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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闖宮


  吟儿頭一遭來月經,差一點惹下大禍。從此,她的命運緊緊捏在反复無常的宮女秀子手中。榮慶冒著危險扮成啞巴進宮探望吟儿,連闖數關,終于見到吟儿,竟沒能与心愛的女人說上一句話……

  花園涼亭里吊著兩個沙袋,榮慶光著上身,不停地揮著拳頭,左右開弓地擊著沉重的沙袋。他一邊打,一邊從憋緊的胸腔里發出一串吼叫,他將所有的仇恨集中在這兩只沙袋上。他將沙袋比做仇人,一個是常五爺,另一個是福貴,正是他倆害了他未婚妻吟儿。
  他一連几天去賭館找常五爺拼命,沒想對方早就躲到天津去了,怎么也不露面。他一怒之下掀翻了賭館的桌子,砸了那儿的杯碗盤碟和賭具,結果被賭館里的打手狠揍了一通。對方五、六個人,他才一個人,自然孤掌難敵。可他還不甘心,仍然成天在賭館外面轉,希望能遇上姓常的老混帳。今儿中午他又去了,沒找到姓常的卻碰上了福貴。他上前揪住福貴一通狠揍。福貴被他打得滿地亂滾,趴在地下求饒,他硬是不停手,周圍的人也勸不住,要不是福貴說“我是吟儿的哥,你打死我,日后怎么跟我妹子交待!”提起吟儿,他這才猛然醒悟,甩手松開了福貴,一邊罵道:“既然是她哥,你怎么就狠得下心坑害她?”
  皇命大于天,他不敢到宮中胡來,只有拿福貴撒气。當然,他更恨的的是常五爺,可偏偏找不到姓常的。想到這儿,他雙拳出的更快,像雨點般落在左右兩邊的沙袋上,似乎那沙袋就是常五爺。
  老家人匆匆跑來,說他二舅來了,夫人要他去前廳見舅老爺。他不理老家人,像沒听見似的,繼續揮拳擊著沙袋。老家人見他不肯走,只得回去复命,不一會儿母親來了,親自勸他去前廳見二舅,“我不去!”
  “一點不懂事儿,你爸不在家,快去陪陪你舅老爺。”母親勸儿子。看見他那一身青筋突暴的疙瘩肉上汗水像雨澆似的,知道他瘋勁又上來了。自吟儿進了皇宮,他成天愁眉不展,臉上沒現過笑容。二舅是她特意請來的。因為儿子從小就跟二舅親,跟他在一起無話不談,所以想讓他開導開導儿子,沒想儿子這會儿牛脾气上來了,連他二舅也不肯見。
  “別管我!”榮慶停下來看一眼母親,心里十分煩亂。其實他知道二舅准是母親請來開導他的,說來說去無非那几句,什么皇旨大于天,心強強不過命等一類的話。
  “媽求你了!”
  “別管我,你別管我!”他說著又打起沙袋,葉赫夫人還想說什么,老家人領著榮慶二舅一路進了后花園,向涼亭這邊走來。
  “你來的好……”榮母見到弟弟像見到救星似的。
  恩海以手勢示意姐姐,要她別說話,然后走上涼亭,對著榮慶大叫:“喝,少年立大志,好樣儿的!”
  榮慶不理他,繼續打沙袋。
  “沙袋輕了點儿吧?明儿再添五十斤細沙子,那才夠一賣!”恩海見他一點不給他臉,心里有些不痛快,多少帶點儿嘲諷他說,榮慶瞪一眼舅老爺,雙手抱住沙袋,然后气呼呼地從地下抄起石鎖使勁掄起來。
  “石鎖又招你了?打算拿它頂門哪,還是砸煤?”
  “我練我的,哪儿也沒招著你呀!”榮慶扔下石鎖,轉身盯著他二舅。
  “嘿!你這渾小子,你想嘛?”舅老爺親熱地在他脖子上拍了一下。
  “管得著你!”榮慶揮手打掉恩海的手,“想干嘛就干嘛!”
  “那該我問你,你想大鬧宗人府,還是敢闖紫禁城?實話告訴你,就憑你這點儿花拳繡腿儿,還嫩了點儿。”舅老爺火了,嗓門也炸開了。
  “你管不著,你管不著!”榮慶又蹦又跳地吼著。
  “巧了,本人是大清門藍翎侍衛,正管!要是你小子敢亂來,我可是大義滅親!”舅老爺本來就是個火暴脾气,加上姐姐說外甥這些天盡發火,在家里成天沒好臉色不說,還跑到賭館跟人撒野,今儿他居然敢不把他這個當老舅的放在眼里,非教訓他一頓不可。他邊說邊脫掉上衣,“不信你就過來試試?”
