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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


  榮慶隨軍到承德避暑山庄。相思苦情中,被人拖進抱月樓,与英英姑娘一夜風流。為此他与軍頭元六一場惡斗,茶水章為救人一命,于慈禧前冒險說情。秀子躲不過命,嫁了王爺的痴儿。送親的路上,野馬惊駕,榮慶救人于危難,不料与吟儿偶然相逢。

  那天晚上榮慶一气之下出了軍營,一路向北走去,走了沒多遠,又無奈地回來了。正如元六所說,縱然跑到天邊也是大清國的天下,他身為皇上的護軍,真要當逃兵,自己惹禍不說,還會連累他二舅和家里人,所以他盡管非常不情愿,最后還是回來了。元六躺在門邊炕頭上瞅著他悄悄爬上自己炕位,心里暗暗好笑,嘴上卻沒出聲,第二天當榮慶面也沒提,只當這件事沒發生過。几天后,榮慶所在的健銳左營便隨著八旗驍騎營調防到承德避暑山庄。
  承德比南苑行宮熱鬧得多。皇上御駕未到時,軍營管得不嚴,沒事可以上城里逛酒樓茶館,閒下來可以在營房里賭錢,月頭領餉時護軍們三五一群地跑到妓院玩女人,比在南苑自由得多。但這一切對榮慶來說,似乎毫無意思。他最關心的是吟儿。過去雖說見不到她,但每隔一、二個月她們家里人探宮時,多少總能帶回一些有關她的消息,他也能求她們家人給她捎話,兩人至少保持著一線微弱的聯系。到了承德,關山阻斷,音書全無,兩人之間猶如斷線的風箏,再也沒有聯系。
  想到當年他与吟儿耳鬢廝磨。切切私語的情怀;想到他倆跪在地上面對蒼天,生生世世結為夫妻的山盟海誓;又想到就在他帶著花轎去她家迎親的時候,她突然被宣入宮。這一切來得如此突然,直到今天他一想起仍然覺得像一場惡夢。
  他想她想得心力憔悴。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想,也不是一時一地的想,這种無時無刻的想念只能是一個結果,那就是越想越苦。當初她剛進宮時,他覺得沒法活了,后來他無奈地接受了這一事實,唯一的信念便是扳著指頭算著她出宮的日子:七年,二千七百多天,而每天對于他來說偏偏又是那么難熬,真像古人詩中所說:“一寸相思一寸灰”。就像一口黑洞洞的深井,這是一种看不到盡頭的苦等啊。
  他在營中度日如年。為了打發日子,他常喝酒,喝了酒往床上一躺,天昏地暗什么也不知道,等他睜開眼,日子又過了一天,這樣离他苦等的日子又近了一天。今天領了軍餉,傍晚他便獨自跑到承德府大街邊一家小酒館,要了一壇米酒,切了二斤醬牛肉,坐在那張烏黑油亮的破方桌前喝開了。
  他正喝著酒,元六領著軍中四、五個弟兄進了酒館。
  一個長著棗核臉的矮個頭眼尖,一進門便見到榮慶,指著他對同來的元六等人叫起來:“你們瞧,榮慶在這儿。”他這一叫,護軍們立即跑到榮慶身邊,一邊招呼他一邊在方桌四周落下屁股。
  “我說榮慶,你一個人吃獨食,不跟爺們招呼一聲,太不夠意思!”棗核臉邊說邊從盤子里抓起一塊牛肉送進嘴里。
  榮慶瞪一眼棗核臉沒說話,自顧自地喝著酒。
  “怎么著,看我不順眼?”棗核臉罵罵咧咧地挨著榮慶坐下。
  “就看你不順眼,你想怎么著?”榮慶心里本來就不順暢,加上酒勁儿往頭上涌,板著臉猛地從長凳上站起。
  “想打架?”棗核臉站起來擺開架勢。
  “老九!你玩得過他?”元六不動聲色對棗核臉說,不想讓他倆動手。
  “我還不信了!”老九不甘示弱地盯著榮慶。
  “鬧什么呀?睡不著覺賴枕頭?還不坐下!”元六看出榮慶自從到了承德府,一直心事重重,老九真要惹上他,肯定一場惡斗,他作為這些人的頭頭,自然不想他們傷了和气,便上前將老九拖到自己身邊的條凳邊。礙著元六的面子,棗核臉只得悻悻地坐下。為了緩和場上气氛,元六對護軍們說:“今儿我請客。”
  元六下午在牌桌上贏了錢,一听說他要請客,眾人連忙起哄,有人吵著要吃狗肉,有人叫著炖鹿鞭。
  “行啊。吃什么由你們挑!”
  “就怕六爺心疼錢!”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心疼?”
  “我想吃個娘們儿!”一名護軍放縱地大叫,引得眾人一片哄笑。
  “行啊。”元六看一眼悶頭坐在那儿的榮慶,提高嗓門說,“一人儿一個,伸手算一個!喝完了立即上抱月樓。”沒等天黑,酒足飯飽的護軍們离開了酒館,簇擁著元六一路向街南的抱月樓走去。到了十字路口,榮慶要回軍營,不肯隨大伙儿去妓院。眾人拖住他不讓他走,一定要他隨大伙儿一起去妓院。
  “榮慶,走啊!”元六走過來拍著他肩膀,滿嘴酒气他說。
  “給六爺面子,不玩儿白不玩儿!”有人推榮慶一把。“我……我今儿喝多了。”榮慶躲著別人的眼光。
  “別拉皮條了,我們榮慶還是個雛儿呢!”有人故意逗他。
  “榮慶!說實話,是不是還沒開過葷?”元六見對方支吾著不說話,將他拖到一邊,低聲說,“你准是還沒見過娘們儿吧?听我的沒錯,嘗嘗鮮儿,不想家,”說完咧開大嘴猥褻地大笑。就這樣,護軍們七手八腳地拉著三分酒意的榮慶一起向抱月樓走去。
  元六和榮慶等人進了妓院,一位姓張的媽媽見到元六,立即滿臉笑容迎上來打招呼,一邊埋怨他,說他好些日子沒來了。元六顯然与張媽媽很熟,一邊說著好話哄她,一邊指著榮慶等人,說這都是他軍中的好兄弟。
  “這位是榮爺,這位是李爺,那二位是楊爺和丁爺……這位是張媽。”元六邊說邊在張媽屁股上擰了一把。
  “你個不正經的,鬧到我頭上來了!”張媽媽滿臉飛紅,當胸拍了元六一巴掌。
  “打呀!您再打呀……”元六咧著大嘴,嘻皮笑臉地伸著脖子。
  “各位軍爺!”張媽媚一眼元六,然后向護軍們拱拱手,“你們能上我們這儿,那是瞧得起我們,盼著你們玩得盡興,下次還來幫襯。”
  軍爺們隨著張媽進了花廳。按妓院規矩,客人再晚也得在這儿包一桌酒,先由姑娘陪著吃了喝了再上房,元六等人本來就沒喝好,于是紛紛在酒桌邊坐下,一邊眼巴巴等著媽媽招呼姑娘們出來亮相。
  榮慶坐在那儿偷偷打量著四周,心里說不出地緊張。他生平第一次出人這种地方,當他看見張媽領著一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輕姑娘走進時,頓時眼花繚亂,心口不由自主地急跳。
  “這是英姑娘,這是黃姑娘,這是劉姑娘。李姑娘和潘姑娘……各位軍爺仔細瞅准了,一人挑一個,保准一個個陪你們玩個痛快!”張媽媽指著身邊一溜排姑娘向護軍們一一介紹。她話音剛落,好几個人都指著英英姑娘七嘴八舌叫起來:
  “我要英英!”
  “我也要!”
  “不行,今儿英姑娘歸我……”
  “是我先叫的!”
