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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粉紅色腰帶


  哭秀子,吟儿被平儿告發,犯下死罪。面臨大難,吟儿求茶水章給榮慶捎個口信。臨刑前,茶水章看似不經心的一句話救了她。沒想到她逃過大難,卻得知榮慶家已退婚,万念俱灰的吟儿在房梁上系上一條粉紅色腰帶……
  吟儿上佛堂哭秀子是平儿頭一個發現的。晚飯后,她從前殿回到下房准備整理房間,半道上看見吟儿獨自一人出了后院門,心里覺著納悶,心想那儿除了佛堂啥也沒有,她上那儿干什么?出于本能的好奇,平儿遠遠尾隨著她,一路到了佛堂。當她透過門縫見到吟儿跪在菩薩前一邊哭秀姑姑,一邊燒紙錢,不由得嚇了一跳,心想她活得不耐煩了,竟敢在這儿哭一個死去的宮女。
  平儿正猶豫著要不要去報告,突然听見身后傳來響動,回頭一看,原來守殿的老太監回來了。她心中一惊,她不報告也得報告,要不別人以為她和吟儿串通一气,特意在這儿替對方把風,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她連忙將吟儿進殿燒紙錢的事告訴老太監,老太監二話沒說,讓平儿留在這儿守著現場,轉身向李蓮英報告去了。
  當吟儿被太監們捆著押出佛堂時,遠遠躲在暗處的平儿心情极為复雜。想起吟儿進宮后搶盡了風頭,地位青云直上,令她非常忌妒,甚至認為由于她的緣故,自己才一直被壓在最底層,做宮女們所不齒的粗活。但看見李蓮英帶著太監們抓吟儿時的那种气勢洶洶的架勢,想到她因此犯下殺身大禍,心里頓時泛起一絲說不出的后悔。
  平儿忐忑不安地回到下房,小回回便一臉緊張地跑來傳話,說老佛爺讓她立即上前邊去問話。
  到了儲秀宮正殿門外,李蓮英早在那儿等著,一見平儿立即沉下臉,叮囑她老老實實將吟儿佛堂哭祭的事報告老佛爺。平儿連連點頭,迸了側殿慌忙跪在地上給慈禧請安,然后偷偷瞅一眼站在慈禧身后的李蓮英,在對方臉上看到認可的表情后,這才向老太后說起剛才佛堂發生的事。
  “嗯,我都知道了。你叫什么?”慈禧打斷平儿的話,想起這位宮女和吟儿一塊踢鍵子的事。
  “回老佛爺話,奴才叫平儿。”平儿戰戰兢兢地趴在地上。
  “哎,听說你跟吟儿還有秀子,不是挺不錯嗎?”除了李蓮英和一些貼身宮女,慈禧和一般宮女太監接触不多,但對這些人之間的關系和恩怨一向很注意,她無論在宮中或朝廷,也無論是身邊的奴才還是王公大臣,誰在她面前議論誰,她總裝作漫不經心地听著,從不表態,有時甚至作出一副很在意的樣子,鼓勵你說下去,因此她不僅對那些王公大臣,包括身邊的這些奴才間的關系都摸得很清楚。“回老佛爺話。奴婢心里只有老佛爺!”見到慈禧問,平儿先前的后悔頓時少了許多,一心想討好對方,巴望著慈禧能重用自己。
  “您瞧呀,老佛爺。這丫頭還知道哪頭炕熱哪。”李蓮英連忙接著平儿的話頭,想逗慈禧高興。
  “就沖你能識大体,我得提拔提拔你吧?”慈禧听得出李蓮英在幫平儿說話,猶豫片刻,心里冒出一個主意。
  “奴才謝老佛爺大恩大德!”平儿慌忙趴在地下磕頭謝恩。
  “老佛爺!”李蓮英心想提拔平儿這樣的人,下面的情況自然會摸得更清楚,連忙笑著說,“讓奴才說,她留在老佛爺跟前儿就合适。正好頂吟儿那一攤儿!”
  “回老佛爺話!吟儿剛進宮時,是奴婢帶出來的呢。奴婢一定盡心盡力,管保比她干的更好。”
  慈禧一向喜歡別人向她打小報告,但有一條,得看什么樣的人。李蓮英是她跟前的,不用說,這是他分內的事。瑞王,恭親王是她皇家親戚,私底下跟她說什么她也愿意听。而李鴻章和倭仁這些當朝重臣,她巴不得他們在她跟前打小報告,總嫌他們跟自己說得太少了。但對平儿這類奴才,除了她有意安排的,一般說這些人是沒有資格打小報告,對平儿告發她好朋友吟儿,盡管慈禧覺得告得對,但心里卻生出一种厭惡。她從不喜歡饒舌的女人,更不喜歡挑撥是非的女人,當她發現平儿迫不及待地想取吟儿而代之,本能地覺得這樣的奴才不能留在身邊。
  當然,慈禧沒有流露出對平儿的反感,相反,她要讓她包括小李子在內,覺得她是個賞罰分明的主子。前天,她剛答應讓茶水章給光緒當差,過几天選過好日子就要將茶水章送過去。其實她心里并不情愿,為了攏住皇上儿子才忍痛割愛。既然這樣,何不將平儿賜給珍妃,面子上是一种禮遇,實際上是在珍妃身邊埋下一個耳線,那邊有什么動靜平儿這張爛嘴都會傳過來。從某种意義上說,珍妃比光緒要危險得多,看住她也就看住了生性懦弱、优柔寡斷的光緒。這樣不但面子上提了平儿,在珍妃那儿安了釘子,同時又將這個不安分的宮女從身邊攆走,這豈不是一石三鳥,該辦的都辦了。
  慈禧看一眼李蓮英。李蓮英就像慈禧肚子里的蛔虫,立即從她那無聲一瞥中心領神會,當即向跪在地下的平儿揮揮衣袖,要她赶緊給慈禧磕頭請安,先回下房等著領賞。平儿慌忙磕了頭退出殿門。
  平儿一走,慈禧立即吩咐李蓮英,要他即日將平儿調出儲秀宮,前往景仁宮去伺候珍妃。李蓮英听后楞了一會儿神,不知慈禧這個安排究竟什么意思。盡管他伺候慈禧近三十年,對她脾气摸得一清二楚,但每每被她突然冒出的主意弄得目瞪口呆。
  “小李子,犯糊涂了不是?”慈禧笑笑,每每看見她身邊最忠心的走狗摸不清她意思時,心里總有种說不出的得意,“那儿是她英雄用武之地。听明白了嗎?”“奴才明白,奴才明白了。”李蓮英眼珠轉了几圈,頓時恍然大悟,連聲夸老佛爺英明。
