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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一夜情緣


  慈禧逼光緒与她一起愴惶出逃。吟儿冒險追赶皇上的轎車。榮慶為追吟儿,他半道上救了慈禧。他謊稱是吟儿哥哥福貴,隨慈禧一路到了西安清真寺。深夜,榮慶与吟儿這一對歷經苦難的戀人終于團圓。就在他們准備秘密出逃的當口,突然出現了意外……
  目睹珍主子的死,吟儿早就忘了要回樂壽堂昏光緒取行裝的事儿。她一個人呆呆地蜷縮在牆角里,瞪著一雙死魚般的眼神,腦于里閃過剛才那一幕幕怵目惊心的常烘,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坐了多久,等她回過神,匆匆赶到神武門,老佛爺和皇上的車隊早就出發了。
  她一路出了神武門,隨著逃難的人群向西直門走去,半道上,人群中有人突然大叫,說西直門關了,快走德胜門。于是人們紛紛轉身,像一股潮水涌向另一個方向。逃難的人群本來就亂,加上遠處傳來隆隆的炮聲,混亂中更添了許多愴惶。
  到了豁日,她突然想到她們家就在這一帶,索性回去看看。畢竟兩年多沒回家了,一想到家這個字,心里涌上一种難以言盡的激動。不行,她在心里對自己說,她得赶上車隊,無論如何也得將珍主子之死告訴皇上,她覺得皇上太可怜了。直到現在,他坐在車上,還以為珍妃在后邊的車隊里。這兩年多來,她一直認為皇上皇太后,包括珍主子,他們鬧來鬧去都是家里人。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這里頭其實并沒有多大的是非。現在她才明白,這里頭是有是非的。對老佛爺,她也終于有了更深的認識。
  走著走著,她還是忍不住回家的誘惑。她想好了,回去看一眼立即就走。進了丁字胡同,她心里頓時急跳著。來到自家門前,她敲開大門,沒想開門的是個陌生男人。一打听,才知道這個家早就讓哥哥敗盡了,房子賣了不說,這會儿連哥嫂和母親搬哪儿去了都不知道。因為她先前在北三所跟珍主子坐冷宮,后來到了瀛台,近兩年只与家里人見過一面,而且是得了宮中的恩典,由福貴代表母親來看她的,賣房子的事他只字沒提。
  吟儿靠著胡同里的青磚牆坐在地下喘气,想著母親,心里說不出的傷心。她心想,今北京城里兵荒馬亂,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留在這儿只能是死路一條。她曾想過上榮慶家走一趟,看看他們家有沒有母親的哥哥的消息。一想婚都退了,加上街上那股子亂勁儿,東南邊槍炮聲越來越近,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
  看來要想追上皇上和老佛爺車隊,唯有從德胜門走。出宮前,他曾听小回回說,老佛爺車隊從德胜門走,取道昌平往怀來縣走,再往下具体就不知怎么走了。因此她要追上皇上和老佛爺,唯有趁他們大隊人馬到達怀來之前追上,否則就不好辦了。
  想到這儿,她立即從地上爬起,出了胡同,沿著大街向德胜門走,快到了城門口,路上行人越來越少。再往前,見地下橫豎躺著許多尸体。不知是因為她一心想著追赶皇上的車隊,還是因為她先前在宮中親眼目睹了珍主子那一幕慘劇,心里根本沒有個怕字,放開兩條腿一個勁地往前赶。
  走著走著,身后跑來几個散兵游勇,拖著刀槍,一看就是被人打敗的晦气樣。這些人一邊走,一邊對街上的行人詐詐唬唬,大白天的就搶人的包袱。吟儿知道這些人惹不起,慌忙躲進一條小胡同,想躲過這些敗兵再往前赶路。
  她身体貼牆根站著,嚇得大气儿也不敢喘。那些敗兵走了沒多遠,她正想挪動身体,突然胡同里鑽出一個大兵,一見吟儿,那人便咧著大嘴沖她笑。吟儿瞪著一雙惊恐的大眼,本能地向后退著。
  瞅著吟儿那張漂亮的臉蛋,加上她那一身沒來得及換下的宮女打扮,越發顯得楚楚動人。那人看得心痒痒的,當下向吟儿扑過去。吟儿閃身躲過,大兵扑了空,腳下一滑,差點摔倒。
  吟儿趁机向胡同口跑去。一邊跑,一邊大叫救命。大兵大叫一聲,再次扑上來,不等吟儿回過神,已經被那人緊緊按在地上……
  光緒与大阿哥坐第二輛轎車里,緊隨著慈禧的車子。他心里惦著珍妃,不時掀起轎上的軟帘向外張望,眼巴巴地盼著珍妃和吟儿能坐其他車馬赶上來。路上見不到珍妃的車子,卻看見沿途逃難的人群。好好一個大清國,硬是讓慈禧和那一班頑冥不化的王爺大臣們折騰成現在這個樣子。
  本來說好天一亮就走,光緒早早到了神武門等著慈禧和珍妃。左等右等,等到慈禧在李蓮英等人的攙扶下赶到城門口,早就過了辰時,太陽已經爬老高的。一見慈禧,光緒慌忙上前問珍妃怎么沒來。慈禧騙他,說她跟吟儿乘后面的車,很快就會赶上來。光緒只得無奈地上了轎車,隨慈禧一路出了德胜門。
