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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李斯送走了韓非,一夜沒睡踏實。他心里燥熱,喝了几大碗涼水,額頻解手,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他本來一心勸說韓非,棄韓投秦,為咸陽效力,心里只怕愛國心誠的韓非不肯,自己無法向秦王复命。不想,韓非多年碰壁,早就成了一個識時務的俊杰,大事面前已不再糊涂。
  待看到韓非揮筆寫下《上秦王書》時,他才警覺起來:若是秦王真的重用起韓非,那又會如何呢?他沒想到,韓非降叛起來,態度會如此堅決;為邀秦王寵信,心情又如此迫切。最令他吃惊的是,韓非竟會建議首先滅韓!在一夜斷斷續續的夢中,他腦海里反复影現出當年初見韓非時的情景:一陣車喧馬叫聲中,一個錦衣鮮亮、神采飛揚的年輕公子快步走進屋來,正襟危坐的萄卿赶緊起身相迎,滿堂里卻回蕩著秦王的聲音:“若得見其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半睡半醒中,李斯漸漸將整個事情想透了。
  第二日一早,秦王召見,垂詢招降韓非之事。
  “小臣以為,韓非不可重用。”李斯直言,神態從容,表情沉靜,看不出一夜沒睡好的樣子,“小臣雖与韓非有同窗之誼,但為大王和秦國計,不敢掏私。”
  秦王微微一楞,啞著嗓子說:“說下去。”
  “韓非,此次出使秦國,是為韓謀和圖存而來。”李斯繼續說道,“今大王欲掃乎諸侯,兼并六國,韓國首當其沖。韓非,韓人也,終會為韓而不會為秦,此乃人之常情。”
  秦王听了,半晌沒有說話,然后反問道:
  “卿在《諫逐客書》中有言:‘士不產于秦,而愿忠者眾。’寡人尚未忘也。如果說,韓非是韓人,不肯為我所用,卿為楚人,為何愿為秦國效力呢?”
  面對秦王咄咄逼人的話問,李斯并不著慌,鎮定自若地繼續說:
  “境遇不一,情自各异,容小臣為大王詳說。韓非,韓之公子也,屬‘子弟’一類,出身豪門,從來高人一等;世受棒祿,自幼錦衣玉食。雖生不逢時,一直末獲重用,屢遭打擊,牢騷滿腹,但畢竟与韓王沾親帶故,血脈相連,愛韓如家,興亡与共。其雖是治國之良才,卻絕非助大王并吞六國、一統天下之人。小臣則不然。小臣本上蔡布衣,閭巷黔首,在楚國,一無恒產,二元官職,三無爵位,屬‘三無’階層,于楚何愛之有?且小臣雖生長于楚,但本是蔡人,細究起來,于楚倒有毀家滅國之痛。若非大王知遇之恩,小臣哪里會有今日!小臣正恩竭死圖報,敢不盡忠!”
  秦王听后,微微額首,歎了一聲:
  “惜乎!一代英才不能為寡人所用。”
  李斯听了,知道自己的一番階級分析起了作用,也放松下來了,但怕秦王多變,夜長夢多,于是又進了一言:
  “韓非此次出使,意在惑秦,不如盡早歸之。”
  秦王無語,沉默了好一會儿,才說:
  “才如美色,不屬寡人所有,必為他人所用。非我之色,即非色也;非我之才,即非才也。”
  “大王之意……”李斯不解地問,心里隱隱感到几分不祥,不知秦王心里在想什么。
  “韓非,韓之才也。歸之,必為秦之患也。”秦王說著,慢慢起身,走下王座,“不如以法誅之!”
  李斯聞言大惊。出于嫉妒,他怕韓非獲得秦王寵信,不想讓他在咸陽久留,但心里絕無要陷老同學于死地之意。
  “敢問大王,以何罪治之?”李斯沖著秦王的背影跪下,戰戰兢兢地問。
  秦王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盯著他看了一會儿,聲如老梟似地笑了起來:
  “卿乃廷尉,治獄之事還要寡人教嗎?”
  几天后,李斯去獄中探望韓非。他剛一入門,當頭一碗殘粥潑來,接著是韓非的一陣破口大罵:
  “李斯,你、你乃陰毒小人!當—面一套,背、背后一套,我和你同、同窗一載,一屋兩—舖,不說情同手足,至少無—冤無仇,何故加、加害于我?”
