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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飲鴆斃命


  后主一行于開寶八年十一月底從金陵乘船北上,直到開寶九年正月四日才至汴京。
  曹彬見過趙匡胤,呈上《平江南露布》,內容無非是夸耀大宋兵威之盛,旌旗所指,馬到成功,生擒江南國主李烴及臣僚若干人,合當獻捷云云。趙匡胤讀完,將露布推往一旁說:“李煜曾奉宋朝正朔,与劉帳不同,朕甚憫之,可勿宣露布。”
  曹彬又請行獻俘之禮,趙匡胤也未應允,只令李煜白衣紗帽至明德樓下待命。曹彬起身欲去,趙匡胤問道:“江南既平,所得州縣有几?”
  曹彬道:“不是陛下詢問,微臣已經忘卻了,此次敉平江南,共得州十九、軍三、縣一百有八、戶六十五万五千六十有五。”
  “江南州縣之中,可有冥頑不化,負隅頑抗的嗎?”
  曹彬回答道:“江南州縣已大半傳檄而定,只有江州不降,臣一月之前已派先鋒曹翰進攻去了。”
  原來金凌陷落后,后主曾下令給江南各郡,一律停止抵抗,只有江州指揮使胡則不從,他修葺城堡,率眾固守。江州瀕臨長江,背靠廬山,樓櫓高險,固若金湯,曹翰攻了一個多月方才得手,擒獲了胡則,凌遲處死,并下令屠城,可怜一城生聚,通統成了冤瑰!
  捷報傳入汴京之日,正是后主待罪之時。趙匡胤气度雍容,端坐在明德樓上,只見后主白衣紗帽,匍匐于丹埠之下,在他身后跪著江南的文武大臣,一個個面帶恐懼之色,便不無得意地說:“朕与卿雖音塵阻隔,緣慳一面,但自平岭表以來,即存云樹之思。奈朕數次催促,卿均推倭不至,若早听勸告,豈有今日之厄!”
  后主道:“臣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自父兄棄世,狠以薪菲之才,驟承大統,德薄能鮮,致失社稷。陛下几次促臣歸闕,皆為臣下所阻,自知罪孽深重,但憑陛下處置。”
  趙匡胤見他誠篤,不想過分相責,便溫和他說:“朕与卿之間,是是非非,今日可存而不論。眾人都說卿才思敏捷,可以扇子為題,為朕詠詩一首嗎?”
  “謹遵圣命。”后主說著便朗吟道:“揖讓月在手,動搖風滿怀。”
  吟到這里,趙匡胤微哂道:“滿怀之風,究有几何?”
  后主茫然無語,不知所措。
  趙匡胤道:“此詩不過是纖弱而已,并非一無是處。卿若做翰林學士,恐怕無人能及,如把寫詩的工夫用在治國上,怎會成為階下之囚?”
  后主點頭稱是。
  “朕為天下之主,好生惡殺,待人以誠,今日決定赦卿之罪,授以官職。”趙匡胤矜持地向立在殿角的內侍招招手,內恃捧出早已擬好的詔書念道。
  詔日:上天之德,本干好生;為君之心。貴乎含垢。江南偽主李煜,聚兵峻壘,包蓄日彰,勞銳旅以祖征,傅孤城而問罪。洎聞危迫,累示招攜,何迷复之不俊,果覆亡之自掇。昔者唐堯克宅,非無丹浦之師,夏禹位辜,不赦防風之罪。朕以道在包荒,恩推惡殺,在昔騾車出蜀,青蓋辭吳,彼皆閏位之降居,不預中朝之正朔,乃頒爵命,方列公侯。爾實為外臣,戾我恩德,比撣与皓,又非其倫,特升拱极之班,賜以列侯之號。式优待遇,盡舍尤違。可光祿大夫、檢校太傅、右千牛衛上將軍,仍封違命候。
