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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歷史的余響


  
  瞎子高漸离默默地擊他的筑唱他的歌,秦始皇在美妙的歌聲中陶醉了。就在此時,高漸离高高舉起那灌滿了鉛的筑向秦始皇狠狠地砸去。那十三根弦的樂器發出最后一陣惊天動地震撼歷史的巨響。那余音越過長長的歷史隧道,至今還在我們耳鼓間回蕩。

  老陳頭在宮中只不過是一個般的太監,因為他是專管宮室事務的衙門將作少府里的掌刑人,人們對他就另眼相看了。在皇宮當差可不是件省心的活,整日提心吊膽也難免不犯個什么規矩。重者丟了小命,輕者判個什么刑,那時落在他手上就由他擺弄了。比如矐刑,他可以讓人痛痛快快受刑,半個時辰內不知不覺就瞎了眼;他也可以讓人苦不堪言痛得死去活來。所以,宮中不論誰,凡是知道的,對他都敬畏三分。因為他手上有“絕活”,宮外衙門也要請他去掌刑。他還帶了几個徒弟,都成了地方官衙里的小頭目,因此他也有了身价。只是這兩年因為趙高當上宮中的太監總管,一心培植自己的勢力,對他看不順眼,總挑他的毛病,日子過得很不快活。不過因為在宮中久了,又是掌刑人,出入宮門較別人自由,上街喝酒吃肉也無人過問。只是手頭很緊,欠下一屁股酒帳。
  這天下午,老陳頭在一家酒館喝悶酒,已有六七分醉意,起身拍拍屁股要走。酒館掌柜過來向他深施一禮說:
  “陳公公,您老体恤体恤咱這小酒館吧,今天就開個現帳吧。”
  “怎么?不是說這几天慶祝大秦統一天下,喝酒不要錢嗎?”
  “陳公公,那是什么酒?您老能喝那酒?今天給您送上的是巴蜀陳年老窖,貴著哩,您沒品出?”
  “好好,我認帳,過兩天一起付給你。”
  “陳公公,您老做做好事,把帳付了吧。”
  老陳頭還從來沒有遇上過這种難堪事,正在為難時,那邊走過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先向老陳頭施了禮,而后問酒館掌柜:
  “請問,陳公公欠你多少酒錢?”
  “不多不多,只有六七百錢。”
  那軍官模樣的人立即摸出一錠金子說:
  “該夠了吧?余下的放在你這里,留給公公以后喝。”說罷,一把拉上老陳頭走進里面雅座,另叫了酒菜,二人對酌。
  老陳頭被這素不相識的軍官救出尷尬,十分感激,便問道:
  “請問官人高姓大名,在哪儿當差?在下老眼昏花,一時記不起了。”
  “陳公公,在下久慕公公大名,早就想孝敬孝敬您老人家了。今日碰巧有了机會,幸甚幸甚。”那軍官回避老陳頭的問話,從身上又摸出兩大錠金子,雙手遞給老陳頭。
  “官人有何事用得上我這個老不中用的,盡管說,何必送此厚禮?”老陳頭口中這么說,雙手已把金子接了過來。這种事他遇見的多了,凡受刑人的親人故舊,都要來孝敬他。只是這軍官出手如此大方,他心中格外興奮。
  “實不相瞞,我乃高漸离的好友,听說他就在這一兩天動矐刑,特向陳公公獻上些孝心,讓他少吃點苦。還有,我這里給他准備了點酒菜,請公公就便帶給他。”
  “原來這等小事,別說官人有這等厚禮,就憑他高漸离是條漢子,這個忙我也得幫。”
  “那在下就先謝了。”軍官說罷,又深深一揖。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二人又喝了一會酒,敘了一會話,方才分手。
  就在當天晚上,老陳頭奉命對高漸离施行矐刑。
  整整一個下午,《良緣》樂曲的余響都在高漸离耳邊繚繞。那本是一個歡快的曲子,怎么現在听起來就那么悲涼,那么凄慘,那么催人淚下?
