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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魂歸离恨天


  
  她一生愛過無數的男人,也有無數的男人愛她。可是她最后剩下的,竟是一個不完整的男人。由他,送她上路。

  清明節后几天,天天下雨,從長安城市區到太平公主曲江池邊的山庄道路,被車馬輾得泥泞不堪。而偏偏這時,這條路上行人陡增,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而且都是行色匆匆的公家人。從他們個個繃緊的面孔看。估計又有什么大事變發生了。
  太平公主的山庄被一片迷濛的春雨洗刷著,綠得可愛,但卻靜得可怕。沒有絲竹聲,沒有喧鬧聲,更沒有歡笑聲。整個山庄靜悄悄的,看不到一絲活气,就是聚集在山庄議事廳里的人們也都沉默不語,任雨水打得樹枝樹葉沙沙響。
  太平公主今天的打扮与往常不同,一身戎裝,英姿勃勃,除了沒戴沉重的頭盔外,其余全部佩戴整齊,甚至箭袋里插滿了箭。她坐在上首,挨次打量著兩旁或坐或站的心腹們:一邊是崔湜,竇怀貞、岑羲、肖至忠、慧范、陸象先;另一邊是左羽林軍大將軍常元楷、右羽林將軍李慈、左金吾將軍李欽、右散騎常侍賈膺福,濟濟一堂。
  太平公主從椅子上站起來,環顧四周,用堅決的口气說:
  “好几天了,宮中全無動靜,從宮里來的消息說,看不出异常情況。据我看,可能出現變故,故今日邀請各位共議大計。”
  常元楷搶先說道:
  “李隆基以幼奪長,剛愎自用,豈是當皇上的料?我今日投在皇太公主麾下,一切听命。李慈、李欽、賈膺服諸將都是心腹朋友,只要公主一聲令下,不消兩個時辰,全城將盡在我的掌握之中。只是時間緊迫,事不宜遲……”
  竇怀貞說:“明日太上皇早朝于含元殿,請常將軍率羽林軍從此門突入,捉拿李隆基。我与肖至忠、李慈在南面策應,定能一舉成功。”
  肖至忠說:“從這兩日情況看,官中定有准備,不能拖延時日,吾意今晚行動,突然襲擊東宮,殺他個措手不及。”
  “不行,”慧范說,“今晚一是太倉促,二是日子不吉利。明日,乃黃道吉日,出師大利。”
  議論結果是多數人同意明早舉事。
  見陸象先一言不發,太平公主問道:
  “陸卿有何高見?”
  陸象先說:“臣以為玄宗皇上乃以平韋之功繼承大統,上下擁戴;如除之,當有正當理由,否則,恐人心不服。”
  常元楷卻說:“陸承相所言乃書生之見,自古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秦始皇以武力治國誰敢不服?則天女皇在位十余年,誰敢不服?”
  太平公主說道:“陸卿之言雖不無道理,但李隆基以微薄功德,潛居長上,今又登基為皇帝,朝野難服;且他离間宮廷,私通父妃,早應該廢除了,只是太上皇昏庸,不明事理,才成全了他。這些都請陸卿細細思量。”
  崔湜說:“陸兄,你的官爵,系小弟保舉,太平公主一手提拔。公主今有事,理應知恩圖報,勇往直前才是,否則,大家只有等死了。”
  陸象先不語,起身向太平公主告辭道:“小臣年老,又膽小怕事,此事我就不參加了。”
  太平公主冷笑道:“好呀,你去告密領賞去吧!”