  后主留神諦听,不覺汗水涔涔,發背沾衣,這后半世如何度過,盡在這道詔書里了。他知道天子雖然說要寬恕江南,事實上卻未必如此,及至听到“仍封違命侯”一句時,一种不祥的預感,便像陰影一樣籠罩了他的心頭。既然要封侯爵,何必加上違命二字?自古及今降王封爵者甚多,何曾有此做法?他胸膛里升騰起一股怒火,真想掉頭而去,但是當他看見殿角那些手執武器的衛士時,一腔憤怒早已不存,只剩下發抖的份儿了。內侍讀完詔書,趙匡胤又封徐鉉為太子率更令、張泊為太子中允、潘慎修為太子右贊善。當徐鉉等山呼謝恩時,他才從迷惘中清醒過來,机械地跟著別人叩頭如儀。
  從此以后,后主便在汴京過著与世隔絕的俘虜生活,真正成了孤家寡人,雖然他也有官職,其實与囚徒毫無二致。昔日的那些大臣,大部分不和他往來了,因為一個落魄沉淪的廢黜國王,對于那些汲汲以求仕進的江南舊臣,已經毫無用處了。當然,也有少數例外,比如徐鉉就沒有忘記后主,只因亡國之余,心有余悸,不敢貿然前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只有在這個時候才体味得清楚。孤獨、冷漠、絕望。憂愁包圍著他,他几乎支持不下去了。
  他的生活自然也一落千丈,貧窮像幽靈一樣纏著他,使他無法擺脫。他生于帝王之家,長于綺羅叢中,過慣了輕裘肥馬、鐘鳴鼎食的奢侈生活,如今靠微薄的俸祿度日,未免左支右絀,倍感拮据,雖然還不至于數米而炊,但要吃上一頓丰盛的看撰,已是很不容易了。小周后不得不荊釵布裙,親自下廚執炊,然而她畢竟是名門閨秀,帝王后妃,沒有烹調技藝,做不出可口的飯菜,后主不得不皺著眉頭下咽。就在這种情況下,已經降宋的江南舊臣張泊,卻突然跑到后主這里打抽丰來了。他在江南時對后主畢恭畢敬,如今同為一殿之臣,自然不須那些繁文縟節,只長長一揖。后主見是故人,也不計較,便命小周后沏茶。張泊稍作謙遜之后,便說:“某些行一是看望君侯,二是有一事醴求,還望君侯援手。”
  后主惊詫地說:“我如今似籠中之鳥,俯仰由人,能幫你什么忙?”
  張伯兩只眼睛骨碌碌地盯著后主,裝作為難的樣子說:“說來不好啟齒,我自遷家汴京,爪貶綿綿,人口眾多,開支浩大,入不敷出,几乎到了托缽告貸的地步,君侯可否解囊暫借少許,容日后加倍償還?”
  后主這才明白,張泊是為敲竹杠而來。他明明知道自己窮愁潦倒,度日維艱,還要如此相逼,真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并不看重錢財,從金陵出發時,把金銀都賞賜給了臣下,張泊也是知道的。如今坐吃山空,一切都需要花錢,他自顧不暇,哪有多余的銀兩?張泊見他沉吟不語,便涎著臉說:“我知君侯也有為難之處,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畢竟比我強得多,何必如此鏗吝?”
  后主气得面皮通紅,說不出話來。小周后忍不住插話說:“你在江南時,國主待你不薄,今日他淪落到這种地步,你還忍心相逼嗎?”
  張泊耍賴說:“今日借不到銀錢,我就不走了。”
  后主無法,只得返回屋中,拿出一個銀制洗臉盆來,遞給張泊說:“這只銀制臉盆,是先人舊物,不忍丟棄,一直珍藏至今。我如今已是囊空如洗,身無長物了,聊以此相贈吧。”
  張泊接在手里,反复審視說:“左右一個洗臉盆罷了,哪有如此珍貴?真是為富不仁!”罵罵咧咧地走了。
  后主木然站在那里。回想在江南之時,對張泊言听計從,百般倚重,如今自己身陷窘境,他不但沒有絲毫怜憫之心,反而趁火打劫,險波刻薄,莫此為甚。望著深邃的蒼穹,他不禁感慨万千!