  曾記得,當初在創作這支樂曲時,她還提了好几處修改建議,她還說要為這支曲子填上歌詞,只是后來因中斷了往來而作罷。
  這時,天已漸漸黑下來,他望著窗外黑洞洞的天空,真想大聲呼叫:“我的華陽,你在哪里啊!這歌詞還等著你來填呢……”
  門響了,獄卒進來把桌子上那盞油燈點燃后,剛轉身出門,碰上一個老頭端著一個火盆進屋。獄卒忙招呼道:
  “陳公公,您心真好,怕高先生冷著了,還給他送盆火來。”
  “去去去,管自己的事,少操旁人的心。”老陳頭不耐煩地說。
  “酒又喝多了……”獄卒笑著對他的背擠了下鼻子說。
  老陳頭把火盆放下,上下四處看看后說:
  “怪不得這屋冷哩,這窗戶怎么不關?”說著,他去關了窗戶,又把它扣住。
  而后,他見獄卒已走出門去,便從怀里迅速取出一包食物和一罐酒低聲說:
  “高先生,這是您的一個朋友托我送給您的,您吃吧。”
  高漸离打開包,里面是鹵牛肉和鮮肉包子,那香味直向鼻子里鑽。
  “請問公公,這送的人是誰?”高漸离問。
  “高先生,他只是說您的朋友,以前做過對不起您的事,心中常常后悔,而今知道您有難,送點東西表示心意,請您一定收下。”
  高漸离听了便不再問,恰恰今天又沒吃什么,聞到酒香肉香忍不住就吃喝起來。
  老陳頭見他吃得津津有味,心中一陳發酸,轉身走了出去。
  高漸离喝了大半罐酒,吃了大半包牛肉,又抓過包子咬,沒咬兩口,里面便咬不動了,掰開一看,原來是個油紙包,撕開油紙,是一方折疊整齊并用針線縫著的白綢……這時,他听見腳步響,是老陳頭回來了,手里抱些柴草。高漸离赶快將白綢塞進衣袖里,若無其事地咬著包子。
  老陳頭默默地將柴草架在火盆上,架好后拍拍身上的灰,沙啞著聲音說:
  “高先生,今晚你就不會冷了。”
  高漸离正捧著陶罐喝酒,他對這位太監公公為他生火很感激,說道:
  “謝謝公公為我生火。”
  老陳頭長長吁口气,沒說話,他從火盆上取過一撮干草,在燈上點燃后又丟在火盆的柴草上,見那火燃起來后,說道:
  “高先生,您休息好。”
  說完便快步走了出去,門外接著有一陣鎖響。
  高漸离等老陳頭一出門,立刻從衣袖里取出那方白綢,拆開線,捧在手上就在燈下看起來。果如他的猜想,正是她寫來的。那筆娟秀的字他再熟悉不過了。信上寫道:
  
  漸离夫君如昭:惊讀來信,方知陷入騙局。早知如此,該听你的話,逃出宮去為山野黔首,效鴻雁雙宿雙飛,也不枉一生。而今悔之晚矣!來信所言父皇欲以刑加害于君,實令人痛心。若真有此事,妻之過也。當初獻舞逼使父皇承諾你我婚事,皆出自我的主意,沒想到會有這般結局,妻之罪也。聞君逃跑又被抓回,正在獄中受難,妻肝腸寸裂,苦無力相救。惟祝禱上蒼,吉人天相,平安無事,妻死亦瞑目矣……

  讀到這里,高漸离万箭穿心般難受,難道她要……他不敢想。他發覺燈光逐漸黯淡下來,撥了撥燈芯,仍不見亮,便把眼睛更靠近那方白綢,繼續看下去:
  
  繁星點點,人海茫茫,能与君相識相愛,實乃妻之大幸也,今雖不能相伴終身,卻也留下一段難忘之情,妻愿亦足矣。只是轉瞬即逝,挽留不住,抱恨永遠。君本疼我,若蒙不棄,來世等我,共圓未了之緣。
              妻華陽泣血頓首

  剛讀完信,燈又暗了下來,看燈芯還長,想是眼中在流淚,便用衣袖擦擦,繼續往下看。但字已模糊不清,只有勉強讀下去:
  
  讀君來詩,隨韻相和,以志永訣。
  茫茫蒼宇兮繁星多,
  有緣相逢兮何言錯。
  愛心一顆獻給你,
  千言万語難訴說。
  兩情依依兮難割舍,
  低語綿綿兮勿忘我。

  ……
  下面,一片漆黑,連手中的白綢也黑了……
  高漸离越看越吃力,尚未看完,就看不見了。他想,大概是燈里沒有油了,便大聲喊道:
  “看守大哥,請您添點燈油……”
  可是門外回答的不是看守大哥,而是陳老頭。他說:
  “高先生,恭喜您了。”
  高漸离莫名其妙,問道:
  “老公公,別開玩笑,在下已成囚徒,有何事值得恭喜?”