  慈禧原先以為李中堂和恭親王能跟洋人談得攏,不等洋人攻進城就能簽和約,万万沒想到洋人會一陣風似地殺進北京城。洋人還沒進城,城里已經先亂了套。李蓮英好不容易臨時讓人准備了七八輛車,沒等拉到神武門便被亂兵們半道上搶走了。后來,李蓮英實在沒辦法,只得將三輛宮中的馬拉轎車上的豪華裝璜全部拆了,又從街上臨時雇了一輛帶鐵网的蒲籠車,這种車又稱趟子車,用來拉貨拉人,按一趟來回計价,所以稱為趟子車。
  為了怕路上暴露身分,所有人都換了便服。慈禧坐頭一輛車,光緒和大阿哥坐第二輛,隆裕和瑾妃等人坐第三輛,三格格,四格格和元大太太只能委屈和几名宮女擠在最后那輛趟子車上,李蓮英和崔玉貴領著一些年輕力壯的太監,穿著老百姓的衣服,不顯山不顯水地跟在車前車后。
  出了德胜門,路上難民不斷,路面越來越擠。他們不敢擺皇家的威風,加上又沒有衛士,眼看著車隊被人群擠散了,車与車之間拉開了距离。越往前走,光緒越覺得不對頭。別說見不到珍妃和吟儿的車子追上來,連慈禧打頭的車子也不見了。
  慈禧的車子跑得快,不知不覺將后面的光緒等人的車甩到了后邊。慈禧叫人將車停在路邊,等后面的車赶上來再一起走。慈禧坐在車內,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儿。這些天的事發生得這樣快,這樣突然,簡直像一場惡夢,夢還沒醒來,洋人已經殺進北京來了。想來想去,她覺得事情全坏在大阿哥父親端王手上。就他這個王八旦,說什么義和團的人刀槍不入,還煞有其事的將這些人帶進宮中,當著她面表演。好多王爺看了都說有義和團的神力,洋鬼子肯定不是對手。沒想到這些人一個個全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剛上陣就稀里嘩啦地敗下陣來。
  除了洋人這塊心病,也許最困扰她的就是珍妃。在她沒死之前,她恨她一個洞,恨不能砍她兩次頭。這會儿她死了,心里反倒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懼。她是個大活人時,她可盡情折磨她,凌辱她,不怕她翻出自己的手掌心。她死了,她反倒對她無可奈何。這不,她再也沒法折磨她了。打她罵她,不給她送飯吃,不讓她跟光緒見面,讓她一個人關在北三所受苦受罪,這些對珍妃再也沒意義了。也就是說,珍妃成了鬼,躲在暗處,對什么也無所顧忌。相反,她這個大活人反倒在明處了,要是那冤死鬼半夜里從井口爬出來,找她算賬怎么辦?想到這儿,老太后心里有些后悔。
  不,這不能全怪我。都是吟儿多的嘴,還有那個崔玉貴,下手太快了,我后來想讓他放了珍妃已經太遲了。慈禧在心里不停地安慰自己,給自己找各种各樣的理由。
  轎車外傳來一片吵嚷聲。慈禧不知出了什么事,正想訓斥李蓮英,突然覺得不對,心想這儿可不是宮中。她掀起轎帘往外一看,發現轎車四周圍著許多亂兵,指著李蓮英鼻尖大聲罵娘。就在她掀轎帘的一瞬,亂兵們發現了慈禧,見轎車內不過坐著個老婦人,頓時叫得更凶,指著慈禧要她下來。李蓮英先是好言好語地勸著亂兵,一見他們掀起帘子要老佛爺下車,忍不住發起脾气。
  “大膽!你們知道車上坐的是誰?”李蓮英慌忙拉下帘子,對亂兵們叫起來。
  “怎么啦,想嚇唬人。車上就是皇上,也得讓給爺們儿!”亂軍中一個為首的黑臉漢子拍著胸口。
  “你們……想造反?”李蓮英瞪起雙眼。
  “造反還輪不上我們呢?”為首的黑臉大漢伸手揪住李蓮英的衣領,將他從轎車邊拖開。
  “各位,各位,有話好說……”李蓮英口气軟了許多。
  “再說我宰了你!”為首的頭頭拔出腰刀,其他亂兵一涌而上。李蓮英一看勢頭不對,嚇得連聲求饒。看見總管被人抓住。隨行的太監們也顧不得車上的老佛爺,一哄而散,亂兵們不由分說,將慈禧赶下車,然后一涌而上,赶著車頭的馬儿,將那輛改裝過的宮中轎車拉走了。
  “反了反了。”瞅著自己的車被亂兵搶走,遠遠地駛去,慈禧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不知該怎么辦。
  李蓮英將慈禧扶到路邊,說皇上的車在后邊,他們在這儿等皇上的車,只要他們的車一到就好辦了,望著逃難的人群像潮水般地從身邊涌過,听著北京城方向傳來陣陣槍炮聲,主仆二人心里說不出地惶恐,等了老半天,仍不見皇上車隊的影子,先是李蓮英沉不住气了,后來慈禧也覺得再傻等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再說來的路上有儿處岔道,哪條道都能去昌平。路上人多車多,誰也保不准皇上的車會走哪條道,要是他們不走這條道,他們在這儿就白等了。