  眾人鬧成一團,唯獨榮慶坐在那儿沒出聲,目光卻忍不住落在那位眾人爭著要的英英身上。英英長得白淨,看上去她与吟儿年齡相仿,身材比吟儿略高,兩只媚眼非常粘人,确實討人喜歡,難怪大伙儿都爭著搶她。他由英英想起吟儿,心立即亂了,覺得來這种地方似乎有些對不起吟儿,恨不能立即离開,但實在又按捺不住那份莫名的好奇心,他第一次在這种特殊環境中、和一大群年輕漂亮的女人面對面在一起,心中不由自主地涌動著一股難言的激動。
  面對眾人的爭吵,元六從方桌邊站起,對眾人揮揮手,讓大家都別吵,說他有個辦法,大伙儿抓閹,誰抓著了歸誰。眾人一听都拍巴掌叫好,一致表示同意。元六走到一邊,寫了几位姑娘的姓,然后走到酒桌邊:“為了公平,我不抓閻了,今儿誰也不要,就要張媽媽陪我!”
  “去你的!我老得可以當你媽了。”張媽媽其實并不老,頂多二十七、八歲,只是比起她身邊這些十七、八歲的姑娘确實大了一截,所以她嘴上罵他,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儿。
  “今儿就是奶奶我也要了。”元六伸手摟住張媽媽,伸手將紙鬮扔在桌面上。
  眾人紛紛搶著紙鬮,剩下最后一個紙鬮滾到榮慶面前。眾人迫不及待地打開紙閱,全都有些悻悻然。元六抓起榮慶面前的紙鬮打開一看,樂得叫起來:“好!英英歸榮慶了!”說著將英姑娘往榮慶面前一推。
  英姑娘嫵媚地一笑,順勢坐在榮慶怀里,一手摟著他脖頸子,一手舉著酒杯:“榮軍爺!來,干了這杯酒!”她說著舉起酒杯和榮慶碰了杯,也不管對方喝不喝,仰起脖子一口干了。
  除了吟儿,榮慶生平第一次怀抱別的女人,心里說不出地慌亂,緊張得連手心都出汗。隔著單薄的紡綢旗袍,他伸手摸著英姑娘那溫軟的肉体,周身上下的血像被一把火點著了,絲絲叫著在血管里涌竄。他興奮地漲紅了臉,在眾人鼓噪下,也將酒杯里的酒干了。
  姑娘們對號人座,紛紛坐進各人怀里。
  “榮慶!”元六高興地舉著酒杯大叫,“今晚上你中了彩,我們大家敬你一杯。”
  英英給榮慶倒了滿滿一杯酒,然后舉起杯子,拖著榮慶站起來和眾人一起干了杯。頓時酒桌上熱鬧開了,打情罵俏,划拳賭酒,有人讓身邊的姑娘陪著喝酒,有人干脆接著姑娘一通亂摸。
  來這儿之前,榮慶已經喝了不少酒,加上這會儿又一連几杯白酒下了肚,頓時飄飄然,一時間忘乎所以。在同伴們的感染下,加上英英特別喜歡他,又很主動,于是他漸漸放開了膽子,任英英接著自己說話。
  “榮軍爺!你們這些人當真在宮中當差?”
  榮慶不置可否地笑笑。
  “听說宮中那份气派可了不得,地下舖得是金磚,屋面上蓋得是玉瓦。還有人說老太后和皇后每天都用羊奶洗澡,有沒有這么回事儿?”另一位姑娘也好奇地問桌上的軍爺。
  “你問他,他是我們頭!”棗核臉指著元六說。
  經老九這一說,姑娘們包括張媽媽也都來勁了,都要元六說說宮中清況。元六一直跟外面人吹他們是皇上的禁軍護衛,禁軍哪能不知道宮中情況?當著許多兄弟和姑娘的面,他元六自然不能裝熊,于是乘著酒興,將從別處听來的有關宮中的情況,添油加醋地海吹神侃了一通。
  “宮里的規矩大了,每一步都有尺寸管著。像你們這號的,要是換到宮里站崗,甭多,一天,全把你們發到黑龍江充了軍!”元六吹昏了頭,當著姑娘們的面損起他几個部下。
  “六爺,您去了几天才充軍哪?”棗核臉知道對方喝多了,吹走了嘴,故意跟他開玩笑。
  “廢話!我原本就在宮里當護軍,對頭儿我干了六年!你們打听去,錯過一回沒有?”
  “宮里都有什么規矩呀?您也讓我們開開眼哪。”張媽媽勾著元六脖頸子問。其他姑娘也跟著起哄,一定要他說。
  “這可從哪儿說呀?”元六喝了口酒,一拍腦門,“這么說吧,宮里什么最嚴?關防最嚴!犯了就是死罪,丁點儿不含糊!你們誰知道,見天儿晚上,宮門上鎖,里頭還有男人沒有?”
  “當然有,听說太監就上万。”張媽帶頭說,其他姑娘也起哄。
  “那不算。”元六說。
  “有,有皇上。”有人說。
  “皇上也不算,這里頭還有沒有別的男人?”元六這一問不但姑娘們說不出,護軍們也說不出,看見自己部下和姑娘一樣全愣了神,都說不知道,這下他更來勁儿了。
  “听好了,不多不少,一共七個男人!”元六看眾人一眼,得意地扯著嗓門說,皇宮中七個男人分了三撥儿。頭一位是軍机處的奏事官,為了防止國家一旦發生緊急大事,好立即向皇上報告。這人住在月華門值房,從夜里直到天明,不許下東台階一步。其次是兩位御醫,專伺候太后皇上瞧病的,以防龍体不适,隨叫隨到。他們住在日精門壽藥房,夜里不許下西台階一步,門外有太監盯著。再就是乾清門侍衛,一共是四位,不用說,這些人是守乾清門的。皇城分內外城,太后皇上住在內宮,乾清門是內宮的大門。別小看這些侍衛,听上去是看門的,但這些人官居四品,放出京城到下面去,一個個至少也是個府台總兵的人物。
  人們听得一身是勁儿。妓女們因為他們是皇家護軍,才向元六打听宮中的事,他是頭,代表這些軍爺們說些外人不知道的,滿足姑娘的好奇心,顯示出護軍身分的尊貴就行了。可他吹得忘乎所以,忘了這層人物關系,將部下也當作听眾一塊儿吹將起來。他吹得這些,別說姑娘們不知道,護軍們也不知道,其實就連他自己也鬧不清真假。榮慶听得十分認真,特別當元六說起這些乾清門侍衛,他們不但能自由出入皇宮,而且夜里能留在內宮,心里說不出地羡慕,心想要是自己能當上乾清門侍衛,一定有机會見到吟儿。想到吟儿,他緊緊摟著英英姑娘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松開,不像先前摟得那么緊,同時心里隱隱生出一种內疚。隨著這一閃而出的念頭,他在心里安慰自己,關老爺當年還坐怀不亂,我只要不跟英英姑娘上床,守住這最后一道關就算對得起吟儿。他正胡思亂想,元六那邊又吹起宮女的事,他慌忙收了心,豎起耳朵,不放過對方說得每一句話。
  有人問宮女究竟有多少。元六說誰也說不准,大約有好几千人,從皇太后算起,皇后皇妃各宮的主子,人人手底下都有十來個使喚的宮女儿。又有人問,這么些宮女年紀輕輕,整天儿見不著個男人,這日子怎么過?
  “她們哪儿見去?可不就素著唄。”
  “跟咱們一樣,全素著!”