  “小臣不能在公主需要時盡力,已深感抱歉,豈能去做告密的禽獸勾當?”陸象先說罷,向太平公主再次拱手,出門而去。
  李慈大怒,拔劍攆了出去。太平公主急把他喊住:“李將軍且慢,放他去吧。”
  正在此時,從帘后走出太平公主的長子薛崇簡。他向母親下跪說:
  “母親,請听儿一言:明日之事千万干不得。我家有良田万頃,房舍千間,財帛金銀堆積如山,何必去冒險造反?若事成,于我何補?如事敗,九族遭誅。望母親三思。”
  太平公主沒想到儿子會反對自己,气得她上前揪住儿子的頭發,一陣拳打腳踢。又命左右把他捆了,送牢中關起來再說。
  薛崇簡不顧滿臉鮮血直淌,一再向母親求道:“儿冒死進言,請母親立即回頭。若不听,悔之不及。”他又轉過臉對崔湜罵道:“都是你這個無恥小人,權迷心竅,我家就敗在你的手上,你是不會得到好死的!”
  陸象先的退卻,儿子薛崇簡的背叛,都不足以動搖太平公主。為防止陸象先告密,她決定提前行動,命常元楷三更時分攻打東官,她將率府兵支援,務求一舉成功。
  豈知一切謀亂的布署都被薛崇簡派乳母告了密,玄宗早有准備,防守嚴密。
  三更時分,常元楷。李慈等人的御林軍攻東宮遭挫。久攻不下,傷亡慘重;又被兵部尚書郭元振指揮的龍武將軍王毛仲、果毅將軍李守德所領禁軍從外圍殺來。常元楷遭到夾擊,頃刻間全軍覆沒。常元楷、李慈等被斬于馬下。
  太平公主見攻東宮失敗,只得從山庄撤退,攜崔湜帶些細軟逃到南山寺中藏匿。其余肖至忠、慧范、岑羲、薛崇訓等,皆被殺。
  郭元振領兵到南山寺,里里外外搜了一遍也沒找到太平公主和崔湜。一气之下,舉火燒了寺廟。
  太平公主与崔湜從地下通道逃出南山廟,相互攙扶著走了一天一夜,至第二天黃昏,見前面半山上有一個道觀,二人一癲一跛走了上來。
  走近一看,原來是個破舊的道觀。
  當太平公主抬頭見道觀門額上那三個大字時,頓時暈了過去。
  崔湜一邊扶著她,一邊抬眼望去,那上面明明是“太平觀”三個字。
  半晌,太平公主才醒來。她与崔湜交換了無奈的目光,硬著頭皮朝里走。
  進了觀門,見一白發銀須的老道站在門邊笑吟吟地說道:
  “貧道在此迎候二位貴客多時了。”
  說罷,在前引路,進了客廳。
  二人感到吃惊,但已疲勞至极,只有隨他入內。
  “這位是崔相國吧,不知還認得貧道不?”
  崔湜抬眼細看,他想起來了,原來是當年為張昌宗看相,說他有天子之命的金術士。那時,崔湜任吏部侍郎,曾參与過此案的調查審理,与金術士有一面之緣,不想今日在此地相會。
  “認識認識,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金道長還如此精神。”
  “二位路上辛苦了,貧道早已准備了茶飯,請二位用后再敘。”
  說罷,從后院端出一個大缽,里面是熱气騰騰的小米稀飯。二人也不拘禮,舀了就吃。接著,老道又端來窩頭和酸菜,都是太平公主從來沒有吃過的粗食。但在饑餓中,那小米稀飯能比過她愛吃的春秋戰國宮廷名小吃“桂髓鶉羹”,那窩頭較之西漢文帝之母薄太后愛吃的“太后餅”有過之而無不及。
  吃炮喝足之后,崔湜問道:
  “金道長,這附近有集鎮嗎?”
  “向南去五七里地有一集鎮。”
  “我欲去集上賣些衣物食品,內人在此,請多照看。”崔湜說罷,与太平公主依依告別。大步下山去了。
  “平平,你還記得我么?”崔湜走遠后,金道長問太平公主。
  她听到叫她的小名,心中一惊。她的小名只有父母等很少几個人知道,怎么這個從不相識的老道會知道呢?
  “你是誰?”她問。
  “我是你叔公。”
  “什么?”
