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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一封丟失的情書


  由情書惹出一場大禍。聰明過人的珍妃認出情詩出自榮慶之手。為了逼他說出收信人,光緒盛怒之下將他五花大綁,放在烈日下烤灸,茶水章巧妙地傳話,珍妃急中救人。光緒召見袁世凱,兩人紙上談兵,暗探玄机……
  面對黃太監送上的這首詩,茶水章心里非常震惊。
  這封信是專給皇上剃頭、綽號叫“剃頭黃”的太監,在東長街离景仁宮不遠處撿到的。因為他是皇上身邊的人,茶水章是養心殿的宮監首領,加上他跟茶水章多年前就相識,關系不錯,自然就交到了茶水章手上。
  茶水章抖開信箋,坐在燈下翻來覆去看了好几遍,越看越覺得這首詩大有文章。詩文一共四句:榮華似浮云,慶喜洁吾身。思卿常人夢,君子淚沾巾。似五言絕句,又像古風,寫得不考究,但平厭韻腳基本合得上。詩文上下既沒寫明送給誰,也沒有寫詩人的落款,年月日更沒了。
  這顯然是一首情詩。無論從口气還是筆跡,寫詩的人多半是男人,也就是說是男人寫給女人的情詩。看了半天,他終于看出門道,詩寫在宮中特制的八行箋上,這种信箋一共印了八行朱紅色直行,天頭地角留得特別寬,對著燈光,可以見到上好的宣紙中隱藏著万壽字圖案,這种八行箋除了皇上和老佛爺,再就是皇后宮中有,其他宮中的信箋隱印的是松竹蘭草圖。因此基本上可以判斷寫詩的是這几處宮中的男人。但這人究竟是誰,光是皇上身邊的衛士和太監就上百人。
  想要瞞著万歲爺是不可能的,現在是晚上,珍主子來這邊陪皇上,此刻當然不能打扰皇上,但最遲明儿一大早就得向皇上稟報這封信的事。茶水章想趁著交到皇上手里之前解出詩中的奧秘,推敲了半天仍然一無所獲,急得他一頭大汗。他將詩文一推,煩躁地由案桌邊站起,拿起折扇使勁扇了好一陣子,仍然覺著熱得不行,索性將紙扇往桌上一扔,走到值房門外的回廊上。
  外面比屋里涼爽。晚風習習,吹干了他身上的汗,腦子也清醒許多。他在外面站了好一陣子,然后重新回到值房的案桌前,他下決心不再研究那首歪詩了,可人往桌子前一站,眼睛卻不听使喚,忍不住又向桌面上的八行箋望去。這一看還真的看出了名堂。正巧那把紙折扇橫在那首歪詩上,不偏不倚遮住了那首詩的下半截,上面露出每行的頭一個字,橫著一看,每行詩的起頭的第一個字連在一起,分明是“榮慶思君”四個字。
  茶水章站在那儿頓時呆住。
  從榮慶進宮的那天起,他就知道這位從承德調到宮中的藍翎長是吟儿的心上人,吟儿死到臨頭,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這個人。雖然吟儿后來什么也沒說,他什么也沒問,但兩人卻心照不宣。正因為這個原因,從榮慶進宮的那會儿起,他就本能地覺得他和吟儿早晚要出什么事。盡管如此,面對這一突發事件,他仍然覺得這事儿出得太快,也鬧得太大了。
  想起吟儿進宮后的一連串遭遇,茶水章心里說不出的納悶。你能說吟儿不聰明,她在宮中侍候主子不夠精心,或是她侍人刻薄,人緣不好?顯然都不是。她不但聰明,心地善良,而且詩人忠厚,平時更是沉默寡言,從不惹是生非,是個极本分的宮女,偏偏像她這樣一個好人,几乎所有的倒霉事都讓她撞上了。
  這不,榮慶調入宮中,成為皇上的侍衛,按說也是吟儿的造化。一個在珍主子身邊,一個在万歲爺身邊,這兩個人早晚總有机會見面的,憑啥要遞什么條儿,而且寫上這种歪詩?且不說皇上了,珍主子是個聰明絕頂的人物,這种詩中藏話的雕虫小技,到了她手上一眼就識穿了。偏偏這個榮慶會干出這种蠢事,不但坑了吟儿,也坑了他自己。
  一大早,趁著皇上沒上大殿“叫起”之前,茶水章便赶到光緒寢殿外的起居室,將剃頭黃撿到的詩文遞到了光緒手上。光緒看了一眼,似乎沒在意,往桌上一放,一邊喝茶一邊問起茶水章宮里的其他事,問完了宮里的事,光緒本能地再次抓起榮慶的歪詩,沒等看完,气得將信箋往地下一扔,厲聲喝道:“這還了得!從哪儿得來的?”
  “回皇上話,剃頭黃在宮中撿來的。”
  “好噢,傳書遞簡,紅葉題詩,居然鬧到宮廷里邊了。荒唐,太荒唐!”光緒臉色鐵青,拍著桌子叫開了,“你給我去查,誰寫的,寫給誰的?朕要按家法重辦!”
  “奴才遵旨!”茶水章趴在地上磕了頭,然后從地上爬起,倒退著身子向殿外退出去。等到他剛退到門邊,光緒突然叫住他,讓他立即宣珍娘娘。話剛出口,突然想起珍妃正在自己睡房,又對茶水章揮揮手說算了。
  茶水章掀起門帘剛走,珍妃聞聲從寢殿走出。她听見光緒發脾气,慌忙從里面走出來,連聲問光緒出了什么事儿。
  “不像話,不像話,太不像話了!”光緒一連說了三個不像話,將桌面上的歪詩遞給珍妃,珍妃拿起信箋,先看了一遍,然后又讀了起來。光緒在一旁連聲叫著:“狗屁不通!”