  牢中的韓非,頭發散亂,面色鐵青,一身錦袍已污穢不堪,人不停地走來走去,瘋子一般。
  李斯站在牢門前,低頭無語,任那粥湯米粒,從發際滴到臉龐,從臉龐流到身上,稀稀拉拉,滿臉滿身,也不擦拭。半天,才說出一句:
  “小弟對不住學兄。”
  言罷,早已淚流滿面。
  韓非在牆角站住,背對著李斯,昂著頭,并不理睬。
  李斯又說:“小弟絕不曾有心陷害學兄如此。只是有人誣告學兄乃韓國間諜,与當年以修渠為名行‘疲秦’之實的鄭國同屬一党。小弟人微言輕,無法為學兄辯誣,加上又与學兄有同窗之誼,源言多有所忌。秦國‘逐客’,客卿都曾被當作特務。好在‘特務’一時多如牛毛,算不上什么嚴重的罪名了。”
  韓非不解,仍怒目圓睜:
  “我乃特—使也,非特、特務也!”
  “小弟當然知道。”李斯說,“小弟以為,學兄不如先自承認下來,以后再謀平反。秦律嚴酷,真案假案,一經拷打,沒有定不了罪的。小弟恐怕學兄受不住皮肉之苦。”
  “我一生堂—堂正正做人,光—光明明行事,從不懂什么委、委曲求全。”韓非余怒未消地說,“你帶我去見秦、秦王,我要當面自—陳。”
  李斯見說不通,便默然退下,吩咐獄卒道:“好酒好飯,不得怠慢。”
  三天后,李斯又到獄中去看望韓非。
  韓非此時已面青目紫,遍体鱗傷,脫了人形,癱在牢房的一個角落。李斯几遍喚他,他才緩緩睜開眼,定睛半天,認出李斯。
  “我非特、特務也。此乃冤案!”韓非斷斷續續地說,艱難地喘著气,“我受、受不住了……”
  “學兄就先認了吧。低一低頭,就過去了。躲過這陣嚴打再說。”李斯說著,也黯然落下淚來。
  “請賢、賢弟最后再—幫我一個忙,備—些藥物,讓我快、快些了斷。”
  “小弟怎敢……”李斯有些惊恐。
  “拜、拜托了。”韓非閉上眼睛,掉過頭去,渾濁的淚水從眼角邊滴滴橫流了下來。突然間,他睜開雙眼,怒目向上,屏住气力,恨恨地喊道:
  “天下君王負—我!”
  當天夜里,李斯叫人將一包烈藥悄悄給獄中的韓非送去。
  那送藥人剛走,宮中就來人傳秦王詔令,將韓非暫免刑問,好生調養。三日后,召見入宮,共商國是。
  李斯接到調令,又是一惊,一動不動地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他反复思忖,竟忘了馬上派人去獄中通知。
  天下真是沒有什么東西比君王之心更叫人難以猜透的了。當年韓非曾為此發過浩歎,還專門寫過長文論述,實際上,他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君王之心!
  李斯是在深夜三更時分赶到獄中的。到了獄中,韓非已經服毒自盡。他匆匆看了一眼那白布裹著的尸体后,便赶緊草擬了一份關于韓非“畏罪自殺,自絕于秦”的報告。
  一切料理完畢后,李斯從黑暗的牢房走出,猛然罩在了一片燦爛的陽光里,外面天已大亮。他感到一陣暈眩,剎那間,一种身心疲憊的感覺彌漫全身。
  他抬頭望了望藍天,在明晃晃的陽光中,一只落了隊的大雁正孤零零地從頭頂上奮力飛過,“嗷嗷”喚著,不知向什么方向飛去。
  李斯定了定神,又振作起來。他必須赶緊到秦王那里去匯報。
  當李斯將韓非的死訊報給秦王時,秦王正在和趙高玩“下水吃魚”的六博棋。棋盤上,六黑六白,秦王擲采,趙高移棋。秦王坐在一把高椅上,趙高恐自己個子太高,便跪在對面。秦王听說韓非死了,一言不發,只是長時間地捏摸著手中的一枚黑色棋子,許久,才發了一句感歎:
  “人才難得,非才之難也,實得之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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