  “你小時候,我到宮里還抱過你。”
  “我怎么從來沒見過?”
  “那時你太小了,不過,我倒第一眼就認出了你。”
  “你的眼力就那么好?”
  “是你左眉上的那顆痣告訴我的。”
  “你既是我的叔公,那就是太宗皇上的兄弟,那你怎么出家當了道長?”
  “与你現在一樣,在皇室斗爭中失敗,被你母親武氏追殺,落荒山野,出家當了道士。”
  “啊!怪不得你為張昌宗看相說他有帝王之相,原來你是推他到懸崖邊……”
  “不,是他自己要到懸崖邊的,我只不過引引路。”
  “那叔公給我引引路吧,不過不要引我到懸岩崖邊。”
  “平平,我為了給你引路,在這破道觀里等了好久了。”
  “先謝過叔公,請叔公指點迷津。”
  “你一生已兩為道冠,看來你与道家還有些緣分。現在,是第三次。不過這次不比往常,這次是要當真的。從此割斷塵緣,再不涉人世事,過清心寡欲的道觀生活。不知你愿意否?”
  “叔公,您是得道高士,請您告訴我,難道我与塵世就這么了斷了么?”
  “平平,不可為的事,不要強求。你落到今天的地步,就是沒看透這個理。”
  “可我不服,他李隆基比我又強到哪儿?”
  “他是男人!”
  “与你現在一樣,在皇室斗爭中失敗,被你母親武氏追殺,落荒山野,出家當了道士。”
  “啊!怪不得你為張昌宗看相說他有帝王之相,原來你是推他到懸崖邊……”
  “不,是他自己要到懸崖邊的,我只不過引引路。”
  “那叔公給我引引路吧,不過不要引我到懸岩崖邊。”
  “平平,我為了給你引路,在這破道觀里等了好久了。”
  “先謝過叔公,請叔公指點迷津。”
  “你一生已兩為道冠,看來你与道家還有些緣分。現在,是第三次。不過這次不比往常,這次是要當真的。從此割斷塵緣,再不涉人世事,過清心寡欲的道觀生活。不知你愿意否?”
  “叔公,您是得道高士,請您告訴我,難道我与塵世就這么了斷了么?”
  “平平,不可為的事,不要強求。你落到今天的地步,就是沒看透這個理。”
  “可我不服,他李隆基比我又強到哪儿?”
  “他是男人!”
  “可我母親則天大皇帝也是女人呀!”
  “那是千年來唯一的一個机遇。”
  “那我回頭,与崔提一道逃往江南,改名換姓,去過男耕女織的平淡日子。”
  “他愿意嗎?”
  “他愿意。我拿了些手飾給他,到鎮上去賣了,買几件百姓衣服換了,和他一道走!”
  “可我母親則天大皇帝也是女人呀!”
  “那是千年來唯一的一個机遇。”
  “那我回頭,与崔提一道逃往江南,改名換姓,去過男耕女織的平淡日子。”
  “他愿意嗎?”
  “他愿意。我拿了些手飾給他,到鎮上去賣了,買几件百姓衣服換了,和他一道走。”
  “他要是不回來了呢?”
  “不會。”
  “他要是真的不回來,倒好了,就怕他回來時帶的不是衣服食品……”
  “是什么?”
  “是來捉拿你的兵。”
  “更不會。”
  “唉!”金道長歎了口气說:“看來,平平,我對你的一番心思算白費了。那好,我們就此告別。你就在這里耐心等他吧!”