  “素跟素還不一樣,听說呀,那宮女儿雖說沒有真老公,可有假丈夫!”元六朝眾人神秘地眨巴著眼睛。一听說宮女們有假丈夫,姑娘和禁軍們全都來神了,追問其中的意思。“假丈夫就是太監哪!雖說他們一個個都廢了武功,總還長了個男人形儿。”元六話音剛落下,酒桌上爆發一陣哄堂大笑,人們一個個笑得前俯后仰。
  榮慶沒有笑,也笑不出。他咬著腮幫,想起他那次混人城牆豁口邊,只能遠遠站在一邊,想走近一點看看吟儿都不可能,而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太監卻天天和宮女們在一起,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种憤怒,他一方面恨那些太監,另一方面又覺得元六故意中傷宮女和太監。宮中規矩嚴,根本不可能發生元六說的這种事,特別想到吟儿也是一位宮女,比起這些護軍要有身分得多,他竟然敢嘲笑她們。他本來喝多了酒心里就不痛快,所以元六的胡說八道和周圍的笑聲更惹怒了他,他突然拍著桌子對元六大叫:“你胡說!”
  他這一叫,眾人頓時愣住。元六收住笑聲,瞪他一眼:“你說誰?”
  “就說你!”榮慶跳著腳。
  “你小子欠揍!”元六火了,跳到榮慶身邊要動手。張媽媽一看不對勁儿,慌忙拖住元六,說榮慶酒喝多了,其他人也上前攔住榮慶,不讓他們動手。榮慶跳著腳,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球,硬說他沒喝多,顯然想跟元六鬧事。元六要揍榮慶,要不是二個護軍緊緊抱住他,和張媽一起將他拖走,准會鬧出事來。元六悻悻地跟著張媽媽走后,其他姑娘都拉著身邊的軍爺走了。英英拖著榮慶要他上樓,他不肯,沖著樓梯口大叫:“胡說!胡說!胡說!”
  英英好不容易勸住酒醉醺醺的榮慶,連哄帶騙地拖著他進了暖房。她沏了杯熱茶,讓他喝了醒醒神儿,這才幫他脫了衣褲鞋襪,扶著他上了床。然后她走到床邊,將木柜上的油燈捻得小小的,這才脫光了衣服鑽進被窩,緊緊摟著榮慶在他身邊躺下。
  榮慶迷迷糊糊睜開眼,在一片微弱的昏黃中發現一個年輕女人緊緊縮在他怀里,心窩里的血頓時像滾開的水沸騰著,一股難言的欲念隨著他周身的血燃燒起來。他激動地喘著粗气,本能地渴望將對方抱住,和她融為一体,甚至將她輾揉成無數碎片,活生生地吞下。他是這么想卻沒這么做。那雙手似乎不听他的使喚,木然地顫栗著,嘴巴喃喃發出一片含混不清的音節,連他自己也不知在說什么。
  她一看便知道他是頭一次干這种事儿,渾身緊張地顫抖。瞅著他那張英俊的臉上怯怯的神情,她那本已麻木的心突然涌出一股隱隱柔情。她憎惡這張床上几乎所有的男人,厭惡那些除了欲念再也沒有其他的內容的粗野,痛恨她身為玩物不幸的命運。面對這位生性靦腆的年輕軍爺,覺得他跟其他男人全然不同,情不自禁地伸手輕輕撫摸著他后背,竭力以女性的溫柔令他安心。
  過了好一陣子,他終于放松了。他再次睜開眼,神情恍惚地盯著她。她嫵媚地一笑。這一笑立即讓他想起心愛的女人,他仔細一看,原來怀里的正是吟儿,他愣了一下,眨巴著眼睛,突然發狂地抱住對方,嘴里喃喃叫著:“吟儿!吟儿……”
  “榮爺,我不是金儿銀儿的,我是英英。”
  “誰說你不是?”榮慶迷迷糊糊地坐起,兩眼瞪得好大,在昏暗的油燈下盯著她,“你騙我,你是吟儿……”
  “榮軍爺!我是英姑娘。你忘了,我是你抓鬮抓到的英英……”她趴在榮慶耳邊低聲說著,一邊伸手脫他內褲。
  “你不是吟儿?”他猛然將她推開。
  “是,我不是……我當然不是吟儿。”她愣了一會儿,似乎明白了什么,激動地叫起來。她一邊叫,一邊將床邊的油燈吹滅,放蕩地扑在他怀中。
  “滾!你不是吟儿!給我滾!”
  黑暗中,榮慶從喉頭擠出一聲暗啞的吼叫,粗野地將英英一腳踹下床。英英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光著身子坐在地下,輕聲哭起來。
  天剛透亮榮慶便醒了,發現自己和一個年輕漂亮女子躺在一張床上,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他睜大眼睛,竭力回憶著昨晚上發生的事,無論他怎么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他隱隱記得酒桌上的事,甚至還能模模糊糊記得大伙儿為英英姑娘抓鬮,后來又為元六吹宮女的事和他爭吵,再往后他便記不起了。
  瞅著晨光中的英英,見她和衣躺在自己身邊,睡得正熟,他心里立即涌出一种說不出的懊喪。已經不用再往下想,他已能猜出昨晚上大概發生的事。他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急急忙忙穿上外衣,然后帶上房門無聲無息地走了。
  他一口气跑到城東的喇嘛廟,誠惶誠恐地跪在神龕前向菩薩磕頭,求菩薩饒恕他犯下不可原諒的罪孽,他不該和抱月樓的女人上床,他對不起吟儿,對不起自己曾經立下的誓言。
  他回到軍營,元六和棗核臉等一班兄弟早已在那里等他。每次逛過妓院,這些軍爺們總要聚在一起交換情況,似乎已經成為一种慣例,特別榮慶頭一次讓他們拖下水,而且人人爭搶的英英姑娘又讓他得手,因此軍爺們一個個伸著脖子等他回來拿他開涮。
  “這下子雛儿算是開葷了,昨儿當了一夜新科狀元!”他一進門,元六便咧著大嘴跟他開玩笑,其他人也跟著鬧開了。紛紛問他昨晚上騎了沒有,一晚上騎了几回,英姑娘奶子大不大等等。他越是不說話,其他人越是逗他。眾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個不停。元六見他臉憋得通紅,咬著雙唇硬是不說話,心想多半他是頭一次沒經驗,那好事儿沒干成,心里憋气,伸手將他拖到一邊低聲問他,昨晚上到底怎么了?
  “那要問你!”榮慶心里因為吟儿的事本來就窩心,看見對方那一臉的邪笑,突然冒出一股無名火。
  “問我?你倆扒光了在一起,老子也沒在跟前!”元六先是一愣,接著放聲大笑,其他人也跟著元六笑起來。榮慶滿肚子沮喪和懊惱一時不知從哪儿說起。“呸!”他气得一跺腳,向地下吐了口唾沫,轉身要走。
  “站住!”元六見他真的翻了臉,火气一下子躥上來,“嘿,狗咬呂洞賓!老子花錢請你跟女人上床,請錯了?”