  “詩倒是好詩。看來是一位男人,思念妻子吧。”珍妃笑笑,壓在心上的石頭頓時松開了。她原以為朝廷上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現在一看不過是儿女情長一類的。
  “男人是誰?妻子是誰?后宮里除了朕,還能有別人的妻子?”光緒沉下臉反問對方。
  “那……那可能就是一名宮女。”
  “這人膽子也太大了!”光緒被珍妃那种不以為然的神情惹火了,本來就為朝廷上的事煩心,扯起嗓門沖著珍妃叫起來,“跑到我宮里來唱‘西廂記’,皇太后會怎么說?連几個宮女都看不住,何況四百兆百姓,八千里江山,皇后不在這儿,你是后宮主管。我一再告訴你,不要授人以柄!咱們的麻煩還嫌不多嗎?”
  光緒從來沒對她發這樣大的脾气,珍妃心里委屈,眼圈先紅了。她正想撒嬌,等听完光緒這一通話,立即覺得事態嚴重,收起臉上不悅的神情,再次抓起詩文認真揣摸起來。果然如茶水章所料,聰明過人的珍妃從詩上一下子便識破了里面的蹊蹺。
  “皇上,您看。”珍妃將詩文遞到光緒面前,“這是一首藏頭詩,寫詩的人留了名儿。”
  “誰?”光緒走到珍妃身邊,似乎覺得他剛才不該發那么大脾气,為了表示心里的歉意,腦袋親切地湊到她耳邊。
  “名儿藏在詩中每句的頭一個字上!”
  “給我看。”
  “皇上!”珍妃把信藏到背后,望著光緒,“不過,這人是皇上的愛將,就看皇上舍不舍得揮淚斬馬謖了。”
  “管他什么人,也不能讓他坏了宮中的規矩!”光緒嚴肅他說。
  珍妃用信封遮住四行詩文的下半部,露出每句的第一個字。正是“榮慶思君”四個字,光緒愣了一會儿,梢稍遲疑了片刻,突然憤怒地叫著“傳榮慶!”珍妃勸光緒,讓他想好了怎么處置這件事,再傳榮慶也不遲。盛怒之中的光緒不顧她的勸阻,當即讓茶水章傳榮慶上殿。
  榮慶正在值班。茶水章進了值房,說奉皇上口諭,傳他立即進殿。他跟著茶水章一路向養心殿走去,心想皇上一定是為了小回回的事傳他。他當下穩住神,將那天他在街上盤問小回回的情況回憶了一遍,見了皇上面該怎么說。
  榮慶進了養心門,大清門藍翎侍衛搶上一步,下了他的佩刀。榮慶心里一怔。按說他也是皇上貼身衛士,平時進進出出從不下刀,這會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居然搜他的身,他看一眼茶水章,腳步明顯放慢。“走哇。”茶水章毫無表情地催著他。
  榮慶進了養心殿東書房,見光緒沉著臉站在書桌前。榮慶忐忑不安地跪下,給光緒請了大安。光緒冷冷地看他一眼說:“你知罪嗎?”
  “回皇上話。榮慶知罪。皇上派榮慶辦的事,榮慶還沒找著机會。”榮慶以為光緒為了小回回的事不高興,好几天過去了,他一直沒有回話,其實他早就想到皇上跟前回話,只是他一時想不好,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該說的怎么說,不該說的怎樣自圓其說,但認准一條,那就是小回回和吟儿之間絕沒有背著皇上搞陰謀。這會儿面對面,他不敢編著話儿回皇上,万一說走了嘴,對方抓住破綻,反倒弄巧成拙。因此他一推了之,等想好了再向光緒稟報。
  “沒問你那個!你自己看看,這是什么?”光緒拍著案桌,隨手扔下榮慶托小回回捎給吟儿的那封信。
  榮慶從地上抓起信箋,當他看見上面寫的是他托小回回送給吟儿的詩文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皇上從哪儿弄來的,小回回不小心丟了,還是從吟儿身邊查出的?完了!他在心里對自己說,因為無論是什么情況,他都跑不了,他跪在地下,雙手捏著信箋,認真思量著不堪設想的后果。
  “說!是不是你寫的?”光緒背著雙手在屋里來回走了一圈,見榮慶跪在地下不吭聲,在他面前站定,“說呀!”
  “是奴才寫的。”榮慶無可奈何地回答著。
  “与給認的?”光緒見對方不說話,接著問道,“收信的人是個女的,而且就在宮里?”
  “不,她不在宮里。”榮慶慌忙分辯說,唯恐將吟儿卷進來。由皇上的問話來看,這封信不像是從吟儿那儿搜出的。“是嗎?那信怎么掉在宮里了?”光緒冷笑道。
  “回皇上話,想必是奴才值班時,不小心丟失的……”
  “那好啊。既然收信的是外邊人,朕也沒工夫管你的風花雪月。告訴朕她姓甚名誰,朕打發人給她送去。”光緒明知對方騙他,故意裝出一副相信的樣子,走到書案邊提起筆,催榮慶說出對方姓名。這樣一來,光緒一下子將榮慶抵在牆角里,令他再也沒有后退的余地。榮慶急得滿臉通紅,趴在地下一邊磕頭,一邊說:
  “奴才荒唐,奴才該死!”
  “欺君如欺天!榮慶,就看你對朕老實不老實、忠心不忠心!”
