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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李斯沒有想到,當年老丞相王綰手下的那位博士淳于越,會在國宴上突然發難。
  本來,那不過是每年例行的官方慶典,鶯歌燕舞,歌功頌德。先由六國佳麗表演歌舞,祝酒煽情;然后是侏儒笑星优排濾戲,娛樂君王;宴會的高潮是年逾八秩的博士院仆射周青臣,率領著百名二十多歲的青壯博士,向始皇獻詩。六百六十六行的仿頌体長詩《始皇之歌》,用金線繡在一幅巨大的絹帛上,由眾博士抬入殿內。當博士們正步入場時,全場歡動。在韶樂聲中,老臣周青臣用拖長了的顫抖之聲,將全詩吟誦一遍。周老陝西口音太重,賓客們大都听清了每段的第一句:“偉哉,始皇!”,后面的便只好當歌來听了。這一切皆出于李斯的精心布置,為的是一博始皇的歡心。
  沒想到的是,周青臣的吟詩之音尚在繞梁,從下面陪桌那邊,站起了淳于越,端著酒杯,沖上面高喊道:
  “秦危矣!周青臣等不知直諫陛下,只知面諛,非忠臣也!”
  全場一震,百官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周青臣正吟在得意處,猛然被打斷,老臉漲紅,渾身發顫。李斯赶緊看了一眼坐在上面的始皇,見始皇神色安然,正細啃著一塊牛排。
  淳于越見全場肅靜,更放大了膽子,叫道:
  “臣聞:師古而能長久。今分封廢除,輔粥動搖;体制盡改,官心浮動;徭重役多,民怨四起;而六國后人猶在,亡秦之心不死……”
  這時,周青臣已從震惊中反應過來了,喝道:“一派胡言!……”
  他身邊的博士們也群起而攻之,沖淳于越齊聲喊道:“反動!反動!”
  宴會上鬧成了一團糟。這時,始皇一擺手,把爭論壓了下去,啞著嗓子說:
  “明日早朝再議。”
  一絲不安隱隱掠過李斯的心頭。
  李斯心里明白,淳于越當堂發難,絕不是空穴來風。始皇對他有所不滿,如今已是朝中盡人皆知的事情了。說起來,事起偶然。那日,始皇在梁山宮登高望遠,忽見一隊車騎,正浩浩蕩蕩地穿過城中鬧市,甚為招搖,便心生不快,問是誰家車隊?眾人不敢相瞞,說是丞相的車騎。始皇听了,哼了一聲,說了一句“丞相的車騎好威風呵!”這話迅速傳到李斯的耳里,謹慎的他立即將車騎由五乘減到三乘。不想,這又被始皇知曉,更是引起猜疑,說:“有人竟敢把聯的言語私自泄露出去。”一怒之下,將那天身邊隨從侍衛二十多人,全部處死。李斯心中震恐,知道那二十多人都是冤魂,傳話人其實是趙高,好在趙高不在現場。
  從此,李斯便覺出自己丞相之位有些不穩了,雖還算不上岌岌可危,但多少有些動搖起來。
  自古以來,情勢之變,往往在容發之間,不可不慎。
  自任丞相以來,他一直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始皇狂暴多疑的秉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東巡時,始皇過彭城,听說附近泅水曾沉落過一只周鼎,便命人打撈。時值寒秋,湍猛流急,下去的人,就像凍餃子似的,人河便沉,立刻殉職。始皇大怒,命一百人抱成團儿,一齊跳下去。于是,一百壯士,手臂互挽,高唱著“團結就是力量”,一派慷慨悲壯。結果,人了河,便都沒了聲響,候忽間沒了頂,一個個隨波逐流而去。兩年后,始皇南巡,泛舟江上,船過湘山時,忽然狂風大作,波濤洶涌。始皇暈船,抱著一個金痰盂,把一路上吃的山珍海味,吐了一個干干淨淨。事情鬧大了,隨行官員慌得什么似的,一時找不出個倒霉鬼來替罪,只好把責任都推到湘水之神湘君身上以搪塞。那湘君傳說是堯的兩個女儿,后來一起嫁給了舜為妻,生前賢慧,死后安宁,雙雙葬在江邊的青草山。眾官以為,始皇一向敬重神明,加上湘君的家庭背景特殊,事情大概也就不了了之。不想,始皇陰沉著臉,听完匯報,立即下令從長沙獄中調來三千刑徒,砍樹斬草,劈石燒山,一天之內,把那青草山變成了禿毛山,方才出了心頭的那口惡气。
  伴君不易呵,一不小心就會惹來殺身之禍。
  李斯知道,明天會是一個命運他關之日。廷議時,他若不能語慷百官,盲動君王,就會敗在淳于越的手下。那時,不要說相位,就是腦袋都可能保不住。
  讓他心里焦躁的,是不知談如何回應淳于越的挑戰。
  一人坐在書房里,他苦思著。窗外,陰云緊堆,狂風驟起,雷鳴電閃,一陣緊似一陣。本應是夕陽滿山的薄暮,突然間,一片天昏地暗。
  一場大雷雨就要來了。
  府內管事的孫舍人進來,說是蔡國的一些舊檔案從九江郡運來,今日到了府邸,丞相大人是否過一下目?