  “找個好日子,將章德順和她一塊賞了。”
  “碴!”李蓮英這時才完全明白其中的意思,心里不得不佩服慈禧,她已經六十多歲的人,無論做什么事用心很深,卻滴水不漏。他高聲答應后,垂著雙手站了一會儿,等著老太后下面的旨令,沒想慈禧坐在那儿,垂著眼帘半天不說話。他猶豫片刻,走近她身邊低聲問怎么處置吟儿。
  “都是你惹的事儿!”慈禧盯一眼李蓮英,滿心的不高興。秀子的死已經在宮廷內外鬧得沸沸揚揚,現在又冒出吟儿佛堂哭祭的煩心事,她覺得這一切都跟眼前這個外號“佛見喜”的總管分不開。要不是他跟瑞王串通好了活局讓她鑽,她也不會將秀子賜給瑞王府,后來的事便不會發生。她本想將李蓮英臭罵一通,轉念一想又覺得沒意思。
  當奴才的死心塌地跟著你圖個什么,不就為名圖利?特別像李蓮英這號人,本來就是廢人,不像王公大臣們光宗耀祖名留千秋,他和“名”沾不上邊,因此只剩下“利”了,別人見他是自己身邊的,不用他開口,好處自然往他手上送。其實王爺大臣們又何嘗不是?她希望身邊的人清廉,但也深深明白“水至清無魚”的道理,能管到現在這個份上已經不錯了。慈禧想到這一層不由歎了口气,說怎么處置吟儿她還沒想好,但有一條,盡量不要讓外面人知道這件事。所以暫時既不能將她送到宗人府空房關起來,也不能讓她留在儲秀宮下房,最好找個清靜地儿將她悄悄藏起來,等自己想好了再說。
  李蓮英不愧有心眼儿,吟儿一出事,他便和慈禧想到一處了,早已將吟儿帶到單門獨院的壽茶房,關在壽茶房隔壁一間空著的庫房里,听李蓮英說吟儿關在茶水房,而且派人守住儲秀宮通往那儿的院門,不讓宮女太監們進進出出,并由章德順暫時守在那邊,心里才松下一口气。對老實、忠厚從不生事的茶水章她是非常放心的。
  吟儿雙手緊緊抱著前胸,蜷縮在牆旮旯里,渾身凍得直哆嗦。她越坐越冷,越冷腦子越發木,空空的腦殼里模模糊糊地只剩下一個念頭:我要死了。我對不住榮慶,我答應過他,在宮中好好當差,將來有一天出去再跟他一起過。沒想再也等不到那一天了。她兩眼盯著黑乎乎的窗外,想到這便是她人世間最后的日子,咬緊的牙不由得松開,熱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她哭了又哭,直到她哭干了眼淚,人又餓又渴,渾身發軟,這才瞪著眼睛打量起這間空空的庫房。她知道這儿和御茶房緊挨著,章叔就在附近,想到這一層,心里又生出一絲僥幸,總管沒將她關進空房,也沒報宗人府,會不會留她一條命?突然門外傳來一陣響動。她豎起耳朵,听見有人開門上的銅鎖,并從門縫里透進一縷搖曳的燈光。她本能地伸著脖子,等著人進來。
  大門吱吱呀呀地推開。茶水章舉著手中的油燈走進。他將油燈放在一只木箱上,轉身出去了一會儿,接著端著一只托盤走回來,托盤里放著一碗熱气騰騰的湯水。他將托盤遞到吟儿身邊,“吟姑娘,吃吧,吃了暖暖身子。”剛才還餓得不行。這會儿看見茶水章送上的熱湯,反倒毫無食欲了,因為一個更強烈的求生欲支配著她,她想求茶水章救救她。盯著茶水章,叫了聲“章叔”,下面的話堵在喉頭半天說不出來。
  “吟姑娘!紙錢儿真是你燒的?”茶水章同情地問。
  “是。”吟儿點點頭。
  “你……你怎么這么糊涂?”
  “我夢見秀姑姑,她讓我替她燒的。”
  “宮中的規矩你不是不知道……看來這一劫你說什么也躲不過了。這叫什么?咒主子不死啊!十惡不赦的大罪里,它是頭一條儿。”
  “章叔,您得救救我!我不是給主子燒的,是送秀子姐姐的!不騙您,真的是她托夢給我,讓我替她燒香……”
  吟儿將她夢見秀子的情景說了一遍,茶水章听后半天不吭聲,心想秀子死得太委屈,所以陰魂不散。他深知慈禧十分迷信,如果吟儿說出夢中情景,慈禧可能會從輕處置她,問題是誰能證明她真的做了這個夢,而不是為了逃脫罪名才編著謊話哄老佛爺的。要是慈禧認為吟儿有意騙她,那反倒弄巧成拙,說不定原先能賜吟儿一個完尸,一怒之下斬了她腦袋,再后悔就晚了。再退一步說,即便慈禧信以為真,有心饒了吟儿恐怕也很難,因為宮中哭祭外人罪不容誅,這可是祖宗留下的規矩。
  “就是老佛爺想饒你,祖制還不答應哪。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誰也變不了!”茶水章非常可怜吟儿,但卻無計可施,不得不說出自己的想法,“實話告訴你,這宮里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房子,除了主子,我們太監,你們宮女儿,都不算人!懂不懂?”
  “咱們不算人?”
  “咱們是奴才。”茶水章苦澀地笑了笑,心想人死了升天,無論男女他先得是人!既然在這儿人都算不上,還升什么天?他本想將這一層意思告訴吟儿,轉念一想覺得說了她也不懂,懂了也沒用了。他望著吟儿那張惊慌的臉,心里非常可怜她,想安慰她几句,卻不知說什么好。他重重地歎了口气,想到宮中与世隔絕,也許吟儿臨死前有什么話想跟家里人說,從前大凡受刑的太監和宮女几乎都要求人捎口信給家里人,吟儿一定也有話傳出宮外,這也許是他唯一能幫她做的事。“你給家里留什么話儿,快跟我說,晚了就來不及了!”
  “章叔!我……”吟儿惊恐地張大嘴巴,渾身掠過一陣惊悸,“我當真活不了了?”
  茶水章無奈地點點頭。
  “吟儿,咱們可沒工夫了。有話快說。我一定想法儿給你們家捎信儿!”
  “您真的能給我傳到?”吟儿問。
  “你都快死的人了,我能騙你?”