  “榮慶效忠皇上,愿為皇上赴湯蹈火,万死不辭。”
  “朕不听那個,快說出那女人的芳名吧。”光緒緊追不放。
  “請皇上開恩,奴才……奴才實在是不便啟齒……”
  光緒正要發脾气,茶水章突然走進,遞上光緒皇上用來召見大臣的“綠頭牌”。見到綠頭牌,光緒知道有大臣要進殿磕頭。他本想說不見,當茶水章輕聲告訴他,在宮門外等候召見的是直隸按察使袁世凱,這才改變主意。這位新軍統領是從天津奉光緒之命專程進京的,他所帶領的軍隊不但佩有洋槍洋炮,而且連軍裝也跟洋人的軍服差不多,光緒一直把袁世凱訓練的這支新軍看成是推行新政的重要保證,所以要親自接見這位新軍統領。想到不能因為榮慶耽誤自己的大事,當即讓茶水章傳袁世凱進殿,同時將榮慶交給茶水章,讓他將榮慶帶到后宮大院,將他扒光衣服,四肢捆在一扇門板上,丟在太陽下晒烤,直到他招認為止。
  茶水章帶走榮慶后,光緒便走出東書房,在養心殿大殿正式接見了新軍統領袁世凱,光緒給袁世凱以很高的禮遇。袁世凱進殿磕頭后,光緒當即賜座,問起對方的情況,問袁世凱是不是兩榜出身的進士,什么時候帶兵等等。其實有關袁世凱的情況光緒早已知道,無非借著這類近乎客套的談話令气氛輕松一些。
  “回皇上話,臣軍功出身,蒙皇太后和皇上恩典,臣才有了前程。”袁世凱說他甲午年間,隨大軍遠征高麗,立了軍功才一路升上來。袁世凱簡單地說了自己的經歷。按當時規矩,凡漢人在朝廷作官,不論官職大小,當皇上的面一律稱自己為臣。而滿人不論做多大的官,哪怕是王爺,在皇上皇太后面前一律稱自己為奴才。
  光緒提起袁世凱在天津訓練新軍,夸獎他練的不錯。提到新軍,袁世凱立即渾身是勁,他告訴光緒,他們新軍用的都是洋槍洋炮,采取西洋教法,專請德意志國的軍事教官教習操練。從軍服到兵器,都和西方各國列強軍隊一樣。光緒听后非常高興,心想要是大清國全國的軍隊都能像袁世凱的新軍,各國列強也不敢隨便欺侮我大清國了。
  一想到這儿,光緒認定朝廷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推行新政,進行改革,國家才能富強。但偏偏許多王公大臣們反對新政。隨著自己向全國頒發詔書,江南和兩廣各省起而響應,改革的步子已經邁開時,這些人反對得越加激烈。過去慈禧對此一直態度曖昧,但私下也曾表示支持他實行新政,但現在卻越來越對他的新政表示怀疑。這樣一來,反對改革的大臣們有了后台,成天往頤和園跑,半公開地打著慈禧的大旗反對他的新政,甚至公開指責他背棄了祖宗的大法。對此,他一方面非常气憤,另一方面由于有慈禧從中作梗而無可奈何。特別恭親王、瑞王這些人,不但堅決反對他,同時這些人手中握有兵權,因此他不得不提防。過去,珍妃提醒他要抓住軍隊,對此他總不以為然,但現在他卻越來越感到這方面的緊迫,這也是他正式召見新軍統領袁世凱的重要原因。
  “袁世凱,朕問你一句話,”光緒盯著袁世凱說。
  “臣洗耳恭听。”袁世凱感覺到皇上說話中有种不尋常的東西,慌忙將身体湊近光緒。
  “北京一旦有事,你能不能起兵勤王?”光緒試探地。
  “皇上這話,臣不明白。”袁世凱當下心里一震。君無戲言,對方開口問這种話,可不是鬧著玩的。想到這儿,他本能地裝起糊涂。
  “朕只問你能不能?”光緒顯然察覺到對方的猶豫,笑了笑,不想將气氛繃得太緊,也給自己留點回旋的余地。
  “皇上放心。”袁世凱頓時松下一口气,隨即敏感到這是皇上對自己的試探。他本能地挺直胸膛,像軍人一樣果斷他說,“只要有皇上的詔書,臣無不從命!”
  “如果朕讓你殺人呢?”光緒咬著牙齦緊逼對方。
  “那一定是他罪該万死!”
  “天津發兵,几時能到京城?”
  “新軍運兵坐火車,朝發可以夕至。”
  光緒目不轉睛地盯著袁世凱,突然松下臉上繃緊的肌肉,放聲大笑:“朕在說笑話。”
  “不管皇上說什么,臣都當成圣旨!”
  光緒點點頭,連聲說好。顯然他對袁世凱的回答非常滿意,再也不提用兵的事儿,与對方說起了家常話。袁世凱說新軍從國外買了一輛轎車,准備進貢給皇上,光緒高興他說好,這時君臣之間已經有了某种默契。光緒當下派人傳軍机處擬旨:直隸按察使袁世凱,督練新軍有功,即升為二品京堂,以侍郎候補。傳旨太監离開后,袁世凱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但嘴上卻說“臣才疏學淺,恐怕難當重任”,推辭了一番。光緒鼓勵了他一番,吩咐他繼續在天津小站認真督練新軍。袁世凱听出光緒的意思,臨到磕頭請辭之前,低聲對光緒說:
  “皇上,如果有什么急事交給臣辦,最好派一個身邊親近的人,這人最好跟臣見過面,以熟人為好。”
  “為什么?”光緒不解地望著袁世凱。
  “臣見了他,就知道真的假不了!”袁世凱狡黠地一笑。
  光緒沉吟片刻,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會意地一笑,點點頭說:“想得很周到。”
  袁世凱离開大殿后,光緒靠在龍椅上,細細回味著他与袁世凱剛才的談話,心里不由得長長松了一口气。他今天召見天津來的新軍首領,与他“獨對”了一個多小時,從某种意義上說,是冒著很大的風險,袁世凱是恭親王的部下,而恭親王是慈禧的親信,也是反對新政的一員重要干將,如果袁世凱將消息走漏,非但他用心良苦的打算全然落空,而且會引起對方的警惕,所幸的是袁世凱沒有令他失望。特別臨走前,對方暗示自己,一旦有什么緊急情況,要他派一位身邊的同時對方也認識的熟人直接去找他。這其中的意思再清楚不過,袁世凱在這一場斗爭中將堅定地站在他這一邊、所以他需要光緒派一位最可靠的聯絡人員与他單線聯絡。
