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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真假皇帝


  假皇上与張大帥直接見了面。正當張之洞信以為真時,小格格与恩海赶到武昌。張之洞恍然大悟,知道上了當。小格格為了搶頭功,帶人抓住假皇上,沒想此人竟是她日夜所思的榮慶。榮慶被抓,本該押上斷頭台,沒想卻進了花燭洞房。最后一瞬間,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故……
  張之洞坐在總督衙門大堂里,當他看見衛士長引著年過四旬的恩海走進,緩緩地從座椅邊站起,既有禮貌,也不過份熱情。
  “乾清門侍衛恩海給大帥請安!”恩海急步上前,給張之洞行了個半跪禮。張之洞連聲說不客气,一邊擺擺手,指著右側的椅子讓榮慶二舅坐下。恩海謝了聲,在椅子邊入座。不等他坐定,張之洞悶悶地問了一聲:“你是恩海?”舅老爺連忙應道,說他正是恩海。
  “是嗎?”張之洞沉吟地,“乾清門有几位恩海?”
  “就末將一個呀。”恩海覺得奇怪,對方怎么會冒出這個問題。
  “這可有了意思了,你不是一個人來的吧?”
  “末將陪著一位貴客一起來的。”
  “誰?哪位貴客?”
  “大帥一見就知道了。她就在外面。”
  “那還不快請呀!”張之洞故意作出一副埋怨的樣子。恩海站起來,說這就去請。張之洞一把拉住他說,“恩侍衛,我的衙門不比自云寺,我是不是該行君臣大禮呀?”
  “沒那個道理,您用見貝勒的禮儿就行。”恩海沒明白張之洞究竟什么意思,怎么將衙門和白云寺扯在一塊儿了,什么君臣大禮也冒出來了。
  恩海不知道榮慶一行假冒皇上住在白云寺的情況,所以一頭霧水。其實張之洞是故意這么說,試探一下他們知道不知道白云寺的事,是沖著皇上來幫忙的,還是來這儿幫倒忙的。張之洞見恩海顯然對皇上那邊的事一無所知,這才心里有了著數,知道該怎么應付。
  恩海出去沒多久,便從門邊領著身著男裝的小格格進來。
  張之洞沒想到年僅十九的小格格便是恩海陪同南下的貴客,以為她是貴客書僮之類的人物。張之洞站在大堂門邊向外張望。見后面再沒有其他人,便問恩海,貴客在哪儿,恩海笑笑,指著小格格說,這位是瑞王爺的七公子。
  “張大帥了!”不等恩海介紹,小格格已認出他身分,抱拳向對方一揖。
  “七公子?”張之洞頗為意外。他看一眼眉清目秀的七公子,心里有些不高興,心想瑞王派這樣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來我這儿干什么。如果事大,派來的人也太嫩了點。如果事小,這不是拿他這官居一品的總督開心嗎?他有些后悔沒听馬二爺的話,應該由馬二爺出面先會會他們,然后再決定見不見就好了。想到這儿,立即耍了個滑頭,說他有公務要辦,讓同來的衛士長和大管家安頓好七公子和恩侍衛住下,說晚上他親自給二位接風,張之洞說完立即端起茶盞,衛士長立即說“送客了!”沒等小格格和恩海回過神,張之洞已經從屏風后邊的側門抽身走了。
  “擺什么譜儿啊?我正事儿還沒說呢!”小格格本來性子就急,加上心里有事,想著自己這一趟能辦成事,老佛爺就替她和榮慶指婚。沒想剛見面就吃了個閉門羹。她愣在那儿,一時不知該怎么辦,急得她在大堂上叫起來。
  “咱們先住下也好。”恩海知道她脾气臭,慌忙勸著她。
  “誰沒住過店呀!不行,我得找他!”小格格說完向屏風邊的側門跑去。
  “公子,上房不能進!”恩海連忙攔住小格格。府上的管家和衛士也上前,幫著恩海一塊勸著小格格。
  小格格猶豫了一會儿,裝作一副听勸的樣子,隨眾人向大門邊走去。剛走沒走几步,她突然轉身,急步跑進側門,一陣風地沖進張大帥的起居室。眾人全愣在那儿,一時不知該怎么辦。恩海了解小格格脾气,知道她為老佛爺交辦的事心里著急,既然事已如此,他也只得勸著管家和衛士,要他們不必擔心,說瑞王爺有些私事,要由公子親自向大帥交待。
  几個府上的丫頭正在起居室內為張之洞更衣,小格格突然闖進,嚇得丫環們連聲惊叫。
  “叫什么呀?我也是女的。”小格格伸手摘下帽子,露出一頭烏黑的長發,旁若無人地站在張之洞面前。
  “七公子原來是位格格?”面對光艷照人的小格格,張之洞不由得老眼一亮,立即意識到事情不像自己先前想得那么簡單。
  小格格沖著張之洞一笑,一邊對几個神色惊訝的丫頭們說:“這會儿你們不叫了吧?”
  “這一回好像應該老夫叫了。”張之洞一笑,知道后面有好戲,一邊揮手讓丫環們回避,一邊走到門邊,讓即時赶到的衛士离開,說這儿沒事。果然,等張之洞關上起居室的房門,小格格見屋里沒其他閒人,迫不及待地從怀里掏出一封信遞給張大帥。
  “父王有封信,讓我到了武昌立馬交給您!”小格格歉意地一笑,雙手抱拳,像男人那樣表示致禮,“恕小侄冒昧了!”
  “通家之好,應該的。”張之洞口中慢應道,其實他心思全在瑞王爺給他的信上,想知道這种時刻,對方究竟有什么金玉良言要忠告自己。他拆了信,從信封中抽出信箋,認真看了一遍,心中頓時暗暗吃惊。原來信中不但重复了瑞王先前的電報內容,更希望他出頭倡導廢立皇上事宜。他想,這不是硬給自己出難題,將他擱火盆上烤嗎?
  “是你父王的意思?”張之洞忍不住問小格格。
  “也是老佛爺的意思!”因為來之前慈禧接見過她,雖說對方一再提醒她在外面不要說是她的意思,可小格格為了能盡快辦成此事,張口就將慈禧賣了。
  “這……這里頭的意思是想讓老夫倡導廢立?”張之洞支支吾吾,拿出他裝糊涂的看家本領。
  “信上都說明白了,皇上身子骨不行了,又沒儿子,得早預備著,別到時候抓瞎!”
  “不過……”張之洞看一眼小格格,不明白瑞王真的想辦這种大事,怎么會像儿戲似的派他女儿來見他:“格格!令尊信上并沒有提到皇太后呀。”
  “老佛爺听說,張老伯的生日快到了,還讓我帶了份壽禮來。見到壽禮您總該信了吧?”小格格說起話來一杆子到底。
  “是嗎?在哪儿?”張之洞頓了一下,問道。
  小格格告訴他,壽禮在侍衛恩海將軍身上。說完她拉開房,見恩海在不過處站著,立即向他招手。恩海走到上房門邊,沒敢貿然走進,等到張之洞從門內露出腦袋,向他招招手,他才恭恭敬敬地走進。恩海進了上房,輕輕帶上房門,然后從背包里取出一軸裱裝精美的條幅,小心翼翼地抖開條幅,只見洁白的宣紙上寫著一個斗大的“福”字。
  張之洞一看那字跡,立即認出是慈禧的真跡,當場對著那幅字跪下,嘴里高聲頌祝皇太后万壽無疆。
  慈禧一向喜歡寫福和壽字賜給王公大臣,有時求賜的人大多,她就讓人代寫,然后加蓋上她的印,這也算是她一种情面,這是朝廷人人皆知的秘密。張之洞來兩湖任總督之際,為了表示鄭重,慈禧曾親筆寫了一個福字給他。不過小格格帶來的字,比那幅字要大一些,字跡一模一樣,這是假不了的。也就是說慈禧認為這次的事比上次的事更大,也更重要,所以才特意寫了一幅更大的福字。
  張之洞小心翼翼地卷起條幅,然后放在書案架上,一連拜了几下,這才捋著下巴上的胡須,思忖著下一步該怎么辦。換皇上不僅是瑞王,更是慈禧本人的意思,這原是他意料之中的,只是慈禧一直沒有出面。而這幅字無疑表明了慈禧的態度,等于她直接向自己發出這一信號,他發現自己一下子夾在皇上和皇太后之間,廢立二字擺在他面前,他該怎么辦?
  “張老伯!”小格格得意地問,“皇上的事儿沒說的了吧?”
  “皇上現在在什么地方?”張之洞心里向著光緒,但也不敢因此得罪慈禧,何況一切尚未定局,他不得不小心從事,裝作隨意的樣子問小格格。
  “皇上當然是在宮里呀!”
  “真在宮里嗎?”
  “那他還能在哪儿啊?”小格格反問。
  “請問格格离開京里多少天了?”
  “十來天了。”
  “格格在京的時候,見到皇上了嗎?”
  “沒有。我父王倒是常見皇上!”
  這一問一答之間,張之洞已經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了。不論從官方還是從小格格的回答來看,皇上顯然不在京里,至少是半個多月沒露面,因此白云寺的皇上越來越可信了,面對這一局面,究竟如何處置,他必須与部下,特別是馬二爺等几位心腹幕僚商議之后才能決定,不能草率行事。為此,他決定先以緩兵之計穩住小格格,然后再從長汁議。想到這儿,他作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儿,對小格格和恩海說:
  “你們放心。王爺看得起我,老夫一定通盤籌划,好給王爺回信。”
  “父王說了,書信太慢,讓您直接打個電報給朝廷吧!”小格格高興地笑起來,臉上泛起兩個好看的酒窩,沒想老佛爺一個“福”字比什么都靈。
  張之洞笑笑,嘴上連聲答應,心里卻自有打算。
  送走小格格和恩海,張之洞讓人將慈禧親賜的“福”字挂軸挂在大堂中間的北牆上,站在那儿瞅著慈禧賞他的這幅字。他越想越覺得不對頭。如果眼前的字是真的,那白云寺的皇上肯定是假的。小格格一到,迫不及待地取出了瑞王的信,又亮出的慈禧親筆書寫的福字,張口就提出皇上廢立的玄机,顯得非常著急,更在情理之中。相反,白云寺那几個人,雖說做派架勢跟真的一模一樣,卻始終沒亮出真家伙。如果說走得匆忙,皇上的玉璽沒帶出來,這都說得過去。但他們一直閃爍其辭,至今沒說出他們來此的目的,顯然不合情理。
  面對北京方面要廢皇上的局面,皇上本人一定會迫不及待地亮相,特別在張之洞已經向對方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之后,對方依然不哼不哈,遲遲不肯說出真相,顯然不合情理。另外,皇上身邊的人為什么假冒恩海侍衛?張之洞連連拍著額頭,在心里罵自己:張之洞呀張之洞,三十年詞臣,二十年封疆,你算白活了!