  “錯了,錯了,就錯了。”榮慶站在門邊一連聲說叫著。
  “再說一遍。”元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雙手握拳走到榮慶身邊,兩眼憤怒地盯著對方。營中當兵近六年,別說他現在好歹是個小頭目,就是當兵那會儿,也沒人敢這樣對他。
  榮慶似乎覺得有些不妥,但心里那股气不順,加上當著許多兄弟的面,硬著頭皮重复著:“錯了。錯了。”
  “你活膩歪了!”元六出手极快,當胸給榮慶一拳,將他打得一連后退了几步,差一點摔倒在門邊。
  一見他倆真的動手,有人想上前勸架,被棗核臉等人攔住,他們說榮慶太混帳,該由六爺教訓他一下,等榮慶站穩身子,元六已經跑到門外空地上,擺開架勢等著他。榮慶果然向元六扑上去。兩人扭在一處,像兩頭較勁的公牛,相互扯著對方肩膀在場地上不肯后退一步。相持了一會儿,榮慶突然發力,攔腰抱起元六,想將他摔倒。沒想元六順勢一轉,借著對方的沖力,抄起右臂反將榮慶身子夾在腋下,將他扔在地上。
  “服不服?”元六在眾人一片掌聲中問道。“不服!”榮慶爬起來又扑上去。兩人斗了沒一袋煙工夫,榮慶再次被對方摔倒。榮慶總也不服,一連几次摔在地下,摔得鼻青臉腫,累得气喘噓噓,爬起來又扭住元六不放,結果仍然像上次一樣被對方重重摔在地下。
  “說,我錯,還是你錯了?”元六雙手叉腰,對摔在地下的榮慶說。
  “你錯,你錯,就是你錯……”榮慶從地上爬起,嘴里仍然不服軟,爬起來又要跟對方摔跤。
  元六心里納悶,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心想到底哪儿得罪了他,跟自己沒完沒了地玩命。要依他脾气,他早就將對方揍扁了,畢竟因為他是恩老爺的外甥,手下總得留情。想到這儿他气先消了一半,索性不理對方,轉身向營房門走去。榮慶見元六不肯再打,覺得自己實在沒臉面,急得從后面追上,趁元六毫無防備,上前一把抱住他后腰,將他摔倒在營門邊。
  圍在四周的禁軍當即嘩然,特別是棗核臉等人火了,一擁而上要揍榮慶。榮慶心一橫,當即跳起來,抄起挂在營房內牆上的大刀,“誰敢上!”禁軍一個個愣在那儿。這時元六從地上爬起,向眾人揮揮手說:“都站開!誰也不許上!誰上來誰是寒磣我!我一個人儿還拿不了他?”元六轉臉拍著胸口對榮慶說,“會使嗎?朝這儿砍!”
  榮慶手握大刀,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
  “你砍呀!渾小子!”元六大叫。
  望著臉不改色的元六,榮慶反倒軟下來。盡管昨晚上的事跟元六有關,但總不能說元六存心害他,坏了他對吟儿立下的誓言。腿長在自己身上,自己經不住別人勸,跟他們去了妓院,這能怨誰?想到這儿,一股熱流頂上鼻溝,心里禁不住地發酸。他扔了手里的大刀,一屁股坐在地下,雙手抱著腦袋,在心里狠狠詛咒自己:怨我太混帳了,做出這种事,對不起天上的菩薩,更對不起吟儿啊!
  吟儿站在下房的窗口,望著高高的宮牆發呆,宮牆下有一片花壇,她剛進宮時那一叢叢月季花開得正艷,這會儿早已凋謝,成了一堆枯枝敗葉在秋風中瑟縮。花猶如此,人何以堪?正是“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啊!過去讀這些古人的詩,雖然覺得好,但好在哪儿并不覺得,此刻她才真正懂得其中的滋味。
  她無時無刻不在想榮慶。這是一种什么樣的想,她說不清,但覺得這首詩卻如此貼切地表達了這种苦想之情,有時候,她一個人靜靜地想著榮慶,越想越覺得沒指望,越沒指望越是要想,在這絕望的苦想中,胸口里好像爬滿了無數小虫,拼命啃吮著她那顆血淋淋的心。心掏空了,身子也空了,就像香爐上燃燒的線香,隨著那股冉冉青煙,留下的是灰燼,是空,什么也沒了。沒有眼淚,沒有悲痛,沒有任何感覺,是一种無可奈何的凄涼啊!
  所幸的是在宮中太忙,天不亮就得起來做活,一直累到天黑,晚上倒在床上已經筋疲力竭,腦子一片空白,再也想不出所以然來,否則這种苦想會毀掉她。有時候這种渴望的念頭不自覺地在腦海中剛剛浮出,立即被她卡斷,她不是不想,實在是不敢想。她常在心里提醒自己:再熬上六年多,她就能再次見到他,她不能死,她必須活下去,為她慶哥活著。
  前几天,母親在嫂子陪同下來宮中看她,當她得知他已經去承德當禁軍,一方面因為他离開自己太遙遠感到沮喪,另一方面也慶幸他不在京城,否則不知他會干出什么荒唐事,就像上次和小玉一起扮作赶車的混進來看她,一旦出了事就完了。宮中規矩森嚴,外人不知道。你想想,倩儿為了一條男人的汗巾活活讓人打死。她正想著心事,身后突然響起平儿的叫聲。吟儿嚇了一跳,慌忙轉過身。
  “瞧你嚇的,臉都白了。”平儿看一眼對方。
  “平姐姐,”吟儿拍著胸口說,“我自小就有這毛病,一點儿動靜就嚇得我半死!”
  “秀子姑姑回來了!”
  “真的?”吟儿惊訝地瞪著兩眼,“在哪儿?”
  “在西偏殿,兩個小太監陪著一起回宮的,看來她少不了要挨板子。”
  “走,去那邊看看,”吟儿要平儿跟她一起去西偏殿。
  平儿怕她惹事,非但不肯去,而且也不讓她去。吟儿一定要去。平儿堅決不讓她去,兩人僵持著,誰也說服不了誰,正在這時,劉姑姑來了,要吟儿立即去西偏殿,吟儿本想問問什么事,見劉姑姑一臉的肅然,話到嘴邊沒敢說,一路跟著對方向西偏殿走去。
  慈禧本來想處死秀子,由于茶水章說情,老太后拋了銅錢,借著菩薩的名義饒了她一條命。家法不能饒,所以今儿秀子被太監從空房帶回儲秀宮,要在西偏殿用刑。總管李蓮英身兼太后身邊的宮監,親自在這儿監督,由劉姑姑領著几名宮女在一邊侍候,吟儿是秀姑姑帶的宮女,算是秀子的弟子,所以也被叫來了。
  一進殿門,吟儿便看見秀子低著頭,一身素衣站在大圓柱下。圓柱下放著一條長凳,長凳邊站著几名太監,其中一人手里握住一根大半人高的竹板,竹板上漆著黑白二色,气氛非常緊張。
  李蓮英看一眼守在殿門邊的太監。兩位太監立即將宮門關上,殿內頓時暗下。“傳家法。”李蓮英話音一落,兩名早有准備的太監上前將秀子按在長凳上,身材高大的打手將漆有黑白二色的竹板雙手捧著遞到李蓮英面前,讓對方檢查。李蓮英摸摸竹板點點頭,劉姑姑這才帶著吟儿走到秀子身邊,撩起她的上衣裙袍,慢慢褪下她的長褲,然后再剝下她內褲。吟儿一邊剝秀子的衣服,一邊覺得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說不出的恐懼。
  隨著太監的叫板聲,打手的竹板從空中落下,在秀子的皮肉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吟儿看見秀子雙手緊緊抓住長凳,一頭烏黑的頭發散開著,臉上一片慘白,每打一下,她的身体便痛苦地抽動一下。
  秀子羞辱地閉著眼睛,死死咬住牙根,不讓自己叫出聲。殿內一片肅靜,只听見太監的叫板聲和竹板打在皮肉上的聲音。不一會儿,秀子雪白的屁股上滲出一道道血印。
  李蓮英站在那儿監刑,臉上毫無表情。那名身材高大的太監打足了四十大板,這才停下手,抬頭望著李蓮英。李蓮英向太監擺擺手,太監提著竹板悄無聲息地退下。這時,劉姑姑帶著吟儿和另一名宮女,用事先准備好的草紙蓋在秀子血肉模糊的屁股上,草紙很快讓血浸透。吟儿說不出地心疼,她墊好草紙后,輕輕替秀子拉上褲子,和另一名宮女一起將秀子從長凳上扶起。
  李蓮英看一眼秀子:“秀子!你知罪嗎?”