  光緒想來想去,總也想不出這個身肩重任的人選。他走下龍椅,望著大殿外熱辣辣的大太陽,突然想起了榮慶。他是宮中的衛士,進出比太監自由得多,加上他武功高強,膽大心細,對天津、承德一帶情況又比較熟悉,想來想去,越想越覺得他是最合适不過的人選,偏偏他這會儿出了事,而且出了大事。
  一想到榮慶竟敢在宮中与宮女暗通關節,搞紅葉傳書一類的名堂,心里便涌出一股無名火。可以說由于清王朝家規甚嚴,宮中的規矩森嚴,二百多年來宮中很少出這种男男女女的事。茶水章將榮慶帶到后宮審問,為的是對外封鎖消息,不讓外人知道這件事。他正在朝廷推行新政,怕別人借此事攻擊他亂了祖宗的大法,亂了宮中的規矩。
  他本想親自去后宮了解情況,看榮慶招認了沒有,但想到自己身為六宮之主,這樣做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他轉身進了側殿,從案桌上拿起一本書,按下心中的焦急,剛翻了几頁,突然軍机處的章京譚嗣同求見。譚嗣同是當時有名的改革派,光緒剛剛將他從湖南召到北京,摧四品卿銜軍机處章京,因此立即宣他上殿。除了听他的奏章,更想趁此机會,吩咐他晚上去袁世凱處拜訪,以便于日后跟對方直接聯系。
  榮慶四肢橫叉開,頂著頭上的烈日,像個大字躺在門板上,狠毒的日頭咬著他全身的肌膚,仿佛無數只貓爪撕開他的皮肉,伸出軟軟的舌頭舐著皮肉下的血。起初,他還能感到皮肉上的痛楚,后來漸漸地再也不覺得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生存极限的煎熬。他渾身所有的毛孔全張開,不停地往外冒汗,汗水將他身上唯一的短褲浸透,又被熱辣辣的日頭烤干,內褲變得像硬殼般留下一層白乎乎的鹽漬,后來他体內水分一點點地被擠干,再也流不出汗,身子越來越干枯,像一截燒焦灼炭灰。
  “水!給我水!”這是他昏昏欲睡的大腦中唯一殘留的意識。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干渴,不僅是干裂的嘴巴、灼熱的皮膚的需要,這是發自他全身的、一种生命賴以維系的最本能的渴求。他感受到生命正一點點地离他而去的痛楚,心中涌出一种難言的悲涼。他實在不甘心就這樣死去,他還有許多事要做。僅僅為了吟儿,他也有一千個一万個理由要活下去啊!只要給他水,他什么都肯說。他喃喃地叫著這個字,但嘴巴里的舌頭卻無法動彈,無法將他此刻最需要的這個字吐出來。
  突然,他眼前那刺眼的明亮變得暗淡,像一片云遮住了頭上的烈日,接著,他感到唇邊碰触到一片涼涼的濕潤。他本能地張開嘴,狠狠咬著那片濕潤的物体,死也不肯松開。過了好一陣子,他才掙扎著睜開眼,這時他才發現他咬住的是一塊濕毛巾,他眼前的暗淡是因為有人撐著一把傘。漸漸地,他看見茶水章站在那儿,手中抓著一把傘,一名小太監捧著一只銅盆,銅盆里放著水,盆沿露出一只銅勺的長柄。
  “榮侍衛!您這是何苦呢?”茶水章看一眼門板上榮慶那張焦黃的臉,喃喃地勸著對方,“先招認了,以后的事總有辦法的。”
  “水!給我水……”榮慶惜著嘴邊的濕毛巾的滋潤,終于發出微弱的叫聲,“章公公,求求您。”
  “招認了?”茶水章湊上前問。
  榮慶點點頭。茶水章從銅盆里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水慢慢灌進他嘴里。他抬起頭,一口气喝下,接著又求茶水章再給他喝一勺。茶水章搖搖頭,說皇上有旨,等他招認了才能喝第二勺。榮慶看一眼站在一邊端銅盆的小太監,茶水章立即明白他意思,何況皇上一再交待這事儿除了他,不能讓宮中任何人知道。茶水章讓小太監放下銅盆,等小太監离開后,這才低聲問:
  “說吧,這會儿沒人了,只要你說出那個人,立即放了你……”
  “章宮監!我求求您,再……再喝一點儿……喝了也好招認……”榮慶懇求著茶水章,剛才那點儿水喚起他求生的本能。
  其實榮慶不說,茶水章也知道這封信是寫給吟儿的。他覺得榮慶太天真。因為他交出吟儿,并不能救他的命,相反,反倒多害了一條命啊。但話又說回來,看見榮慶被烈日烤成這個樣子,實在太可怜了。人們常說的生不如死,這會儿用在他頭上再准确不過了。想到這儿,他又從銅盆里舀了半勺水,一邊喂他一邊低聲說:“好吧,我看你是個明白人。你要是說出那人是誰,不定皇上能饒了您。万一不能饒您,您也不虧啊,這本來是兩個人的事,怎么能讓您一個人擔著……”
  經茶水章這一提醒,榮慶突然清醒過來,正如茶水章剛才所說,他就是交出吟儿,皇上也不能饒了自己,他死了不說,也害吟儿跟著自己陪掉一條命。不,我絕不能說出吟儿。
  “榮侍衛!您想好了,水也喝了,說吧,那人是誰?”茶水章見他翻著眼睛不說話,故意敦促他。
  “章公公,這首詩确是寫給宮外女人的……說了不怕您笑話,是我在承德認識的一位煙花女子……”榮慶突然想起承德抱月樓的妓女英英。
  “這……”茶水章心里長長喘了口气,心想這小子總算夠意思,沒把吟儿一塊賣了。他沉吟了一會儿,“那這女子姓什么叫什么,住在承德什么地方?”
  “她是抱月樓的英英姑娘。”
  “姓什么?”
  “那种地方不興問,別人怎么稱呼你就跟著叫唄。章公公,不信您可以派人上那邊核查,這位英姑娘人長得特別漂亮,去抱月樓人沒有不知道的……要是查無此人,立馬砍我腦袋!”