  慈禧決定邊走邊等,于是和李蓮英一塊向昌平方向走去。李蓮英攙著老太后,一邊走一邊抱怨,咬牙切齒地罵他手下的太監沒良心,居然扔下老佛爺和他這個大總管抽身溜了。
  和李蓮英不一樣,慈禧一路上沉默著,既不抱怨也不罵人,咬著牙隨人群一步步向前走去。
  今年比往年熱得多,立過秋了,太陽仍然晒得人腦袋上冒油。慈禧畢竟年紀大了,加上長期宮中養尊處优慣了,沒走多遠便累得气喘噓噓,前胸后背全是汗水。李蓮英見慈禧累得不行,連忙扶著她走到路邊,在一株老榆樹下躲一會儿太陽歇歇腳。
  兩人又累又渴,坐在樹下,李蓮英跑到地里,揪下個紫茄子,用衣袖擦去皮上的灰土,与慈禧一起津津有味地啃著。平時,誰也不會啃生茄子,沒想到這會儿實在太渴了,居然也能解點儿渴。
  榮慶騎著黃驃馬,一路出了北京城,向昌平方向追去。
  大清早,當他听說永定門已經被洋人攻進時,頭一個念頭便想到宮中的吟儿和皇上。他走出家門,只見滿街的義和拳,頭上扎著紅布幌子,紛紛向皇宮方向涌去,說要誓死保衛皇上和皇太后。他將事先准備好的紅布條扎在腦門上,隨著義和團的人到了紫禁城,那儿的守軍早就大開城門,等著這些人一起幫著守衛皇城呢。
  榮慶沒進神武門,獨自去了皇城西邊的西苑。他早就听茶水章說光給皇上軟禁在南海子中的瀛台。他擔心万一洋人攻進城里,皇上怎么辦,在皇上身邊當差的吟儿怎么辦,所以他頭件事要救皇上的駕,到了湖邊碼頭,平時守在那儿的小太監早就跑了。他上了小船,自個拉著繩頭由小船上了瀛台島子。上了瀛台,只見四處空空的,早就沒人影儿。回來的半道上,他碰上一個太監,這才知道皇上与皇太后慈禧一塊儿乘車走了。
  由此來看,吟儿可能跟皇上和皇太后一塊走了。他沒想得太多,也來不及細想,當即回到家,牽出一匹快馬,跨上馬鞍向北邊的德胜門疾駛而去。出了城往前走,逃難的人漸漸少了許多,當他來到一處十字路口,心里頓犯起難來,不知該往哪邊追。他勒住黃驃馬跳下地,四下打量著,想找個路人打探一下再繼續追。看見路邊老榆樹下有個中年人,陪著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在樹下焦急地四下張望,好像在等人。
  這一男一女,正是內廷總管李蓮英和圣母皇太后。榮慶一看,雖說看不出老婦人就是大清國的圣母皇太后慈禧,但也知道這二個人是有身分的主,立即牽著馬儿向他們走過去。
  “瞧見圣駕過去了嗎?”榮慶問李蓮英。
  “我們鄉下人,不懂什么圣駕不圣駕。”李蓮英瞅榮慶一眼,覺得他好像有些眼熟,他怕對方認出,低著頭不敢抬眼。
  “圣駕就是皇上。”榮慶解釋著,說圣上的車隊前后有太監衛士跟著,一走一大串。他將平日加之所見的情況向李蓮英介紹著,問他們見到沒有。慈禧和李蓮英慌忙搖頭,說沒見過。
  榮慶站在那儿,伸手在額上搭起涼棚,瞅著頭上的太陽,心想已經過了午時,他這一路少說也跑了近一百里地。憑著他馬儿的腳力,按理早該追上皇上的車隊,圣駕不比平常的車子,人多車多,走不了那么快。
  榮慶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往哪邊追,還是先在這儿等一會儿。顯然這位身挎大刀的壯士站在這儿不走,令李蓮英和慈禧心里非常不安。加上榮慶口口聲聲要找圣駕,更引起他們的怀疑,不知他究竟什么心思,找圣駕干什么。特別李蓮英,几次想扶慈禧离開這儿,無奈慈禧太累,實在走不動,坐在地下一邊喘气一邊捶著兩條老腿。
  李蓮英的舉止引起榮慶的疑慮。他轉身打量著李蓮英,盡避對方扮成老百姓,榮慶仍然覺得李蓮英和慈禧身上有种与眾不同之處。
  “你抬頭。”榮慶盯著李蓮英,走到他面前:“我瞧著你眼熟啊!”
  “這位壯士真會說笑……”李蓮英嘴上打著哈哈,心里非常緊張。
  “你是宮中的老公吧?”榮慶從對方那光溜溜的面相,以及說話時那尖細的嗓音,判斷他可能是太監,說來也巧,盡避李蓮英是在內總管,榮慶是皇上身邊的侍衛,卻從沒跟他見過面。李總管的名字無論在宮中還是宮外,那是人人皆知的,只不過人和名儿對不上,他怎么也沒想到他就是李蓮英,另一個人就是老佛爺。
  “我不是,不是。”李蓮英慌忙辯解,說自己不是宮中太監。
  “快說!皇上在哪儿,要不可別怪我不客气。”榮慶右手按在腰刀上,作出一副准備抽刀的樣子。
  李蓮英嚇得后退一步,兩眼不由自主地落在慈禧臉上,那意思分明在問該怎么辦,慈禧平靜地向榮慶走去,攔在他和李蓮英之間。她雖然一直沒說話,但始終注視著榮慶的一舉一動,覺得此人非同尋常。首先他那副神態,一點不像那些敗兵顯得慌張,其次他口口聲聲要找皇上車隊,而且能說出平日圣駕的大概樣儿,如果沒在宮中當過差,至少是個有品級的武將,在朝廷上當過差的,才有机會見識過這些事。
  “你是誰呀?”慈禧反問榮慶,心想他只要在朝廷上做官就好辦。“你管我是誰?”