  想到這儿,他立即讓人叫來了馬二爺。馬二爺一進大堂,見張之洞滿臉通紅,神色沮喪,以為是北京方面的來人帶來什么不好的消息,慌忙問對方:
  “大帥!什么事?”
  “你猜猜,白云寺里究竟是什么人?”張之洞壓低聲音。
  “當今圣上啊。”馬二爺不假思索地說。
  “假的!”
  “假……假的?”張之洞不由置疑的口气令馬二爺張口結舌,瞪著一雙圓眼,結結巴巴半天說不出話,“這,這怎么可能……”
  “馬老弟!實不相瞞,老夫本來也以為是真的,他們确實太像真的!居然能讓老夫差點上了當。”
  “大帥千万慎重!一旦是真,那可是欺君大罪!”
  “肯定是假的!有什么罪過,有我。”張之洞見對方非常惊詫,一時回不過神,這才將北京來人,有人假冒恩海,以及他的种种疑慮統統說了。
  “那……那學生馬上把他抓起來?”馬二爺一听臉都綠了。
  張之洞點點頭,立即叫來一名副將,讓他帶一百名捕快,隨馬二爺一塊去白云寺,將榮慶等人拿住,押到武昌府嚴刑審問。
  馬二爺領了軍令,与副將一塊轉身离去。兩人剛剛走下大堂台階,張之洞突然將他們叫住:“等等!”馬二爺与副將立即轉身回到大堂。
  “大帥還有什么訓示?”馬二爺問。
  “不用去了。”張之洞擺擺手。
  “不去了?”馬二爺不知對方什么意思,想問為什么,話在嘴邊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只當沒有那么回事。”張之洞悶悶地說。他讓副將先走,留下馬二爺,讓他替自己擬一份奏稿。馬二爺跟著張之洞走進東側的書房,在書桌邊坐下,打開硯盒,提起毛筆在硯台上舐著筆,等著大帥發話。
  想到榮慶和茶水章一行假扮當今圣上,自己被他們愚弄多時,差一點上當受騙,張之洞心里非常惱火。本想讓人將他們抓來在押收審,以解心頭之恨,就在馬二爺等人走出大堂之際,他突然抬頭看見中堂上那個“福”字,心頭不禁一顫,既然皇太后可以私下派人上這儿來見他,難道皇上就不能派人來這儿?
  想到這儿,他心里的許多謎團立即迎刃而解,白云寺的這伙人,假如不是皇上身邊的親信,不可能裝得這樣像,也不可能知道皇上身邊那么多事儿。特別那姓章的公公,鐵定的是宮中太監,這些肯定假不了。皇上為什么要派人上他這儿,肯定是大權旁落,甚至連自由也沒了,所以才會出此下策。對張之洞來說,內心是擁戴皇上的,如果皇上本人已被軟禁,他即便想出兵勤王,沒有皇上的手諭,出師無名,那也是白費心机。他思忖了半天,決定不動皇上派來的人,而且要巧妙地利用真假皇上這件事大做文章。
  北京的初冬,天暖得出奇。慈禧讓人將屋里那兩個帶鎏金銅罩的炭火盆里無煙炭滅了,就這樣,穿一身夾襖也覺得熱。
  慈禧靠在座椅上,看完了兩江總督劉坤一的電報奏文,心頭勃然大怒,當著瑞王的面大罵:“什么屁話!劉坤一的底子誰不門儿清?跟著曾國藩打長毛起的家。他念過几天書啊?也玩儿起四六句儿來了。”所謂的四六句,就是他給張之洞回電中,針對廢立皇上之舉說的“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宜防”。這分明是不同意慈禧換皇上。除了劉坤一,李鴻章沒表態,張之洞發來個從長計議的電文,那也是不贊成的意思,總之,下面各省對廢立之事相當冷淡。
  瑞玉不敢說話。特別有關張之洞的態度一個字也不敢提,他怕惹惱了慈禧。張之洞的電報是小格格沒到之前發來的,他有意壓下不報。小格格他們剛到武昌,從那邊發來電報,說張大帥對她挺好。他寄希望于小格格,要是她能做通張之洞的工作,這事儿就好辦了。
  所謂中外之口宜防,主要是防外面那個口,慈禧對這一點十分清楚。她罵了一通,見瑞王不吭聲,便問起前几天那几國使臣沒見到皇上,回去后有什么議論。
  瑞王說沒听見什么議論。不過他們都讓他給皇上捎好儿,祝他早早儿的龍体大安。
  “那不都是面子話嗎?算他們懂規矩。”慈禧一听心里踏實多了。
  “他們還說,想保舉他們兩國的大夫來給皇上瞧病?”瑞王沉吟片刻,說到今天在總理衙門外國人提出要派醫生來替皇上瞧病的事。
  “你答應了?”慈禧頓時警覺。“奴才當然要問了老佛爺再說。”
  “放他們的洋屁!他們不是瞧病,是瞧人!想瞧瞧皇上那龍体到底怎么著,真病還是假病?洋鬼子,鬼著哪!”
  “那奴才這就回了他們。”
  “也別那么硬碰硬的。就說皇上不樂意,太醫院也怕洋大夫搶了飯碗……得了得了,隨你怎么說吧,說圓了就行。”
  “奴才遵旨!”瑞王請了安准備离開,慈禧叫住他。眼下,她最關心的是武昌那邊的情況,從眼前來看,張之洞的態度對換皇上的事舉足輕重。
  “別著急忙慌的!張之洞呢?有信儿了嗎?”
  “老佛爺放心,奴才的小女一定辦得妥妥當當!”瑞王將張之洞收到慈禧賞字的經過說了一遍,“張之洞答應好好籌划一下,很快就有下文。”
  “那就好,我當初一眼就看出她有出息!”慈禧高興地說,“我還答應給她指婚來著吧?替我記著點儿,忘了對不起人!”瑞王臨离開前,慈禧告訴他說,她下午去東六宮的小戲台看戲,有張之洞的情況,立即向她報告。
  小戲台坐落在順貞門內的頤和軒一帶,曾是乾隆皇上用來讓“內學”表演的小舞台。“內學”是一种專稱,其實就是由太監們扮成生旦淨丑各等角色,專門在宮內演出京劇,所以稱為“內學”。由于慈禧是個頭號戲迷,對內學非常重視,經常從城里請一些名角來宮內指導,加上這些人學得刻苦,其中不少人唱得相當有專業水平。
  內學表演,一般情況下是不請外人的,觀眾主要是宮內的女眷。
  慈禧与隆裕皇后坐在中間,四周圍坐著皇貴妃和貴人、答應等女眷,包括同治皇帝,甚至還有咸丰先皇的遺蠕,再加上宮女太監們,熱熱鬧鬧坐了一大幫人。台上演出的是京劇《九龍杯》。盡管這出戲看了不知多少遍,而且是由宮中的太監們表演,与天橋那儿請來的來的名角無法比,但慈禧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吟儿也來了,是慈禧特意讓人叫她來這儿听戲的。她站在慈禧身后,心里忐忑不安,不知老佛爺為什么突然將她叫來听戲。一出戲完了,吟儿乖巧地湊到慈禧身邊,主動要替她敬煙。這樣她便可以趁著侍候對方的机會,討討對方的口風。
  剛才看戲看得出神,忘了這茬事,一見吟儿提起敬煙,立即想了,連聲說好。吟儿一邊裝煙絲一邊低聲試探地問老佛爺叫她來有什么事。
  “叫你來沒別的事儿,一塊儿听听戲。”慈禧和藹地笑了笑。指著看戲的人群,“這不,你比這些人強多了,一邊看戲,一邊還侍候我抽煙。”
  “那是奴婢應該的。”
  “老在冷宮里呆著,瞧來瞧去總是那張愁眉苦臉儿,真怕把你憋死了,听听戲,散散心。我真后悔當初不該讓你去那儿。”
  “謝謝老佛爺!奴才其實不懂戲,光瞧個熱鬧了。”
  “瞧出熱鬧就不錯呀。你回到北三所,把熱鬧跟你那珍主子細說說。”慈禧本想說,你告訴珍主子,她一心巴著我死,可我活的“滋潤”著哪。話到嘴邊她又變了,她覺得跟“下人”說這些,未免有些小气。不說又解不了心中的憋气,于是說到這儿便打住了。
  宮中的奴才一般都學會了從主子嘴里說出的半句話,听出后面沒說出的意思。吟儿在慈禧身邊呆過,而她平日最愛說半句話,所以吟儿一听就明白對方意思。慈禧見吟儿不吭聲,便問起珍妃情況。
  吟儿本不想說,為了珍主子,她還是硬著頭皮告訴慈禧,說天冷了,敬事房的人也不往那儿送炭,門窗四下透風,一到晚上凍得受不住。慈禧沉吟片刻,說知道了,她會給李蓮英打招呼。慈禧看一眼吟儿,心想珍妃有她這樣一位奴才,總算她有福气。
  台上的戲再次開鑼。吟儿又替慈禧裝了一袋煙。就著吟儿遞上的煙袋嘴,慈禧滿滿地吸了几口,她不喜歡武戲,喜歡听文戲,好些唱段她都能背下來,所以台上唱錯了哪怕一小節板眼她能都听出毛病來。因為台上是武打戲,慈禧嫌鑼鼓鬧的慌,便瞅著那團團燎繞的煙霧,細細品著那青條的煙絲味儿,心里有說不出的舒暢。比來比去,這些年在她身邊伺候的宮女,就數秀子和吟儿的手法好,點火時的分寸和火候掌握的好,同時經她們手吹晾保存的煙絲味儿也特別正,可惜兩個人都不在身邊,一個死了,另一個留在北三所。
  李蓮英穿過人群走到慈禧身邊,低聲告訴她,說瑞王來了,有急事要奏。慈禧連忙問是不是張之洞回電報了,李蓮英說是。慈禧一听立即喜上心頭,心想老謀深算的張之洞,到底也有沉不住气的時候。臨走前,慈禧吩咐那些跟她來看熱鬧的宮女留下繼續看戲,由吟儿扶著她离開了小戲台。
  進了儲秀宮,慈禧立即讓吟儿替她裝了一袋煙,一邊抽一邊等瑞王。她剛抽一口,瑞王便赶到。他正要下跪請安,慈禧揮揮手讓他兔了,急不可待地問起武昌方面情況。
  “既然張之洞來了電報,咱們下旨就罷,就說是据疆臣張之洞等人電奏朝廷,請求廢立事宜……”慈禧得意地說,“甭管它是屎盆子還是金盆子,反正得扣在他頭上!”