  “奴才知罪。”秀子滿臉淚痕,咬著牙不敢哭,在吟儿攙扶下有气無力地點點頭。
  “老佛爺念你在她身邊伺候多年,賞你一瓶云南白藥!”李蓮英從小太監手里取過托盤,托盤上放著一瓶云南白藥。
  “奴婢謝老佛爺恩典!祝老佛爺吉祥如意,万壽無疆!”秀子慌忙跪下,忍著傷痛一連磕了三個頭,這才雙手接過云南白藥。
  李蓮英离開西偏殿,一路來到儲秀宮正殿,向慈禧稟報用刑的情況,同時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向她稟報,那就是他怀里揣的這份奏折。
  慈禧正在東間房內用茶,茶水章在一旁侍候著。李蓮英悄無聲息地走進來,他是唯一不用通報便能直接見太后的人,連光緒皇上也沒有這份特權。他走到慈禧面前跪下:“奴才叩見老佛爺!”
  慈禧抿了一口茶,抬起眼皮子看一眼李蓮英:“李總管起來吧,有什么事站著說。”
  “折壽了,折壽了,老佛爺千万別這么稱呼奴才!”李蓮英從地上爬起連連作揖,一邊從怀里取出瑞王的奏折。
  慈禧瞅見對方手上的奏帖:“說吧,什么事?”
  李蓮英遲疑地看一眼茶水章。
  茶水章是個明白人,連忙向慈禧請了跪安,側著身子退出門外,李蓮英見屋里沒人,這才湊到慈禧身邊,低聲他說:“老佛爺!瑞王遞上奏本,提起他為七公子迎親的事,說他已經做好准備,等著老佛爺恩准此事,讓他儿子与秀子姑娘成親。”
  “秀子不爭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慈禧沉默了一會儿,一臉的不高興,“本來我覺著她聰明伶俐,為人乖巧,才讓她嫁進瑞王府的。沒想到她不識抬舉,要不念她伺候我多年的舊清,我早就……”話到嘴邊,她將“賜死”二字咽回去。
  “那老佛爺的意思是?……”
  “秀子用了家法?”慈禧反問。
  “剛剛用了。她讓奴才替她向老佛爺謝恩!”
  慈禧知道他說的是賜給秀子的云南白藥,不經意地從鼻子里哼了一下。李蓮英便將剛才秀子用刑的情況說了一遍,并再三強調秀子認了罪,態度非常誠懇。
  “不論怎么說,她也不能留在宮中了。”慈禧听出對方的意思,似乎想替秀子說情,斷然說出她的意思。按宮中規矩,凡被動用家法的宮女和太監必定要調出宮中,以防這些奴才心生報复,做出不利主子的舉動,因此秀子也不例外。
  “那是自然的。只是瑞王那邊……”
  “也不能讓秀子嫁進瑞王府了,至于怎么跟瑞王說,由你找宗人府官員商量一下。”慈禧猶豫片刻說道。
  “老佛爺!”李蓮英沉吟了半天,想起瑞王再三求他的事,硬著頭皮說,“奴才覺得老佛爺所住的儲秀宮,實為紫禁城內天下第一宮,這儿的規矩也是皇宮內最嚴的,所以秀子的事最好不要張揚出去,以免坏了這儿的聲威。”
  “怎么,你今儿這話跟茶水章一個樣儿?”慈禧沉下臉。
  “都是您身邊的奴才,自然看重儲秀宮的名聲,覺得這一條最要緊。”李蓮英一听茶水章也這么說,膽子頓時大了許多,立即拿出他那巧舌如簧的本領,表面上替秀子說情,骨子里卻是替瑞王爺辦事,“再說秀子已經按宮內的家法受到嚴懲,她本人也后悔不己,覺得對不住老佛爺多年的恩遇。奴才以為,最好還是不要惊動宗人府,免得這事儿在外面傳開來,加上有些生事之徒添油加醋,搞得紛紛揚揚的,倒不如仍按老佛爺原先的旨意。
  “不行!不能讓她嫁進瑞王府,好端端地便宜了她!”
  “老佛爺!奴才听說瑞王的七公子,是個不懂人事的……”
  “這話儿怎么說?”慈禧愣了一下。
  “据奴才所知,七公子是個痴呆儿,今年二十四了,連撒尿都不會自己脫褲子!”
  慈禧半天不說話,從椅子上站起,擺弄著手中的佛珠,在心里盤算,瑞王家的小七子天性愚鈍,她早就听說了,但不知道痴呆到這個地步。
  “小李子!你肯定不會出錯?”
  “宗人府管事的親口告訴奴才的,絕不會有錯。”一听慈禧叫他小李子,李蓮英立即明白這事儿准有商量。瑞王的痴呆儿,他不但听人說過,更親眼在王爺府上見過,而且他便是賜婚的直接籌划者。小七子一直是瑞王一塊心病,因為是痴呆儿,門當戶對的人家自然不肯將女儿嫁過來,花錢從平民百姓家買一個又怕丟了王府的面子,因此才托李蓮英說動老太后,將一名宮女賜婚給他七儿,這樣不但成全了儿子,更臉上有光,甚至在特定的時候成為一种政治資本。
  “我明白了。”慈禧恍然大悟,“秀子這個小賤人,一定是听到什么風聲,才會做出這种事的!要不是你今儿提醒我,我還從沒往這上面想過。”
  “老佛爺!要是讓秀子嫁進瑞王府,既保住了儲秀宮的名聲,又給了瑞王好大的面子,更讓其他人知道,誰也不敢心存僥幸,違抗圣命。”
  “好個小李子!也夠狠毒的,就不怕老天報應?”慈禧突然指著李蓮英,半開玩笑半認真他說,“秀子越是不想嫁給那痴儿,你越是要她嫁那痴儿!那好吧,按你的意思辦。”
  “老佛爺!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李蓮英慌忙跪在地下連連磕頭,心里卻樂開了花。瑞王是慈禧的親戚,深得太后的喜歡,又是當朝的軍机大臣,替他幫了這個大忙,有銀子進賬事小,更重要是自己又多了一個后台。當然,現在他不需要任何后台,老佛爺便是他最大的后台,連皇上也不敢拿他怎樣。巴結瑞王,是他著眼于將來的需要。老佛爺老了,今年六十多了,總有一天要走的,他不能不留一條后路啊!
  秀子終究沒能逃過她的命。
  當初為了不嫁給瑞王家的痴呆儿,她一連絕食六天六夜,結果她沒死,讓人抬到太醫院,治好了拖回宮狠狠打了一頓,到頭來依然要嫁過去。她站在炕頭整理衣箱,心里說不出的悲涼。她自幼父母雙亡,很小便進了宮,原以為太后會念她一片真情饒了她,將她留在身邊,像那些上了年紀的媽媽一樣,侍候老佛爺一輩子,万万沒想到會是現在這种結果。
  “秀姑姑!”吟儿挑起門帘走進來。
  “吟儿!”秀子走上前拉著她的手,“坐,這儿坐。”
  秀子讓吟儿在方凳上坐下,自己也在炕沿落下身子,剛坐下,屁股上的傷痛處碰到硬處,“哎呀”叫了一聲又站起來。
  “秀姑姑!您受委屈了。”吟儿想起那天秀子用刑的情景,心里非常同情她。
  “吟儿,”秀子小心翼翼地側著身子坐在炕沿上,“千万別這么說。記住,以后有人挨了板子,只能說‘您受苦了’,可不能說委屈。你說奴才委屈,那當主子的臉面往哪儿放啊!”
  “秀姑姑!我一定記著您的話。听說您這凡日要出宮,特意來看您。”
  “其實我也想去看你,只是前几日走動不方便。”
  “秀姑姑!”吟儿從怀里取出一只毽子,雙手捧著遞給秀子,“秀姑姑!你不要見笑。我知道你在宮中呆的時間長,老佛爺賞給你不少好東西,想來想去沒什么可送的,這是我和平儿一片心意,好讓你悶的時候耍一耍。。”
  秀子接過毽子放在手中仔細端詳,只見毽子底座的布面上繡著“吉祥如意”四個小字,心里頓時說不出的感動:“謝謝你有此心了!前一陣跟著我,受了不少委屈,做姐姐的向你陪個不是。”
  “您千万別這么說。這几個月,不是姑姑精心調教,手把手教我,也不會有今儿我伺候老佛爺的福分!”想起她頭一次給老佛爺敬煙,蒲絨儿燒得她手指生疼,要不是當初秀子讓她端著滾開的水練出一手的老皮子,她准會熬不住讓火星儿飛出來,真要那樣就慘了。
  “恭喜你!我早知道你是塊好料子,能伺候好老佛爺。”
  “秀姑姑!我也要恭喜您啊!”