  “章叔!我……我想求您往宮外捎個口信。”
  “行,我一定幫忙給你家捎個信。”
  “不是我們家,是……”
  “不是你們家是什么人?”茶水章納悶地問。
  “算了,還是不跟他說了……”吟儿心情极為矛盾,一方面想請茶水章幫她捎信給榮慶,另一方面又覺得事情到了這种份上,說不說反正都是死,加上對方是個太監,對這些男男女女問的事儿不像常人那樣明白,話在嘴邊又咽回去。
  茶水章心里納悶,不知吟儿說的那個他究竟是什么人,甚至連男人還是女人他都不知道。他本想問個清楚,但多年呆在宮中的習慣令他本能地不向任何人追問任何事,別人該說的他听著,別人不該說的那便是他不該听的。他苦笑笑,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多事,深深歎了口气准備离開,臨走前告訴吟儿:“你准備准備,一會儿他們就要來這儿帶你走了。”
  茶水章轉身走了。當他走到門邊,吟儿突然叫住他。她趴在地上給他磕了個頭,剛要張口說她跟榮慶的事儿,門外響起雜亂的腳步聲,緊接著小回回領著几名太監一擁而進。
  “帶犯罪宮女吟儿!”隨著太監們的通報聲,吟儿被人帶進儲秀宮東一間,她一進門便看見慈禧坐在椅子上,臉上毫無表情,李蓮英站在慈禧身后拉著一張驢臉,兩眼瞪著她。她心里有說不出地慌亂,不等走到慈禧椅座前,兩腿一軟便在門邊跪下,嗑嗑巴巴地給慈禧請安。
  李蓮英向小回回等人揮揮手,小回回立即和押送吟儿的太監一起退出。
  慈禧瞅著地下的吟儿,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儿。吟儿和秀子一樣,是她喜歡的貼身宮女,偏偏這些人總出事,好像老天爺存心跟她過不去。要按她過去脾气,吟儿犯下這种大不敬的事,早就送進宮中專門用來囚禁宮女太監的空房,等著上斷頭台了,哪會帶到這儿由她親自問話。
  “你跑到佛堂燒紙去了?”慈禧問著吟儿,口气平和,不但吟儿沒想到,連李蓮英也覺著奇怪。
  “奴婢錯了,奴婢有罪!”
  “你燒給誰呀?”慈禧明知故問。
  “回老佛爺話,奴婢想給秀子姑姑送個行。”
  “我早說了,誰也不許再提秀子!你沒長耳朵嗎?”
  “所以奴婢才偷偷去燒的……”
  “大膽!”李蓮英打斷吟儿的話,“偷著就行了?你是成心抗旨。”
  吟儿被他一吼,慌忙嚇得截住話頭。
  “怎么不說話?”慈禧不滿地看一眼李蓮英。
  “奴婢不敢說……”
  “為什么?”
  “回老佛爺話,奴婢昨晚上夢見了秀子。”吟儿明知慈禧態度再好,自己也逃不了必死的命運,心里反倒不那么亂了。想起茶水章說慈禧一向很迷信,也許秀子托夢給她,是讓她轉告老佛爺。因為秀子死得太冤了。既然說不說都是死,那還不如說給慈禧听听,讓慈禧知道她是受秀子之托才燒紙錢的。
  “哦,有這种事?”慈禧心頭一顫,因為昨天夜里她也夢見了秀子。她本來就非常迷信,加上心里對秀子的死有些內疚,醒后耿耿于怀,現在听說吟儿也夢見秀子,心里頓時暗暗緊張起來。
  李蓮英本來想訓斥吟儿胡說,看見慈禧一臉認真地追問吟儿,要她說出夢中的情景,只得忍住。
  吟儿說她夢見自己正在寢殿替慈禧值夜,靠在牆邊坐在地上,突然一陣陰風吹進,罩著黑紗的油燈忽明忽暗。她正疑惑,迷迷糊糊中覺著窗戶外頭有個人影儿,不等她問是誰,那人影居然穿過牆進了屋里,她仔細一看,原來是秀子,她穿著那天出嫁的一身紅旗袍,一邊輕聲叫著她名字,讓她別害怕。
  “我問秀子,您走道儿怎么沒聲儿啊?她說她不是走來的,是飄來的,因為她怕惊動了老佛爺睡覺,”吟儿說到這儿,見慈禧臉上隱現出竭力克制的恐懼,便收住口不再往下說。
  慈禧心里有些慌亂。昨晚上她也夢見秀子一身新娘打扮,真的見鬼了!她情不自禁地看了眼黑乎乎的窗欞,本想讓吟儿別說了,但又忍不住好奇心,硬著頭皮讓吟儿往下說。李蓮英不知慈禧的心事,更不知她昨晚上居然也夢到秀子,但听吟儿說得活靈活現,想起自己在這事儿中做了手腳,心里自然有些膽怯,但臉上卻故意裝出一副但然的神態。
  “我讓秀子出去,別惊動了老佛爺睡覺。秀子不肯走,要我答應她一件事才肯走。我說無論什么事,只要能辦到一定替她辦。秀子說她自小沒了家,宮中就是她家,求我替她燒點紙錢。我說宮中不讓燒紙錢。她說沒事,她生前老佛爺疼她,奴才自會托夢給老佛爺的……”
  “別說了!你想編著法儿哄我。”慈禧突然沉下臉打斷吟儿,讓李蓮英將吟儿赶快帶走。
  “那是夢,夢是反的,不是真事儿!”吟儿被太監們帶走后,李蓮英慌忙安慰慈禧。慈禧沉默著不說話,心里拿定主意,無論吟儿騙她還是沒騙她,反正不能饒了她,不能因此而坏了皇家的大法。盡管慈禧骨子里非常迷信,但明面上從不在別人面前,也不讓別人在自己面前談鬼神之類的邪說,否則正不壓邪,皇家的威嚴往哪儿放?她信鬼神,但堅信自己是神讓她投胎下凡的,成為世上万人之上的皇太后,難道能因為小小一名宮女的胡說八道而退縮。即便說的是真話,她也不怕,她是當今皇母,豈能怕什么鬼怪!
  小回回帶人將吟儿再次送到茶水房隔壁的庫房關起來:。
  吟儿沒被慈禧當場賜死,也沒讓人押送到宗人府空房關起來,是因為慈禧沒有想好是以白綾絞死,還是讓人亂棍打死,然后賜口棺材抬到她家,就說她病死的,這樣不但保住她的名聲,也好讓她家里人心里好受些。
  茶水章按上面傳下的話,替吟儿送了一碗蓮子湯。
  又冷又餓的吟儿雙手捧著熱騰騰的湯碗,一口气喝干了。她連聲謝謝著茶水章,說了剛才慈禧審問她的情況。她告訴茶水章,說老佛爺听說秀子托夢給她,問了她許多話,還說慈禧態度很好,說話也挺和气。
  “章叔!老佛爺沒讓他們把我關進空房,會不會老佛爺因為秀子托夢的緣故,饒了我一條命?”