  “好了好了。”茶水章打斷對方,心想你腦袋早就擱在皇上那支朱筆上了,還有心思跟自己玩心眼,“榮侍衛!您存心蒙我,還是想讓我站在這儿替你撐一片蔭涼地?說點近處的地儿不行,非往那么老遠說!”“章公公!您不信我也沒辦法。只求您就把我的話報呈皇上,要死要活都是命了……”榮慶實在舍不得他頭上這頂傘,心想多說一會儿話也好。要么就快點儿死,免得躺在門板上活活晒一天,死了也成了人干。
  榮慶咬住舌根硬是不說出吟儿,茶水章反倒心里佩服他是一條漢子,看來吟儿沒看錯人。但事情鬧到這种分上,錯也好不錯也好,又有什么意思。想到榮慶面臨必死的命運,想到他就是吟儿的心上人,他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心里想怎么才能幫對方一把,他肯定幫不上她。也許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皇上的寵妃珍主子。
  茶水章离開了后宮大院,听說皇上這會儿正在召見譚嗣同,立即快步赶到東后殿觀魚亭。亭子邊一長溜濃密的葡萄架,架子下放著好几只大水缸,水缸里放養著許多名貴的金魚。
  珍妃正由吟儿陪著,在葡萄架下喂金魚,茶水章匆匆來,一見珍妃納頭便拜:“珍主子!奴才章德順給您請安了。”珍妃心一惊,以為光緒那邊出了什么事,慌忙問:“皇上叫我了?”因為她已經听說皇上將榮慶抓起來,一定要他交出那封信究竟寫給什么人。
  “您說什么?”茶水章故意裝作沒听清,其實他知道珍主子是個急性子,只要他耐得住性子,就能逗她先說出她想說的事儿。
  “起來吧,是不是前頭又有什么事?”珍主子一見他沒听清自己的話就急了。這几天朝廷里的事特別多,偏偏又出了榮慶的事。她竭力勸光緒先將榮慶的事按下,等等再說。光緒不听,一定要親處審訊榮慶,“是不是為那個侍衛的事,听說皇上要親自問他。”
  “噢,是有這事儿。”茶水章垂手站在那儿回答說。
  “他招供了沒有?”
  “珍主子!奴才不是為這件事……”茶水章慌忙岔開話題。他擔心吟儿突然知道榮慶出事,一時沉不住气,會把事情弄糟了,“湖南剛進貞了君山茶,珍主子愛喝這口儿,奴才特意挑了些送來給您嘗嘗。”
  “就為這事儿?”珍妃嗔怪地說,“你嚇了我一跳。”
  “奴才該死。”茶水章認真他說,“君山茶得泡出味儿來才成。奴才還得求珍主子賞個臉,讓奴才囑咐您的宮女一聲。”
  其實他是想借教吟儿沏茶的机會,先給吟儿透個風。茶水章熬湯沏茶在宮中一向名聲在外,珍妃一听他要教宮女沏茶,心里自然高興,立即讓吟儿跟他一塊去屋里,并叮囑她用心學。
  珍妃留在那儿繼續喂魚。吟儿跟著茶水章進了屋,他將事先備好的茶葉盒放在方桌上教她泡茶,大聲告訴她:“這茶跟別的茶不一樣,它長在洞庭湖里,君山上頭,得了水气儿又得山气儿,你可別給糟踐了。”
  吟儿一邊應答,一邊覺得他眼神里有別的意思,茶水章趁著這一問一答的間隙,低聲告訴她,說前邊出事了,要她沉住气,“無論出什么事,你一概不聞不問,做的到嗎?”吟儿問:“什么事?”茶水章說:“別問!就是扎到你肺管子,你該怎么著還怎么著。”兩人正說話,珍妃迸了門。茶水章笑著夸吟姑娘机靈,一學就會。
  “章德順,前頭真的風平浪靜的?”珍妃一想到榮慶的事便放心不下,忍不住追進門來問,“那個侍衛呢?就是寫信的那個,查著了嗎?”’
  “您是說那個……那個叫榮慶的侍衛吧?”
  “對,是他。”
  一听榮慶出了事,她腦子頓時轟的一下,心想完了,一定是小回回丟的那封信讓別人撿去了。吟儿咬緊牙關,竭力克制著,這才明白剛才茶水章為什么再三提醒自己,無論出什么事都得沉住气。當她听茶水章說榮慶躺在門板上,手腳捆柱放在太陽地里烤,心里有股說不出的痛楚。
  “他到底招了沒有?”
  “要是招了,還惹皇上生气嗎?”
  “這個人……到底怎么樣?”
  “奴才跟侍衛們從不說話,不過要讓奴才說,這小子太沒良心!您想啊,皇上剛賞他一把手槍。為了個妞儿,就敢跟皇上較勁,值嗎?”茶水章知道珍妃是個非常懂得情感的人,故意擰著說,想挑起她的同情心,同時在向吟儿遞話,万一出現什么意外情況,讓她有所准備。
  “唉,名韁利索都大不過情网啊!”珍妃心有所動地看一眼茶水章,心想你們這些人算是廢人,自然不明白這男男女女之間的道理,特別想到光緒和自己這种深情厚愛。慈禧的壓力越大,他倆人越是愛得深,這大概是慈禧和隆裕永遠也不會明白的。光緒私下不止一次跟她說,只要他能自由自在地和珍妃在一起,他宁可不當皇上也值得。這雖然是玩笑話,但這玩笑里的真正含意只有她心里才能明白。
  “奴才得回去了。”茶水章見珍主子動了心,按道理他似乎應該接著往下勸,但他偏偏不這樣。因為他深知珍主子脾气,你越是沉住气,她反倒沉不住气,這也是她比不過老佛爺的地方。
  “章德順!……”珍妃本想叫住他,見他沒听見,也就算了。沒想吟儿急了,追上前大聲叫著:“章監宮!主子叫您啦!”