  “傻吟儿,我哪有什么喜事儿?”秀子楊起眉毛。
  “姑姑出宮了,這是其一,另外我听說姑姑要嫁進瑞王府,這可是老佛爺賜的婚!”
  秀子頓時灰了臉,半天不說話。
  “姑姑!我說錯了?”
  “沒錯。”秀子強忍著心中的痛楚,擠出一副笑臉,“你說的沒錯,老佛爺給了我天大的面子!”
  秀子一想到再過几天就要嫁給瑞王爺家的痴儿,恨得直咬牙,當初几天不吃不喝,怎么就沒死掉?難怪人說是你的命,想躲也躲不過。吟几見她臉色凝重,似乎不愿提嫁人的事,只好忍住話頭,悶悶地干坐著。秀子看一眼吟儿,沉默了一會儿,走到打開的衣箱前,從箱底翻出一副皮色很舊的護膝。
  “吟儿!這一走,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見面,我也送你一樣東西留作紀念。”秀子將護膝遞給吟儿。
  “謝謝姑姑!”吟儿接過護膝,知道是戴在膝蓋上的玩意儿,宮中一些老人好像都有這玩意儿。
  “別小看了這玩意儿。”秀子輕輕歎了口气,意味深長地告訴對方,“我們這些當奴才的,成日在宮中伺候皇家主子,用膝蓋當腳使,跪著比站著時候還多。現在天涼了,你戴在腿彎上,既不傷皮肉又能保暖,宮中的老人,上自李總管、崔回事這些有身分的公公,下自媽媽和姑姑們,每人都備著好几副這玩意儿。”
  吟儿摸著護膝上的皮毛,感激地看著秀子。
  “這可是上好的皮子,是滿洲的山貂皮子做的。上一輩姑姑离開宮中時送給我的,現在留給你,時間一長,你就知道這玩意儿的好處了。”秀子抬臉望著窗外儲紅色宮牆,想起六年前那個初冬,教她的姑姑得了肺癆病,讓人送回老家鄉下。姑姑臨走前將這副貂皮護膝傳給她。后來姑姑出宮不久,便病死在鄉下。
  “姑姑,我……”吟儿看見秀姑姑眼窩濕濕的,知道她心里不好受,想說几句安慰她的話,沒等開口眼圈也紅了。
  “當年我送上一輩姑姑時也跟你一樣,心里不好受。可仔細想想,我們這些當奴才的,總有一天要走的,更不用說主子哪天高興了,把你當作貓儿狗儿地送給別人。想想我挨打的事,都是自個儿討的,不怨別人。生就這個命,你就該認命。你說是不?”
  吟儿若有所思地盯著秀子,總覺得她話中有話,但認真琢磨起來,又品不出那話外的意思。她愣愣地站在那儿,半天說不出話。
  立冬的前一天,秀子終于出嫁了。
  秀子是老佛爺賜的婚,加上她父母不在了,儲秀宮便是她的娘家。慈禧送了八大箱的嫁妝,讓李蓮英親自送她去瑞王府。吟儿与几名宮女作為伴娘,隨著送親隊伍一起离開了儲秀宮。
  為了感激老佛爺對他們家的恩寵,瑞王親自領著迎親隊伍順貞門和神武門之間的雨道上等候著。瑞王的夫人也來了,她坐在藍呢大轎內,不時掀起轎帘,与轎邊騎著高頭大馬的瑞王低聲說話。他倆的話題自然是今儿的婚事,特別是傻儿子老七。擔心他會鬧出笑話。瑞王一再叫夫人放心,說事前做了足夠的准備。
  為了防止万一,瑞王特意讓人將這位自幼痴呆的儿子兩腿緊緊捆在馬鞍上,然后再套上新郎官的喜緞綢袍。綢袍遮著下身,這樣不知情的一點也看不出個中的秘密。七公子胸前扎著一朵紅綢結,兩個身材高大的兵勇騎著馬,將他夾在中間,其中一個兵勇緊緊抓住馬疆,以防馬儿不听話將他掀下馬背。
  七公子捆在馬上東張西望,當他看見人群一片歡鬧,像個孩子似地舞著胳膊,呲牙咧嘴地傻笑,一邊流口水一邊哼哼嘰嘰地叫著,一名軍勇用汗巾替七公子擦著嘴邊的口水。
  “我要喝……喝水……”七公子從掀起的門帘里看見大夫人,頓時放聲叫開了。
  “要喝回家喝,這儿沒水。”瑞王不耐煩地訓斥儿子,唯恐他不听話。
  “渴!”七公子雖說怕他父親,但仍然堅持要喝水,“我渴。”
  “混帳東西!”瑞王勒著馬疆,走到儿子身邊,沉下臉厲聲叱責,“跟你說了這儿沒有水,你要再哼哼嘰嘰,小心回去挨板子!”
  七公子被他一罵,低著腦袋不說話。
  “王爺!”七儿子是瑞王側福晉生的,側福晉就是小老婆,但今天這种場面,只有大夫人才有資格出面。七儿雖不是她親儿子,畢竟也是她名下的儿子,所以低聲勸著瑞王,“今儿是他大喜日子,別對他太凶了。”
  “你懂個屁!今儿在紫禁城里迎親,犯了這儿的規矩,老佛爺和皇上怪罪下來,要砍腦袋的。”瑞王瞪一眼妻子。妻子立即閉上嘴,不敢再出聲。
  吟儿作為秀子的伴娘坐在轎子里,一路隨著王府的迎親隊伍熱熱鬧鬧地出了神武門,然后向西一拐,朝著府右街一帶走去。
  這是她進宮半年來第一次跨出宮門,心里莫名地激動。她掀起軟呢窗帘,見街上站著許多看熱鬧的人,迎親樂隊吹吹打打一派喜慶,她便忍不住想起榮慶。要是她不進官的話,要是那披紅戴花的男人是榮慶的話,那該有多好啊!
  榮慶呀榮慶,你在哪儿?你也想我嗎?是不是也像我,一想起你就六神無主,一想你便覺得世上無論什么事一點意思也沒了……她正胡思亂想,突然轎子停下,外面傳來一陣喧嘩,好像出了什么事。她慌忙掀起轎帘向外張望,只見秀子花轎邊的七公子在馬背上大叫:“我要撒尿!我要撒尿……”
  “混帳東西!你給我閉上嘴!”瑞王怒不可及,兩腿夾著馬肚子沖到儿子身邊,伸手給他一已掌,這一打,眾人全愣住了,樂聲夏然而止,人們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該怎么辦。
  “快!快走!”眼看快到家了,這混帳東西突然發作了,瑞王心里气得直罵娘。他催著迎親隊伍快點走,千万不能在這儿當眾出丑,只要進了王府就好辦了,沒想七公子實在憋不住了,一泡尿全撒在褲襠里,他本能地大叫,不顧一切地掙扎著,似乎想將捆住的下身掙脫出來。
  就在這時,隊伍中有人放起鞭炮。七公子身下的烏雅馬突然受惊,揚起前蹄發出一聲嘶叫向前沖出去。馬儿突然發力,抓住緩繩的勇士失去重心,一頭從馬上栽下。馬儿飛奔著向街邊沖去,看熱鬧的人嚇得紛紛散開,穿紅戴花的傻新郎卻在瘋顛的馬背上咧著嘴大笑……
  迎親的送親的隊伍亂成一團,人們惊呼救人。
  目睹了眼前的一切,吟儿突然明白秀子姑姑為什么早先尋死尋活,為什么一提起嫁人的事就臉色發灰,甚至她為什么一會儿對自己好,一會儿又捉弄自己。原來,這一切一切都跟眼前這位痴呆男人有關,而秀姑姑將要一輩子跟這個傻男人在一起啊!