  李斯听了,便讓立即取來。不一會儿,几個仆人搬來了一個落滿塵土的篋柜。李斯將書房門窗掩緊,吩咐下人,無事不許打扰。
  他小心翼翼地從篋柜里抱出几捆竹簡,放到台案上。那一捆捆竹簡,由爛透了的繩索系著,已霉跡斑斑,散發著一股潮濕腐爛的气味。
  這些竹簡都是當年蔡國的一些陳檔舊案,是他特意差人從楚國舊都太史館中搜尋出來的。
  多少年來,他一直想知道,兩百多年前,蔡國大將軍李屬,也就是自己的祖上,為什么會突然被殺?當年,李屬殺了弒君的叛臣公孫翩,輔佐成公即位,官拜上卿,是成公最為寵信的大臣。可一年后,他卻被成公所誅,罪名不明。這段歷史扑朔迷离,各國正史不載,連孔子親撰的《春秋》也語焉不詳。
  窗外已是傾盆大雨。燭燈的火焰在跳動著。竹簡上的許多字跡,如虫形鳥跡,漫延不清,讀著費勁。李斯湊近燭光,一枚一枚地翻檢著竹簡。終于,一些有關蔡成公時代的記載出現在眼前:

    成公四年  楚王進駐城父,大軍圍蔡。天呈紅云,三日不散。成公
  問于太史,曰:血光之象,有兵刃之災;又問,曰:欺賢辱圣之罪,須攘
  災祭天。成公恐,袒縛大將軍李屬,坑殺之。楚兵乃退。

  李斯心中一懍,隱隱有些痛。他仍不懂,成公為什么偏偏要殺李屬呢?接下去的几枚竹簡,更是讓他惊愕無比:

    成公三年大將軍李屬圍孔丘于野,奪其車,阻其行,斷其糧,搶其襲,
  欲凍餒死之。孔丘之徒皆病,上吐下泄,唯孔丘飽吹餓唱,每日講誦弦歌
  不衰……其時,楚王聞孔丘之賢,使人聘之。蔡侯震懼,因其所譏刺,皆
  中諸侯之疾,恐用于楚,非蔡之福……

  李斯呆在那里,手中的竹簡慢慢滑落下去。竹簡落在台案上的聲響,在一片寂靜中,顯得格外惊心。
  暴雨不知什么時候停歇了,外面一片漆黑,無星無月。
  他忽然明白過來,孟軻所言“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体膚……”原來是紀實,并非虛辭。但他想不到的是,當年圍困先圣于陳、蔡之野的,不光是野牛猛虎,還有自己的先祖!而先祖的慘死和家族的敗落,竟和這位孔圣人直接有關。
  李斯呆坐良久,然后,把那些竹簡一枚枚地投進鼎爐中。一段歷史“辟辟啪啪”地燒成了灰燼,化為青煙。
  望著爐中跳動著的火焰和縷縷升起的青煙,他陷入了沉思。
  自當年拜師荀卿后,他一直以儒者自居,每日修身養性,立志作一個君子,決心即使不能獨善其身,也要兼濟天下。二十多年來,他堅守著信仰,生活得一本正經,平日只听韶樂,只讀圣賢之書,只吃割正形方的紅燒肉,并准備好為天下大同而奮斗一生。不想,現在卻發現自己敬仰的孔圣人竟是害得祖先冤死之人!當年先祖殺身不能成仁,今日自己又何必舍生取義呢?