  “這……”茶水章一時被吟儿問住。面對她可怜的僥幸,他不敢將事情說穿,因為事情与她想像得正好相反。按這儿的規矩,如果她被送進空房,她也許能多活几天,甚至有可能撿回一條小命。眼下慈禧沒有送她到宗人府空房,又讓他給她送湯水,這意味著她大限己到,這碗湯在宮中稱為“送命湯”,就像獄中砍頭的罪犯臨死前送上一頓酒菜,因此她肯定活不到明天早上了。
  “章叔!為啥不說話?”
  他一直很喜歡吟儿為人,此刻不僅沒法救她,連真話也不敢告訴她,想到這儿他心里有說不出地痛楚。他沒在正面回應她的問題,卻再次勸她有什么話要傳到外面,這會儿就跟他說,并問她認不認字,如果她能寫張便條就更好,他一定替她帶出去。
  吟儿見他不回答她的問題,再次提起給外面捎話的事,心里便直犯疑惑。她兩眼瞪著茶水章,竭力在他臉上尋找著某种答案。當她見對方緊鎖雙眉,一臉苦澀的笑,眼睛一碰到她眼神便躲開,立即意識到情況嚴重。想起倩儿的死便是在宮中發生的,相反,秀姑姑送進了空房,沒几天又送回來,最后嫁到宮外,在瑞王家自盡身亡。前思后想,她立即明白了茶水章沒有說出口的意思,心里像一口滾開的油鍋沸騰起來。
  從茶水章的神情以及他又一次讓自己留話來看,她肯定難逃一死。人間陰界,互不相通,從此再也沒有机會見到榮慶和家里人了,包括那個不爭气的哥哥,眼前這場悲劇正是他一手造成的,原先她非常恨她哥,特別剛進宮時,后來慢慢地不那么恨了,此刻面臨即將到來的厄運,心里反倒一點恨意都沒了。想到自己很快就要隨秀姑姑一起离開這個人世,除了榮慶,她最不放心的是母親,因此應該給哥哥留几句話,讓他不要再賭錢,与嫂子一起好好孝敬母親,這便是她最大的心愿。
  至于榮慶那邊留什么話,她怎么也想不出。讓他忘掉自己,再娶個女人,這不是實話。但眼下不說這些話,又能說什么?想來想去,她覺著說什么也不合适,于是從頭上拔下老佛爺賞給她的玉簪,遞給茶水章,沒等開口說話,眼淚便刷刷地往下淌。
  茶水章接過她手中的佩玉,連聲勸她別哭,說時間不多了,有什么話慢慢說,他一定會幫她將這塊玉簪送到宮外,交給她想交的人。一听他說時間不多,吟儿哭得更凶。他再三安慰她,她才忍住哭泣,趴在地下,不顧茶水章阻攔,一連給他磕了三個響頭。
  “章叔!我求您想法儿上承德府禁軍大營找到榮慶……將佩玉交給他,就說我對不住他。”听說這人不在京城,茶水章心里立即犯起難來。他不想知道玉管是老佛爺賞給她的,卻想知道她跟榮慶什么關系,但要將這玩意儿送到承德府那人手中,這就不比在京城里,他兄弟多,四處一打听便能辦到。
  “吟儿,有些事按說我不該問。可承德禁軍大營上万人,這位榮軍爺究竟在哪個營,屬哪儿管,你說出來我也好托人去找。”
  “听說……他好像在健銳營。屬承德護軍大營管。”
  “左營還是右營?”他追問。
  吟儿搖搖頭,再也說不出更多的線索。正在這時,宗人府慎刑司的太監來了,其中一位首領太監与茶水章是老熟人。他將茶水章叫到一邊,問他送過湯水沒有。茶水章說送過了。首領當場讓人將吟儿手腳捆住,等著上面發話立即用刑。首領走后,特意留下兩名小太監守在門邊。吟儿一見這架勢,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兩眼瞪著黑乎乎的窗口,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送走吟儿,已經晚上九點,按平時習慣,一向准時就寢的慈禧應該上床了,但此刻慎刑司的人在后邊等著她發話,只要她一發話就要對吟儿用刑了。盡管她已經拿定主意要吟儿死,按說現在就可以傳話,不知為什么卻一直沒發話。她突然覺得自己老了。年輕時她絕不會這樣猶豫,該發的話早就發了,她遲遲不發話,其中主要原因是因為她与吟儿同時夢見秀子,這僅僅是巧合嗎
  她煩躁不安地在靜室里走來走去,腦子里時時浮現出昨晚的夢境。比起吟儿,她的夢簡單得多。秀子身穿新衣向她不停地磕頭。她問秀子,你不是死了,怎么又回來了,秀子笑笑說她舍不得老佛爺,所以回來給她磕頭。奇怪的是吟儿夢中所見,秀子也是一身新娘打扮,有些話說得也差不多,當真是秀子托夢讓吟儿燒香的?
  突然窗榻上傳出吱溜一聲響動。她嚇了一跳,猛然轉身盯著窗根,昏黃的燈影投射在窗紙上,似乎沒什么可疑的。她靜靜听了一會儿,這才轉身走到觀音菩薩前,剛想點一支香,身后再次發出一聲怪響。她慌忙跑到窗邊,仔細查看了一陣,然后站在窗邊喃喃地說:“秀子!你別嚇唬我……你好好走吧。吟儿也給你燒了紙,就算她替我送你了。”
  窗外的風聲驟然而起,貼著屋檐發出一片尖利的呼嘯。她本能地后退一步,嘴里喃喃不停地說:“吟儿只怕得陪著你去了。我不是不想饒她,是祖宗的規矩我改不了哇。”這時窗外的風聲更猛,好像夏天暴風雨來臨前,大殿的地磚都在這嚇人的響聲中微微震動。邪了門!眼下已經初冬,怎么會這樣,難道真的是秀子鬼魂在作怪。想到這儿,她本能地在臉上做出威嚴狀,仿佛秀子就站在她面前。
  “秀子,你快走!我是太后,我可不怕你。”她揮動著衣袖,一邊說一邊從窗口向后退去。奇怪的事發生了,她話音剛剛落下不久,外面的風聲戛然而止,她走到紅木隔架邊,拿起一串佛珠,嘴里喃喃念叨著,仍不住想著剛才那陣怪風。一方面她覺得秀子當真有孝心,一見她發威便不作祟了,另一方面又覺得有些對不住她,讓她嫁了個廢人。
  慈禧正站在那儿發愣,身后傳來殿門吱呀的響動。她心里一惊,以為秀子從門外進來了,脫口叫了聲“誰?”隨著門帘挑起,茶水章笑呵呵地走進,雙手端著茶盤,給慈禧請跪安。
  “奴才章德順參見老佛爺。”
  “你……你來做什么?”慈禧惊魂未定地盯著茶水章。
  茶水章慌忙說小回回上那邊叫他來這儿請茶。她這才想起是自己傳他來敬茶的。其實她并不想喝茶,只是不過借這個机會跟他說說話,一來她心情煩亂,二來茶水章后天便要和平儿一塊离開儲秀宮,去養心殿那邊當差了,從此御茶房就要換新人了,心里多少有些舍不得他。
  茶水章早在外屋沏好熱茶,將茶放到茶几邊,雙手捧著蓋碗遞到慈禧手中,慈禧接過茶杯抿了一口,竭力讓自己鎮靜下來。
  “這是四川巡撫進貢的八寶茶。今年還是頭回伺候您用呢。”茶水章深知慈禧一向嚴格遵守作息時間,這么晚她還不睡覺,一定是為吟儿和秀子的事心情大坏。
  “知道了。下去吧。”她叫茶水章來本想跟他說說話,不知為什么,見了他面又不想說了。
  “喳!”茶水章請了跪安,側著身子向門邊退去。他剛走到門邊,慈禧叫住他。他連忙轉身站住,一邊說:“奴才伺候老佛爺。”
  “吟儿押在你那儿?”慈禧問。
  “回老佛爺話,她就押在壽茶房邊的庫房里。”
  “章德順,你听清了,這是她自個找死,不是誰跟她過不去。”
  “喳。”
  “你回去告訴她,她死了我好好發送她。”
  “喳。”
  “你怎么還不走?”