  就在這緊急當口,榮慶突然出現在大街上。
  原來他借口祖母病重,偷偷從元六那儿告了假,私下回到北京,其實他是專程回到這儿打听吟儿的情況。他一路向二舅恩海家走去。剛走到府右街,迎面走來迎親隊伍。他無心看熱鬧,正想鑽進一條胡同岔開,突然听得眾人一一片惊叫,野性大發的烏雅馬向他迎面沖來,發狂似地又蹦又跳,他定睛一看,這才發現新郎下身捆在馬背上,繩子已經松開,情況非常危急。瑞王和手下嚇得目瞪口呆,一邊追著七公子一邊大叫。
  救人要緊!榮慶來不及細想,從路邊飛身躍上了七公子的馬背,騎在七公子身后,雙手抓住緩繩,用腳拼命踢馬肚子,一邊大聲吆喝著,試圖將馬儿制服。烏雅馬又踢又蹦,想將榮慶和七公子掀下馬背……
  圍觀的人群和迎親的隊伍一個個屏聲默气,盯著這位突然出現的壯士,緊張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吟儿坐在伴娘的花轎里,透過窗帘看見騎在馬背上与馬儿搏斗的壯士不是別人,竟是她朝思暮想的榮慶,心一下子提到了嗓門眼,似乎一不小心就會從喉頭里蹦出來。起初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隨即腦子里冒出無數個疑問。他不是在承德當兵?怎么回來了,最近家里人來探宮時,為什么從未提起他?一連串疑問從腦殼里冒出,望著榮慶与撒野的馬儿搏斗,她心里暗暗擔心。她忘了自己這宮女身分,忘了她是儲秀宮派出的伴娘,不顧一切地挑起轎帘,瞪大眼睛盯著馬背上的榮慶,渾身緊張得直哆嗦。
  榮慶騎在馬背上,雙手勒緊疆繩,兩條腿使勁夾著馬肚子。他既要管住馬儿的瘋勁,又要保護七公子不從馬背上摔下。經過一番搏斗,他終于制服了馬儿。當他騎著烏雅馬,一手扶著傻笑的七公子向迎親隊伍走來時,人們情不自禁地發出一片歡呼。
  到了迎親隊伍前,榮慶跳下馬,將韁繩交給瑞王府一名臉色嚇得死白的手下。瑞王搶上前,連聲說謝地抓住他雙手,請他留名。他來不及答話,突然看見吟儿掀著轎帘坐在花轎里,兩眼死死地盯著他。
  榮慶盯住吟儿,這意外的相見太突然,他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儿遇上日夜苦想的愛人。他站在那儿,望著打扮得非常漂亮的吟儿,一時不知發生了什么事,甚至沒來得及將她那一身鮮艷的服裝与迎親聯系在一起。此刻,他正考慮另一個重要問題,那就是他只要跨前几步,伸手就能夠到對方。他是多么想走到她面前跟她說話啊!但他沒有動,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想起秀子,倩儿等人的遭遇,以及宮中森嚴的規矩,吟儿本能地向后縮著身体,一邊放下轎帘,不敢再看榮慶,怕對方更怕自己控制不住心里的沖動,一時間做出蠢事,害了自己也害了對方。
  就在她放下轎帘的一瞬間,他本能地跨上一步,剛想張口叫她,惊魂未定的瑞王上前攔住榮慶:“謝謝這位壯士!多虧您救了我儿子!請壯士留下尊姓大名!”
  榮慶根本沒听見瑞王說什么,目光仍死死地追著吟儿的轎帘。這時正碰上吟儿再次掀起轎帘,兩眼愣愣地朝他這儿看來。兩人目光再次碰在一起。榮慶突然取下脖子上挂的小錦囊,錦囊里藏著吟儿分手前剪下的一縷頭發,這是他唯一想起的動作,表明他等她的決心毫無改變,局外人全都沉浸在一片惊慌中,誰也沒想到這是一對生死戀人瞬間的交流,多少千言万語,都在這惊鴻一瞥之中啊!
  瑞王仍然纏著神情恍惚的榮慶,一定要他留下姓名。被人扶下馬的七公子站在秀子的花轎邊突然大叫。瑞王回頭一看,不由得气呆了,只見儿子撩起長袍,褪下濕淋淋的褲子,當眾露出下身。瑞王气得大吼一聲,怒不可遏地沖上去,當頭狠狠給儿子一拳。七公子悶叫了一聲,像一截木頭直直地倒在地下……
  前天,榮慶抽空跑到吟儿家里打听她的情況,吟儿哥哥福貴不讓他進他們家門,罵葉赫家人沒良心。起初他不明白怎么回事,一再追問,才知道原來他不在家時,父親托人帶信給吟儿母親,將他与吟儿的親事退了。他气得不行,回到家和父母大吵一通。葉赫將軍盛怒之下,讓家丁將他按在地下,按家法狠狠打了他一通,最后母親一再求情才放了他。他躺在自己睡房里不吃不喝,也不出門,見了任何人也不說話。
  母親見此情況心疼無比,獨自跑進來苦苦勸他。
  “榮儿!你已經二十出頭,再等七年,都快三十了,就是你等得了,你爸和我都等不及了。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爸和我都奔五十出頭的人,你忍心葉赫家后繼無人?”母親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他說。
  母親一共生了四個儿女,上面三個都是女的,只有他一個儿子。后來丈夫娶了二房,又一連生下二個女儿,因此葉赫家就他一個男儿,榮慶父親本是單門獨傳,如果榮慶再不生儿子,他們這一房就要絕后了,按當時風俗,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慶儿!我知道你心里喜歡吟儿,但也得替咱們葉赫家想一想。你想等到吟儿放出宮外再結婚,即使我答應,你爸也不會答應。”榮母見儿子不說話,苦口婆心地繼續勸道。
  “除了吟儿,誰都不娶。”榮慶平時最心疼母親,為了吟儿他不得不橫下一條心。
  “如果真舍不得吟儿,一定要等她,除非你先娶一位二房,哪怕納一房妾,讓她替咱們家生儿育女。如果你答應,我一定幫著勸勸你爸……”
  “我說了,除了吟儿誰個都不要。要是逼急了,我出家當和尚去!”榮慶打斷了母親的話,一口咬定自己除吟儿不娶的決心。
  面對丈夫和儿子,一個要替儿子另擇親事,另一個非吟儿不娶,葉赫夫人兩頭為難。盡管她心疼儿子,但在這件事上卻毫不動搖地站在丈夫一邊,因為畢竟關系到葉赫家族后繼有人的大事。她本想讓榮慶討個妾,先生個儿子再說,沒想到儿子根本不考慮,不等她說完便斷然反對,任她說破了嘴也沒結果。
  榮慶在屋里睡了一整天,第二天一大早便出了門,想去找他二舅,讓他幫著勸勸父母,同時,想通過二舅把他調回京城,他遠在承德,家里人瞞著他退了婚,他還蒙在鼓里,因此一定要想辦法回京城。另外他擔心吟儿在宮中知道了這件事,不知其中詳情,以為他同意退親,所以一定要想辦法給她遞個口信。否則,她知道了(說不准她們家人已經告訴她了),心里恨死他不說,万一她一時想不通,惹出意料不到的禍事,再后悔就來不及了。
  沒想今儿去二舅家的半路上,他撞上瑞王府的迎親隊伍,竟然鬼使神差地与吟儿立面相逢。
  要在過去,他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机會,無論如何也要跟她打招呼,哪怕別的都不說,也得告訴她退親的事是他爸干的,跟他無關。他可以掏出心來讓她看,除了她,這世上任何女人他都不會娶。他一定等她,無論她在宮中呆多久,他都會等。在那亂哄哄的場面上,他也許能混水摸魚,趁亂給她遞几句話,但他沒有這么做,他不敢,怕連累吟儿。
  軍營中短短几個月的生活,令他懂得軍法的威嚴。軍營中,他吃了不少苦頭,學到不少教訓,從元六那儿,還有一些老禁軍嘴里,他听說皇宮遠比起軍中更森嚴,万一出了差錯,哪怕是极小的差錯,都可能掉腦袋啊。
  榮慶离開街口,站在胡同邊,眼瞅著瑞上府的迎親隊伍遠遠消失在一處丁字路口,這才轉身向二舅家走去。剛走沒几步,听見街邊的人議論,說瑞王好大的派,儿子結婚娶的是皇宮中的宮女,西大后慈禧親自賜的婚。他猛然拍著腦門,張大嘴巴愣愣地站在那儿,這才想起剛才見到吟儿坐在花轎里,打扮得花枝招展,難道太后將她賜給瑞王府,否則她怎么會坐在花轎里?