  “喜事大著咧!從今后您再也看不見世間的齷齪了,豈不值得恭喜?”
  “公公,您這話什么意思?”高漸离急切地問。
  “高先生,實不相瞞,在下奉命對您施了矐刑,現在,您的眼睛已經瞎了。”
  “什么?我不信,我不信……”高漸离摸著自己的眼睛,一點感覺沒有,他想象中的矐刑,一定是很痛的。
  門外老陳頭又說了:
  “在下念高先生是條漢子,不忍讓你受罪,在火盆里投了些藥料,讓您不知不覺間就受了刑……”
  老陳頭說罷,以為會像以往那樣,听到受刑人撕心裂肺的哭聲,可是沒有,听到的卻是一陣哈哈大笑,盡管那笑聲有些□人。笑后,高漸离平靜地說:
  “老公公,這么說來我要感謝您了!”
  “不!您不要感謝我,您要感謝大秦國始皇陛下,他念您有彈唱的本能,不殺您,留下一條命好為他彈琴唱歌,這是您的造化;還有,您要感謝一位軍爺,是他讓您一點也不吃苦頭受刑的。”
  “再請問公公,那軍爺是誰?”
  “不知道,他只說是您的朋友,一個做過對不起您事的朋友。要是您想起他,一定原諒他。不然,他死了靈魂也永不安宁……”
  里面,高漸离也不說話。
  老陳頭听听里面沒有了動靜,說道:
  “高先生,想開些,時間久些就習慣了。您睡吧,在下不奉陪了……”說罷,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瞎了雙眼的高漸离被安排在宮廷樂隊,專為皇室作飲宴、祭祀、娛樂演奏。因為他長于擊筑,成了樂隊的專職筑員。因為他雙目失明,心無旁騖,擊筑技藝日臻完善,達到爐火純青無比精絕的程度,每次演奏,都得到秦始皇的稱贊。再加上他收斂了鋒芒,說話聲音也低多了。偶爾秦始皇向他問話,他都謙恭地回答。只見他背著筑,被人牽著走向琴桌,摸索著放他的筑,滿臉皺紋中藏著兩條眼睛的縫,昔日那閃閃發亮傲气逼人的目光,那岸然挺立昂首闊步的身影,再也看不見了。秦始皇見了順眼多了,他嘗到征服人的快樂。心想這人,也真賤。對屈服的人,他總是這樣評价的。
  其實高漸离又何曾真的屈服?他的信念并沒有熄滅,他只是在等待。首先他要等待揭開兩個謎,一個是他的華陽是死是活,他還不清楚。從她的信看,可能已不在人世。即使如此,他也要找到她的墳,為她奏一支她愛听的曲。還有,他想知道嬴政倒底把她嫁給了誰?