  “試就試!”榮慶向舅老爺迎上來。
  “老二!你這不是把他擱火上烤嗎?”榮母急了,連忙叫住弟弟,不等她上前拉住弟弟,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她胳膊,她轉身發現是他丈夫。葉赫將軍一大早出去,現在突然回來了。葉赫在她耳邊低聲說:“二弟不過想教訓他一下。沒你事儿。”榮母一向听丈夫的話听慣了,只得站在那儿,心里卻非常緊張,畢竟一個是儿子,另一個是親弟弟,万一傷著哪個都不好。
  舅甥兩人都光著上身,臉漲得通紅。面對這場搏斗,許多家人丫頭都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小聲議論。兩個都是爺們儿,何況是比武,自然誰也不肯輸,人一多更來勁了。榮慶把辮子叼在嘴里,一身疙瘩肉上汗津津地濕透了,格外顯出膘悍,舅老爺個頭比對方矮半個頭,但腳下步子非常輕靈,他瀟洒地踢起辮穗,辮子飛起,落下時正好繞在他脖子上。兩人面對面地“走柳”,這是摔跤前的盤旋,雙方都在觀察對方,試圖找出對方的弱點。准都想搶先進攻對方,但誰都不肯輕易發動進攻,這是一場力量和心理的交鋒。榮慶終于看出舅老爺的破綻,瞅准机會,大吼一聲沖向舅老爺。沒想舅老爺故意漏出空當,引他上當,乘他扑上來的一瞬突然一側身,腳下一絆,借著對方的沖力一下子將榮慶摔倒。看見儿子摔在地下,榮母急了,想跑上去制止他倆,她丈夫卻死死拽住她:“說沒你事就沒你事儿,湊什么熱鬧!”榮慶自然不服,從地上爬起來扑向舅老爺,舅老爺從容不迫,憑著他不凡的身手,將榮慶一次次摔倒。最后舅老爺竟然將榮慶扛在肩上,在場地上轉了几圈。圍觀的人無不暗暗稱贊他深厚的功力。
  “爺們儿,服不服?”舅老爺將外甥扛在肩上大叫。
  “不服!”榮慶臉漲得像獵肝,元奈雙腳离地使不出勁儿,急得從憋緊的喉頭發出一串吼叫。舅老爺得意地向站在一邊的姐姐和姐夫一笑,說“不服也得服!”他邊說邊作出一副要將榮慶扔出的架勢,在一旁看熱鬧的葉赫夫人嚇坏了,上前想阻止二弟。恩海笑笑,一掀肩膀將榮慶輕輕放下。榮慶站在那儿,滿臉通紅,嘴上不認輸,心里卻不得不佩服舅老爺那一身功夫。心想要是有他這一身本領,別說賭館里五六個人,就再多二個也近不了身啊。
  舅老爺打趣地看一眼外甥,接著走到姐夫姐姐面前,雙手抱拳說打扰了,說完抓起涼亭欄杆上的衣服,正准備离開,榮慶突然叫住他:
  “二舅!”
  “怎么,還不服?”
  “我,我拜你為師!”榮慶單腿跪下。
  “老二,你可別收他!”葉赫將軍在一旁叫道。
  “徒弟我不收,當兵我可攔不住!”舅老爺向姐夫眨眨眼,顯然在暗示他什么,“姐夫,你放心交給小弟吧。”
  “讓他跟你當護軍?”葉赫將軍故意問。
  “保護宮廷,拱衛圣駕,本來就是咱們八旗子弟的事儿嘛!”其實舅老爺早就跟姐姐姐夫商量好了,為了不讓他留在京城里鬧事,決定讓榮慶去南苑當護軍,那儿离城里遠,好讓他對吟儿死了心。等日子一長,再替他另娶一門親事。
  “我拜你為師,可不是為了去當護軍。”榮慶小聲咕嚕著,心想到了軍營更不自由,再也找不到机會見到吟儿了。
  “那可不由你,我交不交你,你都得去當兵,這可是大清朝祖宗留下的規矩。”
  榮慶沒說話,不置可否地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吟儿自拜了秀子為姑姑,每天不但要跟其他宮女一起干活,還得抽時間跟秀姑姑學敬煙。
  替老佛爺敬煙,是貼身丫頭露臉的活儿,看起來輕巧,其實不然,這里頭的學問可大了。那時雖然已經有了“洋取燈儿”。也就是火柴,后來稱為洋火,但敬煙的宮女不敢用,怕那玩意儿冒炮,出了事就麻煩了。因此點火仍然靠火石,火鐮和蒲絨,打火時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緊火石,右手用一片月牙形鋼片猛擊火石,當然得使巧勁儿,鋼与石一碰就撞出火花,夾在拇指与火石間隙捏里的蒲絨便燃著了,這才將紙事先用草搓好的紙眉子貼在蒲絨上一吹,紙眉子便點著了。
  老佛爺喜歡抽水煙袋,不像平常百姓家用的,煙嘴特別長,是一种特制的黃銅水煙袋,宮中稱它為鶴腿煙袋。敬煙時一般不用跪,如果老佛爺坐在炕上,那敬煙的人就必須跪在地下,一手托著水煙袋,將煙嘴遞到老佛爺嘴邊,老佛爺她根本不用手拿煙袋,趁老佛爺輕輕咬住煙管一吸,你得立即用紙眉點上煙鍋里填好的煙絲。送煙的火候最難掌握,煙絲潮了容易滅火,干了嗆人。
  “伺候老佛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特別敬煙,這可是跟火神爺打交道,你掉在老佛爺身上一點儿火星儿。或是洒在殿里一點儿火星,非扒你皮,你們祖宗三代都玩完,連我也跟你受連累。你听清楚了?”秀子坐在自己下房的炕沿上,說了敬煙的全部過程,然后厲聲厲色地教訓吟儿。
  “姑姑!我記住了,全記住了,我……我絕不給姑姑丟臉。”吟儿兩腿一軟,不由自主地跪下。為了像秀子所說無論如何也不能敬煙時飛火星儿,必須練就拇指和食指一手絕活,那就是不怕燙,哪怕蒲絨燒著了,宁可手指頭烤焦了也不能松手。說起來容易,練起來可不是一天兩天的功夫。
  為了練出左手不怕燙的功夫,秀子讓吟儿站在牆邊,伸出手臂,用五指抓著一只茶杯,然后提來一壺滾水,緩緩倒進杯子里。滾開的水倒進去杯子沒一會儿便熱了,越來越燙手。她咬著牙,感到指尖傳來一陣的痛,額頭頓時滲出一片細汗,她堅持著,硬是熬過來了。她長長地松了一口气,正想歇會儿,沒想秀子將空杯中的熱水倒了,從壺里又倒了滿滿一杯滾開的水讓她抓住。剛才杯子是涼的,而且只倒了半杯,滾水先要熱透杯子才傳到她手指尖上,這會儿杯子本身是熱的,而且倒了滿滿一杯,沒過一會儿她便堅持不住,手臂連同整個身体劇烈地搖晃著。秀子看出她挺不住,大聲叫她堅持住。“疼到底,皮內就麻了,那時也就不覺著痛了!”秀子話音剛落地,杯子已經從她手中飛出,光的一聲摔在地下。
  “飯桶!”秀子大怒,气得臉色鐵青地從炕沿站起。
  “姑姑!”吟儿嚇得臉紅一陣白一陣,“實在是太燙了。我,我……”
  “還敢多嘴!”