  “回老佛爺話,張之洞沒提廢立兩個字儿。”
  “那他說什么呀?”慈禧一愣。
  “這是他的電奏,請老佛爺御覽。”瑞王雙手遞上電報,心里格外緊張。他之所以沒有親口說出電報內容,要慈禧自己看,就是為了不討這個罵。因為張之洞的電文非但沒提皇上廢立之事,而且冒出一個惊人的意外,說武昌紛紛謠傳說當今皇上輕裝簡從,微服南下,人已到了武昌。
  李蓮英接過電報,遞給慈禧。慈禧自己老眼昏花,沒老花鏡根本看不了,就手遞給跪在地下敬煙的吟儿,讓她念出聲給自己听。
  “說什么吶?”慈禧十分震惊,沒等吟儿念完便打斷她,厲聲問道。
  “電奏上說……說皇上到了武昌了。”吟儿仔細看了電文,上頭确實是這樣寫的。如果說慈禧以為她听錯了,那么吟儿也以為自己看錯了。當她念完第二遍,心里頓時緊緊揪在一處。如果真像張大人電報中所說,珍主子就有救了。不知為什么,她下意識地將茶水章出逃,榮慶也沒讓官府抓著,和皇上南下的事聯系在一起。
  “混賬話!”慈禧勃然大怒,“這不沒影儿的事儿嗎?他可真能造啊!皇上整天窩在瀛台,沒出去過一步,從哪儿又蹦出一個皇上來了?”
  “老佛爺!張之洞還有下文,要不要念了?”吟儿誠惶誠恐地問。
  “念,全給我念完嘍!”慈禧自覺有些失態,挺直了腰板,不停地擺弄手上的佛珠,語气也緩和許多。
  張之洞在電文上說,對所傳皇上到武昌之事,他不胜惊駭。特意派人四下密訪。查訪結果,發現确實有這么個人,隨帶侍衛、太監和宮女,躲在武昌某處。張之洞特意提到,這個人年紀与皇上相仿,談吐不俗。說到皇宮內廷所發生的事,包括一些外人不可能知道的秘事,都像是親身經歷過。
  吟儿雖說從不關心朝廷的事,但總跟珍主子在一起,加上小回回有時透那么一兩句,不經意中听說過南方各省是支持皇上的,因此她越念越加認為可能是皇上帶著茶水章和榮慶到了南方。
  “這人是個什么東西?下旨讓張之洞拿下,親自給我押送到北京來!”慈禧越听臉色越加蒼白,忍不住插了一句。
  吟儿停下,兩眼望著慈禧,看表情顯然后面還有電文。慈禧揮揮衣袖,讓她繼續念,電文最后這樣寫道:“……臣不胜惶恐,難辨真偽。請皇上、皇太后明示天下,我皇上是否仍在宮內?”
  慈禧听后愣了半天不說話。
  “你們說說,武昌還真有這么個人嗎?”慈禧問。
  “天下哪有這么巧的事儿?”李蓮英連連搖搖頭。
  “依奴才看,他是投石問路,意思暗含在里邊儿呢。”一向沒有多少心机的瑞王冒出一句。其實他根本沒那么多心眼儿,是恭親王看了電文,提醒他張之洞是個老滑頭,這份電報中大有學問。
  “盡說這些談話。”慈禧不以為然地瞪一眼瑞王,“張之洞伺候過先皇,伺候過同治皇上,三朝老臣,他能不顧輕重,隨便瞎說嗎?”
  瑞王被慈禧這一說,再也不敢吭聲。他偷偷看一眼李蓮英,在靜默中互相遞了個眼神,那意思是何不趁著假皇上出現的机會,索性將真皇上給抹了。他倆都這么想,但誰也沒開口。
  “吟儿,你說說呢?”慈禧看一眼吟儿。
  慈禧有個習慣,每碰到犯難的事,有時會突如其然地問一下身邊毫不相干的奴才,并從這些下人嘴里的片言只語中得到一些啟發。她覺得在某一些情況下,這些人的大實話,比起那些官場上的咬文嚼字,包含著更為實用的東西。吟儿說奴婢不懂這么大的事,不敢瞎說。
  “懂的都沒說對,我才問不懂的呢!”
  “奴婢覺著,也許皇上就是到了武昌了。”吟儿鼓著勇气,也想趁這個机會探一探老佛爺和李蓮等人的口風。因為自茶水章走后,珍主子再也沒有了皇上的消息,成天憂心忡仲,不思茶飯。所以她不論說對還是說錯,都能從這儿帶回一些音信給珍主子。
  “胡說八道!”李蓮英心中冒出一股無名火,指著吟儿叫道。你想想,他是內廷總管,皇上軟禁在瀛台,這事儿就直接歸他管。前一陣子傳出皇上夜闖冷宮与珍主子會面,二總管崔玉貴為這在老佛爺面前狠狠告了自己刁狀。如果皇上真的跑了,他能不說,這可是要掉腦袋的。
  “老佛爺讓我說的呀。我許多天沒見過皇上,連他音信也听不到。”吟儿不服气地頂了李蓮英一句。她這一說,慈禧猛然醒悟過來,連聲說吟儿的話可說到點儿上了。
  “對!皇上好一陣子沒上朝,不但沒接見過洋鬼子,連大臣,甚至親王也沒見過面,外頭不定說什么哪!”
  “老佛爺!奴才琢磨好些日子了……”瑞王猶豫半天,終于忍不住想建議慈禧趁此机會將皇上廢掉。話到嘴邊,他還是將這個話題推給了李蓮英,讓他跟老佛爺說。
  李蓮英在廢皇上的事情上与瑞王看法一致。本來這樣的話從瑞王嘴里說出更恰當,這就叫名正言順。他知道,瑞王為了這件事在老佛爺面前碰過不少釘子,此刻又點名讓他說,心想這回只得硬著頭皮由自己唱一回主角了。想到這儿,他看一眼吟儿,讓她回避。慈禧知道他們有重要事,讓吟儿接著听戲去。
  吟儿一走,李蓮英便壓低聲音,說了瑞王事先与他說過的計划,要慈禧趁著這個熱乎勁儿,把那事儿辦了就得了。
  慈禧故意裝糊涂:“哪個事儿?”
  “皇上病了不少天了,這會儿報個病危,也是水到渠成啊?”瑞王咬著牙說了他內心的隱秘。正如說張之洞滑頭一樣,這個點子是恭親王出的,但他從當不出頭鳥。
  “你們兩個奸臣,好大膽子呀!”畢竟光緒是她一手養大,她可以奪他的權,可以毫不猶豫地殺珍妃,要她對光緒下毒手,慈禧是万万不肯的。瑞王和李蓮英本以為慈禧會作樣子推托一番,她裝她的湖涂,他們干他們的勾當,沒想慈禧真的動了怒,嚇得他們倆當下跪下。
  “人家想睡覺,你們就赶緊遞枕頭啊。我問你們,武昌那個皇上,真的還是假的?”
  “當然是假的。”瑞王和李蓮英同聲跪在地上說。
  “這就是了。”慈禧冷笑一聲,覺得他們脖子上好像長得不是腦袋,整個一個漿糊桶,“你們也想想,只要這邊一報駕崩,假的馬上就成了真的!張之洞這個老滑頭,他就是這個意思!你們還嫌天下不亂呀?”
  慈禧這一說,瑞王當下愣住,不得不佩服慈禧想得比他遠,他怎么也沒想到這一層。不過話又說回來,真要換了也就換了。他不信張之洞能翻得了天?說來說去光緒是老佛爺心頭一塊肉。俗話說“養育之恩”,養育養育,養字放在育字前邊,這里頭的學問就在于養比育更辛苦,更重要,情感上也更那個什么的……光緒不是她生的,”卻是她一手養大成人的。所以說到底,還是老佛爺下不了這個狠心啊!
  回到北三所,吟儿立即將她在儲秀宮听到的有關皇上出走的消息告訴了珍主子。珍妃激動得半天說不出話,心想怪不得最近吟儿打听不到光緒的動靜,正如吟儿分析的那樣,前一陣子茶水章的出逃,也許就是為光緒皇上南下做准備。
  珍妃著實高興了好一陣子。后來慢慢平靜下來,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光緒畢竟跟茶水章不一樣,后者不過是個太監,不但有宮中通行的腰牌,又是宮中的老人,就連他混出宮外也得費很大的心机。光緒不同,他是當今皇上,瀛台四周環水,岸上有敬事房的太監在那儿日夜守著,神武門有護衛禁軍把門,他要逃出皇宮是不可能的。
  珍妃說了她的疑慮,認為皇上不可能逃出瀛台,更不會去了武昌。
  “怎么就不會呢?人家張之洞奏折都來了,說的有鼻子有眼儿的。”吟儿急了,說那份電報奏本是她念的,一連念了兩遍,全文差不多能背下來。
  “傻丫頭!”珍妃苦笑著說,“你想想,我能不盼著皇上遠走高飛。可他飛的動嗎?他身邊沒了章德順儿,連南海都過不來,別說飛過長江去武昌?”
  “說不定章德順出去就是為皇上作准備的。”吟儿認為茶水章在北三所防范如此嚴密的情況下,都能安排皇上与珍主子見面,因此救皇上逃出瀛台絕不是不可能,“連老佛爺都說,張之洞三朝老臣,不會瞎說。必定是武昌那邊真有那么回事儿。”
  “你認真想想。如果皇上真的跑了,李蓮英頭一個跑不了。皇太后不扒他的皮?”听珍妃這么一說,吟儿再也說不出話來。真要出這么大的事,李總管早就抓進空房,不可能還留在慈禧身邊跟在左右。而且從下午場面看,李蓮英顯然不像犯了事的樣子。這樣看來,李蓮英和瑞土認定武昌那邊有人冒充皇上,不能說沒有道理。問題是如果有人冒充皇上,他們是什么人,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做?