  然而最使人憤怒的,還是小周后的遭遇。她在江南時就以美貌著稱,人稱小花蕊夫人。后主一行入朝之時,趙匡胤一眼就看出了她是傾國傾城的天生尤物,隔了兩日,便宣布封小周后為鄭國夫人。按照慣例,凡是夫人稱號者,都要与其他命婦一起入宮朝見天子,小周后每次入宮,必定盤桓數日方出,趙匡胤得以恣意調戲。小周后雖然万分不愿,但又懼怕其淫威,不敢不從,回到家來,只是嚶嚶啜泣。在后主追問之下,小周后才將趙匡胤逼她荐枕的事和盤托出。后主乍聞此言,只覺得天旋地轉起來,這可真應了“貧賤夫妻百事哀”這句古詩,時至今日,一切都無從說起了,誰叫自己是亡國之君!趙匡胤是威震八紘的天子,即使要人性命,也在指顧俄頃之間,要一個亡國女俘荐枕,就更不在話下了。他慘然他說:“事已至此,夫复何言,我不怪你就是。”小周后倚在他胸前,不禁失聲痛哭起來。
  后主夫婦在凄風苦雨中度過了開寶九年。這年十月,趙匡胤一病不起,十一月,太宗趙光義即位,改元太平興國。后主于艱難窘迫之中上書天子,歷述貧苦拮据之狀,請求賑濟。大宗覽奏,下詔去違命侯之號,改封為隴西郡公,又命有司增添月俸,并額外賜錢三百万。這真是皇恩浩蕩,后主不胜感激,連連望闕謝恩。他猛然想起,自己在江南時,每當興會淋漓,便縱情揮洒,賦詩抒怀,眾大臣從來都是喝彩叫好,沒人敢于說短道長。但是今非昔比,倘若章奏之間稍有疏忽,便會釀成大禍,斟酌再三,他給天子上了一道奏章,請求派他的舊臣潘慎修為掌書記,專司章奏之事。其中有云:“臣亡國殘骸,死亡無日,豈敢別生僥覬,干扰天聰?只慮章奏之間,有失恭慎。”大宗并不為難,很快便答應了他的請求,原來趙匡胤崩逝之前并無疾病,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他召光義議事,左右皆不准近前,但見燭影下光義不時离席,作遜謝之狀。漏下四鼓之時,趙匡胤突然駕崩,一時人言沸騰,燭光斧影,遂成千古疑案。大宗自知名聲不佳,固而即位伊始,便雍容大度,籠絡人心,后主适逢其會,才得以去掉違命侯之號,又得到了一筆賞賜。
  一日,后主正潛心攻讀佛經,太宗召他至崇文院接駕。太宗這日興致頗高,一見了后主,便指著書問:“聞卿在江南頗好讀書,此間書籍多是卿之舊物。邇來還讀書否?”
  后主伏地答道:“臣在江南雖雅好占畢,但政冗事繁,無暇分身,如今塊然獨處,無所事事,乞陛下允臣于此讀書。”
  太宗慷慨他說:“這有何難,卿只須擬個書目,朕命內侍送去就是。朕日理万机,今日撥冗來此,正欲与卿一敘。已命光祿寺安置筵席了,你我君臣務須一醉方休!”
  這一次見駕,后主對大宗產生了許多好感,在他腦海里,朦朦朧朧升起了一种美好憧憬,只要天子允許他如此生活下去,即使終老其間,也沒有什么遺憾了。來汴京的路上,他曾想到過死,也曾想到過与煙波釣徒為伍,現在看來,那种設想是過分消沉了。天子圣明,想必不會在一個亡國之俘身上做文章,更何況自己手里沒有一兵一卒,不會對宋朝江山构成任何威脅!
  然而,后主想得太簡單了。大宗之所以對后主优禮有加,只不過是他剛登基時需要沽名釣譽,玩弄的一种手段而已。為了江山,他連親兄弟都要置于死地,更何況別人!正當后主做著甜蜜的美夢時,厄運己悄悄地向他襲來了。太宗食言自肥,收回了對后主的許諾,不僅沒有給他送去書籍,反而在他住宅周圍設置了崗哨,他一舉手,一投足,都在人監視之中,原來答應增加的俸祿。也口惠而實不至了。后主這才恍然大悟,太宗的刻薄寡恩,玩弄權術,比起趙匡胤來,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在人屋檐下,不敢不低頭,除了長吁短歎,逆來順受之外,他沒有任何辦法擺脫困境。
  后主又過起了囚徒生活。他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終日埋頭佛經,想在那里得到解脫,但是他又控制不住那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每當月白風清,万籟俱寂的夜晚,他便望著閃爍的繁星發呆,前塵往事,便一一浮上心頭。往事如煙,不堪回首。他似乎又回到了那稔熟親切的金陵宮闕,想起了剛即位時一次狩獵的情景:他腰懸寶劍,臂挂弓矢,去上苑狩獵,在他身后,車水馬龍,仆從如云,馬蹄得得,卷起一陣塵土。上苑中古木參天,濃蔭匝地,翠嵐掩映,曲徑通幽,真叫人如行山陰道上,眼花繚亂,目迷五色。他調弓引矢,瞄准一頭野鹿射去,那鹿應弦而倒,于是引起侍從的一片喝彩之聲。而今山河依舊,風景不殊,自己卻從一個生殺予奪的帝王變成了任人擺布的囚徒,那些美好的回憶,只能到夢境中去尋覓了。他怕見繁華景象,怕提舊事,怕听細樂,可是在他住處四周,是宋朝新貴們的府第,每天都是鐵板銅琶,急管繁弦,扰得他心神不宁。他擲掉經卷,掣出筆來揮毫疾書,他要把這一腔心事都傾吐出來,于是,一首浸潤著淚水的《望江南》詞,便在筆端瀉出:
  多少恨,
  昨夜夢魂中:
  還似舊時游上苑。
  車如流水馬如龍,
  花月正春風!