  接著,他又想起了淳于越。現在和自己過不去的,就是這班討厭的儒生。他們讀了几冊書,便不知天高地厚,動不動就引經据典,以古非今。
  如今想要凍死餓死這些儒生,已經不容易了。整治他們,最好的辦法就是叫他們無書可讀,沒經可引。書呆子們一旦沒了書,不過就是一群呆子而已。
  想到這,李斯禁不住微笑起來,明天有辦法對付淳于越了。
  第二日早朝,李斯上殿時,文武百官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始皇已將淳于越呈上的“五千言書”批發下來,供廷議。愚魯的官員,還不覺陰晴變幻,爭先恐后地斥責淳于越危言聳听,造謠生事;精明的官員,感到風向已變,都緘口不言,縮在一旁。李斯看在眼里,一一默記在心。
  正爭吵著,高高坐在龍椅上的始皇發問了:
  “丞相之意如何?”
  大殿里立即安靜下來。
  李斯整了整衣冠,上前一步,立定執禮,大聲說道:
  “微臣以為,淳于越博士所言极是。天下雖已安定,但陛下恐尚不能高枕而無憂。”
  話音未落,廷上已一陣騷動,連始皇也微微動了一下眼皮。
  李斯鎮靜如常,不慌不忙地說下去:
  “陛下筑長城,修馳道,四夷臣伏,八方安定;繳兵器,明法度,社會規矩,百姓畏懼;此皆千古之壯舉,万世之偉業。”
  李斯停頓了一下,見始皇正全神貫注地听著,便繼續說道:
  “但是,微臣以為,外治天下易,內控人心難。古時天下分裂,諸侯并起,皆因人心散亂,私學雜出。人人道古諷今,虛言亂實,抨擊社會制度,非議現行政策。今陛下一統天下,已定下黑白是非之唯一標准,而少數儒土,以私學論之,人則心非,出則巷議,靠攻擊君王以出名,借不同政見以造勢;攪得謠言四起,人心浮動。若不嚴加打擊,則陛下權威漸降,社會党團日多。如今形勢之嚴峻,令人触目惊心。”
  李斯頓了頓,提高了聲調,加強了語气:
  “微臣昧死以言:為防微杜漸,絕患除害,陛下應立即實行焚書之策。史書,非秦記者,皆野史,焚之;諸子,非博士著者,皆邪說,燒之。收繳民間《詩》、《書》及百家之言,一概銷毀。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滅族;知情不舉者,同罪。三十日后,凡家中仍有私藏詩書者,皆黥面示懲,并處以四年勞役,徒之邊塞,搬磚筑城。此后,儿童入學,以吏為師,專學刑律,爭作遵紀守法之子民。當然,科技乃強國之本,醫藥、卜筮、農藝之書,可區別對待,暫存官府。如此,陛下即可統一思想,又能繁榮文化。”
  李斯說完,雙膝跪下,伏地叩首,一副准備肝腦涂地的樣子。此時,全場悄然,眾官員個個低著頭,不敢言語,都偷眼觀察著始皇的表情。在下面的淳于越,急急地想辯說什么,可此時也不敢開口。
  靜默之中,只听始皇猛然擊案,叫道:
  “好主意!”
  廷上一直凝固的气氛霎時活躍起來。百官的臉色,除了淳于越的,都漸漸紅潤起來,溢出興奮之情。大家為丞相之智,嘖嘖贊歎。
  几天后,咸陽城內,濃煙四起,到處都像秋日里燒樹葉似地在燒書。丞相李斯帶頭將自己府上的舊書,包括當年在蘭陵時師從荀況時用的課本和筆記,悉數交出焚毀。私塾里的童子們,也都動員出來,歡天喜地上了街,挨家挨戶地搜書。一筐筐竹簡從各家的床底壁中拾了出來,統統扔到火里。根据新頒法令,私自藏書,罪同走私,最重可判膠目挖眼。百姓知法,哪敢違抗?更有人膽小,連竹板、竹片、竹桌、竹椅都一并交出,免得將來解釋不清而被官府冤屈。
  咸陽城內的火很快就燒到了各地郡縣。一時間,神州大地,火焰沖天,煙塵蔽日,一派熱气騰騰的景象。
  据歷史記載,那是秦朝有史以來最熱的一個夏天。
  也就在那年初冬,咸陽以東八百里的東郡,落下一塊黑色大隕石,石頭上有六個大字:“始皇死而地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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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殿堂 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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