  “我想,也許是有些忠臣義士,假冒皇上。他們這么做正是為了救皇上。假的出來了,真的一時就廢不了,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珍妃耐心地向吟儿解釋著。
  珍妃想起那天光緒來這儿看她時,曾偷偷告訴她,北京這儿沒指望了,他准備派人出宮去找榮侍衛。如果能找到他,南方也許還有一線机會。剛才吟儿說,武昌那邊的那伙人不但有太監。侍衛。而且對宮中情況非常熟悉,由此來看很可能是章德順已經找到榮慶。她不知道光緒具体怎么交待章德順的,但有一條,他們肯定是為了皇上才去南邊的,在那儿想辦法救駕皇上。如果真是這樣,那就謝天謝地了。
  “主子!你說,會不會是章德順他們?”吟儿所指的他們,其中也包括她日夜思念的榮慶,因為他也沒被官府抓住,而且湖北發來的電報上明确提到宮中的太監和侍衛,“要是我沒猜錯,你心里天天想又見不著的那個人也在其中?”珍妃沉吟半天,終于說了她的猜測。
  “您是說……榮慶也在?”吟儿的臉像點著的火油,騰地一下子紅到了脖子。盡管珍妃早已得知她与榮慶的關系,但從她嘴里与珍主子說到他的事,這還是頭一次。
  “也許就是他!”珍妃點點頭說。
  珍妃說起那天晚上光緒來看她的情況,說皇上多次提起南方各省支持新政,對慈禧再次上台訓政心有不滿,可惜的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倘若能派人找到榮慶,讓他去南方找張之洞和劉坤一,他們很可能會支持光緒掌權。退一万步說,他們不敢出頭直接挑戰慈禧,哪怕保持中立,這樣即便慈禧重新訓政,在廢止新政的具体政策上,包括廢立皇位等重大問題,慈禧也不得不作出某些讓步。
  “要真是他就好了!”吟儿又惊又喜。當她听了珍主子与皇上的談話內容,心里更覺得武昌的事儿极可能說是章叔和榮慶一塊儿鬧騰起來的。
  “是啊,起碼是又逃出去一個!吟儿,今儿個可真是好日子,咱倆得慶賀慶賀。”珍妃高興地說。
  “拿什么慶賀呀?要不,我去偷點儿酒來?”
  “別費那個事,咱們就當它是酒吧。”珍妃抓起桌面上的茶壺,准備倒茶,吟儿慌忙上前奪對方手中的茶壺,珍妃不讓,一定要由她自己倒。
  北三所的大院里靜极了。西北風貼著地面的枯草和低矮的屋脊發出尖細的呼嘯,透過窗榻上的空隙揚起一片細細的黃塵,同時也裹挾著陣陣寒气。珍妃替吟儿和自己各倒了一碗茶水,吟儿感動地抓起茶碗,与珍妃一起喝下碗中的茶水,這一對主子和奴才,抓住手中的空碗,互相看一眼對方,她們都想跟對方說話,但誰都沒開口,听著窗外的風聲,各自想著心思。
  珍妃想起往常在景仁宮,這會儿早就在寢宮和書房的地下室里,燒起了一車車紅通通的無煙木炭,將宮殿里烤得一片暖意。穿著夾襖還嫌熱。不像在這間四面透風的房子里,披上了棉被還覺著冷。那時候天愈冷,宮里愈顯得暖和,有時外面飄著大雪,她和光緒坐在窗邊,抿著紹興花雕酒,作詩畫畫,說些閒話,那是何等的美事啊!
  同樣,吟儿也在想著榮慶。她想得沒有珍妃那么浪漫,那么有詩意。她想得非常簡單,也很實際。她巴望榮慶能救駕皇上成功,能將她娶回到他們家,替他生一大群儿女,冬天一家人擠在暖暖的炕房里,夜深了,等儿女個一個個睡下,她在燈下替孩子縫衣做鞋,榮慶陪在一邊跟她細聲細語說話。正如她們家女佣人說過的保定一帶的民謠,“娶媳婦作啥?做鞋做襪,點燈說話”。這就是吟儿的最大心愿。而這一心愿的成功与否,完全取決于這次榮慶武昌之行,為此她在心里暗暗替他祈禱!
  自那天榮慶与張之洞一起在東湖釣魚之后,張之洞再沒來過白云寺。他不來,手下人也沒露面。是張大帥起疑了,還是他不想惹這個麻煩,故意裝糊涂,所以不肯露面?不論是前一种或后一种情況,看來大帥沒有傷害他們的意思,否則早將他們這一行人抓起來向北京方面邀功了。
  面對這一情況,他們不能再等了,茶水章和榮慶等人商量來商量去,覺得必須向張大帥說出真情,否則再這么等下去,非但救不了皇上,万一他們身分讓其他人識破,連帶大帥也沾上了腥。當然,他們沒想到老謀深算的張之洞已經利用他們來武昌的事,給朝廷拍了密電,表面上通報這一情況,實際上是以此向上面施壓。如劉坤一的電報一樣,巧妙地表達了他們這些人不贊成廢立皇上的事宜。
  他們商討了一下午,決定等到天黑,由榮慶和茶水章一塊儿上總督衙門,向張大帥當面說清光緒皇上眼下的處境,請他出面聯絡各省總督、巡撫,上書朝廷,阻止慈禧等一伙人廢立皇上的打算。這樣一來,光緒的皇位至少暫時不會受到威脅,時間拖得越長,慈禧想要拿下光緒的可能就越小,因此光緒下一步就有可能重掌朝政。
  這伙人正聚在榮慶房里秘密商議著下一步打算,張之洞手下的副將突然匆匆跑來,一進門便神色慌張地要他們赶快走,這位副將曾不上一次裝扮成大帥的家仆,隨大帥一起來這儿見過榮慶,所以一听他這么說眾人全慌了。榮慶一開始還端著一副万歲爺的架子,問出了什么事。當副將說:“京里來人抓你們,馬上就到。張大帥讓你們赶緊跑!”榮慶頓時張口結舌,再也顧不得裝皇上,連忙問副將怎么走?副將讓他們走后山,說完,他一個人先跑了。
  副將一走,他們便急忙收拾東西,准備由后山逃跑。他們一行四人從后院的小門慌慌張張鑽進那片黃葉枯零的樹林子,操近路向后山走去,沒走多遠便發現后山也讓人堵上了,一隊士兵在林子外的山道上把守著。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這伙人頓時亂了套,只得沿著林子中的小路向右側的山頂爬去。英英与茶水章一個女流,一個上了年紀,不像元六和榮慶,怕連累他們,提出榮慶和元六先走。英英對榮慶說:“只要沒皇上,他們能拿我們宮女,太監較什么勁哪?”榮慶說不行,你舅舅也是在榜的,抓住了就沒好果子,不肯扔下他們舅甥倆。為了引開追兵,元六提出由榮慶領著茶水章。他帶著英英,分別由不同方向跑去……
  來這儿抓他們的不是別人,恰恰是与榮慶定了婚的小格格。原來瑞王從北京發來密電,說武昌有人假冒皇上,可能就住在東湖西山一帶。恩海通過這邊的熟人,打听出一些眉目,但那假皇上具体在哪儿,仍不清楚。于是小格格立即領著榮慶二舅赶到總督府。她讓恩海与几名衛士留在大門邊,她自己則跳下馬背,直接沖進馬二爺辦公的簽押房,說有急事要見張大帥。
  馬二爺見對方神色不對,不知出了什么事,連忙騙對方,說大帥得了急症,上吐下泄,剛剛睡下。小格格盛气凌人地說:“睡下也給我起來,誤了朝廷大事算誰的?”張之洞早就跟馬二爺打過招呼,在北京方面沒有回電之前,絕對不跟他們見面,所以只得好言好語地勸小格格,說有事可以交給他辦。
  小格格問:“你辦得了嗎?”
  馬老二連聲說:“辦得了。”
  “好吧,你給我帶個路!”
  “公主要去什么地方?”馬二爺不明所以地問。
  “少打听,反正不會是大帥上房。走啊!”小格格當下拖著馬二爺走出簽押房。
  馬二爺悶著頭,跟著小格格一路走到衙門外的空地上,只見青磚面上刻著名种浮雕圖案的壁照邊,恩海与几名衛士早就備馬駕鞍候在那儿,頓時覺得不對勁儿,想轉身逃脫已經來不及了。
  就這樣,馬二爺被逼帶著小格格一路來到白云寺。張之洞得知這一消息,搶先一步讓副將快馬單騎,迅速赶到白云寺通知榮慶,沒想還是稍晚一步。副將剛离開白云寺,小格格已經帶著人馬赶到。
  榮慶与元六分手后,保護著茶水章穿過樹林,一腳深一腳淺地向山下走去。他倆好不容易出了樹林,以為躲過了追兵,沿著盤山路急急地往山下跑去,走到山道的轉彎處,突然由路邊草叢中鑽出几名衛士,一個個手握大刀,攔住他們的去路。
  榮慶為了保護茶水章,一邊讓他快跑,一邊轉身与几名衛士廝殺。茶水章再也不敢走山道,趁著場面上一團混亂,鑽進道邊的密林。他趴在一處密密的灌木叢后面,緊張地瞅著這場生死搏殺,眼瞅著榮慶已經將几名衛士打得連連敗退,瑞王家的小格格突然領著一路人馬赶到。茶水章知道糟了,榮慶再大的本事也敵不過那么多人,更何況人人都說小格格的武功高強,一般人不是她對手。
  小格格的出現令榮慶惊訝不已。當小格格大喝一聲,讓他把刀放下時,他瞪著兩眼,脫口說:“是你?”
  “瞧你還往哪儿跑!”小格格認出是榮慶,心里又惊又喜,又恨又愛。如果說別人都將他當作重要逃犯。她心里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卻是她終于找到自己的新郎官了。榮慶突然醒悟,這畢竟不是他跟小格格之間的事。他現在是朝廷的要犯,又流竄到南方來假扮皇上,被他們抓住肯定要上斷頭台。
  榮慶正准備奪路逃跑,小格格空著兩手沖上前攔住他,那架勢要殺要砍由他了,她這一來,榮慶反倒愣在那儿。猶豫之間,七八名衛士一擁而上,趁机奪下榮慶手中的單刀,用繩索將他團團捆住。小格格扑到榮慶面前,揮著拳頭又捶又打,一邊激動地叫著:“我打死你殺了你咬死你……”
  恩海領著馬二爺赶到,當他看見榮慶被人捆住,小格格在他身上又撕又咬,這才明白他外甥便是假冒皇上的主犯,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姐姐姐夫就這么一個儿子,要是把他拉到菜市口砍了腦袋,他們家的香火從此就斷了……
  榮慶被臨時關在總督衙門后邊的驛館里,院子里布滿了崗哨。
  頭一個來看他的,既不是他二舅,也不是小格格,而是張大帥的幕僚馬二爺。畢竟這儿是張大帥的地頭,將榮慶安排到這儿,也是張之洞的主意。
  “金先生。我叫您金先生行嗎?”馬二爺一進屋立即關了房門,輕聲對榮慶說。
  “只要不叫皇上,什么都行啊。”榮慶無奈地苦笑。
  “您瞧這是怎么鬧的!大帥特意派人送信儿,您怎么就沒遠走高飛呢?”馬二爺聲音里透著埋怨,埋怨中又透著一些關切。
  “大帥也知道我是假貨了?”