  多少淚,
  斷臉复橫頤。
  心事莫將和淚說,
  風笙休向淚時吹,
  腸斷更無疑!
  他又想起了保儀黃氏、宮娥慶奴、宵娘、喬氏等人,不知流落何方,真叫人牽腸挂肚。回想當年江南興旺之時,朝夕相處,無限歡樂,每逢秋高气爽季節,便与她們登樓遠眺,欣賞江南秀麗景色,有時流連忘返,直到晚霞似火、流光溢彩的薄暮時分,才返回宮掖。如今天各一方,相見無期,此情此景,依稀如夢,令人難堪。他想把自己的遭遇告訴她們,但提起筆來,只寫下了“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一句,便再也寫不下去了。這里禁衛森嚴,不必說書信無法遞出,就算能夠遞出,四海茫茫,又知道此刻她們在哪里?他把信箋揉作一團,擲向屋角。此刻只覺得思潮激蕩,無法平靜,他在屋內踱著步子,又輕輕吟出一首《子夜歌》來:
  人生愁恨何能免?
  銷魂獨我情何限!
  故國夢重歸,
  覺來雙淚垂!
  高樓誰与上?
  長記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
  還如一夢中。
  他翻箱倒筐,找出了舊日詞箋,那些鏤云裁月。柔情婉孌之作,今日讀來,恍如隔世,現在再也沒有心思寫這种作品了。以前讀庚信的《哀江南賦》,除了覺得悲哀孤苦、凄婉動人以外,几乎沒有更多的聯想,現在設身處地,才知道那強烈的故國之思以及在忍辱含垢中生活的凄涼心情,是多么令人同情!尤其是庚信慨歎自己身世時的那一段文字,更引起了他的共鳴:“提攜老幼,關河累年。死生契闊,不可問夭。況复零落將盡,靈光巋然。日窮于紀,歲將复始。逼迫危慮,端憂暮齒。”這不就是自己當前處境的真實寫照嗎?想不到四百年前的庚信,竟和自己如此靈犀相通!
  正當他遐思之際,忽然司閻領進一個漁人來。只見他披蓑荷笠,手提魚籃,一身漁家打扮。他四顧無人,低聲說道:“國主還識得臣否?”
  后主有些迷惘他說:“我自幽禁此間,親朋故舊都已疏遠,實在想不起曾在哪里覲面了。”
  漁人道:“臣名鄭文寶,乃鄭彥華之子,去歲跟隨國主一道降宋,現在居住京師。”
  后主惊訝不已,指著他這身打扮說:“你怎么成了漁翁,難道也落魄江湖了?”
  鄭文寶道:“臣父与宋對壘,擁兵不戰,導致敗績,臣不胜羞愧。江南覆亡,天子下詔江南舊臣皆許錄用,臣自思有負國家,因此羈栖京城,不預仕列。几次想謁見國主,又怕外人生疑,因此特裝作漁人。”
  后主感動地說:“難得你一片至誠,如今京師米貴,居大不易,你何以為生?”
  “臣离江南之日,已將家中積蓄掃數攜來,雖然清貧,還差可度日。近日臣販鬻于京師江南之間,得知江南士庶頗怀念國主,才冒險來告知的。”
  “真是如此?”后主眼睛驀地一亮,“江南社稷失子我手,百姓應該恨我罵我,怎會怀念我?”
  “時至今日,臣何必說謊?”鄭文寶一臉虔誠,“江南士庶都說國主雖不善治國,但并無苛虐之政,量量小民在國主治下皆獲蘇息,于今還記憶猶新,加上國主無罪被系,百姓皆怜歎不已,听說有些地方還為國主立了生祠呢,這真是人心不泯啊!”