  “大膽!”慈禧突然沉下臉。
  “你是誰?”榮慶被她气勢鎮住。他愣了一會儿,立即回過神,覺得這位老婦人不是一般人,說不定在皇宮中也是個有說道的人物。
  慈禧正想發作,轉念一想,就算這人是朝廷當差的,万一他是譚嗣同和康有為的死党呢。想到這儿,她忍住火气笑了笑,李蓮英慌忙上前,指著慈禧說她誰也不是。
  “不對,我瞧你不像個平常人。”榮慶兩眼盯著慈禧。
  “我是皇上的奶媽子。”慈禧臨時編了個謊話。
  “這你就錯了,皇上老媽子可沒你這么老!”榮慶哈哈一笑,當即說穿了對方的謊言,因為光緒奶娘他見過。
  慈禧和李蓮英一听榮慶這話,心里不由得暗自吃惊。顯然這人也是個有來頭的,對宮中情況很熟悉,至少他見過或听說過皇上的奶媽子,要不怎么會一眼識破慈禧的謊話。
  “元大奶奶!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就實話實說吧。何況這位壯士一看就是正派人”到底是李蓮英机靈,脫口編了個身分給慈禧安上。他想榮慶很可能是宮中的侍衛,甚至可能在皇上身邊當過差,所以對皇上身邊情況比較熟。但從他認不出慈禧,也看不准自己的身分來看,他肯定沒見過元大太太。慈禧連忙順著李蓮英的口气,說她是元大太太。
  “你就是元大奶奶?”榮慶在宮中早就听說過元大奶奶的名字,但從來沒見過她本人。這老婦人是慈禧的娘家親戚,死了男人后,一直在宮中陪著老佛爺。此人出身高貴,加上慈禧的厚愛,王爺的福晉和格格們見到她都得請安。不過她名聲很好,從不生事,更不愛拋頭露面,別說榮慶沒見過,就連儲秀宮的一些宮女也很少見過她。
  “怎么,你不信?”慈禧笑笑。
  “既然你們都是宮里的,怎么會不跟皇上在一塊儿呢?”榮床問。
  “別提了。”李蓮英搶上前,向榮慶訴起滿肚子苦水,“原先是在一塊儿的,一出城就亂了。几輛車走散了不說,我們的車又被亂兵搶走了。這不,正沒轍呢?”
  “那皇上皇太后他們呢?”榮慶听李蓮英一番解釋。打消了疑慮,問起皇上車隊的情況。
  “在前頭哪。”李蓮英指著前邊的路口。
  榮慶問清了具体方向,牽著馬儿准備上路。慈禧看他一眼,叫他等等:
  “壯士!您就忍心把我扔在這儿?”
  “這位壯士,請您一定把元大奶奶帶上,她上了年紀,身子骨也不那么硬朗……”李蓮英幫慈禧向榮慶求情,并說他們認識皇上車隊,一直往北就能追上皇上他們。
  榮慶猶豫片刻,終于點點頭,將冒充元大太大的慈禧扶上馬背,牽著馬儿一路往北走去。李蓮英千謝万謝,一瘸一拐地跟在馬屁股后面。
  眼看著天近傍午,太陽偏西,至多二三個小時太陽就落山了,榮慶等人仍然沒追上皇上的車隊。慈禧和李蓮英從一大早离開宮里,就沒來得及吃上一口飯,又空著肚子走到現在,嘴里渴不說,肚皮也餓得前胸貼后胸。特別李蓮英,也是五十歲的人,不像榮慶年輕,大熱天地跟在馬屁股后面跑了十几里地,早就累得頭昏眼花,几次想開口求榮慶在路邊歇會儿,想到慈禧路上的安全,話到嘴邊又忍回去。
  榮慶心里急得不行,問李蓮英皇上的車隊到底在前面還是在后面,方向錯沒錯。他這一問將李蓮英問住。李蓮英和慈禧互相看一眼,誰都說不清。李蓮英發現路邊地里有個草棚,立即提出先歇會儿,他實在走不動了。慈禧也幫李蓮英勸榮慶,榮慶見李蓮英一臉的蜡黃,走路都打顫,再說他自己也覺得餓了,立即同意在這儿歇一會儿。
  榮慶將馬儿系在路邊草坡上,讓它啃一會儿青草,然后領著慈禧和李蓮英鑽進草棚,這是當地農民用來看秋的。地里种的是棉花,棉花剛剛綻開棉苞,离熟了還有半個月,所以看秋的人還沒住進來。
  李蓮英是農民出身,對這种地邊的草棚很熟悉,很快便在小涼席邊找出几只瓦罐,里頭分別裝著一些白米和咸菜頭。李蓮英找到一只空瓦罐,領著榮慶在水塘里舀了滿滿一罐清水,又在地里找了一些干柴草。回到草棚,李蓮英便蹲在几塊泥磚搭起的鍋灶里點了火,然后將水倒進那只缺口的破鐵鍋里,煮了一鍋粥。
  李蓮英掀開鍋蓋,四下頓時溢出一股香味儿。榮慶和慈禧等三人也顧不得許多,用那髒兮兮的粗瓷碗盛了粥,就著咸萊頭,吃得津津有味。
  一天的辛苦,空空的肚子突然塞進這么多湯湯水水,人突然變得困頓,一個個坐在地下腦殼發漲,眼皮子發澀。榮慶眨巴著眼皮子,沒話找話地跟慈禧和李蓮英聊起天來。
  他們一塊儿走了十几里路,吃了一鍋粥,卻沒在一塊儿說過几句話,誰也摸不准誰的底,因此這說話儿就很有學問了。李蓮英盡量不說或少說,由慈禧唱主角。慈禧說話很謹慎,沾到宮中的事儿特別小心。說了一會儿,榮慶便看出他們是真貨,越是真的越是不輕易露。就在榮慶摸對方底的時候,慈禧也在摸他的底。這人究竟是什么人,他為什么口口聲聲提皇上,卻很少提皇太后。他是皇上過去的衛侍,還是皇上新党里的人物?