  “可他一直把您當真的敬著,事到如今,大帥也沒別的辦法了。您想吃點什么盡管說,兄弟一定讓您吃上。”
  “大帥是不是有什么吩咐呀?”榮慶盯著對方,不放過他臉上任何表情,看出他來這儿絕不會是為這种小事。
  “那倒沒有。”其實馬二爺正是奉大帥之命,特意搶在小格格和恩海之前,來跟他這位假皇上打招呼。你想想,万一榮慶送到京里,上面一動刑,他受不住苦就嘴軟了,一古腦儿地倒出來,說張大帥如何如何見他,他又如何如何騙了對方,那不是將張大帥全裝里頭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啊。一想到這他就替大帥擔心,但面子上卻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輕描淡寫地問榮慶“回頭欽差過堂,您打算怎么說呀?”
  “該怎么說怎么說。”榮慶故意逗他。他深知人得講良心,一人做事一人當,既然自己做了,那就得認這個命,果然馬二爺一听就急了。
  “大帥這一節儿呢?”
  “我也懶得編了。”
  “那不行!您最好這么說:根本就沒見過大帥!”馬二爺終于將話題引到正題上,他整整衣領,一臉懇求地說:“大帥說了,您死之后,一定好好發送您!”
  “不成,我不會說瞎話儿。”榮慶故意作出一副愣樣儿。
  “金先生!您那瞎話說的還少啊?大帥真讓您唬住了,連夜就電奏皇太后啊,追問皇上下落,就為這挨了好几頓傳旨申斥了!”馬二爺激動地告訴榮慶,你這趟來不就是為了救皇上,現在不但張大帥,連劉大帥和兩廣的李中堂都給朝廷發了電奏,全都說現在不宜換皇上。
  “這么說,我這趟沒白來?”榮慶听說光緒頭上的龍冠沒拿掉,心想總算有些安慰。
  “當然沒白來。”馬二爺連聲說。
  “你沒騙我?”
  “你看你這人。張大帥對你什么樣儿,難道你還不明白。實話說了,大帥一直是保皇上的。”
  “什么也別說了。你放心回去告訴大帥,好好當他的大帥吧!”榮慶豪爽地笑起來。其實他只不過是逗馬二爺,他壓根儿就不想讓張之洞牽連進去。
  馬二爺离開后,榮慶獨自坐在桌邊,品著馬二爺送來的君山云霧。不知為什么,這茶平時進口有种說不出的醇香,可這會儿卻像喝白開水,一點儿滋味也沒有。想到自己在劫難逃,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悲哀。按他犯下的大罪,朝廷連個全尸也不會賞給他,等著他的必定是菜市口的大刀。
  記得那天早上,英英由街上回來,說譚嗣同在菜市口讓人砍了頭。當下他心里一惊,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恐懼。其實誰也沒死過,可人人都怕死。也許因為死過的人從來沒活過來,告訴他們這些活著的人,死究竟怎么回事,所以人才會這么怕死,可是听當時在場的人說,譚嗣同那六個人,個頂個都是條漢子啊,特別譚章京,臨刑前仰天大笑,那神態那股子英气,別說在場的百姓,就連執法的軍爺也不得不佩服。听說那砍頭如割草的劊子手臉都白了,臨動手前喝了一大碗酒給自己壯膽。
  想到這儿,榮慶心里生出一股豪气。為了大清國的皇上,死也值,大不了陪譚大人一塊儿走。我從京里逃出來已經撿了一命,現在不過是將這條命再還給他們罷了。不過,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吟儿,我一死,她可怎么活啊?他在心里問自己。這一問。剛才那會儿冒出的豪气頓時少了一半。心像刀剜似的,連血帶肉地一片片讓人割下來,揉碎了,扔在泥地里喂狗吃了。這是一种說不出的痛楚,比死更叫他揪心,更叫他受不了。他宁可死一百次,也不愿意經受這种比死還可怕一百倍的折磨。
  吟儿,我對不住你啊!
  二舅一進門便將榮慶一通臭罵。特別當榮慶問起父母情況,恩海更是火冒三丈,說你還有臉問。“你逃出北京,就該找個兔子不拉屎的地界儿,隱姓埋名,等著過去這陣風儿,舅舅再慢慢儿給你想法子。你可倒好,跑到這儿作了這么大妖!現在我瞧你怎么辦?”
  “一顆人頭一條命,我豁出去就是了。您發哪門子火儿呀?”榮慶見二舅一進門便扯著嗓門眼罵個不停,心里有說不出的窩火。
  “你以為那就完了?你冒充誰不行,冒充皇上?這叫謀反大罪!沾親帶故全得吃挂落儿。你爹你媽起碼是邊外充軍,我這點儿前程也就交代你手里了!”恩海一听他頂嘴說這話,更火了,眼看快歇下的火又竄上來,跳著腳罵。
  “那你就六親不認,胡里胡涂把我殺了,省得連累您,怪不合适的!”榮慶不咸不淡地又頂了一句。“你當我沒琢磨過呢?”恩海一肚于火,心想家門出你這樣不孝的儿子,殺了也沒什么可惜的。如果為了姐夫這一族人著想,這未嘗不是個辦法,話又說回來,他是小格格親手抓的朝廷要犯,縱然殺了他,也無法瞞天過海啊。
  恩海正气得連連頓足,小格格突然來了。她從外面回到驛館,罵罵咧咧地說手下的衛士全是一群廢物,然后問起榮慶,手下人說他關在屋里了。她一听就火了,問你們關他干嗎。說完便跑到后院,一頭沖進房內,揮著手讓恩海和跟在她身后的衛士出去,說沒你們的事儿!
  小格格將其他人攆走,關上房門,站在那儿,兩眼瞅著榮慶一臉的疲憊,心里頓時涌出一股柔情,她一頭扑進榮慶怀里,將臉貼在他前胸,喃喃細語地說:“慶哥!你可把我找苦了……我做夢也沒想能在這儿見到你啊!”
  “公主!”榮慶一邊向后退縮一邊說,”我現在是朝廷要犯,要殺就殺,要斬就斬,別跟我來這些彎彎繞,我什么也不會說!”
  “你看你,一張嘴就沒良心!人家千里迢迢奔誰來的?要不是為著你,我才不受這趟累哪。”小格格委屈地說,榮慶越是想退縮,她雙手越是死死摟著他脖子不放。
  榮慶不明所以地瞪著小格格,心想她怎么說是為了我?她不是奉朝廷之命來這儿抓假皇上的,難道說她在北京就知道我在武昌,小格格動情地告訴他,說如何如何找遍了北京城,也沒見他人影儿,為了他,她跟他父親瑞王吵翻了天。
  “慶哥,這回才知道,就屬想人的滋味儿不好受!你跑了以后,我跟我阿瑪都快動刀子啦!還要我怎么想著呀你!”
  榮慶見過女人對男人好,像吟儿那樣,默默無語中透出溫存,舉手投足間充滿体貼。就連英英那樣的,也都用言語哄著男人跟她好。誰也不像眼前這位王爺家的格格,敞開心思愛著他,恨不能當人面就在他臉上咬一口,一點也沒姑娘家的羞怯和扭捏。雖說他不喜歡女人愛得太直露,但小格格那份執著和熱烈卻不得不叫他感動。可話又說回來,她對自己再好又有什么用,她現在可是代表朝廷,而他卻是朝廷的要犯啊。
  “我說格格,您這叫審案嗎?”榮慶扳開她繞在自己頸脖子上的胳膊,想從她熱情的愛撫中掙脫出來。
  “誰說要審你?我壓根儿沒想過這事儿。”小格格不肯松開手,兩條胳膊將他箍得更緊。
  “朝廷有王法,怕是由不得你了!”听了榮慶的話,小格格不以為然地笑笑,調皮地眨已著眼睛,說他的事她還真的作得了主,不信打什么賭儿。榮慶一挺脖子,將小格格手臂抖落開,向后退了兩步,兩眼緊緊盯著小格格。
  “算了,不跟你廢話了,是在這儿就地正法,還是押到京里明正典刑?我悉听尊便了。”
  “還挺強梁的?腦袋一人就一個,掉了可長不出來了!”小格格雙手叉著腰站在榮慶對面,語气中透著奚落。
  “早死早投生。二十年后還是這么高!”榮慶悶悶地說。
  “二十年?那我得多老了?你還讓我等你呀!”小格格故意逗他,榮慶哭笑不得,他哪有心思听這种玩笑話,連存心想幫他的張大帥都讓馬老爺帶話,說替他准備一副好棺材,可見這回他死定了。他提醒小格格,說外頭好些個人,都等著你審我呢。
  “還用審?你不就是跟著假皇上當侍衛嗎?你就說你不知道他是假的,不就得了。”小格格狡黠地一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原來她早有主意,怎么也不能讓榮慶頂假冒皇上的罪名。榮慶被她說糊涂了,直到她又說了一遍,他才明白過來。他細細.一想,這事沒那么容易,他在光緒身邊當過差,認得真皇上,怎么會跟錯一位假皇上。
  榮慶說了他的想法。小格格不以為然地笑笑,說她自有辦法。于是她將离開北京之前,慈禧答應賜婚的事說了一遍。現在她見了張大人,張大人已經給朝廷拍了電報(她不知道張之洞沒按老佛爺意思,出面提廢立皇上的事),她也算對慈禧有了交待。榮慶這才明白,原來皇上想到了張大人這步棋,皇太后也想到了,所以她才派小格格南下,讓張之洞和各省的地方要員提出廢皇上的事。這條線上的事他听明白了,但有關慈禧給小格格賜婚的事還是沒鬧明白。最后當他明白所謂出老佛爺賜婚,就是要讓榮慶娶小格格、不由得目瞪口呆。
  “怎么?你不樂意!你我本來就訂了婚,讓老佛爺出面賜婚,那是為了赦免你犯的罪!”小格格再次扑到榮慶怀里,榮慶愣在那儿,半天說不出話。他不知是喜是憂,也不知道小格格這樣做是否真的能救自己一命,因為他犯的畢竟不是一般的罪。先是跟譚嗣同一起替皇上送密詔給袁世凱,然后又跑到南方假冒皇上,這都是天大的罪孽,慈禧會因為了小格格同意赦免他。但不論怎么說,對于一個必死無疑的人,有一線生机也是好的。榮慶看一眼怀中的小格格,心里充滿一种無奈的感激。小格格渾身微微顫栗,盡管她額頭沒長眼睛,她仍然感覺到他在看自己。她抬起臉,目光正迎上榮慶的眼睛,禁不住羞怯地對他說:“是我救了你,還不親我一下。”
  小格格离開了榮慶住處,立即跑到總督衙門找張之洞。
  張大帥在自己小客廳里接見了小格格。一見她面,他立即提起小格格身先士卒,領著衛士在白云寺一帶抓住了那位稱自己為金先生的假皇上,大大將她夸獎了一番。盡管馬二爺已經從榮慶那儿得到了明确的口風,對方絕不會出賣他,但畢竟事關重大,心里總有些不踏實,所以小格格提出要見他,他毫不猶豫地答應跟她見面。
  “那不也自忙了一場嗎?假皇上連個影儿都沒抓著!”小格格故意這么說,為的是保住榮慶。
  “噢?不是說抓到了,那人原先在宮中當過差。”張大帥頗為意外,因為他听了馬二爺報告,說小格格抓到了那個自稱姓金的假皇上,那人真名叫榮慶,原是光緒身邊當差的三品侍衛。
  “鬧擰了!人家是乾清門侍衛,不是什么假皇上。老佛爺親口答應我,將我賜婚給他,回京里就拜堂……”小格格到底不比尋常女儿家,生性潑辣,雖說有些難為情,還是硬著頭皮說了她和榮慶的關系。
  “這么說此人是格格的郡馬?”