  “慚愧,慚愧!李煜愧對上蒼,愧對江南百姓!”后主以手加額,喃喃自語。
  鄭文寶怕多坐惹人生疑,便起身告辭。臨走時又關照后主說:“臣斗膽奉勸國主,請多多保重身体,不必因貧賤而戚戚不安,也不必因失國而耿耿于怀,芥千金而不盼,展万乘其如脫,唯有如此,才能無憂無慮,忘卻煩惱。國主熟讀經卷,自然明白個中真諦。臣去了,國主千万珍重!”
  后主已經很久沒有听到這种暖人肺腑的話了,很想留鄭文寶多坐一會儿,但是一想到門口站著的那些赳赳武士,話便沒有出口,只悵然地望著鄭文寶提著一只空蕩蕩的魚簍,步履蹣跚地走出了禮賢宅。
  花開花落,月圓月虧,不知不覺后主人宋已經三年了。他深居簡出,不預世事,盡管如此,仍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這雙眼睛不是別人,就是太宗趙光義。
  太宗早就知道后主是個文不能治國,武不能安邦的角色,因此并未把他放在心上,可是不久就發現,這個估計是大錯而特錯了。江南不斷有官員回來報告,說那里的百姓怀念他,千方百計打听他的安危,甚至有些地方竟為他立了生祠。太宗弄不明白,一個廢黜國王,為什么會有這般攝人魂魄的力量?是憑他的文治武功?還是他气節可風?真讓人百思不得其解!不但在江南,就是在京師,也處處感覺到李煜的存在。太宗同乃兄一樣,也好微服出游,体察民情,奇怪的是,不論是在通衢大道,還是僻街陋巷,到處都有人朗吟、傳抄后主的詞。太宗隱隱覺得,這是一种不祥之兆。大宋剛剛立國,繁榮昌盛,如日中天,京城里卻有那么多人讀一個亡國之君的作品,這是對新王朝的嘲諷?抑或是對覆亡政權唱的挽歌?看來,李煜的存在,對大未來說,是個不穩定的因素,要消除這一影響,就必須從根本上除掉他。但是,事情又十分棘手:李煜一向循規蹈矩,并無過錯,驟加誅殺,恐怕天下人不服,太宗只得隱忍不發,等待時机。
  時机終于來了。
  這年的七月七日,是后主四十二歲初度,也是天上牛女相會,人間穿針乞巧的日子。歸宋之前,后主照例都要大事慶祝,燈紅酒綠,盡幸方休,歸宋后因身處逆境,百無聊賴,已經沒有心思理會此事了。這天忽然心血來潮,要在賜第祝嘏,舉行歌舞之會。只是嫻于品竹彈絲的江南宮人,俱已萍蹤浪跡,不知去向,如今只剩下几個略會唱曲的宮女,撫今思昔,不胜悵然。他親制歌詞一閡。命小周后与宮女演唱,這闋回腸蕩气的詞,就是傳頌千古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
  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猶在,
  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小周后哭著唱著,她要把一腔悲憤都宣泄出來。那歌聲高亢激越,悲壯蒼涼,在天際回響,滿座之人無不掩袖而位,后主也不禁嗚咽了。
  后主在賜第祝壽的消息,早有人報告了太宗。他把前几日搜集到的后主的詞放在一起,仔細得扯其中的破綻。他的目光落在《望江南》詞上:“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舊情令人縈念,這也無可厚非,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但是接下來便是“多少淚,斷臉复橫頤”,因怀舊而垂淚,顯然是對今日的處境不滿了。再往底下讀去,太宗的目光又停留在《子夜歌》的“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兩句上,他不禁皺起了眉頭。看來李煜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几乎每篇都离不了愁、淚二字,男儿有淚不輕彈,就算丟掉江山,又何至于如此!南漢國主劉悵于開寶四年被俘至京師,比李煜還早了四年,他對自己的處境何曾有半點牢騷?偏偏李煜有一支筆,就耐不得寂寞了,寫了那么多詞,竟沒一句提及君王圣明,這分明是對社稷覆亡耿耿于怀了。而更使太宗憤慨的,還是那一閡(虞美人)。他一眼就盯在前半閡上: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這是抗爭,是呼吁,是怨恨,是控訴,而“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一句,又是對大宋天子的直接攻擊了,不正是大宋軍隊滅掉江南,才迫使李煜歸闕的嗎?興衰存亡,皆系天意,如此怨謗,豈能容忍!他想了想,便把江南舊臣徐鉉召來說:“卿乃江南;臼臣,可曾見李煜否?”
  徐鉉据實答道:“臣自歸朝以來,就已不与李煜往還了,沒有陛下旨意,臣怎敢私自謁見!”