  “奴才想討老佛爺個話儿。”
  “你要是給吟儿講情,那算白饒一回儿!”
  “老佛爺!奴才怎么敢。后天奴才就得离開您身邊,今晚上是奴才最后一次侍候您,我才想問問,今天是先朝孝貞顯皇后的祭日。佛堂上供,壽茶房是不是也得供茶湯?”茶水章知道慈禧心里想饒了吟儿,只是祖宗規矩放在那儿誰也不敢動。盡管慈禧在宮中向來說一不二,但對這方面一向不敢越軌,就連早上起床晚上睡覺這類小事也不馬虎,所以她一向早上五點起身,晚上九點必定上床。這就是她當政多年,這方面的口碑一向很好的緣故。他嘴上不說替吟儿說情,其實來這儿之前就想到今儿是孝貞皇后的祭日,如果慈禧想饒了吟儿,這顯然是一個非常好的借口。
  果然如他所料,慈禧顯得非常意外,因為這种對先人的祭祈非常繁雜,全都由宗人府屬下的禮司通知有關部門。先朝孝貞顯皇后祭日算不上什么大事,因此慈禧對此不知道一點儿也不奇怪。
  “什么什么?你說是誰的祭日?”
  “道光老祖宗的孝貞顯皇后啊。”
  “日子沒錯儿吧?”慈禧心中不由一動。
  “佛堂里供著列祖列宗二十位皇后主子的神像,奴才都記著日子呢。”
  “供,當然得供,就供四川的八寶茶!”慈禧暗暗高興,她終于找到机會饒吟儿一命。從某种意義上說,她与其說饒吟儿一命,不如說替秀子還了一個愿,應了她托夢給自己的緣分。
  “老佛爺!奴才該走了。”茶水章見慈禧被自己說動了,心里暗暗替吟儿慶幸,總算幫她撿回一條命。
  “章德順!后天你就要上皇上那邊了。”慈禧心里感激對方替自己解了一個難,但臉上不動聲色,問起他去光緒身邊當差的事。
  “老佛爺,其實奴才跟爐子湯罐混熟了,讓奴才去那邊管那么多事儿,又要指派別的奴才,實在是勉為其難啊!”想到今儿是自己最后一次替慈禧敬茶,今后到了皇上那邊,一切又得從頭開始,心里有种說不出的滋味儿。
  “你這人好也好在這儿,要說沒出息也在這儿。你想想,總不能讓你一輩子燒水熬湯吧,你進宮二十多年,一直是個內廷八品,你這一去,在万歲爺身邊當上宮監督領侍,一下子升為正六品,這有什么不好?以后那邊有什么事,你只管告訴李蓮英,他這人主意多,凡事多問問他。”
  “奴才遵旨,凡事一定多多請教李總管。”茶水章听出弦外之音,似乎慈禧將他放到皇上身邊,有更深一層的意思。他心里這么想,嘴上自然不敢多問,請了跪安后便一路回到茶水房。
  茶水章走后,慈禧繃緊的神經一下子松開。特別是經過剛才的一陣怪風,令她非常緊張,嘴上說不怕,心里其實多少有些害怕。這樣一來,她找到由頭饒了吟儿,也還了秀子一個心愿,她走到觀音菩薩像前插上一根線香,然后雙手合掌,口中念著阿彌陀佛。
  不一會儿李蓮英挑起門帘走進,他給慈禧請了跪安后,低聲告訴她,說宗人府慎刑司的人在外面等著給吟儿用刑,請老佛爺發落。
  “發什么落?吟儿照舊當差。”
  “老佛爺!這……這祖宗的……”李蓮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礙不著規矩!吟儿今天就是給老祖宗燒紙呢!”慈禧不緊不慢地說,心里頭對他老大不樂意。她一向就不愿意讓別人牽著她鼻子走,加上瑞王家的事,因此對他催自己發話本能地生出一种反感。
  “她給老祖宗燒紙錢,奴才怎么不知道?”李蓮英永遠也摸不透這位儲秀宮說一不二的女主人的脾气,眨巴著眼睛想了一圈,怎么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得硬著頭皮問。
  “不知道?找明白人打听去。差事越當越回去了!”慈禧看他一眼,故意不說顯孝貞皇后祭日的事。看見他一臉的愕然,她心里說不出的得意,對于奴才,哪怕像李蓮英這种最貼心的奴才,也不能讓他完全摸透自己。不用說這种大事,就連吃飯喝茶這類小事,面對几十盤美味佳肴,她從不說哪樣菜好,再喜歡吃的菜至多吃兩口,決不會動第三筷子。再愛喝的茶,也得五天輪一回,到了期就得換另一种茶。否則,你的好惡一旦讓奴才掌握得清清楚楚,總有一天可能被人利用,成為你的弱點。因此讓奴才知道你一些心思,卻永遠不能讓他們完全了解你心思。
  一大早茶水章就被小回回傳到內廷總管值房李蓮英的住處。
  內廷總管設在西六宮北面緊靠西鐵門的重華宮一側。慈禧住西六宮,而光緒住的養心殿与西六宮僅隔一條橫街,值房設在這儿自然是以這兩者為中心考慮的。出了西鐵門,就能由神武門出皇城,進出非常方便。
  李蓮英喝了早茶,手中捏著瑪瑙鼻煙壺,放在鼻尖下使勁嗅著,一股帶薄荷味的清香由鼻孔一直沖進他腦門。他站在值房陳列架邊,仔細端詳著那只德國制造的自鳴鐘。他伸手撥著鐘上的發條,鐘內立即響起叮咚悅耳的音樂聲,同時玻璃罩內走出一列跳舞的男女小人,一個個都是黃頭發白臉皮,男的燕尾服,女的西式長裙。瞅著玻璃罩內那些金發碧眼小洋人,他心情好多了。
  茶水章掀起門帘,悄悄地走進,站在門邊輕輕叫了一聲:“總管!您讓小回回叫我來有事?”