  金老道走后不到一個時辰,只听山下馬嘶人叫,漫山遍野的兵丁包圍了上來,領頭的正是她深深愛戀、絕對信任的崔湜。
  太平公主束手就擒。她冷笑著望了望崔湜,崔湜把頭轉過去,避開了她的目光。
  當士兵請示如何處置崔湜時,那騎馬的軍官嘴一歪。只听“卡嚓”一聲,崔湜的人頭就被砍了下來,像一塊爛石頭滾下山谷里去了。
  太平公主親眼看到這一切,但她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太平公主被押回長安,關在皇宮的一個靜僻的院落里。她要求見皇兄,她知道,只有兄皇能救他。李隆基更清楚這一點,他不能讓父皇知道,只說太平公主逃無蹤跡,尚未找著。他本可以殺了她,但他覺得就這么殺了太便宜她了。她太可惡,在朝堂大庭廣眾下多次戲弄我,辱罵我,對我下毒、暗殺,什么手段都用上了。一定要讓她在死以前与自己見上一面,讓這個強悍的女人嘗嘗失敗者的痛苦。
  “姑媽在上,請受小侄一拜。”李隆基來到拘押太平公主的小院,向她請安。
  “難得你有這片孝心,就不必了。”太平公主坦然地說。
  “昨日,讓姑媽受惊了,小侄特來請罪。”
  “兵家交戰,敗者當受辱,何罪之有?”
  “姑媽大量,侄儿不及。”
  “其實,你不及的遠不止此。”
  “請姑媽指教。”
  “也許,你的文才是我不及的,但除此之外,講韜略,講計謀,講權變,你都不是姑姑我的對手。想當年則天母后當政,十個兄妹中只有我一個是順順當當過來的。他們死的死,貶的貶,我卻能在夾縫中如魚得水地過日子。你呢?還是男子漢,遇到一點挫折就退卻撂挑子;可現在,小有胜利就洋洋自得,忘乎所以,在姑姑面前擺威風……”
  “姑媽,您……”
  “再說,那次剿滅韋氏的行動,如果不是我的策划配合,主動出擊,你早就死于非命了。可是現在,一切都成了你的,哈哈哈……”
  “姑媽,我也沒說那全是我的功勞……”
  “這是你滑頭的地方,也正是你笨拙的表現。臣僚們把功勞都記在你帳上,為的是讓你去當太子,進而當皇上,他們好跟著你沾光;你表面上假惺惺地推給這個,讓給那個,背地里又使絆子,最后非你莫屬。皇太子當上了,皇帝也當上了,謙讓的美名也有了……”
  “姑媽,您這話也未免過分,我只身深入大內指揮,冒生命危險挽救唐室。這也是眾目所見……”
  “可是比起姑姑我,你那點算什么?”
  “姑媽的能耐,侄儿是佩服的。”
  “那你讓這個,讓那個,為什么沒想到讓我……”
  “姑媽,因為你是女人。”
  “哈哈哈,你算說對了。可我要問你,女人為什么就不行呢?”
  “自古如此,天經地義。”
  “什么‘天經’,什么‘地義’?都是人編出來的,准确說,都是你們男人編出來的。不過這話在則天大皇帝時代很少听說,誰說誰的官位、俸祿和腦袋都保不住。可見‘天經地義’遠遠沒有官位、俸祿和腦袋重要。”
  “姑媽把女的看得這么高,可今日您……”
  “我今日也是敗在你們男人手上,出賣我的陸象先、崔湜,我的儿子薛崇簡,都是男人……”
  “姑媽,我看您年紀大了,改改脾气,就住在這宮中,不問政事,安安靜靜度晚年,也算侄儿盡最后一點孝心……”
  “打入冷宮?就在這儿?”
  “難道不好?”
  “放我回山庄,讓我自由自在地活……”
  “恐怕民心通不過……”
  “那就讓我死!”