  然而不久后的一個机遇,使他很容易就解開了這兩個“謎”。
  大將王翦經歷了一場靈魂折磨,戴一頂空空的附馬爺桂冠得一座空空的公主府第榮歸故里了。他整日在咀嚼苦惱中過活,万万沒想到在生命的晚年做出這等荒唐事。他帶兵打仗几十年,殺人成千上万,都比不上這件事使他感到虧心。他要找一個机會向上天祈禱,向華陽公主悔罪,扎扎實實誠心誠意做一次功德,也許只有這樣才能減輕一些他精神的負荷。
  他果然有了個机會。
  這日,他正在頻陽的洛水河邊家中悶坐,門上報“圣旨到”。王翦最怕的是接圣旨,那套叩頭作揖繁瑣禮議討厭不說,弄不好還有什么事情找到你。但有什么辦法,人家是皇帝,現在又多了個老泰山的名分。泰山壓頂,比什么都厲害,只得跪下恭听。
  下旨太監拖著聲念道,始皇二十七年,即辛已年三月清明,是新國第一個祭祖掃墓的節日,凡皇室成員都要赶到咸陽參加祭祀宗祖的活動……
  王翦听了心里發毛,公主的邊也沒沾到,卻招來這么多祖宗先人,還得跑老遠去磕頭作揖燒香挂紙,真划不著……
  傳旨太監繼續念道,華陽公主已遷墳至其母墓旁,王翦應盡夫君之情,為她立碑寫傳,培土安葬。
  王翦听了,覺得這是一個絕好的机會,可以在公主墳前剖露自己的心跡,向她忏悔,求得她的諒解,也算了卻一樁心愿。于是接下圣旨,感謝了傳旨太監。當晚,便伏案寫作,至天明,長長寫下一篇祭文,准備去華陽公主墳前誦讀燒化。
  祭祀祖先哀悼亡人是皇室每年一次的重大活動,音樂自然是少不了的,而且要求很嚴,盡選那些技藝過硬的高手充當樂員。俗話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當一份包括高漸离在內的參加祭禮樂隊的名單呈送審查時,不僅在趙高那里,就是在秦始皇那里,也都順順當當地通過了。于是,清明節那几天,高漸离便在別人牽引下跟隨秦始皇在他家族的墳塋間穿來走去,演奏著各种相同不相同的祭禮音樂。
  華陽公主在皇室是小字輩,又是才死不久的新鬼,對她的祭禮自然排在最后。而秦始皇因為她生前太磨人,死又死得令他惱火,不想去見她,當輪到給她上墳時,便与几個后妃遠走山野林間散步玩耍去了。于是,王翦便在她的新墳前毫無顧忌地大聲朗讀著祭文,高漸离則混在樂隊中听了個仔細。
  王翦雖是個武將,但他熟讀經書,精通文墨,一篇悼念亡妻華陽公主的祭文寫得哀哀切切情文并茂,听者無不動容。
  《祭文》從他被迫接受伐楚大將軍寫起,如何妄提條件,乃至提出要娶華陽公主為妻,以激怒秦王,好賴掉這次出征;在出征伐楚滅齊的過程中,又如何有了頓悟,寫下《罪己書》向秦王請罪退婚;及至后來接旨命在軍中与公主成親,以及公主殉情慘死、秘不發喪等等過程,也一一寫出。最后,王翦聲淚俱下地忏悔自己的罪過:沒想到一句賭气的話竟誤喪了公主的性命,又害得高漸离受苦終身,請公主在天之靈寬宥,為自己無力救助高漸离而痛悔不止。末了,他用一首凄切哀婉的詩來結束祭文:
  
  往事追悔千千樁,
  惟有此件最難忘。
  戲言一句激君怒,
  未料成真多荒唐。
  戲言一句為紅顏,
  香消玉殞己渺茫。
  死者己去尚未了,
  生者猶痛斷肝腸。
  斷肝腸兮由自取,
  雖九死兮不能補。
  為卿啼兮為卿哭,
  竹簡一扎兮卿細讀。

  王翦哽咽著聲音讀完祭文,然后,在那扎竹簡上澆上三觴酒,用火點燃,直到它成為一縷青煙在華陽公主的墳頭上飄散。