  吟儿再也不敢說話,一身濕淋淋地站在那儿。“跪下!”秀子一聲怒喝,吟儿心里一惊,她瞅著地下摔得粉碎的茶杯發呆。秀子指著杯子碎片,“就跪這儿!”吟儿抬起頭,似乎想求秀子,看見對方那一臉的冷霜,咬著牙跪在茶杯摔碎的瓷片上跪下。一陣鑽心的疼痛從膝蓋處傳來,眼淚立時涌上她眼眶。秀子若無其事地又取來一只同樣的杯子,塞到吟儿手里,再次提起水壺,將滾開的水倒進杯子。
  “還燙嗎?”過了一會儿,秀子淡淡地問。
  “不,不燙……”吟儿一連聲地回答。
  “那好,不燙再換一杯。”秀子邊說邊將杯中的水倒了,重新倒了一滿杯開水。
  吟儿跪在地下,只覺得渾身哆嗦,前心后背沁出一大片冷汗,這時她已經不知道是膝蓋疼痛還是手指上的的痛,哪儿比哪儿疼得更厲害,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死也得忍住。反正進宮了,無論受多少罪多少苦,她都不在乎,只要有一天她能放出宮外,能再見到榮慶,能跟他在一起,縱然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罪,她也心甘情愿!正如她多少次夜深人靜時,一次又一次用這個念頭安慰自己,就算這些苦累是替榮慶受的。一想到這儿,她果然安心多了,手上腿上也覺得不像先前那么疼,甚至對眼前惡聲惡气的秀子姑姑也不那么恨了。
  晚上回到下房,吟儿手上布滿血泡。平儿用針給她一個個挑開,每挑開一個血泡便用頭發絲穿過,這是旗人治燙傷的土辦法。
  “疼就忍著點儿,等出來茧子就不疼了。”平儿一邊安慰她,一邊問起秀子訓練她煙敬時的情況。
  吟儿搖搖頭,說沒什么。
  “手上血泡哪儿來的?”
  “平姐姐!你說,這熬到哪天是個‘了’啊?”吟儿突然所答非所問地冒出一句。
  說起這個事,平儿也不說話了。她沉默了半天,長歎了一口气,指著窗外一棵老樹說:“你數著這棵老榆樹,綠六回熬出我,綠七回熬出你。只要你能活到那天!”吟儿苦笑笑。平儿從衣箱里取出一個小瓶,倒出藥粉,抹在吟儿手上。她看出吟儿似乎有些詫异,不等她問便告訴她,“不預備這個還行?云南白藥,紅傷白傷全管用!”她替吟儿敷好藥,從炕邊站起,無意中碰了一下吟儿腿膝蓋。吟儿“哎喲!”叫了一聲,慌忙伸手護住傷口。平儿覺得不對勁儿,卷起她褲腿,見她雙膝上一片血肉模糊,頓時惊呆了。
  “做錯了什么了,對你這樣狠?”平凡問吟儿。
  吟儿低著腦袋,任對方怎么追問也不說話。平儿替吟儿傷口敷藥,心里卻暗暗奇怪。秀姑姑進宮早,十三歲便進宮,在這儿眼看滿八年了,按理說早該离開了。她應該盡快教會吟儿,好讓她接手,頂上她那份敬煙的差事,她就自由了。宮中姑姑輩的宮女,但凡快到期限,對新來的宮女雖說很嚴厲,但一般都不會動真格的。秀子平日很傲气,為人快言快語,但心地一向不坏,為什么偏偏對吟儿如此狠心。
  吟儿非常感激平姑娘,但心里認准一條理,那就是不管有多大委屈,絕不說出口,就像嘴里打落的牙齒,她宁可帶著滿嘴的血咽下肚里也不吐出來,自她進宮第一天見到死去的倩儿被人抬出后院的情景,她便暗暗發誓,在這座深宮大院中,無論听見看見什么,或是遇到什么,打死也不說出去。她下決心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其他一概不管,無論誰也不得罪。如平儿說的那樣,等窗外的老榆樹再綠了七回,她便可以离開這儿,這就是她唯一目標。一大早,老佛爺去養心殿“叫起”了。所謂叫起,就是早朝,雖說名義上朝廷的大權已經交給光緒皇帝,但實際上重大事務都得慈禧拍了板子才算數,因此每天早上七八點左右,老太后都要与皇上一起在養心殿接見部閣大臣,商議朝廷上大事。
  趁著太后叫起的這段時間,儲秀宮上上下下便忙開了。劉姑姑指揮著手下的宮女送水換缸子,掃地擦門窗等等,將宮中徹底清掃一遍。這其中數儲秀宮正殿和老太后睡覺的地方最緊要,因為這是太后日常起居的地方,這段時間老佛爺不在,必須盡快趁這個空當進去打掃,至于其他地方,隨時可以清理。
  秀子讓吟儿跟著平姑娘去正殿抹地。
  “讓她跟你一起去抹地她是剛進來的新人,你幫著好好調教調教。”秀子叮囑平儿。平儿自然不敢怠慢,等老佛爺在大總管李蓮英的護送下去了養心殿,她便領著吟儿等几個做粗活的宮女匆匆來到大殿西側的走廊上。這些人手中抓著苫布站在廊下,等著其他宮女做完事再進殿抹地:。
  抹地是最苦最累的差事。吟儿受了罰才派來做這种粗活的。她站在那儿,見宮女太監們一個個忙里忙外,非常有條理,一點也不亂,宮女們從吟儿身邊經過,因為她是新來的,有意無意地打量她,她自慚形穢地低著頭,瞅著手中的苫布,不敢正眼看人。
  過了好大一陣子,宮里的人忙完了,平姑娘一招手,帶著抹地的宮女走進大殿,這時太監已經挑了一擔清水在殿上等著,平儿將宮女分作二組,各自進了東西側室。她自己領著吟儿等三名宮女,進了東一間。
  她們在水桶里濕了抹布,二個人一組趴在地下,鑽在桌子底下,由里到外地抹著地磚。其中一人先用濕布擦一遍地,另一人用干布擦去水漬,二人一邊擦一邊往外退。吟儿抹好一片地磚,轉身抹另一片地,一不小心在擦過的地磚上留下一處腳印。
  平姑娘慌忙用于苫布擦著她留下的腳印,一邊低聲告訴她,不能在抹過的地方留下腳印,否則這樣擦了重擦,一上午也抹不好一間房。吟儿連連點頭,說她錯了,她們擦了一個多小時,將靜室、寢殿和正殿的地抹得干干淨淨,然后來到側院邊老太后平日拜佛念經的佛堂,像剛才一樣,分作二組跪在地下用苫布擦地。吟儿累得气喘噓噓,只覺得腰酸腿疼心發慌。她是頭一次干這种粗活,不像其他宮女久經鍛煉,加上她膝蓋上的傷沒好透,跪在地下不敢著力,因此更覺得苦累不堪。
  抹著抹著,突然覺得肚子一陣酸痛,她一手捂著肚子,咬著牙堅持著用另一只手擦地。平儿見她臉色不對,悄聲問她:“怎么哪,哪几不舒服?”