  “奴才在。”听見吟儿呼喝自己,茶水章走到門邊,又轉身站住。
  珍妃看看吟儿,又看看茶水章,歎了口气,像對茶水章和吟儿,又像對自己在說:“可惜了,這個傻小子是個人才,本來皇上挺看重他的,偏偏冒出來這檔子事儿!”
  “主子救救他吧!”吟儿脫口而出。
  “怎么,你認識他?”珍妃盯著吟儿,心中涌出一絲疑慮。
  “奴婢不認識!”吟儿自知失言,滿臉通紅地站在那儿。
  “非親非故你說什么人情儿?”聰明過人的珍妃突然聯想起她追查吟儿与太監小回回之間的事,吟儿曾向自己但白過她有個心上人,那人是她的命根子,求自己不要再追問。這一想,她突然開悟。這邊一個女子宁死也不肯說出那男人的名字,那邊一個男人同樣也不肯招出這個女人的出處,他們倆會不會正好是一對儿?
  茶水章走后,珍妃本想就榮慶這件事私下問問吟儿,話到嘴邊,想想又忍住。她思忖片刻,決定暫時不想捅破這層關系,怕證据不足,万一弄錯了令吟儿非常尷尬;如果真的讓她說中,下一步更不好辦,是將他和吟儿一并赶出宮外,還是由著他倆暗中傳情。顯然這都不是好辦法。這還不說,要是這事儿傳出去讓慈禧知道了,對方正愁著抓不住這邊的把柄來攻擊皇上的新政,肯定會借這個事大舉發難。
  “既然他跟你非親非故,你也不認識他,你為什么替他說情?”珍妃故意裝作一副不知情的樣子問吟儿。
  吟儿心里怦怦直跳,她不敢再碰這個話題,怕万一控制不住自己情緒,像剛才那樣脫口說。出他和她不該說和不能說的話,救不了榮慶不說,鬧不好反會害了他。但一想到榮慶被人擱在大太陽下晒干魚,隨時可能中暑至死,強忍了半天,最后還是鼓起勇气對珍妃說:“主子不是說,皇上挺看重他嗎?”
  “那倒是,可惜了他這樣一個人才。”從吟儿那竭力克制的緊張來看,珍妃敢斷言自己的怀疑八九不离十,她不動聲色地望著吟儿,以鼓勵的眼光示意對方接著說下去。
  “主子!”吟儿知道只有珍主子能救榮慶,覺得自己再要不說就沒机會了,猶豫片刻,硬著頭皮說,“奴婢听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皇上要是能施恩于他,這种人一定會死心塌地效忠皇上的!”
  “可他不該為了一個丫頭,讓皇上下不了台呀!”說話听聲,鑼鼓听音,對于珍妃來說,吟儿這一番話中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盡管對方出于私心,拼命想替榮慶說好話,但不能說她的話沒道理。吟儿見珍主子沉默不語,心里說不出地焦急。這种非常時刻,連茶水章都不顧風險,特意來這儿通風報信,她總不能見死不救吧。想到這儿,她的心跳得更急,不顧一切地對珍妃說:
  “主子!一個人如果連他愛的人都不能護著,還能指著他護著皇上嗎?”
  吟儿話音剛落地,珍妃不由心頭一顫。光緒就曾對她說過与這意思差不多的話。有人為皇上專寵珍妃的事告到慈禧那儿,慈禧對此甚為不滿,特意找光緒談話,那天他從儲秀宮回到養心殿,當晚照舊去了景仁宮。珍妃為了他好,勸他這几天少到她這儿來,光緒听了當即沉下臉說:“朕連跟自己心愛的人都無法在一起,還配坐江山?”
  珍妃猶豫片刻,連忙回到書房,給光緒寫了一封短信,讓吟儿帶上立即送到養心殿,吩咐她務必親手交到皇上手中。
  東側殿与后宮大院緊連著,吟儿急急穿過側門向前殿走去,多遠就看見榮慶光著上身,躺在門板上任由烈日的煎烤,兩名小太監遠遠站在回廊下監視著,一見這情景,吟儿渾身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兩腿不由自主地發抖。想到她跟榮慶之間一年多來的苦苦相思,沒想竟會在這种情況下見到他。她想走過去看一眼,見小太監在場監視,想去又不敢去,不去又不甘心。她站在回廊下猶豫著,不知該怎么辦?
  “吟儿!你來這儿作什么?”突然她身后響起一個嚴厲的聲音,吟儿回頭一看,茶水章繃著臉站在那儿。
  “章叔!珍主子讓我送信給皇上……”她心慌意亂他說。
  “珍主子有心要幫他?”他問。
  “是。”她點點頭。
  “那你還愣在這儿干什么?”他催她。
  “我……我剛巧路過……”她心慌意亂。
  “還不快走!再晚就來不及了。”他瞪她一眼。
  吟儿嚇得慌忙轉身向前殿跑去。一邊跑一邊想,從來沒見章叔發這么大脾气,今儿是怎么了,為什么對自己惡聲惡气的。等她一跑到養心殿正殿,光緒剛剛接見過譚嗣同,正在為茶水章沒有從榮慶嘴里問出情況而生气。
  吟儿磕了頭,赶忙將珍主子的信遞上。
  光緒接過信封,從中取出信箋,見信箋上寫著珍妃的筆跡,八個大字,扑進他的眼帘:“人心宜用,一將難求。”光緒苦笑笑,心想她也來說情了。
  “去吧。”光緒揮揮衣袖,讓吟儿回去。
  其實為了榮慶的事,已經有不少人前來說情。榮慶二舅恩海是大清門侍衛首領,他首先听到風聲,急得跑到軍机處找瑞王。瑞王兼宮中禁軍統領,按名份榮慶也屬于他管轄范圍,听恩海說他不知為什么事得罪了皇上,頓時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首先榮慶是他保荐進宮的,万一他惹了大禍,自己逃脫不了干系。其次他与傻儿子是把兄弟,他不能見死不救,他借這叫起的机會,求皇上饒了榮慶。沒想他一說情,光緒更加生气,將他臭罵一通赶出宮外。
  瑞王回到軍机處朝房,對榮慶二舅連連搖頭,說沒轍了,讓他赶緊回去通知他們家人准備后事。恩海一听眼都綠了,問還有沒有其他辦法。瑞王連聲說這事儿到頭了,再也沒救了。除非老佛爺出面,但這是不可能的。榮慶究竟為什么事得罪皇上,瑞王心里一直沒底,唯恐因為承德犒賞三軍的事識穿了,皇上借罰榮慶為名,矛頭沖著他來就麻煩了。
  兩人正憂心忡忡,養心殿的首領太監茶水章突然來了。章宮宮當即對瑞王傳下皇上的口諭:說榮慶事出有因,查無實据,鑒于宮中禁軍統領瑞王的保舉,特開恩免于追查。榮慶舅老爺一听高興得差點流下眼淚。瑞王張著那張大嘴半天說不出話,整個儿云里霧里鬧不清怎么回事。剛才光緒將他臭罵一通從養心殿赶了出來,這會儿怎么又說是因為他竭力說情才饒了榮慶。
  傍晚,光緒回到寢宮,告訴珍妃說:“好你個‘人心宜用,一將難求’。我誰的勸都沒听,合著就把面子留給你了。”
  “我夠遭恨的了,對外頭,您得說是別人的面子!”