  李蓮英轉身見是茶水章,立即招手讓他過來:“老哥!你這就見外了不是,叫我蓮英,要不就叫我老叔。來,你來這儿看看,這是老佛爺賞給我的報時鐘,是德國人造的。這玩意儿比宮中的水漏准多了不說,還能轉出許多小人來。你看,這里頭的小人活靈活現的,可惜這些小人儿唱什么听不懂,要是能像大戲台上角儿會唱京戲就太棒了,你說是不?”
  “那是那是,看來這些高鼻子黃頭發的洋人不光會開槍放炮使蠻力,做起工來也挺精巧的……”茶水章連連點頭,心里卻想著他叫他來這儿究竟有什么事。
  “老哥,”李蓮英歎口气說,“這些洋人是我們老佛爺一塊心病。現在朝廷中有人主張學洋人,其實老佛爺也不反對,只不過不能讓祖宗大法全給改了……你說是不是?”
  “那是那是!”
  一名小太監進來替他們沏了一壺茶,替他們各人倒了一杯放在茶几上,然后悄無聲息地走出去,李蓮英与茶水章在茶几邊坐下。
  “老哥!最近好一陣子沒跟你單獨說話了,挺想你的,所以讓你過來坐坐,喝杯茶,這可是上好的龍井茶啊。”
  “好茶,好茶。”茶水章雙手捧著茶杯抿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低聲問道,“老叔,您叫我來就為讓我品茶?”“品茶當然是其次,主要是恭喜你高升啦!”
  “老叔!”茶水章盯著李蓮英,“這又是您的保舉。我好好的茶水房不讓干,愣把我擱火上烤。我是那個材料儿嗎?”
  “是万歲爺自個儿看上你,硬是從老佛爺身邊把你要過去的。”李蓮英端著小茶壺一邊喝水一邊笑著說,“其實老佛爺心里舍不得,但為了你前程,才讓你去的。你在壽茶房是八品侍監,熬到頭儿不過賞你個七品。到了養心殿,上來就是宮監,正六品!連升几級呀。你說哪頭儿挑子熱?”
  “反正我說不過你。咱們茶壺里煮餃子——心里有數,就是別倒出來!”
  “還有美事儿呢。儲秀宮這邊儿,你的錢糧照發!”
  “這里邊儿又憋著什么寶呢?”
  “說對了。養心殿那邊儿有什么大動靜,你別忘了賞我個信儿!”
  “什么?”茶水章一愣,“鬧了半天,你讓我給你當眼線呀?”
  “這有什么不好。一手托兩家。”
  “得了吧,我老章干不了,您另請高明吧。”
  “不不,就是你了。”
  “我還是留在儲秀宮燒水,這就跟老佛爺辭去。”
  “你呀你,”李蓮英笑得一口水噴出來,“你混!你也不琢磨琢磨,要不是老佛爺,我敢往皇上身邊儿臥個底嗎?老佛爺瞧上你了,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還得告訴你,要是干砸了,別往老佛爺那儿推。我也不認賬!”茶水章呆呆地坐在那儿兩眼發直,這才想起慈禧昨儿晚上說的話,頓時覺得自己被李蓮英裝進了套子,而且一定是他出的餿主意。看見對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儿,臉上說不出的凝重,李蓮英放開嗓門大笑起來,伸手拍著茶水章的肩膀:
  “害怕了?是不是擔心現在暗中替老佛爺做事,有一天老佛爺不在了,万歲爺掌了大權,讓万歲爺知道就完了……”
  “老叔!你我多年的交情,既跟定你,出什么事我都不在乎。”茶水章硬著頭皮說,其實心里非常厭惡這种差事。
  “好好!”李蓮英滿意地點點頭,“就要听你這句話。你讓我放心,我也讓你放心,以后無論出什么事,我也絕不會供出你。你只要自己小心,不要讓万歲爺和他身邊的人知道這一層關系就行了。”
  “老叔,”茶水章猶豫半天,終于硬著頭皮說:“我想來想去,覺得你還是把我調回老佛爺身邊好。”
  “為什么?”李蓮英眯著兩只長眼,額頭下面像裂了一道縫。
  “跟你說實話,我這人嘴笨心實,實在當不了這份差事……”
  “看你又來了。忘了老佛爺怎么說的!”