  “老太太,宮里打听個人,認識嗎?”榮慶放定他倆是真貨,忍不住向對方打听起吟儿。
  “主子還是太監?”慈禧反問,一邊在琢磨對方的心思。
  “她是個宮女。”
  “哪個宮的,伺候誰的?”一直堅著耳朵在听他們說話的李蓮英插上來問榮慶。
  “她伺候過皇太后,后來又伺候珍貴妃。”
  慈禧心里一惊,差點沒叫出吟儿的名字。要不是看見她臉上惊過一個暗示的眼神,李蓮英差點脫口叫出來。慈禧穩住神,不緊不慢地問榮慶,這位宮女叫什么名字。
  “她叫吟儿。”榮慶回答。
  “吟儿是你什么人?”慈禧追問,想從中套出一些有用的話。
  “是我妹妹。”榮慶猶豫片刻,其實他在向他們打听之前就想好這种人物關系。
  “噢!親妹妹?”慈禧顯得有些激動。
  “是的。”榮慶肯定地點點頭。
  “你,你叫福貴儿!”
  “你怎么知道?”對方突然叫出這個名字,榮慶頓時愣住。
  “是你不是?”
  “是,我是叫福貴。”
  “你也不問問,我是打哪儿知道你的?”慈禧得意地笑著。
  “這么說你認識她?”榮慶顧不得想那么多,心想認識更好,能告訴許多有關她的情況。
  “何止是認識,”慈禧笑起來。她看一眼身材健碩的榮慶,覺得他一點也不像吟儿說得那樣,是個不成器的賭鬼和煙鬼。她是故意騙我,還是她哥這几年有了長進。想到這儿,她忍不住對李蓮英說:“吟儿跟我說她哥不成材,又沒出息,光惹她媽生气。我瞧著你頭是頭腳是腳的,不像他說得那樣啊!”
  “嗨!吟儿進宮好几年了,就不許人家有長進?”李蓮英一邊說,一邊討好地向榮慶笑了笑。他看一眼榮慶,心想怪不得這人眼熟,看上去真的有些像吟儿一家人,長得挺神气,那雙大眼睛跟吟儿一樣黑白分明,笑起來特別討人喜歡。
  “吟儿在哪儿?”榮慶激動得不行,心想總算碰對人了。
  “她跟皇上在一起。”慈禧騙他。
  “二位先在這儿歇會儿,我先走一步。”榮慶听了慈禧的話,刷地從地上站起。
  “您不許走。”慈禧慌忙叫住他,“從現在起,你就跟著我,保著我,我保你見著你妹妹。”事情正在節骨眼上,慈禧不得不這么說。其實她明知吟儿不在皇上那邊。上午她原本和小回回一塊儿走的,后來她回樂壽堂取東西,不知為什么沒赶上。
  “您有那么大面子?”榮慶心里疑惑,不知這位叫元大奶奶的人哪來的這么大的神通。慈禧笑而不答,但臉上那分自信挂在她的笑容里,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榮慶被她弄糊涂了,支吾了一陣子,這才試探地問對方:“您可別逗我,我听說宮里規矩大,就是皇上答應我們見面,上頭還有老佛爺管著呢。”
  慈禧一听這話就順耳,加上對榮慶印像挺好,當下笑得更高興,轉臉對李蓮英說:“李總管,你給他帶班引見吧。”
  李蓮英立即從地下站起,清清嗓門眼儿,用那清脆而尖細的高音叫開了:“福貴參見老佛爺!”