  “沒事。”吟儿臉色剎白,心里非常難受,強忍著由嘴邊擠出一團笑容。
  “看你褲襠下。”平姑娘突然發現吟儿撩起的衣裙下,兩腿間的褲襠下滲出一片血漬,指著吟儿輕聲叫道。
  吟儿低頭一看,見褲襠下一片血紅,這時才覺得下身一片濕熱,頓時嚇坏了。
  “我……我這是怎么啦!”
  “你流血了,哪儿破了?”
  “沒有啊。”吟儿邊說邊在自己身上尋找傷處。
  “你身上來過嗎?”平儿突然省悟過來,認真問道。吟儿盯著平儿,不解地搖頭,不明白她說的什么意思。
  “就是一月一回的那個。哎呀!你是頭一回呀?”平儿見對方仍然不明白,只得向她解釋,說她來月經了。兩人正說著,秀子姑姑突然走進佛堂,徑自向她倆走來。平儿和吟儿不由自主地站起,雙手拖在身邊恭敬地迎候著秀子。
  秀子看一眼她倆,不經意地低下頭,發現地磚上有几滴血,頓時皺起眉頭,問她們怎么回事,吟儿愣了一下,立即低下頭說:“是我弄的。”
  “哪儿破了?”秀子問。
  “她磕膝蓋儿上剛結了痂,一磨又破了。”平儿慌忙替吟儿打圓場,秀子見平儿提起吟儿的膝蓋上的傷,心里本來就不高興,因為在官中姑姑教訓弟子,只要不傷著對方明面上的皮肉,怎么也不用外人說三道四。她不滿地看一眼吟儿,心想你受了罰不服气,竟然還在外人面前多嘴。她气得一跺腳轉身想走,突然又站住,撩起吟儿衣裙想看看她膝蓋頭上的傷,這一眼便瞧出名堂了,心里頓時一惊。
  “這是經血!你不要命了!知道這是什么地儿?佛堂!老佛爺求神拜佛的地界儿!你上得罪神靈,下得罪佛爺!我看你死到臨頭了!”秀子低聲罵著,顯然不想讓其他宮女听見,吟儿“哦”了一聲,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闖出這么大的禍,嚇得胸口里那活蹦亂跳的玩意儿差點沒從喉頭里躥出未,慌忙趴在地下,用苫布使勁擦著地上的血跡。
  “姑姑,她是頭一回呀!”平儿低聲向秀子解釋。
  “頭回還是一百回,全一樣!”秀子瞪一眼平儿,意思顯然不讓她多嘴。平儿討了個沒趣,再也不敢吭聲,正想蹲下幫吟儿一起擦掉地上的血跡,突然發現宮中掌事的劉姑姑從佛堂大門外走進。平儿慌忙叫了聲“劉姑姑”,吟儿也嚇得不知所措地跟著站起來。
  秀子見劉姑姑已經走到身邊,伸手奪過吟儿手中苫布扔在地下,不偏不倚正好扔在吟儿腳下,遮著地上的血跡,瞪一眼吟儿和平儿說:“劉姑姑可不是來這儿听你們說閒話的,還不快干活!”
  “那是,你們干你們的活。”雖說劉姑姑是掌事儿的,這儿的宮女全歸她管,但秀子是老太后身邊得寵的宮女,自然對她另眼相看。她走到秀子面前笑著跟她打招呼。
  “秀姑娘!您怎么也來了?”“怕她們偷懶,順道過來看看。”秀子指著吟儿說。
  “那是,她現在是你跟前的……”劉姑姑想起吟儿剛拜她為姑姑,也沒多心,轉身站在那儿拍了兩下巴掌,對平儿和其他宮女大聲說,一會儿老佛爺要來這儿燒香,讓她們手腳麻利些,盡快將這儿收拾干淨,說完便走了。趁著這空當,平儿和吟儿已經將地上的血擦干淨。
  秀子低聲關照平儿,要她讓吟儿回下房休息,說完准備离開。吟儿走到她身邊,感激涕零他說:“姑姑,多謝你救了我!”
  “少跟我來這一套!”秀子板起臉,“你給我回去,別在這儿生事。我先記你1賬,以后再說!”