  “老佛爺說得不錯,我天生沒出息,只能是個燒水熬湯的命,不像你,生就做大事的料。”
  “老哥!”李蓮英盯著茶水章,神色凝重地,“你該明白,有些事一旦起了頭,非做到底不可。就像我,既然坐上這個位子,只要不被別人拉下,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老叔!您想過沒有,老佛爺跟万歲爺是一家子,娘儿倆,無論什么事鬧翻了,不多會儿就好了,你我夾在中間,到頭來兩頭不是人。你說是不?”茶水章不敢說自己不愿當眼線,反過來以站在李蓮英的立場上說出其中的利害。
  果然,茶水章這几句話一下子說到李蓮英心里。他盯著茶水章,半天沒說話,心里卻翻江倒海。
  近來接二連三出事,秀子的死和吟儿闖下的禍,攪得他心煩意亂。昨晚上慈禧出人意料地饒了吟儿,他當時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后來一查才知道昨儿是道光老祖宗顯孝貞皇后的祭日,這樣吟儿才撿回一條命。這件事令他擔心,隨著慈禧年紀越來越老,脾气也越來越怪,經常心血來潮,說變臉就變臉。正如茶水章所說,眼下皇上主理朝政,她是既想放下心來享清福,又放不下心不管朝政,心情非常矛盾。特別圍繞著新政之爭,她骨子里不贊成,但又不愿正面出來反對光緒。朝廷上不順心的事積在心里,只能在一些小事情上發作,故意找光緒的茬。比如光緒成天不理皇后,專寵珍主子,為了這慈禧讓他暗中派人盯梢,查出珍妃一個月到底和皇上在一起多少天。其實這些事對皇上來說根本算不上什么事,歷朝歷代,從來沒人過問,而她偏偏要管。他不敢不听命慈禧,但這樣做肯定會得罪光緒,因此無論他怎么做,正如茶水章所說,到頭來他只能夾在中間兩頭受气。
  他十三歲進宮,今年整四十一個年頭。想到自己已經五十四歲,官居內廷二品,這可是大清國歷朝歷代所沒有的,他不能不感激慈禧特別的恩寵。但另一方面,慈禧今年已經六十二歲,雖說身体很硬朗,但畢竟不年輕。皇上才二十六歲,不用說眼下万歲爺主政,就是他暫不問朝政,這大清國江山遲早也是他的天下。他不能不給自己留條后路。
  他其實心里早就想好了一個万全之策。他嘴上卻沒有說,臉上更沒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他看一眼茶水章,仍在揣摸他說的話,并在心里再三提醒自己:千万別小瞧了這個人。
  茶水章回到茶水房,站在窗前瞅著鳥籠里那只畫眉,這是吟儿送他的。听著小鳥無憂無慮的叫聲,想到明儿他就要离開這儿,從此再也不會回到儲秀宮了,心中涌出一股淡淡的惆悵。
  他十八歲進宮,連頭帶尾二十三年,干過各种差事,就數伺候慈禧時間最長,連頭帶尾十四年,先是在長春宮,后來搬到儲秀宮,他已經習慣了壽茶房,這儿似乎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特別像現在,外面刮著西北風,屋里炭火燒得紅紅的暖暖的,爐邊冒出淡藍的火舌帶有一种特別的木質的香味,一溜紅泥爐上的砂鍋冒著熱气,熱气中透出各种各樣的香味儿。他不用舌頭嘗,憑著气味儿便能分辨出湯水的咸淡酸甜,知道哪個砂罐該添哪些料,什么時候加水,哪個爐子要壓火、添炭等等。總之,他好像命中注定屬于這儿,他也樂得在這儿呆一輩子。這一切,將隨著他的离開結束了。
  他本來以為回万歲爺身邊當差,自己一心一意好好侍候万歲爺,盡一個當奴才的本分就行了,沒想李蓮英卻暗示要他當眼線,皇上那邊有什么情況要向他報告。他心里生出一种怨恨,恨李蓮英不該做了套子讓他鑽。他早就听說慈禧与光緒政見不同,但其中的是非曲直他不清楚,正如朝廷的事國家的事他不清楚一樣。他也不想弄清楚,這些大事是主子的事,從來沒奴才的份,何況大清國歷代都有嚴格的規矩,內臣干預朝政者都要受到极為嚴厲的懲罰。
  在慈禧与光緒的复雜糾葛中,他不敢背叛老佛爺,也不想對不起万歲爺。過去他在茶水房燒火,對他不是個問題,現在卻無法回避這一現實,偏偏李蓮英又找到他,硬要將他拖進這個他竭力避免卷人的漩渦中。怎么辦?他苦苦思忖著,似乎干也不行,不干也不妥,越想越覺得前面的路非常凶險。
  他雙手捧著水煙袋,悶悶地吸煙,一邊望著挂在窗前的鳥籠中那只活蹦亂跳的畫眉,心里不由得羡慕起籠中的鳥儿。盡管它關在籠子里,自己站在籠子外,從某种意義上說,鳥儿比自己要自由得多,也自在得多。
  他正想得出神,突然有人輕輕叫他。他慌忙轉身,只見吟儿來了,因為他心思太重,那一雙听力极好的耳朵居然沒听見她的腳步聲。
  “章叔!”吟儿伸手挑著額前的發絲,苦澀地一笑,再往下便不知該說些什么好,沒話找話,“您在這儿听鳥叫呢。”
  “是呀,瞧著它那活泛勁儿,叫不叫都讓人高興。”
  “那是。”她難為情地笑笑。正如他所說,籠子里畫眉壓根儿沒叫。
  躲過了前天晚上那一場死到臨頭的大難,她一下子瘦了許多,平時白淨的臉皮子頓時變得灰暗,像生了一場大病。瞅著她那副不知所措的表情,想起她關在這儿的經歷,茶水章一方面替她慶幸,另一方面覺得她可怜,為了不讓她傷心,他故意不提前晚上的事儿,裝出一副隨意的樣子問:“老佛爺這會儿讓你在哪儿當差?”
  出了這么大的事,吟儿自然受到懲罰,劉姑姑將她暫時從慈禧身邊調開,讓她去做粗活,就像她剛來時跟著平儿抹地擦灰之類的。她說了自己的情況,然后神秘地告訴他,說道光老祖宗的皇后娘娘救了她,因為那天是顯孝貞皇后的祭日:“昨晚上的事儿太玄了!多虧了李總管,要不是他在老佛爺面前提起這件事,我早就完了。”
  說到這事儿她仍然惊魂未定,茶水章笑了笑,心想李蓮英也太能討好人了,明明是他想到了這一點,說動了慈禧,功勞卻讓他搶跑了,茶水章本想問她這話儿從哪儿听來的,想想覺得沒意思。他心里清楚,是慈禧不想她死,才借著這個由頭饒了她,要是換另一個人,或是慈禧沒有心存這個念頭,哪怕十個吟儿也沒命了。所以吟儿得救的原因不在他這儿,更与李蓮英沾不上邊,甚至連老佛爺也算不上,這是她的命,她命中注定不該死。
  “章叔!听說您高升了?”她問。
  “瞧你說的,在哪儿不是當差,升得再高也是奴才。”他臉上笑,心里卻非常苦,特別想到今后兩頭為難的日子,更加覺得還是這間茶水房好。
  “也不能這么說。都是奴才,奴才跟奴才大不一樣。”她說。
  李蓮英、崔玉貴這些人也是奴才,秀子和自己也是奴才,這能比嗎?當然,后面這些話她沒敢說,只能藏在心里。兩人沉默了一會儿,她又說起前天晚上的事,說章叔對她非常關照,說他心地好,將她對他的感激和謝意說了一番。她几次想提起求他捎口信的事,又不敢說。其實她來看他,除了心里感激他,替他送個行,主要的目的是為了從他那儿討回那支玉簪。死到臨頭,她無奈中托他帶給榮慶,并讓他捎話給他。現在大難逃脫,越想越覺得不妥,他明儿就要离開這儿,雖說都在宮中,再想見面就不像現在這樣方便了,所以想趁他沒走之前將玉簪討回來。
  長期在宮中當差的茶水章,一向能從別人嘴里听出別人沒說出的話。他見吟儿圍著前晚上的事說了一圈,說了許多不沾邊的活,偏偏不提她求他給榮軍爺送信的事,而且嘴上說要告辭,卻一點沒有走的意思,心里立即明白了一多半。她來這儿為了那支玉簪。宮女与外面男人互通私情是犯法的。她那晚上死到臨頭,顧不得許多,這會儿沒事了,自然要向他討回去,不留下把柄。想到這儿,他主動提起送信物的事:
  “現在沒事了,前晚上你托我辦的事大概不用辦了吧?”