  榮慶一听對面坐在地下的便是皇上他媽,赫赫有名的圣母皇太后,頓時惊呆了,站在那儿不知所措。慈禧看出他心中疑惑,也沒怪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只純金的小印章,問榮慶識字不,榮慶點點頭,慈禧便將小印章拋給他。榮慶接過印章一看,只見上面刻著“同道堂”三個小字。其實要不是榮慶在宮中呆過,外面人還真的不知道這個小印章是慈禧的閒章。閒章不閒。慈禧寫字畫畫,賜給臣下最愛用這枚印章,所以在朝廷里這枚小章名气可大著呢。
  “這回信了吧?你還不快跪下。”李蓮英見榮慶瞅著印章發愣,連忙在一旁提醒著。
  榮慶一听,慌忙在這位自稱為元大奶奶的女人面前跪下,雙手捧著那枚純金印章遞到慈禧面前。說實話,他沒想到坐了几十年大清江山的老太后會是眼前這种樣子,談話說笑,跟普通人家的老婦人沒什么兩樣。他覺得她樣子應該凶得多,要不皇上和珍主子每次提到她,總談虎色變,好像她一張嘴就能吞下人似的。
  “福貴呀,你什么前程?”慈禧接過小印章,問著萊慶。
  “草民百姓。”
  “你救了我的駕,我賞你一個出身吧。文的給你上七品知縣,武的給你個軍中游擊,由你自個挑吧。”
  “校厚不愿當官。只求……只求皇太后……”話到嘴邊,榮慶硬是咽回去。他總不能說吟儿不是他妹妹,是他媳婦,讓慈禧放她出宮,跟他回家,顯然不能。這一說,他的身分全暴露了不說,她是皇上的死對頭,皇上已經答應指婚了,再求慈禧是不是太那個了。總之,一想到這些事他心里就亂得不行。最后他決定,不論她是個什么人,跟皇上什么關系,反正只要跟著她能見到皇上,找到吟儿,其他的都不重要。
  “想說什么你就說。要是一時半時想不周全也沒關系,等想好了,到了太平地方,頭一個給你辦。”
  慈禧正說著,站在草棚口的李蓮英看見大路上黃塵滾滾,一隊人馬向這邊跑來。李蓮英見勢頭不對,慌忙說洋人來了,慈禧一听頓時慌了神,爬了半天也沒從地上站起。榮慶上前扶起慈禧,說不用怕,讓李蓮英帶慈禧先躲進不遠處的樹林子,他從腰下抽出那柄珵亮的大刀以防不測。
  光緒讓車隊停下來。他不顧其他人反對,一定要在這儿等慈禧的轎車。大阿哥吵著要吃飯,說再餓下去就要死了,隆裕和瑾妃也嚇得要死,听著身后傳來的隆隆槍炮聲,唯恐在這儿讓洋人追上。特別隆裕皇后,比誰都害怕,說老佛爺的車本來就在前面,會不會早就到了昌平。光緒不理她,說誰鬧誰先走。
  瑾妃低著頭不說話。其實她心里明白,皇上為什么冒著這么大的危險,一定要在這儿等,這儿是去昌平的必經之路,明面上他是在等慈禧,骨子里他是等珍妃。
  蓮妃和珍妃是親姐妹倆,瑾妃比珍妃大三歲,同一年選為光緒的皇貴妃。當時她們姐妹倆加上隆裕,總共三個人,讓光緒從中選出一人為皇后。本來光緒一眼就看中了珍妃,由于慈禧在場,而且在選皇后之前,慈禧便再三告戒、暗示光緒,一定要他選慈禧的內侄女為皇后。迫于慈禧的壓力,光緒只得做出這一無奈的選擇。這不僅造就了后來珍妃的悲慘命運,同時也鑄就了他和隆裕之間痛苦的婚姻。
  正如瑾妃所猜測的那樣,光緒在這儿裹足不前,确實是為了等他的愛妃珍儿。無論慈禧在前面還是在后面,對他來說不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珍妃,她肯定在他們后面。他离開紫禁城的時候,珍妃還沒上路,她跟吟儿坐下一趟車,半道上一直沒見珍妃的車追上。因此她在他們后邊是确定無疑的。
  眼瞅著太陽沉在西天,晚霞燒紅了半邊天,拉車的馬儿也等得不耐煩了,不時噴著鼻息,后蹄拼命刨著車下的黃土。兩名雇來的向導不知光緒是當今皇上。他們也等急了,上前勸光緒,說這儿前不著村后著店,世道不太平,女眷又多,還是盡快赶路為好。
  光緒嘴上不說,心里不得不覺得他們說得有道理。正為難時,突然几個扮成老百姓模樣的太監跑到光緒的轎車前,低聲叫著主子,說宮女吟儿赶來了。光緒一听,頓時激動得不行,在太監的攙扶下跳下轎車,向吟儿走來的方向迎過去……
  疲憊不堪的吟儿几乎不敢相信她已經追上了皇上的車隊。
  在德胜門內的小胡同里,她被那個蠻橫的大兵按在地下時,她以為自己完了,那會儿,她真想到了死。人就這么怪,一想到那最后的歸宿,心里反倒出奇的冷靜。那大漢一邊扒她的褲子,一邊上气不接下气用那寬扁的大嘴在她臉上親著。她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儿,右手抓起一塊青磚,向那人油亮的額頭上狠狠砸下。一聲悶響。那人腦袋一歪,毫無聲息地趴在她身上。她好不容易推開對方沉重的身子,從地上爬起,跌跌蹌蹌地出了德胜門,隨著潮水般的人流向北邊走去。
  首先認出吟儿的是小回回,他將吟儿領到光緒面前。見到皇上,吟儿本能地要下跪。小回回一把拖住她,說這儿有外人,不能讓他們知道這是皇家的車隊。
  “吟儿!”光緒惊喜地叫著她。
  “皇上!”吟儿深深彎下腰。
  “珍主子呢?她不是跟你一塊儿?”光緒緊張地問。
  吟儿張大嘴已,像离水的魚儿艱難地張合著,心里說不出地痛楚。話就在她舌尖上打轉,卻不敢說出來。光緒見她兩眼發直,硬是不出聲,急得他連聲催問到底出了什么事。小回回也在一旁提醒吟儿,說皇上問您話呢。
  吟儿瞅著光緒那雙焦慮不安的眼神,實在沒勇气告訴他珍主子的悲慘遭遇,可話又說回來,她至所以冒著危險,几乎跑斷了腿,不就是為了赶上車隊,將珍主子的事告訴皇上嗎?不錯,她是為了告訴皇上才玩命的追上來,可見了皇上,先前的勇气再也沒了。
  “吟儿!你……為什么不說話?”光緒問,心里有种不祥之兆。
  “我……我沒跟珍主子在一起。奴婢落后了,一個人追上來的……”吟儿嗑嗑巴巴地說。她覺得在這种事情。上騙皇上,實在太殘忍,但她不得不這樣,因為這會儿如實告訴他,比騙他更加殘忍。
  “那……那她跟誰在一起?”