  太宗道:“卿只管前去,只說奉朕命相見可矣。”
  徐鉉奉旨徑投禮賢宅來。
  守門老卒進去通報后,刻,只見后主紗帽道眼而出。徐鉉細細打量他,三載不見,后主已是鬢染秋霜,皤然一老翁了,心里好生不是滋味。他正要下拜,后主匆匆下階,挽了徐鉉的手歷階而上,老卒早搬出兩把椅子并排放著。徐鉉欲行賓主之禮,后主不允,徐鉉推辭不過,只得把椅子拉得稍偏,方敢就坐。后主見了故人,不覺触動舊情,拉住徐鉉痛哭。徐鉉欲待勸慰几句,恐怕触動后主隱痛,越發大哭不止,欲待陪著痛哭,又怕天子知道怪罪,一時心神不定,莫知所從。有頃,后主方才問道:“我自入此間,只見過鄭文寶、張泊二人,你何以能來?”
  徐鉉道:“我也是奉旨而來,看看國主安否?”
  后主歎口气說:“入宋三載,度日如年,鳥入樊籠,甚少樂趣,今日求為一布衣亦不可得,每念及茲,便痛徹肝腸。”
  徐鉉恐怕老卒听見,小聲安慰說:“時勢如此,想是天意,還望節哀!”
  后主長歎一聲道:“我只悔當初錯殺了林仁肇。潘佑、李平,要不然,今日怎會淪為楚囚?”
  這真是石破天惊,后主在禁錮之中竟說出這樣殺頭滅門的話來,嚇得徐鉉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敢隨聲附和,只得含糊答應,略略寒暄几句,便告辭而出。果然不出所料,他剛走出禮賢宅,太宗便又召見他了。太宗詢問后主有何言語,徐鉉不敢隱瞞,只得据實回奏。太宗大怒,馬上差秦王廷美攜酒前去祝壽。
  那趙廷美原是趙匡胤、趙光義的异母兄弟,當時正任開封尹之職,是權勢炙手可熱的新貴。后主見秦王到來,忙不迭道謝說:“李煜乃亡國之俘,怎敢勞動秦王大駕!真是折煞李煜了。”
  廷美詭譎地笑笑說:“郡公何須如此謙讓!孤奉旨為郡公祝假,謹祝郡公福澤綿長,韶光永駐!”
  后主說:“圣上記挂,令人永銘肺腑,李煜有生之年,皆天子所賜,爾今爾后,敢不竭誠報效陛下!”
  廷美指著帶來的御酒說:“這些上等佳釀,皆是宮掖所藏,今日就飲此酒如何?”說著命人打開酒壇,廷美親自斟滿一搏,遞給后主,“孤代天子敬郡公一杯!”
  后主接過酒杯,正欲一飲而盡,小周后忽然奉帘而出,朝廷美施禮道:“郡公素來孱弱,今日飲酒已是過量,臣妾請代他飲完此杯。”
  廷美不覺一愣。他為后主祝壽是假,奉旨用毒酒鴆殺后主,才是此行的真正目的,如果讓小周后李代桃僵,陰謀便會敗露,朝廷名聲也會掃地以盡,他望著后主,故作謙恭地說:“此杯本是代天子敬酒,郡公不飲,豈不拂了圣上之意!”
  后主坦然不疑,推開小周后,接過酒杯說:“婦人之言,慎不可听,圣上賜酒,豈能代飲?”說著,咕嘟嘟喝了下去。
  廷美見他上了圈套,滿心歡喜,又連斟几杯,后主如風卷殘云,喝得點滴不剩。正要謝恩,忽覺腹痛如絞,額上冷汗淋漓,雙腳像沒根浮萍似的站立不穩,搖晃了几下,便重重地倒在地上,手中的酒杯摔了個粉碎,手足也頓時抽搐起來。
  廷美裝作吃惊的樣子說:“郡公想是中酒,快快奏与陛下,派御醫前來診治。”從人只道后主真的中酒,如飛般報告太宗去了。其實,后主飲的是牽机藥酒,此酒劇毒無比,只要沾唇便痙攣抽搐,只消片刻,便手足相就而死。可怜后主痛苦地掙扎著,然而這一切都是徒勞的了。任憑小周后呼天搶地般痛哭,后主最終還是含著一腔悲憤离開了人世!
  草木殞涕;山河含悲,愁云漫漫,陰霆滿天。
  李后主,這位光彩照人的詞人,雖然臨終沒有留下一句遺言,但那“一江春水向東流”的詞賦,卻成了千古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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