  李隆基搖搖頭,向姑媽告別。太平公主臉朝里,看都不看他一眼。
  是晚,烏云滿天,雷聲由遠而近。太平公主躺在床上等候那最后的時刻。
  她在歎息。
  才五十多一點,可母親六十二歲才登基。
  她知道她的時間不會太長了。儿女、情人,一個都不想見,她不愿意最后留給他們的是一個失敗者的形象。
  “來人!”她像以前那樣發號施令。
  “公主有何吩咐?”門上的衛兵照樣尊敬地回答。
  “對他們說,把我出席慶典的衣冠拿來。”
  “是。”
  沒多久,果然都拿來了。
  她慢條斯理地穿戴著。對著鏡子反反复复地照來照去,直到滿意為止。
  這時的太平公主云髻高聳,鳳釵搖曳,襯托出白皙胖圓的臉龐。身著紅綢絲襖,杏黃色輕柔的紗裙高束于丰滿的胸前。腳下,穿一雙金線精繡的高頭卷云靴,意气自得地坐在那里,像是等待上朝。
  “公主殿下,恭喜嘍!”一個執事太監進來向她輕輕一跪,說。
  “知道了。”她明白“恭喜”的含意,但她不惊不詫。
  “圣旨到!”第二個執事太監手捧圣旨進來了。
  “公主接旨。”太監提示她要跪接圣旨。
  “你念吧,我听著哩!”她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
  太監把她也沒法,只有隨她,便捧著圣旨念道:
  “太平公主謀反作亂,著賜死。欽此。”
  “听見了,下去吧!”她語气一如平常。
  第三個執事太監進來了,手捧一張漆金盤子,向公主雙膝跪下,用悲壯蒼涼的聲音說:
  “公主殿下,請上路。”
  好熟悉的聲音。啊!原來是二桂。
  剛才緊繃的肌肉,一下松弛了下來,要不是那椅子兩邊有高高的扶手,她几乎要癱倒下去。
  “公主殿下,請上路吧!有奴才相送,您路上不寂寞。”
  二桂的聲音是悲涼的,更是凄慘的。
  他邊說,邊用兩膝向前“走”,直“走”到太平公主的膝前。
  他,白白胖胖的,稀疏地長著几根胡須,眼皮搭拉著,像以往見她一樣,不敢正視。
  他的胸前是那張金光閃閃的盤子,他的兩只肥肥的手把它端著,慢慢地舉上來,一直舉到太平公主的胸前。
  盤子里面整齊疊著一條白綾。
  太平公主慢慢伸出手來,去取那白綾。她的手微微有些抖動,那白綾在她手上便出現了些好看的波紋。她把白綾一圈一回地挽過來,挽到最后一圈時,白綾下面露出的一個物件立刻跳進她的眼帘。她只覺得頭發脹,眼發黑,一串亮晶晶的淚水掉下來,滴在她手中的白綾上,頓時,打濕了一片。
  那物件就是那把二桂給她准備的用來打他一輩子的手形木板。
  她很久都沒用過它了,但她忘不了它。
  “殿下,拿著它打吧,最后一次……”二桂真誠地請求著。
  太平公主從盤子里輕輕取過那板子,輕輕地摩挲著。
  “二桂,你怎么想起做這個?”太平公主問道:
  “我怕殿下手痛。”
  “那你不更痛了?”
  “只要您不痛……”
  “你的心也太好了……”
  “殿下,您拿著它打吧。”
  太平公主搖搖頭,任淚水涌泉而出。哭著,她拿起那板子,把有把的那頭遞給二桂,說道:
  “二桂,你接住打我吧,我打了你一輩子,你還這一次,你大膽地接過板子打!”
  二桂勾著頭跪著,靜靜地不說話,也不去接那板子。几十年了,他就等這天,他算定有這天。是恨,是愛,是怨,他覺得樣樣都有,又樣樣都沒有。他說不清楚。
  “拿著。”太平公主將板子遞到他鼻子下。
  他接了過來,兩手用力一折,斷成兩截,順手就丟到牆角去了。
  太平公主雙目無神地端坐在那里。
  從她的臉上,可以看到追悔,看到怨憤,甚至看到恐懼。一絲冷笑停留在她的嘴角,久久不愿散去。
  二桂在為她收拾那段白綾。他先把兩個頭并在一起,死死地挽個疙瘩,于是白綾就成了個圈……
  太平公主看那條白綾在他手上翻來飛去,她就想起他為她編鳥籠。他那雙肥大的手,那么靈巧,那么有力。有几年,那手給了她好多歡愉,就是現在想起來,還余味未消。可是,當她抬眼看他的臉,她的心便抖動起來。當年的英俊已蕩然無存,松弛的肉堆在臉上,紙似的蒼白,白得□人。說的話媚聲媚气,听了叫人提不起气。怎么太監都這調門?她感到實在對不起他。
  她想到那次對他的補償,便問道:
  “二桂,你爸呢?”