  “我早就想到這一層,誰專門搞鬼就讓誰擔這個名份。我現在讓瑞王擔了面子,看他將來在皇太后那邊怎么挑撥。”
  “好主意!”珍妃對光緒這一著棋深為佩服。
  原來光緒決定饒了榮慶,除了珍妃的字條外,還有另一層更深的考慮。袁世凱离開養心殿之際,特意要求光緒派一位直接聯系人,光緒本打算讓譚嗣同擔任這個角色,考慮到他身為軍机處章京,也就是軍机處秘書,俗稱小軍机,這身分太惹人注目,万一有情況對方會盯住他,加上他出入宮中也不像太監和衛士們那樣自由,要擔當這一角色顯然有難處。相反,榮慶是個普通七品侍衛,出入宮中比較方便,也不惹人注意。另外,榮慶是瑞上推舉的人,對方不會怀疑他,特別這次他受處罰,別人更以為他与自己不一條心。就在這時,珍妃送上來的便條一下子提醒了他,才毅然決定施重恩而圖后報。饒了榮慶,讓他帶罪立功。為了避嫌,特意將珍妃的面子給了瑞王,令對方瞠目結舌,百思不得其解。
  “瑞王這個草包,做夢也沒想到朕給了他天大的面子!”光緒得意地說,心想他饒了榮慶,給了愛妃面子,迷惑了瑞王等人,同時找了一位与袁世凱最合适聯系的人,這才叫一石三鳥。
  “瑞王好對付。”珍妃提醒光緒:“就怕太后知道了這事儿,她可不像瑞上。”
  “她怎么會知道?就算听說了,也不過捕風捉影。”光緒不以為然地說。
  “皇上!我總覺著,老佛爺雖然去了頤和園,可她的眼睛和耳朵仍留在宮里呢!”珍妃湊到光緒身邊,壓低聲音說。
  “什么意思?”光緒警覺地抬起臉。
  “不知為什么,我對皇上身邊的人總有些不放心……”
  “你指誰?”光緒追問。
  珍妃猶豫片刻,用手蘸茶杯里的水,在桌面上寫下一個“章”字,光緒心里一惊,半天沒有說話。
  西鐵門總管值房大院的東廂房里,茶水章正与李蓮英進行一場艱難而微妙的談話。
  李蓮英一听說養心殿的侍衛榮慶出了事,連夜從頤和園赶回宮中,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宮中呆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讓小回回以敬事房的名義,通知各宮來這儿領夏季瓜果費為由,將茶水章叫到西鐵門,向他打探詳細情況。
  李蓮英像往常一樣,与茶水章閒聊了一陣子,然后才轉彎抹角地繞到了榮慶出事的問題上。
  “章德順,你跟我說實話,万歲爺身邊的榮侍衛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瞞老叔,這事儿是万歲爺親自過問的,詳細情況我也不太清楚。”茶水章心里一愣,心想前天宮中發生的事,他人在大老遠的頤和園里陪老佛爺,居然這么快就知道了。他沉吟片刻,避重就輕地將榮慶的事儿簡單說了一遍。
  “榮慶寫的信你見到了?上頭寫了些什么?”
  “是剃頭黃撿到的,我沒敢看就交給皇上了。”茶水章說他沒看信中的內容,也沒敢告訴對方,這封信是由景仁宮不遠處的東長街撿到的。
  “不會吧,你身為宮監首領太監,信沒看過?”李蓮英眨巴著一雙小眼,顯然對茶水章的話非常怀疑。他告訴茶水章,說信上的四句詩他都知道了。
  茶水章一听當即傻了,半天說不出話。由此看來,養心殿這邊發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掌股之中,說得不好听,這邊放個屁,他在頤和園那邊也能聞出味儿來。想到這儿,他心里不寒而粟,禁不住替皇上和珍妃擔心。
  “老哥!”李蓮英親熱地叫著茶水章,唇邊挂著狡黠的笑容,“您說真話,皇上真的因為瑞王爺說情才饒了榮慶?”
  “是呀,皇上讓我傳的口諭,假不了。”
  “我看不像,這里頭一定有別的原因,這不過是万歲爺的借口。你想想,真要追著榮慶刨根究底,万一查出什么事來,他是皇上身邊的侍衛,皇上臉面往哪儿擱?”
  “這……”茶水章看一眼對方,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我看來你心里還是向著万歲爺!”