  秀子一走,平儿立即將吟儿領到佛堂角落的大圓柱邊,慌忙取了一塊干淨的苫布,從褲腰上塞進她大腿間,然后讓她回下房躺下,千万別讓其他人知道。吟儿一連聲地點頭,放下掖在腰上的裙擺走出去。平儿叫住她,叮囑她去御茶房討點熱水洗洗下身。
  吟儿回到下房,換了身衣服便出了后院找到御茶房。茶房緊靠院牆,是個獨門獨院,非常靜僻。茶房一溜五間屋,外面兩大間專供燒水,東邊二間是庫房,西邊是睡覺的地儿。茶水房里除了一個磚砌的大爐灶,挨著牆腳放著一排小炭爐,爐子上炖著一只只做工考究的沙鍋,里頭熬著各种湯藥和炖品,鍋口冒出一團團熱气。
  剛滿四十的章德順綽號叫“茶水章”,他長得清瘦,臉皮子黃白,高高的鼻梁,淡淡的眉毛几乎看不見,一雙棗核眼透著靈气,他在老太后身邊當差十多年,慈禧太后每天一早起身,他就得去那邊上茶伺候。太后早晚喝的湯水也都出自他之手。熬湯是他的絕活,經他配制的湯料不但味道可口,而且補身養顏,他為人忠厚,宮中上上下下相處得非常好,從沒有什么是非,因此在老佛爺跟前很得寵。
  他細心地掀起一只只沙鍋蓋,不時用鼻子嗅著,然后根据情況將火頭壓小,或是在爐口添些木炭,再往沙鍋里加上一些水或湯料,他忙完一陣子,走到門邊長條凳上剛想坐下,突然看見門口一個陌生年輕的宮女出現在眼前。茶水章揚起高高的眉骨,看見對方手里拎著一只紫銅壺,立即笑了笑:
  “有什么事?”
  “您就是章叔?”吟儿一見他臉上那种笑容,心里寬松了許多。
  “是,我就是。”茶水章點點頭。
  “章叔!我……我尋點熱水。”
  “尋熱水尋到這儿來了?”茶水章一眼看出她是剛進宮的新人,心想一定是其他人告訴她,她才知道這儿有茶水房。
  “我瞧見熱气儿了。”吟儿當然不敢說是平儿告訴她的。
  “水有,可是專供老佛爺喝的。”
  “這……”吟儿一听慌了神,站在那儿猶豫了一陣子,拎著水壺轉身要走。
  “回來,你是新來的吧?”茶水章叫住她。
  “是,我叫吟儿,進宮快半月了。”吟儿說。
  “是啊,要不你也不能沒腦袋蒼蠅似的瞎撞啊,得了,老佛爺也喝不了那么些,裝一壺吧。”說著從她手中接過水壺,替她打了一壺熱水。
  吟儿一連聲謝謝地從茶水章手中接過水壺,茶水章望著她,發覺她臉色蜡黃,隨口問她是不是病了。吟儿點點頭,又搖搖頭。茶水章在宮中替老佛爺燒水熬湯,讀過不少黃帝內經之類的醫書,一看她模樣儿就知道她血脈不和,身子非常虛弱。
  “我看你有內熱,身子虛,沒煩大醫瞧瞧?”
  “哪儿有太醫呀?”吟儿反問。
  “整個儿你是‘新來的人儿’,摸不著門儿,問你們姑姑啊!”茶水章笑笑,覺得吟儿挺老實,誠心想幫她。沒想吟儿苦笑笑,連聲說:“不用了,不用了。”想起秀子那副臉色,一會儿晴一會儿陰的,別說去問她,見了她腿肚子就打顫。
  “這么著吧,我先救你個急,我替你配些藥材,都是暖心熱補的,你沖在水里喝了。要是還不行,你再讓姑姑送去找太醫看看。”茶水章邊說邊走到條架邊。架上放著一溜排大小相同的篩籮,上面放著經過挑選并洗得非常干淨的各种湯料,其中有姜。蒜、棗,枸杞,淮山等等各种干料,一些精貴的料則放在架格上面的陶罐里,茶水章抓了几味藥材,用火紙包好,看看四下沒人,這才將紙包遞給吟儿。
  “謝謝章叔!”吟儿感激地行了個蹲腿禮。
  “不謝不謝。”茶水章連連搖手說。
  “章叔你先忙著,我該走了,”吟儿望著這位慈眉善眼的中年太監,沒想到他不但給了她熱水,還看出她身子不舒服,替她配了藥,心里說不出地感激,心想怪不得平儿說他人好,一定讓她來這儿找他。
  吟儿正要走,茶水章轉念一想,讓她拿回去,壺里水早涼了,不如索性在這儿用滾開的水沖了更能出藥勁儿。他叫住吟儿,取了一只青花瓷碗,當即抖開紙包中的藥料,用滾開的水沖了遞到她手中。
  “回去沒這种滾開的水,就在這儿喝,喝了赶緊回去躺下,被子捂得嚴實些,出一身汗,人就舒服了。”吟儿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她眼窩發熱,鼻子發酸,一股熱流往眼窩里竄,她竭力忍住眼窩里的淚水,雙手接過碗。就在她仰起脖子要喝的當口,只听得身后響起一個尖刻的聲音,嚇得她雙手端著碗,一動不動地愣在那儿。
  “誰讓你來御茶房?”隨著一聲冷笑,秀子突然出現在吟儿背后。
  “秀子姑娘,坐,請坐。”茶水章看出她一臉的陰沉,慌忙陪笑,“是我讓她進來的。”
  “她身子不干淨!”秀子冷冰冰地看一眼茶水章。
  “這……”茶水章頓時嚇一跳,“這我可不知道!”
