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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呂不韋對雍城事變,并不吃惊。他對繆毒早就不滿了。當年,他將其作為床上用品推荐給太后,只是為了脫身,免得自己鞠躬盡瘁。不想,這家伙恃太后之寵,封侯取地,干預朝政,后來竟招募起舍人,大有与自己分庭抗禮之勢。今日遭殃,也是咎由自取。
  讓他有些心惊的,倒是小秦王的行事之果斷和下手之狠辣。羽翼已相當丰滿的繆毒一党,一日之內被一网打盡,而在秦王身邊布下眾多耳目的自己,事先卻毫不知情;拘囚太后,虐殺兄弟,全然不顧母子手足親情,而勸說者皆被斷其四肢,棄尸階下,几天之內英勇就義者就有二十七位之多。眼看著當年這邯鄲小儿終于長大成人,作為“仲父”的他,心里真是又喜又憂。
  繆毒是在九月里被車裂的。拖了半年之久的原因,是因為必須將他重新閹過,養好了傷,再處以极刑。行刑之日,咸陽城內,万民空巷,爭睹慘況。繆毒被赤裸裸地綁在囚車的柱上,繞城游街三巡,讓大家都看清他那傳說中碩大無比的陽物早已不复存在,使有關太后淫亂的謠言不攻自滅。然后,他被綁在五輛牛車上,在眾目睽睽之下,慢慢撕裂成了五大塊。
  同時被夷的還有繆毒的三族,其父族、母族和妻族共三百多口,老老少少,一個沒能逃脫,皆被一一斬首。
  追查繆毒余党的運動也在秦國各地轟轟烈烈地展開。一時間,大街小巷,金店肉舖,到處貼滿了標語,像什么“弒君謀反,鐵證如山!”“一查到底,繆党難逃!”之類的。几個月下來,揪出大大小小余党四千多人。重者斬首,輕者流放。整個運動持續到了第二年夏天才告一段落。
  呂不韋一直稱病在家,靜觀事變。到了第二年的秋涼時節,才開始重新上朝。那日,他一人宮中大殿,就發現大殿內的布置已經有了變化。秦王仍高高坐在上面,其左下方原本為他這位“仲父”放置了一把椅子,方便“听政”,現在不見了。年逾花甲的他,只好和百官們一起站在階下了。那天的議程很簡單。秦國一直在進行一項浩大的水利工程,修建一條引水大渠。該渠首起中山,穿繞北山,直至瓠口,綿延三百余里,引徑河東注洛水,以灌溉千畝荒田。工程已進行了十年之久,耗資巨大,現在總算要竣工了。相國呂不韋代表百官奏請秦王在方便的時候,視察大渠,并為其命名。
  多年不站朝了,加上年紀大了,呂不韋站了沒多久,就兩腿發酸,想早點退朝,回去歇著。不料,秦王對這項水利工程卻頗有興趣,一個勁地詢問細節,不厭其煩。
  “這水渠最初是何人建議修的?”秦王問。
  “工師鄭國。”呂不韋回答說,“后經報先王同意,小臣批准,列為全國重點工程。”
  秦王听了,沒說什么,又問:“這渠是何人設計的?”
  “也是鄭國。從設計到施工,皆他一人負責。十多年來,他一直吃住在工地,沒休過一個節假日。”呂不韋回答。
  秦王沉吟了一會儿,又問:“那么,這個鄭國又是何許人呢?”
  “回稟大王,”呂不韋感到气氛有些不對,但還是耐心地解釋說,“鄭國原是韓國水利專家,十年前,受先王德政感召,放棄了韓國的厚薪高職,毅然來秦,為我效力。多年來,他一心扑在水渠工程上,忠心耿耿,兢兢業業,吃苦耐勞,無怨無侮,堪稱工師楷模。老臣昨日已將鄭國從工地上召了回來,以備大王垂詢。鄭國現在就在宮外候旨……”
  “相國差矣!”秦王臉色一下子陰沉了下來,大聲打斷呂不韋的話,“這里有陰謀!”