  “是。其實我跟他早就訂了婚。”小格格羞澀地點點頭。
  “這真是一件風流佳話!而且又出在我們武昌!好极了好极了。”張之洞連聲叫好,心里頓時冒出一個主意。心想,索性讓小格格和榮侍衛在武昌把喜事辦了。所謂的假皇上,除了馬二爺和他身邊那個心腹副將,再也沒其他人見過。巧的是恩海是榮慶舅舅,因此只要他們不說,這事儿永遠沒人知道。這樣一來,他不但洗去了一切嫌疑,同時也堵住了瑞王的嘴。
  當張大帥說出要替小格格在武昌辦喜事,小格格心里樂得不行,但又覺得所謂的假皇上沒抓著,不好向老佛爺交待。張之洞看得出她心里非常愿意,說由他出面奏明朝廷。總之,不論是皇太后,或是瑞上爺那邊,他替小格格打包票。
  “你放心,別的你們都不用管。”張之洞在屋里來回走了一圈,唯一為難的是男家父母,得想辦法稟告一下,打個招呼之類的。
  “男家沒事儿,恩海是榮慶親娘舅!”小格格坐在那儿,被張大帥說得心猿意馬,忍不住冒出一句大實話。
  “太好了太好了!”張之洞當下拍板,說這個主婚人我當定了。說到這儿他當下傳來馬二爺,讓他擬個奏稿,加急發到北京去。
  馬二爺不愧是大帥的心腹智囊。听大帥說了電報內容,吃惊的眼神剛碰上張之洞意味深長的目光,頓時明白怎么回事。保住榮慶當然比送他上京里要安全得多。雖說他嘴上答應不拖累大帥,万一受不住刑法,說了大帥去那邊看他的事,那不就滲了。
  小格格樂得眉開眼笑,心想這位大帥真是個痛快人,對她比她親爹還好,有關她和榮慶的事,瑞王從沒這樣爽快過。只是一想到假皇上的事,似乎該抓個人頂他的份子,要不對不起老佛爺啊。她向張之洞說了她的顧慮,張之洞摸著下巴上的胡須,說大喜的日子,先不要提那些剎風景的事。
  “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才快我生平!”張之洞拈須大笑,覺得這是老天幫了他的忙。如果不是冒出小格格与榮慶成婚的事,讓他順水推舟,演出一場好戲的話,他也不會讓榮慶這個活口落在朝廷手中,盡管他讓馬二爺探過他的口風,但像他這樣的人,永遠不會將刀把子捏在別人手里,他所以將榮慶安排在驛館,沒將他關進大牢,就是為了防止万一。一旦需要,他將不借殺人滅口,以絕后患!
  瑞王接到張之洞電報,當下哭笑不得。小格格那邊假皇上沒抓著,卻在武昌那儿遇見了榮慶,而張之洞這個老滑頭,竟然電奏慈禧,要替小格格和榮慶在武昌完婚。
  瑞王在軍机房不安地轉了几圈,實在不想讓老佛爺見到這份電報,但又不敢不報,他無奈地讓手下向內廷總管報告,說他有事要叩見慈禧,讓那邊的人安排一下。不一會儿,儲秀宮那邊回了話,說老佛爺今儿有事,讓明儿再“叫起儿”,瑞王一听心里暗暗高興,心想無論如何,在見慈禧之前,一定想辦法先与李蓮英商量一下這件事,他估計慈禧一定是為了光緒皇上的事發愁。現在看來,各省對廢皇上的事大多不贊成,紛紛電奏朝廷,想要知道光緒情況,外國公使更不用說,每次到各國總理衙門,也就是現在的外交部,總要提及起皇上。偏偏光緒鐵了心跟慈禧對著干,硬躲在瀛台裝病不肯出來。
  果然如瑞王猜測的那樣,慈禧午覺起床后,就在李蓮英的陪同下到了瀛台,她擔心武昌假皇上的事儿傳開了,派了小格格到了那邊,武昌沒事儿了,赶明儿南京又冒出來了個假的。這樣一來,外面傳得紛紛揚揚,家里這位真的,反倒沉住了气死也不露面,所以決定親自去看光緒,說服他出來。只要真的一露臉,假的自然不攻自破。
  慈禧帶著小回回等几名太監,乘著兩頭繩拉的小船由湖面到了瀛台。
  光緒正在看書,一听太監說老佛爺來了,連忙扔了書,脫了外衣,在炕床上蒙著被子躺下。他是鐵了心不肯再拋頭露面,替慈禧演木偶戲了。所以自打他從北三所回來,茶水章偷跑到宮外之后,硬是裝病不起床,任李蓮英說破了嘴也沒用。他表面上顯得悠閒,骨子里其實比誰都焦急。茶水章一走,他這儿跟坐牢差不多,再也沒人幫著打听外面的消息,就算有人听到什么,也不會像茶水章那樣跟他無話不談。
  雖說他心里最疼的是珍妃,想她想得心焦,但眼下頭一個牽挂的卻是茶水章。他是奉他之命逃到宮外,上南邊給張之洞遞信儿的。不知他出去后,找到榮慶沒有,是否跟榮慶一起去的南方,還是他獨自去的。他見到張之洞,張之洞是否買他的賬?一想到這儿,他就后悔當初為什么不給張之洞直接寫一封密詔。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天,李蓮英不止一次來這儿求他去養心殿上朝,顯得比過去更著急。昨天慈禧又特意派她身邊的小回回送來了上乘的燕窩,說是給他滋補身体。由此來看。一定是皇爸爸迫于各种原因,其中不排除地方各省的態度,暫時打消了罷黜他皇位的念頭。听說光緒在寢宮中睡覺,小回回本想放開聲音通報皇太后駕到,被慈禧攔住。小回回上前挑起門帘,慈禧輕輕向光緒床頭走去。
  光緒蒙著被子裝睡。守在床頭的小太監連忙跪下,先給慈禧磕了頭,然后輕聲叫著光緒:“皇上,老佛爺瞧您來了。”
  光緒裝出一副被人叫醒的樣子,一邊叫著皇爸爸,一邊掙扎著要起來。慈禧按住他,連聲說躺著躺著,別傷神,別傷气。
  “皇爸爸,儿臣給您磕頭了。”光緒趴在床上,給慈禧磕了頭。
  “唉!怎么就病成這樣儿了?”慈禧在小太監遞過的椅子上坐下,瞅著光緒心疼地看了半天,對身邊的小太監說,“你們這幫人都是干什么吃的?要是章德順在身邊……”
  想起茶水章是名在逃的犯人,慈禧猛然收住口。她本意只不過是為了說皇上病成這樣,你們這些人都有責任。她嘴上這么說,眼里卻看得清楚,要說他有病,那也是病給她看的,他除了心病什么地方都沒病,慈禧提起茶水章,一下子就触動了光緒的心事,不由得深深歎了口气。章德順离開這儿一個多月,為什么至今仍然沒一點消息?從最近情況看,茶水章顯然沒被官府抓住,或許他已經跟南邊的人接上了頭。“明儿就給各省下詔,讓他們保荐名醫進京,給皇上看病!”慈禧伸手摸摸光緒的額頭,果然如她預料的那樣,沒有發燒。越是這樣,她越是鄭重其事地對小回回說,小回回連忙說記住了。
  “其實儿臣沒多大病。就是体虛气急,養養就好了。”光緒讀過不少醫書,說起這方面的話非常在行。不知是從小体弱多病,吃了大多的藥劑,還是他這方面的書讀多了,反倒不相信別人。總之,他是一向不相信醫生。他認為讓醫生治病的結果有兩种,高明的醫生可能治好你,害人的庸醫也可能越治越坏。誰也無法保證自己能取其上而舍其下,因此他便選了中了,宁可不吃藥不青病,這樣病愈的机會雖不如上,倒總比庸醫害了你一條命要強。所以直到后來,他与慈禧同時病倒在床上,他仍然堅持這一條,至死也不吃藥。后來有人說他害怕李蓮英在藥里下毒,所以不肯服藥,其實不然,至他親政后,直到他生命的終點,只要他清醒著,從沒服過一口藥。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且得熬著哪,一定要听太醫話,該吃的藥一定要吃。”慈禧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知道他怕看病怕吃藥,偏偏往這上頭說。
  “儿臣不孝,這一病,一點儿都幫不上皇爸爸了。”光緒故意作出內疚的樣子。
  “沒事儿,好好養你病。”慈禧也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頂多也就是些個外國使臣,成天吵著非要見皇上,我還偏不讓他們稱心,大清國的皇上,你們想見就見了?長長的工夫,慢慢儿的性子,你們且等著吧。”
  本來光緒認為慈禧親自出馬,肯定是來勸他出頭露面,見見外國公使和本朝的大臣們,以證明她的确是應皇上的懇請,再次出朝訓政的,而不是像洋人所說,是她把光緒擼下台的。看見她一副不急不慌的樣子,根本不在乎他上不上朝,一時摸不清她的來意。
  慈禧對小回回和光緒身邊的太監們擺擺手,說她跟皇上娘儿倆說點儿家常話儿,你們都出去。小回回和其他太監應聲出去之后,慈禧從床頭椅子上站起,不停地屋里走動,一邊低頭想著心思。
  “皇上啊,一見你這個樣儿,你猜我想起誰了?”慈禧走到床頭突然站定,兩眼直直地盯著光緒。
  “不知道。”
  “你皇兄,同治皇上。”
  光緒心里一沉。不等他問話,慈禧便說起當年同治皇上一病不起的情況。她告訴光緒,那年他沒你這會儿大,剛十九。也是病得起不了炕,我也是這么站在他床前頭,心里那份翻騰,這不是自發人反送了黑發人了嗎?她斷斷續續地說,一會儿沉緩,一會儿急促,說得光緒毛骨悚然,心想她莫不是暗示自己,要是不听她的話,再不肯上朝接見臣子,她就對外說他病死了。
  光緒臉上任何一絲微小的表情變化,都沒逃過慈禧的眼睛。她知道他害怕,認為她突然提到的話題隱喻某种不祥的事物,這樣她來這儿的目的就達到了一半,當她說到那天她把太監們都轟下去,當時那場面和現在一樣,就剩了我們娘儿倆時,光緒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雖然他病成那樣儿,心里倒還明白。他跟我說:我還沒儿子,皇位交給誰呀?”慈禧話頭一轉,說到儿子臨終的情景,聲音也變得嘶啞,顯得非常傷感。光緒剛才那份惊恐漸漸淡了,被她的話帶入當年的情景里,不知她為什么突然提起這件事,慈禧繼續對光緒說道,“他問我,我愣在那儿,一時什么話也說不出。沒想他早有了主意,他讓我就在近支里給他抱一個。后來我就按他的意思,將你抱進宮,那年你還不滿四歲……”
  “皇爸爸意思我明白,儿臣不孝………
  光緒始終逃脫不了這個情結。一說起慈禧抱他進宮立為皇儲的經過,心里便有說不出的感激。也許正因為這個情結,他才一次又一次地坐失良机,淪落到現在名為皇上,實為階下囚的地步啊。
  說了一大圈,慈禧終于繞到了正題。說她選中光緒,算是弟弟接哥哥。當時說好了,等光緒得了儿子,兼祧同治皇帝,也算他沒絕后,慈禧說到這儿忍不住老淚縱橫。她對光緒說,直到現在,你還沒儿子。万一你有個三長兩短,你皇爸爸可就坐了大蜡了!慈禧這番話迭宕起伏,一波三折,其中隱含著威脅,又有溫存和感慨,無奈中透著從容,從容中顯示了她的大度,自始至終,她就沒提過一次他讓袁世凱用兵的事儿。光緒被她這一席話說得暈頭轉向,慌忙由床上挺起上身說:
  “皇爸爸,儿臣只是偶感風寒,今天好好睡一覺,明天也許就差不多了!”