  “老佛爺的茶水,你就是這么孝敬的?”秀子似乎不輕易肯放過茶水章,話中帶著刺。
  “姑姑!是我不好……”吟儿怕給茶水章惹禍,兩腿一軟跪在地下。沒想她的話剛出口,立即被秀子打斷。
  “這儿沒你事儿。還不快出去!”吟儿無奈地看一眼章叔,悄然退出門外。吟儿一走,茶水章連忙向秀子解釋,說他瞧見吟儿臉色不對,又听說她是您秀子姑娘手下的,所以好心給她沖碗藥茶,他這樣說其實是為了跟她套近乎,免得吟儿回去后受苦。沒想秀子冷冰冰地甩出一句:“你這儿改太醫院了?沒听說呀。”茶水章盯著秀子,心里說不出地窩火。秀子姑娘快人快語,說話直來直去的,可心眼儿一向不錯,這會儿不知擰了哪根筋,突然翻臉不認人,跟他也耍起橫來。“嗨!不就是老佛爺泡茶用的几味藥材嘛。”他本想回敬對方一句,話到嘴邊又吞回肚子里,覺得作人還是息事宁人以和為貴。想到這儿他忍住滿心的委屈和憤蔥,向秀子拱手作揖,一團和气他說:
  “姑娘!怨我,都怨我不好,我在這儿給姑娘賠不是了。”
  “章叔!不是我說您,您可是老佛爺面前的人,人人都知道老佛爺寵您,可您面子再大,總不該瞞著別人拿老佛爺的東西送人情吧廣
  “秀姑娘!這話太重了……”茶水章再好的脾气也急了,連忙說,“我不過是個燒火的奴才,也不過端湯送水往老佛爺身邊跑得勤點儿,哪里說得上得寵。今儿是我惹的錯,不該多管閒事,我給姑娘陪個不是。”
  秀子似乎存心想找茶水章吵架。沒想到對方硬是不給她發作的机會。他好歹也算個八品官的太監,年紀比她大二十歲,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她還能說什么。
  秀子走后,茶水章瞅著她遠去的背影,心里說不出的什么滋味儿。在這小小茶水房里,他可從沒受過別人這种气。他歎了一口气,雙手捧起他替吟儿沖好的藥茶,本想倒掉,抬手間突然改變了主意,仰起脖子一口气將藥茶喝下。
  一想到今儿家里人要來看她,吟儿心里七上八下,胸口里像有好几只兔子四下亂撞。她天不亮就從床上醒來,听著遠處值更太監敲著梆子聲,才知道不過四更天,离天亮還早著呢,可她硬是興奮得睡不著,她進宮才二個月,要是在其他宮中當差,少說得半年才能与家里人見面,因為是老佛爺身邊的宮女,才有這种特殊优待。
  前几天內廷總管府通知吟儿,今天她家里人要來探宮。因為冒犯了秀子姑姑,她一直擔心秀子會刁難她,不讓她与家里人見面。平儿說這是老佛爺對她們這些奴才特別的恩典,姑姑不會坏她事。話是這么說,誰知秀子到時候會怎樣?所幸的是這些天秀子一直沒挑她的刺,但一想起秀子那個臭脾气怎么也安不下心來。這人說變臉就變臉,因此在她跟家里人見面前,到底會發生什么事誰也說不准,沒准她半路上又會殺出什么招來。
  吟儿不等老佛爺寢殿里那盞燈上的黑紗除去便悄悄下了炕。為了不惊醒同屋的平姑娘,她披上外衣輕手輕腳出了下房,一個人悶悶地站在門外走道上,瞅著黑乎乎的天空,巴望能見到天邊亮起一絲魚肚白。宮中兩個月,她覺得比兩年還要長,她睜眼閉眼都想見到家里人,特別是母親和貼身丫頭小玉。當然,她更思念榮慶,但他不是家里人,即便是,探宮的都是女眷,沒有上面特別的恩准,哪怕是父親和兄弟,男人一律不准探望宮女。
  其實不論見到母親和小玉,哪怕是見到嫂子,甚至能見到她們家的那條老黃狗也好,對她來說都是极大的安慰。自從她進了宮。好像到了另一個世界,這儿与她先前生活的那個世界全然隔絕,听不到有關那邊一絲一毫的消息。今儿她和家里人見面,不僅是能見到疼愛自己的親人,從另一層意義上說,她將在這短短的相會中重新接触那個她熟悉的世界。她能通過家里人,得知有關榮慶的情況,想到這儿,她的心揪得緊緊的。像一個掉在井底的人,井口那一小塊圓圓的天光是她唯一的希望所在啊!
  不知等了多久,天終于亮了,儲秀宮里開始一片忙碌。她要与家里人見面,自然不用當班,她和平儿一塊儿吃了早飯,便回到下房,等著姑姑來通知她去和家里人見面。
  她坐在炕沿上,心神不宁瞅著鏡面中的自己,再三提醒自己,今儿与家里人見面,怎么也要顯得精神些,不能讓她們看出自己在宮中的憂愁,要不傳到榮慶那邊,讓他擔心。屋外響起秀子的聲音,她頓時心里一緊,腰身立即繃直了從炕沿邊站起。
  “都准備好了?”秀子挑起門帘走進。
  “秀姑姑!”吟儿連連點頭。
  秀子臉色憔悴,神色顯得有些恍惚。她疲憊地在炕邊椅子上坐下,擺擺手,示意吟儿坐下。吟儿不敢坐,側身站在那儿,低著頭,等著對方教訓自己。
  “坐下吧。”秀子指著條炕說,“今儿是你好日子,等會儿要和家里人見面,還不好好打扮一下。”
  “姑姑!”吟儿仍然站著不肯坐下,怯怯他說,“我不懂宮里的規矩,不知該怎么穿戴……”
  “來!”秀子拍著梳妝台邊的圓凳,“坐下,我替你梳頭。”
  “使不得,這使不得!”吟儿連連擺手。
  秀子不高興地瞪她一眼,從椅子上站起:“讓你坐下你就坐下。”邊說邊將吟儿按在梳妝台邊的凳子上,一邊打開梳妝盒,取出木梳,幫吟儿梳起頭來。吟儿心想秀姑姑能平平安安讓她和家里人見面,這已經是天大的福分了,沒想她那雙侍候老佛爺的手,竟然替自己梳起頭來。吟儿受寵若惊地坐在那儿,心里說不出的緊張。她嘴里小聲說:“姑姑,讓我自己來吧。”身子卻一動不動地由對方擺布。
  秀子并不理她,替她梳起漂亮的二把頭,在她耳邊插上珠花,然后在她臉上補上一些淡淡的粉妝,再在她唇上抹上一點鮮艷的口紅,秀子忙完了,滿意地端詳著吟儿,拿起梳妝台上的小鏡子遞到對方面前:“你照鏡子看看,活脫一個大美人!”