  “回老家去了。”
  “他跟敏儿結親有一年多了,該有孩子了吧?”
  “听說給我生了個弟弟。”
  “那好,你家香火算續上了。”
  “謝公主殿下。”
  她還想跟他說話。又問:
  “這些年,你在干什么?”
  “殿下,這些年,先掃地,后打更,現在哪儿忙就在哪儿。”
  “那空閒時間呢?”
  “空閒時間我就讀書。”
  “啊,沒想到,我們的二桂還讀書認字了。那你喜歡看什么書?”
  “古書。”
  “什么古書?”
  “什么古書都愛看。”
  “那你給我講一段你喜歡看的古書,好嗎?”
  二桂想了想,就揀一段輕松的講。
  周穆王得到一個美女,叫盛姬,有傾國傾城之貌,見之者無不動心。周穆王宮中有一個會做机械人的能工巧匠名偃師,奉命做了個机械人給皇上開心。
  這天,偃師帶一個俊美的男子進宮,一起向周穆王叩拜行禮,周穆王見了問道:“這男子是誰?”偃師說:“這是我奉命做的机械人”。周穆王見那机械人舉止行為如同真人,十分惊奇。偃師說:“臣請向大王獻藝。”周穆王說:“好,讓他試試。”
  偃師走到机械人身邊,在他嘴邊一摸,他便唱起歌來,唱得委婉嘹亮,悅耳動听,周穆王和盛姬听了很高興。
  偃師又去拉拉机械人的手,他便左轉右旋,舞姿翩翩地跳起來,腰肢柔軟,姿態优美。穆王看得開怀大笑。不過立刻他就變臉發怒了,因為他看見那机械人在向他的愛妃盛姬又送媚眼,又打招呼。他便大喝一聲:
  “停下!”接著嚴厲地問道:“偃師,你知罪嗎?”
  “大王,小臣何罪之有?”
  “你敢說你這是机械人?机械人會公然調戲朕的愛妃?”
  “大王您看。”但師走到机械人旁邊,將他衣服一扯,頓時就攤成一堆。分解開看,都是些木料、皮革、棉絮、膠漆之類。
  周穆王見了才轉怒為喜,赶快叫他复原。
  太平公主听得津津有味。
  “二桂,你這是從什么書上看來的?”
  “殿下,奴才是從《穆天子傳》里看來的。”
  “這么好的書,我怎么沒看過?”
  “這書您書房里就有。”
  “啊!”她后悔過去淨瞎忙,連這樣好的書都沒看,還不如一個太監。她确實被書中的故事打動了:“這太有意思了,怪不得人那么難看透,就連個木頭人都難看透……”
  “是啊!一個木頭人見了女人都身不由己啊……”
  “二桂你說什么?”
  “我說……我沒說什么……”
  沉默,良久的沉默。
  二桂繼續他的工作:他站上椅子,把那圈白綾甩過屋梁。一切准備停當后,他說:
  “公主殿下,奴才准備好了,您看,這有疙瘩的地方我都錯開了,不會讓你感到不舒服……殿下,時辰到了,您就安穩上路……”
  在二桂的攙扶下,她上了椅子,把那白色的圈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轟”的一聲,她把椅子蹬倒了……
  “公主殿下,您走好!”
  二桂匐伏在地,叩頭至出血。
  是年,為唐玄宗開元元年,即公元713年,太平公主五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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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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