  “皇上,珍主子會不會跟老佛爺在一起?”吟儿反問。
  “不,不可能……皇太后的車跑在頭里……”光緒心里亂成一團。
  “這一路上走散了,說不准珍主子能碰上老佛爺也難說。”小回回在一旁安慰光緒,其實他是害怕在這半道上停下,替皇上找出一條赶緊离開這儿的理由。這句話對無可奈何的光緒無疑是個安慰,也只有這么想心里才能勉強過得去。
  吟儿心里說不出的難過,珍主子的死,不僅喚起了她對皇上和珍主子無限同情,同時也毀掉了她心中一座偶像。過去任何時候,任何人當她的面說老佛爺不好,她絕對無法接受,而通過今儿早上發生的事,一切都變了。
  光緒搓著雙手,正在猶豫間,突然來了几匹快馬,向他們傳了皇太后的命令,原來這些護軍是從北京城里赶來的,他們已經護送慈禧到了一個名叫西貢市的地方,然后匆匆回來找皇上等人,要他們赶在天黑前到那儿會合。
  吟儿跟著皇上的車隊到了西貢市,天已經黑了。這地方名儿叫西貢市,其實連個鎮都算不上,只不過是一片較大的村子,一邊靠山,一邊扼守著由北京城里通往昌平的大路。村里房子不少,可兵荒馬亂的,一般人家都不肯收留像他們這樣的難民。再說人也大多,誰家也住不下。幸好村口有座被人廢棄的清真寺。慈禧和皇上以及皇太后、大阿哥等人住在里頭,元大太太,四格格等人也都勉強跟著皇上皇太后在清真寺里住下。其他人,太監和宮衛侍,甚至連李蓮英本人,只得住在清真寺附近的一些人家里。總之,這些人住的很雜亂,東一個西一個。
  一路上跑散了不少人。這么多女主子,連吟儿在內,總共只有兩名宮女,因此她們格外辛苦。太監們燒了一鍋熱水,吟儿和另一個叫娟子的宮女分別伺候著慈禧、隆裕、瑾妃、元大奶奶和四格格等女主子。吟儿是皇上身邊的人,所以除了伺候這些人,還得照顧光緒,她兩頭忙著,比誰都辛苦。
  她舀了一盆熱水,按規矩首先給慈禧送上,慈禧洗了臉,又用剩下的水洗了腳。她是個能屈能伸的人,一點也不像皇后。大阿哥和四格格們,再苦再累也咬著牙不出聲。
  吟儿蹲在地下,幫慈禧洗腳。過去她和慈禧在一起,除了某些神秘和敬仰外,更多的是一种害怕。因為珍主子的事,吟儿除了害怕,心里更多的是某种厭惡。
  慈禧望著吟儿,問起宮女中還有誰跑出來了。吟儿說除了絹子,眼下就她一個人跑出來。
  “唉!這么些人,就逃出你一個?”慈禧一臉愁容地說,其實她心里想弄明白,吟儿早早与小回回一塊儿走的,為什么會沒赶上車隊。她處置珍妃時,她到底在哪儿,看見什么沒有。
  “這怕是緣份。”吟儿躲著對方的目光。
  “你不是早早就离開了樂壽堂,怎么也沒跟上車隊?”
