气里,人人都能嗅到。
  同王室之衰微,已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了。各國諸侯表面上還維護著中央的權威,實際上早就不再進貢納稅了。周天子更是名存實亡,如同九只寶鼎,不但形同擺設,而且還被人家搬來搬去。几年前,秦人將周天子逐出都城,遷到郊外的一個名叫憚狐聚的小村子里關押起來,同時將九只寶鼎,除了一只在途中落人了泅水外,全部搬到了秦都咸陽。周朝雖亡,仍有一位東周君在,轄著一個只有七邑的小國,維持著周室的血食祭把。周室一脈尚存,六國就多少有點虛幻的安全感,好像國際秩序仍有保障似的。如今,秦干脆滅掉了東周君,其吞并天下的虎狼之心,已昭然若揭,六國一下子都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
  荀卿私下承認,天下大勢或許真被韓非說破了。六國早晚要被秦國所滅,成為其案板上任意宰割的魚肉。
  當年离開稷下,他游說各國,到過咸陽。秦國的強盛,特別是律法之嚴明,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府宴請時,二十多個陪宴的官員,都是列隊入場,齊刷刷地坐下,齊刷刷地動著,吃到最后一道菜,更是一聲令下,不管吃完沒吃完,全体起立,齊刷刷地走了出去,頭都不回一下。那令行禁止的勁頭,讓萄卿感慨万分。他曾特地寫了一篇題為《治國之典范》的旅秦游記,發表在秦廷的朝報上。
  給荀卿留下更深印象的,是秦相范睢其人。
  范睢是秦國政壇上的傳奇人物。他原是魏人,庶民出身,因遭人誣陷,被整得死去活來。他后來逃到秦國,一言說動了秦王,立時飛黃騰達起來,被封為應侯,拜為丞相。
  初次見到范睢,荀卿著實吃了一惊,因為他的樣子不似他的名聲那般具有傳奇色彩。他相貌奇丑,身材瘦小,又肩斜腳跛,只有一雙眼睛令人望面生畏,目光所及,使人心跳骨寒。
  像是自我解嘲似的,范睢見到荀卿便說:“從政危險呵!”他一邊說著,一邊指著自己癟著的嘴:“我的牙都是被一顆顆敲掉的。”
  荀卿听了心惊,知道范睢不會對他那套禮義之學有興趣,秦國也絕非他效力之地,于是說了些仰慕的客气話,就赶緊告辭,离開了咸陽。
  十多年過去了,秦國真成了“虎狼之國”,絕滅周室,虎視六國,大有掃平天下之勢。
  六國之中,趙、韓、魏、燕,皆弱小之國,非秦國之對手;齊國雖大,但積弱不振已久,亦無力抗秦。算來算去,就剩下楚國還能和秦國抗衡一下。只是楚國多年來政治昏亂,武備松弛,國力遠不如從前。將來,若春申君能用韓非、李斯,荀卿心想,楚國或許還有希望与秦一戰,爭霸中原。
  荀卿沒有想到的是,韓非一心愛韓,無意留楚。一個多月后,他突然來辭行,說要中斷學業,回國救亡。他准備再次上書韓王,希望韓王這次能采納他的救國方案,勵精圖治,抵御強秦。如仍無結果的話,他將躍馬橫戈,戰死疆場,以明愛國之心跡。
  為韓非錢別的酒宴上,一片慷慨悲壯。
  李斯端著酒杯,領著几位同窗弟子,走到韓非面前,向他敬酒,說:
  “韓兄,今后有用得著老同學的地方,盡管說話。大家一定盡力。”
  眾人一片附和:“一定一定。”
  韓非赶緊站起來,端杯回敬,說:
  “我韓、韓某將來若是在韓—國混、混不下去了,投—奔各位,万、万望不要嫌棄。”
  眾人忙說:“哪里哪里。”
  李斯說:“我們將來投靠韓兄還來不及呢。”
  眾人又一片附和,說:“正是正是。”
  韓非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后將酒杯往地上一摔,向荀卿和眾人重重一揖,說了聲“韓非就—此告、告辭了”,說完,翻身上馬,帶著一干隨從,向著落日方向疾馳而去,說是要在天黑前,先赶一段路。跑出了几箭地,一聲馬嘶,只見韓非勒住奔馬,調轉身來,向這邊又高高拱了拱手。這邊眾人也一起紛紛抱拳。
  苟卿心里感動,又覺得有些無奈,看著韓非一干人漸漸消失在一片飛揚的塵土中。
  韓非走后,他將楚國的未來更多地寄托在了李斯身上。
  數月后的一個晚上,荀卿正在書房“須央齋”里“三省”,忽見李斯走了進來,手里捧著一個黃綢包裹。
  黃綢打開,里面是一疊疊二尺多長的竹簡。“這是先生的文集,”李斯說,“已全部抄清,共三十篇,十万二千五百四十三字。”
  荀卿攤開竹簡,雙手輕輕地摩挲著,激動地說:“日后儒學不絕,子之力多矣!”
  李斯恭立一旁,低頭不語,過了一會儿,輕聲說:
  “弟子是來向先生辭行的。”
  荀卿一楞,望著李斯,搖了搖頭,歎气說:
  “我知道你們早晚是要离開這里的。你跟著我也有兩年多了,我能教你的東西已經不多了;再說,秦兵壓境,楚國正是用人之際。”說著,他從書架上拿下一個木函,從里面取出一份帛書,遞給李斯,“這是我為你給春申君寫的一封推荐信,已寫好多時了。你可拿著去吳地拜見春申君,將來仕途上可以有個關照。”
  “先生,弟子……”李斯欲言又止,并沒有去接那封帛書。
  “有什么話,盡管說吧。”荀卿寬厚地笑著。
  “弟子听過這樣一句話,叫‘得時無怠’。這也就是先生常教導弟子們要‘抓住机遇’之意。”李斯慢慢說著,斟酌著字句,“面對机遇而不行動,其愚蠢就像是看到了飛禽走獸而不獵取,以為它們會自動變成盤中美味一樣。”
  荀卿有些迷惑了,不知李斯到底要說什么。
  “人生在世,最恥辱的莫過于卑賤,最悲哀的莫過于窮困。”
  李斯繼續說,“久處卑賤之位,飽受窮困之苦,還要做出一副不屑名利富貴的清高樣子,這樣的讀書人不過是有兩只腳而只會直立行走的書呆子而已。不知先生是否以為然?”
  “當然。不過……”荀況心里奇怪,李斯今日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一改平時溫良敦厚之風,說話突然尖刻起來。
  “今天下大勢,正如韓兄所言,六國皆弱,楚王也不足成事,惟秦王欲吞天下,有望成千古帝王之業。”李斯停了一下,抬頭看了看荀卿,“現在是我等布衣野人建功立業、博取功名的最好時机。望先生能夠理解弟子。”
  “你是要……”荀況還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李斯后撤半步,雙腿跪下,向荀卿深深一拜,說:“弟子將西入咸陽,游說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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