  吟儿慌忙接過鏡子,羞澀地看一眼鏡面中的自己,果然覺得經姑姑這么一調理,整個人全變了樣儿,變得漂亮不說,更覺得有身分了。秀子得意地讓吟儿換上一件淺色長裙袍,外面套上一件深色斜襟坎肩,一邊對她說:“你臉皮子白淨,深色坎肩襯著特別合适。你家里人好不容易見你一面,你是老佛爺身邊的人,要讓他們看出個模樣儿來,你說是不是?”
  吟儿嘴上連聲謝謝,心里卻不明白姑姑為什么突然如此關心她。在這之前,她設想過秀子對她与家里人見面的种种態度,譬如她借此机會教訓自己一番,或是在劉姑姑面前告她一狀,干脆不讓她去;沒想到姑姑不但沒刁難她,反倒親自替她梳頭打扮。這是吟儿万万沒有想到的。
  過了護城河上漢白玉欄杆大橋,沿皇城北邊的神武門外往西走,一百多米處的城牆邊開了個豁口,豁口里砌著兩道城門,門上有一徘木欄柵將里外隔開,這便是宮女与親屬會面的地方。一大早,探宮的家屬有的坐著轎子,有的坐著騾子拉的蒲籠車,經過橋頭,在神武門外的空地上下了車,然后貼著城牆根向西邊的豁口走去。
  一輛蒲籠車慢悠悠地在橋頭停下,小玉坐在車上,赶車的是個中年人。吟儿母親曹氏因為前几天摔了一跤,躺在床上沒法走動。曹氏本想讓吟儿嫂子代替她來探宮,考慮到吟儿一向喜歡身邊的丫頭小玉,加上小玉很快要离開京城回老家了,她一再要求老夫人讓她最后見一見小姐,老夫人終于同意由她代表她們家進宮看望小姐,讓她倆在一起說說知心話。
  車停穩后,赶車人跳下車,抓住牲口的韁繩站在那儿,兩名禁軍走過去,讓那人拿出放行條,赶車的指手畫腳地吱吱呀呀地比划著,小玉連忙掀起車門上的帘子,將放行條遞給其中一個禁軍。
  “軍爺!他是啞巴,不會說話……”她對禁軍說。
  其實這位啞巴就是精心化裝后的榮慶。他穿了一身赶車人的粗布短衫,頭戴一頂舊氈帽,抓了把黃土在臉上抹了几下,看上去頓時老了許多,嚴然像個赶車人。為了能裝作赶車人到城牆邊看一眼吟儿,他不知費了多少口舌。他先跟小玉商量。小玉怕惹事,不敢答應。她苦苦求小玉,說他馬上要去南苑當兵,無論如何讓他跟她去見見吟儿。為了讓她放心,他扮成啞子,說只看一眼吟儿,絕不開口說一句話,這才勉強說動了她。他給了赶車人几兩銀子,將他那一身衣服買下,由赶車人將小玉從家里接出來,半路上換上榮慶。
  禁軍護衛看了探宮條子,然后挑起帘子,將蒲籠車內仔細檢查了一遍,沒發現什么疑點,便放他們過了橋。他們在城門西邊空地上停下蒲籠車,然后沿著城牆向西走。
  小玉和榮慶沒走多遠,榮慶正為自己這一精心安排暗自得意,想著他馬上就能見到吟儿,心中十分激動時,突然一名禁軍頭頭攔住他們。他看看小玉,又看看榮慶,從頭到腳將他們打量一番,然后取過小玉手中的條子看了看,指著榮慶問:“你是上官家什么人?”
  榮慶依依呀呀地比划著。
  “怎么?他是個啞巴!”禁軍頭頭看一眼小玉。
  “回軍爺話,”小玉緊張得不行,強忍著按榮慶事先教她的話出了一遍:“他……他原先是我們家老爺的親兵,打仗時受了傷,從此啞了,留在府上赶車。”
  “那你吶?”
  “我是上官小姐的貼身丫頭小玉。”
  “這不行。”禁軍頭頭沉下臉,“條子上明明寫著上官太太的名字,太太不來,你來做什么?”
  “老夫人病了,下不了床,皇上恩典,讓夫人進宮探望女儿,她不敢不來,所以讓我頂著她名份來了。軍爺!求求您,小姐在老太后身邊當差,那里規矩最嚴,已經來晚了,再耽誤時辰就怕見不到人了。”小玉慌忙解釋,其實禁軍根本听不進她的話,只是小玉提到小姐是儲秀宮里老太后身邊的宮女,禁軍頭目這才揮揮手放他們進去。
  “那好吧,你進去,赶車的留在這儿。”軍爺指著榮慶說。
  榮慶一听急了,連忙向小玉使個眼色。小玉慌忙走到禁軍頭頭面前,趁人不注意,將手中一只玉鐲塞進對方手中,一邊低聲哀求:“軍爺!赶車的大爺從小看著小姐長大的,只想跟我進去,站在遠處瞧一眼。”
  “這……這怕不好辦。”禁軍手中接過了小玉塞給他的玉鐲,仍然不肯放榮慶進去。正僵持著,一名中年太監向他們走過來。此人是茶水章的老兄弟。茶水章知道吟儿家里人今儿來探宮,怕她們不懂規矩,特意讓他來這儿接應吟儿家里人。當他听見小玉提到吟儿的名字,連忙走過來問小玉:“你們是上官吟儿家的人?”
  “是,我們是,公公您是?”