  “有那么快嗎?”慈禧心中一動,故意裝出不相信的樣子。
  “明天儿臣就陪皇爸爸上朝!”光緒毅然地說。
  “你可別硬挺。”慈禧勸他。
  “皇爸爸放心。儿臣一定去。”
  “唉,明儿再說吧。”慈禧深深歎了口气,笑著對光緒說:“我這倆皇上儿子,個頂個儿的那么孝順哪!”
  一切正如慈禧所預料。李蓮英跪在地下求了好几天,光緒沒理他,而她一出馬,談了不到一個時辰的話,第二天一大早光緒便出現在養心殿,悶悶地坐在慈禧左側的龍椅上一言不發。
  光緒陪慈禧一塊儿接見了朝臣,等到大臣們一個個告退后,只見瑞王仍跪在地下沒走。慈禧意識到可能是武昌那邊有什么事。一听說張之洞來了電報,李蓮英從瑞王手中接過電報,雙手遞給慈禧。光緒在一旁听說張之洞來電報,心中不由得一動,想听听他說些什么。
  瑞王急了,連忙說電報上說的是他們家事。顯然是在暗示李蓮英和慈禧,讓他們想法將光緒支走。慈禧接過電報,說皇上病剛好,早點儿歇著吧。光緒知道這里頭有他不便知道的東西,只得無奈地站起,知趣地對慈禧說:“儿臣告退了”。光緒剛站起,慈禧看了大字寫的電文(因為她是老花眼,特意由軍机處的文員恭恭正正地重抄了一遍),立即笑了,讓光緒別走。
  “皇上,你也看看K慈禧將電報遞給光緒,光緒遲疑著不敢接,瑞王跪在地下急得兩眼直翻,可又不敢阻攔。
  “你看哪,這也叫奏章啊!”慈禧讓李蓮英將電報遞到光緒手中,一邊跟瑞王開玩笑地說,“張之洞這是跟你套近乎呢!”
  光緒看了電報,心里頓時一惊,這是怎么回事?張之洞為什么突然要替瑞王家的格格和榮慶作主婚。雖然有關小格格和榮慶訂婚的事他也曾听說,但榮慶心里老大不愿意,所以他在了解了他和宮女吟儿的相愛經過后,才答應替他們倆指婚的。可惜的是他沒來得及指婚,宮中發生了巨大事變,榮慶當夜逃出宮外。本指望他能与茶水章一塊上南方找張之洞救駕,沒想張之洞反過來要替他和小格格主婚。不管怎么說,至少說明榮慶非但沒讓他們抓住,而且人到了武昌。他沉下心來,想到這后一條,心里說不出的惊喜,無論怎么說,這都是一件好事。
  “奴才特別為難,要請老佛爺做主!”瑞王吞吞吐吐地說。他本想等光緒走了再說這事儿,沒想老佛爺心血來潮,偏偏讓皇上留下。
  “武昌辦就武昌辦吧。正巧儿都赶在那儿了嘛。白云呀,黃鶴呀,听著都那么熱鬧!”慈禧不假思索地點頭說好。她嘴上這么說,其實心里早有打算。她知道榮慶本是光緒身邊的侍衛,想通過小格格和他成親,將他鉤回北京。然后嚴刑審訊,將皇上流竄到外面的死党一网打盡。這樣既給了張之洞面子,又能拿住榮慶,從他嘴里問出許多有關皇上的情況,這叫一箭雙雕。
  “可是小女選中的姑爺,如今還通緝在案哪!”瑞王急了。他當然不會想到慈禧將他女儿當魚餌。
  “銷了就是了。我答應過你們家的小格格。”慈禧作出一臉認真。“前程呢?”瑞王問,心想自己女儿總不能嫁個沒官職的。
  慈禧問他原先是什么前程,瑞王說是乾清門三品侍衛。慈禧又問了榮慶一些情況,當她听說榮慶姓氏葉赫那拉,和自己同屬一個旗,當即讓瑞王回去,讓軍机擬個旨,就說事出有因,查無實据,加恩開复處分,官居原職。
  “謝老佛爺慈恩!”瑞王連連磕頭。
  “圣旨得皇上下,謝皇上啊。”慈禧指著光緒。
  “奴才謝皇上!”瑞王向光緒磕頭。“這人我認識,瑞王曾經保舉他做儿臣的衛士。”光緒故意頂著慈禧的面問瑞王:“有這么回事吧。”
  “沒上任几天就顛儿了!”瑞王窘迫地一笑,慈禧連忙替瑞王打圓場。
  “反正全部過去了,重打鼓另開張吧。讓他們拜堂以后就回北京,我要當面儿給他們喜錢!”慈禧當下想出個主意,讓光緒替他倆賜個“喜”字儿,賞給榮慶和小格格。見到皇上親筆字,榮慶便不會再怀疑。另外時下到處傳說皇上如何如何了,這幅他親筆題寫的字,也能堵住別人的嘴,等光緒寫好,慈禧當即讓人迭去婊裝,第二天便送到軍机處,由兵部派人六百里加急送到武昌。
  張之洞一份電報,不但皇太后恩准他替小格格和榮慶完婚,同時還讓皇上親筆提寫了一個大大的喜字,由兵部快馬一路送到武昌,賞給這一對新人。這与其說是給小格格面子,還不如說是給他張大帥的面子啊。接到皇上賜字的當天晚上,張之洞在總督衙門大堂披紅挂彩,擺了几大桌酒席,先請了一些知情人,等第二天再正式大辦特辦這個由當今圣母皇太后親賜的大喜婚事。
  小格格一想到明儿与榮慶一拜堂便正式成為夫妻了,心里說不出的高興。酒席上,突然不見了榮慶,她一路找到榮慶的睡房,果然他在里頭瞅著皇上賞的那個好大的喜字,顯得心思重重。她一進門便哇哇叫開了,跟他商量起明儿的婚事。榮慶心里亂成一團,根本沒听見她說些什么,一心想著眼前的事。小格格哪來這么大面子?老佛爺非但不治他的罪,而且傳下旨令,賜他与小格格完婚,這還不說,居然讓他官复原職,這里頭究竟有什么學問。
  “我跟你說話,愛理不理的,到底听見沒有。”小格格沖著他叫起來。
  榮慶确實沒听見她具体說什么,但知道她說明天拜堂的事。為了表示他听見了,故意作出一副埋怨的樣子,說這事儿本來就該回北京再說,在這儿辦事哪頭儿都不靠啊,他意思是指娘家婆家人都不在這儿。
  “早你怎么不說?老佛爺也賜婚了,皇上也賞字儿了,后悔也晚了!”小格格不高興地嘟著嘴,覺得他一臉的晦气,一點儿不像大婚前的新郎官那樣神采飛揚,便沖著他說:“我可把話說頭里,以前你有什么花花事儿,我都裝聾作啞不聞不問了,可你跟我成了親,要是再想著那個小妖精,我可不是什么好脾气!”
  “瞧你說的!”榮慶無奈地笑笑。她不說還好,她一說,反倒勾起他藏在心底里的心思。小格格問他:“你真不想她了?”榮慶點點頭說不想了。
  “一丁丁儿也不想?”小格格追問。
  “你煩不煩哪!”榮慶一臉的無奈。
  “不想就好!”小格格拖他回大堂陪總督府的客人喝酒,他說頭疼,跑到這儿就是為了躲酒。小格格說行,你躲在這儿,哪儿也別走。由她去那儿代他跟客人拼酒,等她撂倒几個再回這儿找他。她走到門邊,突然又跑回來,在他腮幫上狠狠親了一口,丟下一串銅鈴般的笑聲,一陣風地跑了。
  榮慶煩躁地將光緒親筆寫的喜字挂軸舖開在床上,突然覺得不對頭,怎么這上頭的雙喜一共四個口字全都沒封口,他越看越覺得奇怪,這分明是皇上暗示自己。想起光緒關鍵時候,經常不明著說,就像那次讓他帶密詔出宮時,將那玩意儿塞進槍管。這一個個口字全都開了一個小口子,分明暗示他,有人張著口,就等他回去一口吞了他。當時慈禧讓光緒寫字時,光緒知道慈禧想利用他寫的字,釣榮慶上鉤。他將計就計,在這小小的口字上做了手腳。
  三十六計,走為上!可走到哪儿去啊?就算有地方去,自己抽身走了,那不是讓小格格坐蜡。小格格為自己操碎了心,正如二舅說得那樣:“塌天大禍硬是由小格格扛過來了,該上法場,反倒進了洞房。”他只要一走,頭一個連累的便是小格格,再就是他二舅。
  怎么辦?他點起旱煙袋,一袋接著一袋地抽著,想來想去,總也想不出個辦法來。似乎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突然房門被人一腳踢開。小格格滿臉通紅,踉踉蹌蹌地走進。一見榮慶,立即扯著嗓門叫著:“慶哥,扶著我……”榮慶見她喝多了,慌忙上前扶她,她一把抱住了榮慶,指著他說:
  “你……你怎么不喝酒呀?全讓老婆打頭陣!”