  在一旁的高漸离句句听得真切,原來他与華陽公主之間的愛情背后,竟隱藏著這么許多不為人知的情節。當他与樂隊一起為華陽公主演奏完祭祀的樂曲后,獨自留下,坐于公主墓前,擊筑唱著她生前最喜愛的歌曲,那哀哀切切的筑聲和那悲悲戚戚的歌聲,使華陽公主的墓地變得更加悲涼暗淡起來。
  王翦是從筑聲和歌聲中才認出高漸离的。當初那個丰滿白淨、岸然挺立的漢子,因瞎了雙眼已面目全非,大概因長期坐著擊筑,腰也變得彎曲起來。王翦見了,不覺長歎一聲,他想過去向他說些什么,但終于沒有鼓起那份勇气。
  王翦和高漸离在華陽公主墳前的一切,很快就有人報告了秦始皇。初初一听,秦始皇大為惱怒,似要對他們嚴厲懲處。但很快就收了怒容哈哈大笑起來,表示不予追究,就連最善于揣摩秦始皇心思的趙高在一旁見了也沒猜透。
  秦始皇的心思當然不便說,他只感到一种報复的快感。想當初他們二人都要以娶我的華陽公主為條件,結果呢,一個也沒娶上,還留下終生的懊悔。讓他們也嘗嘗想要挾我秦始皇帝,在我面前耍花的苦果——這就夠了。有什么懲罰比這更厲害?再說,王翦現在雖然沒有用了,他的儿子可是掌握全國軍權的太尉;至于已經瞎了眼的高漸离,他那筑聲百听不厭,朕實在還不少了……想到這些,秦始皇升起來的气全都下去了。
  跟秦始皇掃墓回來,高漸离胸中的怒火在聚集,在升騰,在燃燒。他把滿腔怒火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那人就是秦始皇嬴政。他恨不得過去撕他,咬他,舉起手中的筑砸他……
  他果然舉起手中那張筑,可是,他發覺那几塊木板拼裝起來的筑沒有一點分量,那輕飄飄的筑能給嬴政造成什么傷害?他想起來了,當初在臨淄初与師父韓娥相遇時,她因為与店主爭搶這張筑,被筑的一角碰得鮮血長流,染紅了大半個臉,那傷口有一寸長……但是,我不能只給他留下一條一寸長的傷口!
  他撫摩著他那張心愛的筑,它的分量太輕,因為它是空心的,如果把那長長的音箱里裝滿了什么東西,它不就重了?他想到泥土,院子花圃里有的是。他每天都摳些來填進去,都快裝滿了,仍嫌不夠分量。他又想起走廊上放的几桶專為制造慶典禮而用的鉛砂,那東西可沉哩。于是他每次路過乘人不備抓一把在衣袖里,沒多久就有了許多。鉛砂是顆粒狀的,他便和上泥,一齊填進筑里。再一試,那筑的重量已經很可觀了。如果打在腦門上,定叫腦袋開花。
  一切准備好了,就等那一天了。
  這時的高漸离顯得分外平靜,平靜得如去赴一場宴會。雖然,他也覺得這一生太短暫了些,但只要真的愛過,恨過,實實在在活過,也就夠了。渭水河邊的那棵樗樹有上千歲了,可除了占一片土地以外還有什么呢?何況,比起華陽公主更短暫的一生,自己便產生一种偷生世間的羞愧。
  一想到她,便有了份牽挂,就是与她唱和的那些詩稿。他把那一大疊綢子卷好,找來油紙包了又包,然后塞進他住房牆角基石的縫里。他要留給后世的人去讀那些美麗而悲哀的故事。
  那一天果然來了。高漸离被帶進宮中為皇上擊筑。他抱上筑,被人牽引著走進大殿,一股酒香扑鼻而來,他知道是皇上飲酒奏樂助興。
  今天是秦始皇的家宴,除了几個心愛的嬪妃,沒有外人,气氛比較隨和。
  秦始皇見高漸离被帶來了,便叫把他的琴桌安近些。這一向國事太忙,好久沒有听到他的筑聲了,他要慢慢欣賞。
  飲宴在筑聲中開始了,但那筑因裝滿了鉛,聲音有些沉悶,秦始皇听出來了,偏過頭來問道:
  “怎么今天的筑聲有些粗啞?”