  想到這儿,他心里猛地一沉,雙腿一軟,身体靠著牆面滑落在地下,雙手抱著腦袋,兩眼瞪著遠處的丁字路口發呆,對!准是這么回事,家里也許知道了這事,怕他心里難受不告訴他,所以才瞞著他退了這門親事。前后一想,吟儿肯定讓老太后賜給了瑞王府,因為這种事在宮中很平常,主子一高興,就把宮女賜給了某王爺家。他“蹭”地從地下站起,向迎親隊伍追去,一直追到瑞王府,迎親隊伍早就進了王府大院。他要進去,門衛不讓他進,他跳著腳說自己是瑞王家的救命恩人,跟對方吵起來。王府的門衛一向坐大慣了,哪把他一個小小的護軍放在眼里,二話沒說,几個人一擁而上,狠狠揍了他一通后將他攆走。
  他不甘心地在王府四周轉悠,想打听清楚宮女的姓名,問了許多人,沒人說清。他悻悻地离開了瑞王府,無精打采地到了二舅家。二舅正在后花園練武功,看見榮慶特別高興,問起他在承德軍中的情況,榮慶說了情況,特別告訴二舅,說他武功大有長進。
  “那好呀,練几招讓我瞧瞧。”二舅這句一下子說到他心里,他正想讓他看看自己武功,以便讓他幫自己調回京城,要能調進宮中當禁軍那就再好不過了。于是他擺開架勢,在空地上練開了。
  榮慶打了一套長拳,動作干淨利落,最后以一個非常洒脫的仙鶴亮翅結束了整套拳路。他收起拳腳,走到恩海面前,顯然希望能得到二舅的稱贊。
  “二舅!您覺得我武功有長進沒有?”
  “可以說大有長進。只不過……”
  “不過什么?”榮慶緊張地問。
  “榮慶!”恩海猶豫片刻,從腰下取出德國造的長柄手槍,神秘地對他說,“你見過這玩意沒有?”
  榮慶取過手槍,好奇地擺弄著:“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洋槍
  “別小瞧了這玩意儿,比起我們的刀劍槍棍之類厲害多了!”恩海從榮慶手中拿回手槍,取出子彈裝進槍膛,然后瞄准遠處的小樹林放了一槍。只听一聲巨響,槍口冒出一縷青煙。榮慶嚇得跳起來,雙手緊緊捂著耳朵。
  “我的天!比過年放的二踢腳響多了。”榮慶跟著恩海向小樹林子走去。到了那儿,只見手腕粗的樹干被子彈攔腰打斷,上半截樹頭掉在地下,周圍落滿敗枝殘葉。
  榮慶伸手摸著樹身斷處上火藥燒焦的彈痕,半天不說話,心里暗暗吃惊。沒想這玩意儿看上去不怎么樣,竟然這么厲害,心想要是打在腦袋上,那不轟得稀巴爛。
  “我們大清國那么多人,武藝高強的人也不少,為什么連個小小的日本國也打不過?因為我們靠的是刀劍,他們用的是洋槍洋炮,所以我們人再多再勇也沒用,沒等我們沖上去,人家老遠就放槍把你撂倒了。”
  “您意思,這一身武藝練得再好也沒有用?”
  “不能這么說,武藝能健身強体,讓人手腳敏捷,何況兩人在近處,槍使不上時,還得靠武功。但武功再高,身子畢竟是肉做的,怎么也抗不住槍子儿,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榮慶點點頭,心想樹都斷成那樣,要是人早玩完了。
  “所以說,我們打不過人家,不是人孬种,是我們沒洋槍洋炮。當今皇上圣明,已經覺察到這個道理。現在,皇上派袁世凱在天津訓練新軍,當兵的一個個都佩上這种洋槍。新軍的服飾也跟過去不一樣,不穿袍子,頭上也不戴圓鍋帽,都是一身短裝。看上去雖說沒有我這一身神气,可打起仗來方便實用。要是你愿意,我想讓你去天津當新軍。”
  “新軍好是好,可我還是想跟您進宮當禁軍。”榮慶猶豫了一會儿,終究還是說出他來這儿的意思。
  “為什么一定要進宮當差?”恩海疑慮地瞅著對方。
  “我……我想跟二舅在一塊儿當差。”榮慶躲著對方犀利的目光。
  “你少跟我玩心眼儿。”恩海突然哈哈大笑。“你進宮當禁軍,為的是想見吟姑娘吧?”
  “二舅!吟儿她……她已經不在宮中了。”
  “哦!這話怎么講?”
  “听人說太后把她賜給了瑞王府。”榮慶不敢說他來的路上遇見瑞王府的迎親隊伍,見到吟儿身著新裝坐在花轎里。
  “沒出息的東西!我看你是想昏了頭。”按祖宗規矩,宮女只有父母雙亡,才會由太后,皇上和皇后賜婚給王府。吟儿不合這一條,因此可能性不大,再說真要有這种事,也要通知其家人,顯然榮慶不知從哪道听途說,也許是姐姐、姐夫有意騙他,讓他死了這條。所以恩海明知其中有詐,面子上也不挑破這層關系。
  榮慶心思讓恩海一語道破,頓時紅著臉不說話,一臉無奈地站在那儿。其實恩海早已得知他們家退了吟儿這門親事,對此深為贊成,覺得葉赫家就這么一個儿子,不能為了一名宮女再等六七年。
  “慶儿!身為男子漢,不思忠心報國,為朝廷效力,成天想著儿女私情,你也太沒出息了。”恩海教訓外甥,要他在家多為葉赫家族考慮,在外著眼于朝廷和當今之世。眼下外有洋人欺侮,內有拳匪動亂,身為八旗子弟,竟然為一個女人痴心不已,耿耿于怀,實是對不起列祖列宗和當今皇上。
  二舅与父親想法一模一樣。男人結婚不過是傳宗接代,留下祖宗的香火。男人活在世上,應該以功名事業為重,所謂“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丈夫者,唯有如此才對得起轟轟烈烈的人生。
  榮慶站在那儿臉一陣紅一陣白,顯然,他覺得二舅的話沒錯,何況葉赫家族的先人當年跟著先皇立下無數軍功,他自然不能愧對先人,另一方面他又覺得,自古英雄美人傳下多少佳話,為什么在他建功立業的同時,不能愛他所愛的女人?吟儿不僅是他自小一起長大的戀人,更是他的妻子,因為他跟她在她入宮前,已經當著她媽的面拜過天地神明。
  榮慶無奈地离開了二舅家,心里暗自沮喪。他決心要將吟儿的事打听清楚,直至水落石出。他覺得父母和二舅,包括吟儿哥哥,根本沒人理解他与吟儿之間的感情,世上沒人能理解,他也不需要別人的理解,反正他認定自己要走的路,不會因為任何人而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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