  “章叔,我……”一提這事儿她臉騰地紅了,不知該怎么回答。
  茶水章看出她神色挺為難,知道她說是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既然如此,他何必太認真。他讓她在門口等一會,轉身進了睡房,取了玉簪走出來遞給她,一語雙關地叮囑她:
  “吟儿!這是老佛爺賞的,千万收好了。”
  “謝謝章叔,我……我前儿晚上急昏了頭,嚇坏了,滿嘴胡說了許多不中听的話,您千万別在意。”她嗑嗑巴巴地解釋著,甚至想說根本沒榮軍爺這個人,話到嘴邊覺得太矯情,還不如什么都不說。他既然肯答應幫她捎話到宮外,總不至于反過來害她。她在心里安慰自己,但想到這次佛堂哭祭,恰恰是平日對她非常關照,倆人像親姐妹似的平儿告上去的,心里又本能地警覺起來。
  “其實那會儿我也上火,什么也沒听見。”茶水章接著對方話頭,索性將她托他捎信到宮外的事推得一干二淨,這不僅對她好,對自己也好,因為一旦事發,她要治重罪,他也跑不了。
  吟儿站在那儿,手中緊緊握著那只玉簪,心里說不出地激動,前天儿將它交給茶水章,現在又回到自己手中,正如自己經歷的這場大難不死的劫數。怨不得人人都說章叔人好。吟儿望著他那張忠厚的臉,想起自己進宮后他處處關照自己幫自己,特別是那天晚上面臨大難,他冒著极大的風險幫她,現在她沒事了,不等她開口便將玉簪還給她,井一口咬定他什么也不知道。想到這儿,她雙膝一軟,兩腿不由自主地面對他跪下:“章叔!謝謝您,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剛過了一個坑,又碰上一個坎。
  當吟儿听嫂子說榮慶家要退婚,頓時呆若木雞,渾身像澆了一頭涼水站在刺骨的寒風中。她好不容易從前一陣的大難中回過神,成天兢兢業業地從頭做起,在宮中干著最粗最重的活,沒想到一聲惊雷從天上劈下。
  嗚嗚的東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天色愈加灰暗,眼見要下雪了。吟儿与家里人在城牆豁口見面后,一路匆匆赶回儲秀宮,心情比這下雪前的天空更加凝重和灰暗,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來的。
  她站在下房向南的窗邊,瞅著窗外的天色,想著剛才嫂子見面時明确的暗示,心里說不出的沮喪和痛苦。似乎榮慶家父母不肯再等下去,要退婚,并准備替榮慶另擇一門親事。其實嫂子的話令她吃惊卻并不意外。因為二個多月前和母親見面時她已經有种預感。老人只字不提有關榮慶的情況,她不停地追問,母親總是吱吱唔唔地岔開話題,硬是不接她話茬。嫂子為了安慰她,說榮慶也許不知道這件事,可能是他們家里人的主意。
  對于這一點她倒是堅信不疑,因為他跟自己一起對天發過誓,無論她在宮中當多少年差,他一定等她,不但這輩子跟她在一起,下一輩子也要在一起。不過他態度再堅決也沒用,按旗下風俗,這种婚姻大事一向由父母做主,何況他人遠在承德,即便想過問也是鞭長莫及,想管也管不了啊!
  為了怕女儿傷心,母親特意沒來宮中看她,而且拖了三個多月才由嫂子出面告訴她婚變情況。家里人所以告訴她,因為這事儿早晚要讓她知道,更主要是為了讓她安心在宮中當差,斷了榮慶這邊的想頭。但對她來說,她在這座与世隔絕的深宮中,甚至在這個世上,榮慶是她唯一的想頭,沒了這個想頭,她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想起她和他一起跪在地下對著老天爺發誓的情景,這一切好像就發生在昨天。大半年前她還滿心喜悅地等著成為他的新娘,如今榮家一退婚,她跟他再也沒法在一起了。她在這儿成天小心翼翼地捏著心眼做人,一絲不苟地替主子當差,不就為了出去能嫁到榮家,日后能跟他在一起過上好日子?想來想去,越想越覺得老天爺瞎了眼,存心不讓她活下去!
  她靠在炕牆上,兩眼盯著上方的房梁,心里像一團亂麻,怎么也理不出個頭緒來。她恨自己沒出息,前一陣子因為哭秀姑姑慈禧要治她罪,她竟嚇得渾身發軟。其實她那會儿真要死了,茶水章想辦法捎話給他,也好讓他們家人后悔一陣子,榮慶會為自己傷心掉淚,這不也挺好,現在兩家退了婚,他跟她再也沒關系,她死了也就死了。
  對,我死了,消息傳到他們家,傳到他耳朵里,正好說明是他害死了我。榮慶呀榮慶,我死也得死個樣儿給你看看,一股熱勃勃的血沿著她脖頸子往上爬,將她耳根和腮幫燒得一片灼熱。她從炕上找出一條粉紅色腰帶,搬了一張椅子放到炕面上,人站在椅子上,然后將腰帶拋上頭頂的橫梁。她一連拋了几次,終于將腰帶套住橫梁,打了一個死結。她雙手握住腰帶圈,兩眼死死盯著那粉紅色的綢帶,本能地倒抽一口涼气,只要她脖子往圈套里一伸,一了百了,一切都了結了。
  就在這一瞬間,她突然看見一個人影從窗口飄進。秀姑姑!她嚇得差點沒叫出聲,秀姑姑笑笑,向她搖搖手,好像在跟她說什么。她急忙松開手,從椅子上爬下,想問問清楚她說什么。她向站在窗邊的秀姑姑走去,秀子突然不見了,像她來時一樣從窗口飄然而去。
  吟儿站在那儿發呆,心里思索著秀子剛才向自己搖手的意思,不明白秀子究竟是讓她別害怕,還是勸她別上吊?她走到架在炕面上的椅子旁,只覺得渾身疲軟,四肢無力。她看一眼懸在頭上的粉紅色腰帶,再也沒力气,也沒先前那股勇气爬上去。半年多來她在宮中經歷了這么多磨難,前一陣子剛剛逃過了鬼門關,她實在不想死,也不甘心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撒手人寰。不,我不能死!她腦海里突然掠過一個念頭,她必須活下去,為了一個理由,也許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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