  “我姓吳,我一位老兄弟讓我來這儿接你們。”吳太監一笑。他顯然和禁軍頭目很熟,邊說邊將禁軍頭頭拉到一邊,低聲說了一通。禁軍頭頭咧開大嘴笑笑,順手將手鐲塞進怀里,對小玉揮揮手,“算你造化,跟吳公公一塊進去吧!”
  小玉連聲說謝地向禁軍行了禮,一路來到豁口附近。一路連闖二關,榮慶心中不由得暗喜,想著一會儿便能見到吟儿,腳下的步子不由得加快。
  城牆豁口高大的門洞里,已經有好几家人隔著欄柵說話。吟儿早早到了,她站在豁口的欄柵內,心神不宁地望著外面,已望著家里人快點出現。木欄柵內外站著几名太監,監視著兩邊的人。
  小玉領著榮慶走到豁口,太監隨意看一眼條子,便讓小玉走進。榮慶跟在她身后也想往里走,讓太監們擋在豁口外。小玉慌忙求對方,好話說了一蘿筐,對方一句話將她頂回來,“別說是啞子,就是瞎子,沒有皇上和老太后的特別恩准,任何男人也不得擅闖皇宮禁地。”
  小玉知道再僵持下去,連她自己也見不了小姐,她看一眼榮慶,示意他留在這儿,她先進去見小姐。榮慶非常沮喪,眼看過了二關,最后卻被攔在外面,看眼前這架勢,他有三頭六臂也沒用。他站在那儿,心想說不定能從這儿遠遠看見吟儿,對于他,哪怕看她一眼也值了。
  趴在城門欄柵邊的吟儿看見小玉,慌忙向她招招手:“小玉姑娘!”
  “小姐!”小玉一眼認出吟儿,慌忙走到她身邊,隔著欄柵,話沒出口眼圈先紅了。
  榮慶遠遠站在那片空地上,伸著脖子,遠遠盯著吟儿,兩個月不見面,她似乎長得更漂亮了。她穿一身宮服,打扮得非常大方得体。他看見她,她卻沒看見他。遠遠看去,只見她和小玉說話,說什么自然听不見,他埋怨小玉,她為什么不告訴吟儿他來了,此時正站在外面,也好讓她看一眼自己啊!他越是想吟儿看他,吟儿越是不看他。她只要一抬頭,他就在她的視線內,偏偏她只顧和小玉說話,眼皮都不抬一下。他气得在心里罵小玉,這丫頭一點也不懂事,難道他跟她來這儿,就為站在這儿看她跟小姐說話?他焦急万分,既不敢出聲,更不敢挪步,只能站在原地,一會儿伸脖子,一會儿踞起腳跟,竭力想引起吟儿那邊注意。
  突然,吟儿抬起眼,遠遠向他這邊看來。從她表情看,她顯然很惊訝。她目光一落到他身上便再也不動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他。兩人視線終于碰上。短短兩個月,對她和他來說,比兩年甚至二十年還要長。那道木頭欄柵將他倆隔開,他們腳下的地和頭上的天空卻是嚴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啊!他們深愛著對方,卻不敢跨越一步,活生生地咽下這比死別更為痛楚的生离之苦。對她和他,他們唯一的選擇是等。這是一种沒有盡頭的等,一种無可奈何的等,不是在等待中獲得重生,便是在這等待中毀滅。
  吟儿遠遠盯著榮慶,盡管他在臉上抹了塵土,頭上頂著破氈帽,身上裹著粗布短衫,看上去挺像個赶車的大爺,但她一眼便認出他。看見他站在豁口邊的空地上,她惊訝地張大嘴巴半天說不出話。四周全是宗人府的太監,還有在城外走動的衛士,本能的理智提醒她,他這樣做太危險了。為了他的安全,她不敢再看他,可眼睛卻不听使喚,他像一塊磁鐵,牢牢地吸引住她的目光。
  榮慶望著吟儿,心里非常難過。他使勁捏著手指,扯得指關節發出嘩剝的響聲,在心里惡狠狠地罵自己,他一個堂堂大丈夫,竟然連自己最心愛的戀人(如果算上他倆那天在她家拜天地,她實際已是他妻子)也無法保護,他實在不配做個男人啊!
  兩名衛士同時大叫著向榮慶沖過來,二話不說將他押走。原來榮慶盯著吟儿,竟忘了這儿是宮中禁地,他想再看得清楚些,身不由己地向前跨了一步,犯了這儿的規矩。
  吟儿呆呆地站在那儿,眼睜睜瞅著錦衣衛士將榮慶拉走,心里頓時一沉,低聲埋怨小玉不該帶他來這儿。小玉說他實在太想小姐了,她要不答應他,他會記恨她一輩子。
  吟儿低下頭半天不說話,心想榮慶不知道宮中的威嚴,如果有了自己這兩個月的經歷,他一定不會干出這种蠢事。她何嘗不想他來,只是這儿的環境太凶險。進宮第一天倩儿被抬出去的情景立即浮現在她眼前。她被人亂棍打死,就因為她在衣箱里藏了一條男人用的汗巾,不知是她入宮前從家里帶到宮中的,還是出自別處,她不肯說,就為這點小事白白丟了一條命啊!
  小玉見小姐不吭聲,知道她為榮慶的事擔心,正想換個話題,說她很快要离開她們家,回河北老家鄉下,以后再也沒机會見她了。站在豁口內的太監突然直起嗓門大叫:“探宮時間到。”這一聲吆喝,站在豁口里的人慌忙隔著欄柵分開,小玉只得依依不舍跟吟儿互相道別。
  小玉隨著其他探宮的親屬一起离開了豁口。人差不多走空了,吟儿卻仍然站在原地,兩眼盯著榮慶原先站過的地方發呆。她擔心他被衛士帶走后會遇到麻煩,万一被人識破他喬裝啞巴和赶車人,后果不堪設想。
  “姑娘!該走人了。”一名清場的內廷太監走到她身邊輕聲提醒著,她這才從沉思中猛然醒來,慌忙轉身向承光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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