  “老叔!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我能是那种人?這些年來老佛爺對奴才恩重如山,我怎么敢偏心眼儿……”
  “那你為什么從不跟我說起万歲爺身邊的事?實話跟你說了,好多事儿我都是從別處听說的,事后問起你,你才吱吱唔唔地告訴我。”
  “老叔,您誤會了。”茶水章滿臉通紅。
  “万歲爺身邊出了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該通報我一聲。你想想,我是內廷總管,就是你我沒這种交情,也該告訴我。万一老佛爺那邊怪罪下來,我也好幫你說話啊!”
  “老叔!”茶水章急了,捶著自己腦袋說,“都怨我……都怨我心笨口拙,凡事只往實處想,一碰到拐彎就摸不著頭腦了……我是准備向你報告的,只是一時找不到人捎話……”
  “敬事房天天有人,你跟誰招呼一聲不行?還有小回回,也常往宮里跑。”李蓮英不動聲色地笑笑:“我看你是裝糊涂。”
  “老叔!我……我可以對天起誓。要是我對老佛爺和你有半點外心,天打五雷轟!”茶水章臉憋得通紅,嗑嗑巴巴他說。
  李蓮英盯著茶水章不說話。茶水章面對李蓮英滿腹狐疑,就是有几張嘴也說不清楚,何況他确實沒有向對方報告,他深知李蓮英非常精明,想騙他是騙不了的,思忖了半天,唯有跟他說實話。
  “老叔!跟你說句掏心話、老佛爺對我的好,對我的恩,無時無刻不記在心里,做夢也不敢忘記的,我生就是老佛爺的一條狗。老佛爺讓我咬誰我都不在乎!只是……只是有時張大嘴巴咬不下去。不是不肯,也不是不敢,是因為一張嘴,發現滿嘴的牙全沒了。真的,您別笑話。我……我是個沒用的奴才,是一條沒長牙的狗啊!”茶水章心想慈禧与光緒都是主子,他不過是個奴才,按理說主子間鬧得不和睦,他這個當奴才的不應該在中間傳播是非,而李總管偏要逼自己去做他不想做、不該做和不能做的事,不做反倒有了錯。話說到這种份上,他心里涌出說不出的酸楚,伸手往自己臉上打了几個耳光。
  “老哥!別別別……”李蓮英慌忙攔住茶水章,“你千万別誤會,我沒有埋怨你的意思,不管榮衛士的信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處置得挺好!”
  茶水章不明所以地望著對方,不敢接對方話茬。
  “老哥!我說的是真話。說到底,不過是男女私情一類的事儿,何必太認真?再說万歲爺既然給了瑞王面子,保住了榮衛士,顧全了万歲爺的面子,也顧全了宮中的面子,對大家都好。你說是不?”
  “老哥!你……你罵我?”茶水章瞪著兩眼,不知李蓮英究竟什么意思,是想用這种辦法掏他的話,還是故意嘲弄他。
  “哪能呢?你我多年的老兄弟,都是主子的奴才,罵你等于罵我……”李蓮英壓低聲音,“眼下時局紛亂,万歲爺要搞維新,明面上老佛爺交了權,其實她人在頤和園里,心卻無時無刻不留神著外面的動靜……再往后,誰也不知道會出什么事啊!”
  “那……那可就苦了我們這些當奴才的。”
  “是呀!”李蓮英點點頭說,“你說的對。不論怎么說,老佛爺跟万歲爺終究是一家人……無論是万歲爺從此掌上實權,還是新政搞不下去,由老佛爺出面收拾殘局,總之他們娘儿倆個是不會動真刀真槍的。相反,要是你我這些當奴才的跟在后面鬧騰,掉腦袋的准是我們這些人……我仔細想過,老佛爺這邊由我替你擋著,万歲爺那邊你也得替我說說話,這樣無論將來出什么事儿,你我好歹總算有個照應。”
  茶水章倒抽一口冷气,張大嘴巴半天說不出話。
  李蓮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要茶水章和他一起串通好,各人在各人主子面前替對方打馬虎眼,其實李蓮英并非一時興起,信口說出這番話。最近一年來,他一直在思索慈禧与光緒之間的矛盾。特別這些天,光緒擺出一副大干的架勢,而慈禧私下拼命搞小動作,表面上卻依著對方,究竟是老佛爺老了,真的不想管事了;還是皇上靠著新党,加上南方各省的支持,漸漸在朝廷中占了上風?不論哪一种結果,都不能不令他擔心,就算老佛爺目前仍然占上風,畢竟她上了年紀,万一有一天撒手人寰,天下始終是皇上的。到了那時,光緒想收拾自己,那比弄死一只螞蟻還容易,為此,他不得不替自己留一條后路,而茶水章便是他最好的后路。皇上坐大,茶水章能證明自己不想借著慈禧的勢力与皇上作對;相反,要是老佛爺卷土重來,他也可以證明茶水章沒有辜負老佛爺,這就是他所設想的“互相有個照應”。
  “老叔,我听你的。”
  “老哥!我這邊你放心,可你得留神一個人!”李蓮英深知玩這种游戲,光靠練嘴皮子是不行的,他得拿出點真東西給茶水章,讓他在皇上面前邀功買好才行,否則人家憑什么信你?
  “誰?”
  “崔玉貴。”
  “崔回事?”茶水章皺起眉心。說起這位身高馬大的崔玉貴,宮中老人沒有不知道的。他原先是敬事房回事太監,兩年前提為敬事房二總管,在內廷中地位僅次于李蓮英,此人三十好几,爭強好胜,頗有野心,在慈禧与光緒的矛盾中公開站在老佛爺一邊,因此深得慈禧重用,大有取李總管而代之的勢頭。
  “我在頤和園,他留在宮中,榮慶的事就是他昨儿傳給老佛爺的。你得當心,宮中各處都有他的人。我趁他這會儿在園子里,特意昨晚上偷偷赶回來,就是來給你提個醒。”
  “老叔!您苦心我明白了。”想起那年少气盛的崔玉貴,茶水章立即明白了李蓮英的意思。有了對方這些話,他心里也有底了,往后在皇上面前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心里自然更有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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