  呂不韋心里一惊,一時不明白秦王所指。
  秦王站起身來,在御座前激動地走來走去,用沙啞的聲音呵斥道:
  “相國難道看不出嗎?此乃韓國的‘疲秦之計’!以修渠為名,讓我勞民傷財,耗盡國力,拖垮經濟,旨在破坏我征伐六國、一統天下的基本戰略。這個鄭國,依寡人看,一定是韓國派來的間諜。來人!把他給我帶上來!”
  不一會儿,兩個郎尉就像揪著一只小雞似地揪著一個知識分子模樣的人上了殿。那人身材羸瘦,似弱不胜衣;面容黧黑,如營養不良;看上去既不像一個指揮浩大水利工程的工師,也不像一個經過嚴格訓練的諜報人員。
  秦王冷眼打量了一下這個叫鄭國的人,也不問話,就吩咐道:
  “拉下去,審!”
  相國呂不韋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神色尷尬。
  片刻工夫,郎尉回報:
  “鄭國承認,水渠工期有所延誤,他應負計划不周、督促不力之責,但不肯承認自己是韓國間諜。”
  秦王听了,只是說:
  “加刑,再審!”
  又過了片刻,郎尉又回報:“鄭國全招了,承認自己是韓國派來的間諜,有一整套‘疲秦計划’。他要求面見大王,有几句話想說。”
  秦王想了想,說:“帶他上來。”
  几個廷監一會儿便拖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上來。那本來瘦瘦的鄭國已被打得頭浮臉腫,胖了許多,只是青紫紛呈,面目全非。他渾身血污,癱瘓在地,喘息了好一會儿,才艱難地撐起身來。對秦王說道:
  “小臣有話要說。”鄭國的聲音斷斷續續,但一字一頓,清晰響亮,不像那瘦弱的身軀所能發出似的,“小臣就算是韓國間諜,派來執行‘疲秦計划’,但水渠修建,是利在當代、功在千秋之事。修成之后,可灌良田万畝,受益的是秦國的黎民百姓。水渠即將完工,万不可半途而廢,否則會遺恨千古。水渠只要能竣工,我鄭國死而無憾。望大王深思!”
  秦王听了,也不說什么,叫人格鄭國帶下去先關起來。其時,鄭國早已昏死過去。
  “諸位要警惕了。”秦王坐回王座,對著下面的百官訓導說,眼睛卻看著站在前排的相國呂不韋,“各國事秦者,大抵是各諸侯派來的間諜。名為效力秦國,實則各為其主,從事离間活動。寡人決定逐客,把一切外來人員統統赶出秦國。相國以為如何?”
  呂不韋這時早已累得兩腿發軟,又窩了一肚子火,本想說點什么,但還是忍住了。見秦王問,只是說:
  “大王明察。”
  几天后,秦王的《逐客令》正式下發,公告也貼得滿城都是。呂不韋叫府中舍人找來了一份,宇斟句酌地讀起來。當他讀到“各國來客事秦者,大抵為其主游間于秦耳!自即日起,請一律逐客,無論其來自韓、魏、齊、楚;還是來自燕、趙、宋、衛”几句時,心中一緊,知道事情不那么簡單了。那文告有意點出他的故國衛國來,顯然不是為了排比整齊,而是隱有所指了。
  突然間,他怀疑起來,這邯鄲小儿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种?
  半個月后,秦王下調,免去呂不韋相國之職。又說,念其事奉先王功大,准返侯國洛陽。
  呂不韋离開咸陽之日,府中五百多尚未被逐的舍人,在西門外設酒宴為老相國送行。呂不韋一一和眾人告別,禁不住落下几滴老淚。屈指一算,自己在咸陽已經住了整整二十年了。
  上馬前,他問心腹司馬空、怎么沒有見到李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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