  “我也沒讓你去呀!”榮慶苦笑著說。
  “你跟我叫板呀!”小格格拍著胸口得意地放聲大笑,說榮慶不去那些人想放倒她,沒想那些人反被她撂倒了,“我是誰?我是格格!鳳子龍孫,金枝玉葉儿!我能栽給他們?姥姥!”
  榮慶扶她坐下,從茶壺里給她倒了一杯水。小格格喝了一口,連聲說好酒。要榮慶給她再滿上。榮慶見她醉成這樣子,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儿。想起她對自己這么大的恩德,這會儿又因為替他喝酒醉成這樣儿,實在覺得對不住她。如果說先前他已經決定扔下她遠走高飛的話,這會儿突然又不忍心這么干,傷了她的心不說,還讓她替自己背一輩子黑鍋啊。
  小格格吵著要榮慶給她酒,榮慶只得又給她倒了杯水。小格格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說榮慶想把她灌醉了:“不行,一人一半儿,喝交杯!”榮慶無奈地陪著她喝了半杯水,這才告訴她,這不是酒,是茶。小格格硬說不是茶,是酒。
  “格格!上頭還飄著茶葉呢!”榮慶說。
  “我說是酒就是酒!我的話就是旨意!”
  “你醉了!”
  “不信再來三大碗試試?”
  “好了好了,我信,一百個信。”
  小格格為了證明自己沒醉,低聲跟榮慶說起京里換皇上的事。榮慶心里一惊,說她胡說。小格格翻他一眼,說你還有我知底?上頭把我們這些近支的半大小子,全過了一遍篩子:“有人提恭王府,六叔死活不干,說他儿子不成才!還有人提端王府,他們家那小子十四了,除了不愛念書,別的都他媽在行!”
  “就沒人想到你們家呀?”如果說開始榮慶沒當一回事,這會儿卻認真起來。
  “能沒有嗎?這年頭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捧臭腳的!我那阿瑪也犯了暈,成天鬧心,真打算當個太上皇呢!”小格格說完放聲大笑。榮慶明白了,經他和茶水章這一趟武昌之行,皇上雖然暫時換不了,但又開始著手另一個陰謀。慈禧准備立大阿哥,也說是所謂的太子,隨時准備接替光緒皇上的位子了。
  小格格酒勁上來了,跑到屋外吐了一地。榮慶一邊扶她,一邊叫來了府上的丫頭們,讓她們扶小格格回自己房間。小格格一邊吐一邊掙扎,不肯离開榮慶睡房,但拗不過丫頭們人多,七手八腳地將小格格連拖帶哄地架走了。
  榮慶關上門,正想吹燈睡覺,突然有人輕輕拍門。榮慶心里納悶,心想這么晚了,誰還會上他這儿來?他開了房門,見是大帥府上的馬二爺。盡管這位幕僚陪著小格格和榮慶二舅喝了一晚上酒,卻毫無醉意。他隨手關了房門,沉下臉問著榮慶:“金先生,您真等著洞房花燭嗎?”
  “唉,只好將就了……”他嘴上這么說,其實一直拿不定主意,到底走還是留。
  “那好吧,”馬二爺遞給榮慶一張銀票,“這是大帥的一點儿意思。”
  “三千兩?”榮慶接過銀票一看,心里嚇了一跳。馬二爺故意提醒對方,讓他看清楚,說要想兌成銀子,得到上海匯丰銀行。
  “馬老爺!這……這太重了吧?”
  “換杯喜酒是重了點儿。當盤纏也許還不一定夠。”馬二爺說到這儿頓了一下,笑了笑說,“就看您去哪儿了。”榮慶立即明白過來。這張銀票和皇上寫的那些沒封口的喜字,同時在提醒他,如果他与小格格成親回到北京,一場大難必定會落在他頭上!
  第二天,小格格一直睡到中午才醒了酒。她在丫鬟伺候下換上一身新娘的嫁衣,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九天下凡的仙女。臨到拜堂前,突然發現她愛得死去活來的榮慶,也就是今儿要与她成親的新郎官突然不見了。面對他的不辭而別,性格剛烈的小格格傷透了心,當場昏過去,榮慶二舅和同來的衛士一個個全部嚇得目瞪口呆。
  与此同時,精心策划榮慶出走的張之洞和馬二爺,正躲在密室里,准備草擬電稿,向朝廷報告榮慶出逃事件。當馬二爺告訴張之洞,榮慶是昨天深夜由江邊碼頭上了船,估計這會儿他已經過了九江。張之洞點點頭,說這就可以放心向北京复旨了。大帥一邊思忖一邊在屋里來回走動,馬二爺坐在案前,提起筆准備記錄。
  “假皇上一案,當然實話實說……”張之洞說了前句想著后邊的詞儿,不緊不慢地說,“至于榮慶,你就這么寫:瑞王的格格喜招郡馬,老夫賀喜,發覺新郎形跡可疑,認定他就是冒充皇上、詐騙武昌的匪人……”
  “于是匪人畏罪潛逃。”馬二爺心領神會地接著對方的話茬。
  “對,就這么寫。”
  “那……小格格回去可怎么交代呀?”
  “那只好請她的令尊大人想辦法了!”張之洞笑笑,突然覺得不用直接給朝廷复旨,把電報直接發給瑞親王,這樣表面上給了瑞王面子,實際上是讓他作蜡,“下文自然就不必你我操心了!”雞飛蛋打,兩頭落空。瑞王做夢也沒想到會鬧出現在這個結局。
  他站在書房里,瞅著窗外飄起零星的雪花,恨得直磨牙齦。他在心里對自己說,這不是找病嗎?張之洞呀張之洞,你這不是成心讓我吃啞巴虧,有苦不能說。他抓起張之洞發來的電報,气得渾身哆嗦,几次想扯掉又忍住,再一次讀著上面的電文。
  想來想去,唯一的辦法就是找李蓮英,讓他幫著在老佛爺面前說好話。否則武昌的事儿鬧得有鼻子有眼睛,又是姑娘又是女婿的,臨了這女婿竟是假冒皇上的頭號罪犯,,當然,這后一條絕不能說出去,連李蓮英也不能說,反正張之洞這份電報是直接發給他的。
  第二天一大早,瑞王到了朝房,正想找李蓮英,設想李蓮英找上門來,說老佛爺有急事召見他。瑞王做賊心虛,半道上便問李蓮英,老佛爺是不是為張之洞奏本找他。
  “王爺今儿是怎么啦?樂胡涂了?”李蓮英一時沒明白他意思,心想王爺還在想著女儿成親的事。
  “蓮英,無論如何你今儿得給我兜著點儿!武昌那事儿它不怨我呀!”瑞王急了,求著李蓮英。
  “武昌那事儿到底怎么著了?”李蓮英听出有些不對勁。
  “你還不知道啊?”瑞王看得出對方不是裝的,是真不知道。心想張之洞除了給他發了電報,再沒給朝廷發了,成心給他面子。想到這儿,他吞吞吐吐不說了。李蓮英長的一雙什么眼睛,可毒呢,他一眼便瞧出對方有重要事情想說,見自己不知道,又不想說了。
  “我不知道,可備不住老佛爺知道啊。您這會儿還不給我個實底,我想幫也幫不上了!”經李蓮英這一聲嚇唬,瑞王終于咬咬牙,趴在李蓮英耳邊,將榮慶新婚之夜,畏罪潛逃的經過說了一遍。
  “怪不得老佛爺一早儿就气儿不順吶!”李蓮英听后心里一惊,覺得這事儿鬧得太大,怪不得老佛爺今儿一早便獨自進了佛堂里燒香,一句話都沒有。“蓮英,您得救我!”瑞王慌忙說。
  “奴才不是找釘子碰嗎?”李蓮英一臉為難。
  瑞王急忙從靴子里取出事先早就准備好的銀票,塞進李蓮英手里,說這個您先拿著,回頭咱們再找補。“這多不合适啊!咱們是什么交情?”李蓮英嘴上這么說,手中的銀票已經揣進怀里。
  瑞王隨李蓮英一路來到佛堂。殿門大開著,只見慈禧正在神龕前焚香膜拜,神態极為虔誠。李蓮英讓瑞王站在門外,悄悄走到慈禧身后說瑞王來了。
  慈禧站在祖宗畫像前默禱了一陣子,這才轉身吩咐李蓮英,叫瑞王快進來。李蓮英走到門口,向等在那儿的瑞王招手。瑞王一進門,便給慈禧磕頭。慈禧指著祖宗的神像對瑞王說:“朝哪儿跪?跪祖宗。”
  瑞王慌忙向祖宗神像跪下,一邊磕頭,嘴里一邊喃喃有詞。
  “知道不知道,我宣你干嗎來了?”慈禧問。
  “奴才不知道。”
  “我的心事你也不知道?”
  “這……奴才不敢妄測。”
  “祖宗,您瞧瞧,我使喚的都是些什么人哪!”慈禧面對祖宗六儿子。想到他們家勢力已經很大,儿子再立為大阿哥,往后慈禧不在了,那不成了他們家天下?
  “端王的儿子?”慈禧愣了一下。
  “老佛爺看呢?”瑞王反問。
  “那就問祖宗吧!”
  慈禧走到香煙鐐繞的神龕前,點起一至香,插在祖宗神像的牌位前,雙手合什,深深地向大清國締造者的先人們彎腰鞠躬。然后,她從案上抓起一枚銅錢,說正面朝上,就按瑞王說得辦。相反,要是背面向上,就立恭親王的六公子為大阿哥。慈禧一揚手,將手中的銅錢拋出,瑞王眼巴巴瞅著那枚銅錢在空中划過一道晃眼的弧線,“光當”一聲落在地下,他急忙閉上眼,不敢看那最后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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