  高漸离早就有准備,回道:
  “啟奏皇帝陛下,這几天天气悶熱,空气潮濕,弦音是要粗啞些;不過,倒适合演奏更深沉的曲調。”
  “那好,你就揀深沉的奏來。”
  高漸离心中默憶著當年送別荊軻的悲壯曲調演奏了起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复還。”他心中在唱著。
  秦始皇一邊喝酒,一邊听著。一曲終了,他說:
  “這曲子倒是深沉,只是覺得有些緊張,換個松散些的奏來。”
  高漸离調了調弦,立即奏了曲松散悠閒的。但他故意把音調得很低,秦始皇听起來有些吃力,就對待從們說:
  “把高漸离的琴桌挪近點,我好仔細听。”
  左右侍從太監立刻把高漸离的琴桌挪近了許多,高漸离已經能听到嬴政的鼻息聲,感覺到他那寬大的衣袖扇起的陣陣涼風。
  “高漸离,听著,今天朕累了,多揀些松散閒逸的曲子演奏。”秦始皇端著酒觴,偏過頭說。
  “是,陛下。”高漸离溫順地回答。
  果然奏出的是更為恬逸舒緩有似催眠的曲調,听得秦始皇輕飄飄暈乎乎,閉著眼睛搖晃著腦袋,似乎要升入天界……
  就在這時,高漸离猛地站起來,雙手舉筑,向秦始皇走近兩步,將筑狠狠地砸去。
  然而這歷史的一擊卻沒有擊中,只是順著秦始皇的耳根砸在右肩上。高漸离迅速再舉起筑,要砸第二下。可是這時秦始皇已從音樂的陶醉中被砸醒,一邊躲閃一邊高喊:“捉刺客!”高漸离第二下离秦始皇更遠,砸在御椅上,“匡”的一聲筑被折成兩段。
  這時趙高領著几個太監來抓高漸离,高漸离摸著与他們交手,居然還打翻兩個在地。但他究竟是個瞎子,被眾太監擁上抱住,用繩緊緊捆了。
  高漸离自知行刺失敗,泰然冷笑道:
  “嬴政暴君,你雖依杖權謀當上皇帝,然你殘忍凶狠,陰險毒辣,背信棄義,心如虎狼。不要看你得意于一時,你終將要受到永世的唾罵。今我高漸离未能取你性命,將來總會有人收拾你,你的末日不會太遠……哈哈哈。”
  從心惊肉跳中回過神來的秦始皇,听了高漸离的咒罵,气得渾身發抖,急從腰間拔出長劍,指著高漸离的鼻子罵道:
  “這個忘恩負義的賊囚徒,朕念你有一技之長,几次饒你性命,只瞎了你的雙眼,讓你閉目思過;而你,賊心不死,竟敢行刺本皇。既已被擒,還口吐惡言,說什么將有人收拾我。哈哈,哈哈,朕不管將來,只管現在,現在我手中有劍,先收拾你再說……”
  秦始皇說罷,對准高漸离的頸項一劍揮去。但听“卡嚓”一聲,紅光一閃,高漸离的人頭就被砍了下來。那人頭落在地面,打了几個旋儿,旋到秦始皇腳邊,一張口,竟咬住了他的鞋子。
  高漸离人頭的突然進攻,嚇得秦始皇大惊失色,用劍去撥,撥不掉;用腳踢,踢不脫。眾嬪妃見了,嚇得尖叫著四散逃走。還是趙高膽子大點儿多,躬下身去為秦始皇脫了靴子,然后扶著他坐上御椅——剛坐上去,又一陣怪響,原來坐著那截斷筑。秦始皇轉身提起那半截筑,狠勁向高漸离的人頭砸去。頓時,一陣匡匡啷啷的巨響從御椅邊傳來,響徹整個大殿,整個皇宮。余音裊裊,不絕于耳。
  秦始皇赶快离開御椅,在趙高攙扶下,光著一只腳,一高一矮、惊惊慌慌地逃回后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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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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