  “都是奴婢大意,不該忘了皇上的東西,又赶回樂壽堂去取,半道上走錯了道,等回到神武門車隊已經走了……”
  “你沒見到崔玉貴他們?”慈禧突然提起二總管的名字,吟儿心里不由得一惊,心想就是這家伙帶頭將珍主子推下井口的。她這時才明白慈禧問話的意思,連忙搖搖頭,說沒見到二總管。
  “那就難怪了,要不崔玉貴一定會帶你一塊儿走的。”慈禧顯然松下一口气。正想告訴吟儿,她見到她哥哥了,幸虧對方救了她的駕,她哥哥一點儿也不像她說的那樣沒出息。
  沒等慈禧的話說出口,門外傳來光緒和李蓮英的爭執聲。听得出,光緒情緒非常激動,無論李蓮英怎么勸也不听,執意要進來。其實為了珍妃的下落,光緒已經不知問了多少遍,慈禧一直跟他繞圈子,現在看來,這事儿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慈禧思忖片刻,讓吟儿去門外請皇上進來。
  光緒進門后,慈禧正在洗腳。慈禧指著腳脖子,讓吟儿替她用力揉揉,因為這一路用了不少腳力,腳脖子酸脹酸脹的。按旗人規矩,在這种情況下,即便是當儿子的也得回避。因為光緒思念珍妃心切,也就顧不上些种禮貌,硬著頭皮站在那儿。
  “儿臣給皇爸爸請安,”光緒終于開口說道。
  “你好像有話儿要跟我說?”慈禧明知光緒為了珍妃急得不行,卻慢慢悠悠地問。
  “是,儿臣听說皇爸爸恩典,讓珍儿一塊儿出來了……”
  “那又怎么著?”慈禧反問。
  “可是儿臣一直沒見她露面啊!”
  “怎么,你找我要人來了?”慈禧挺起腰板,不高興地沉下臉,拿出她一慣以進為退的本事。
  “不不。儿臣不是這個意思……”光緒連忙解釋,“我只是想問問她在哪儿失散的,也好派人去找。”
  “別費那個勁了,珍儿她沒出來。”慈禧輕描淡寫,一筆帶過。
  “她,她沒出來?!”光緒頓時愣在那儿,張著嘴,一時鬧不清慈禧話中的意思。吟儿听到這儿,不敢相信她的耳朵。這么天大的事儿,由老佛爺嘴里說出來,就像說晚上的飯菜味儿太淡,明儿多加點鹽。看來珍主子一條命,還不如老佛爺几句話精貴啊!
  “手底下別停,給我多揉揉。”面對儿子的震惊,慈禧毫不在意,一邊指點吟儿繼續替她按摩。
  吟儿答應著,手上的動作加快許多。瞅著娘儿倆這場對話,心想天底下真有這么硬心腸的母親,說到底,皇上不是她親生的,要是她親生的,她一定不會這樣對待他。她看見光緒眼里滾竄淚花,喉結像只算盤珠子在他瘦削的脖子上下滾動,似乎一不小心便會從皮肉里掉下。她同情皇上,更可怜皇上,覺得珍主子嫁給他這樣一位皇上,既值得,同時又實在太那個了。值得是因為自古到今,沒听說有几個當皇上的能這樣愛一個女子。太那個什么的,她也說不清,反正是皇上太老實,太柔弱了。話又說回來,誰個當儿子的碰上像慈禧這樣厲害的媽,不老實也得老實。這就叫命,一物克一物。慈禧天生就是万歲爺的克星。
  慈禧等光緒說話,等了好一陣子,仍不見他說話,這才作出一副沉重的樣子對光緒說:
  “我本想晚几天再跟你說的,讓你也緩緩勁儿。從心里說,我原打算帶她一塊儿走。你想想,洋人真打進宮中,能放過她去?不如帶出來放心。”說到這儿,慈禧突然抬眼看著吟儿,說她當時也在場,“吟儿,是我讓你去北三所傳的話,我是這么說的吧?”
  “是這么說的。”吟儿不得不點頭應聲,當時的确是這樣,至于后來發生的一切,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想到后來的事,她心里說不出地悲憤。天地良心!原來上下兩片嘴皮子,翻過來掉過去竟然可以這樣說話啊!
  “瞧瞧!幸虧還有證人。”慈禧聳聳肩。
  “那……那珍儿怎么說的?”光緒滿臉沮喪地問,這大概是一种本能,想知道珍妃究竟怎么了。
  “她自個儿不樂意。”
  “不會的。”光緒急了。
  “什么叫不會?”慈禧反駁光緒。
  “儿臣是說,您跟她說清楚沒有?”光緒連忙改口。
  “我頂著炮火連天,眼瞧著洋兵打到家門口儿,掰開揉碎了,都跟她說明白了。我說皇上在前頭等著你,咱們把前邊的事先擱在一邊,好歹同船共渡,也算搭個伴儿……可珍儿她天生那倔脾气,硬是咬死了不肯走!”
  “為什么?”
  “她說了,國破家亡,她要殉節!”
  “殉節?”光緒重复著這最后兩個字,手腳不由得發涼。
  “就這樣,她硬是不肯走,說洋人打進來,她就一頭跳下井口!”慈禧明說到這儿,不由得拭著眼窩里的淚水,喃喃低語,“珍儿,你給咱們全宮的后妃長臉了!”
  吟儿呆呆地望著這位一向令她敬仰的老佛爺,這會儿才真正覺得她的厲害,不愧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高手,她本以為在珍主子這件事情上,由她那張巧嘴說破了,也是他對不住皇上和珍主子,沒想到她竟然能將這事儿說活了,珍主子一下子成了洋鬼子害死的英雄。
  “不,不不!她不會,也不該這樣……”光緒語無倫次,不敢相信珍妃真的就這么走了,從此离開他。
  “好烈性的孩子!我以前還真沒瞧出來。”慈禧長吁短歎,一邊說一邊輕聲啜泣。
  光緒情緒激動地跪在地下,仰天長叫一聲:“珍儿”,止不住地放聲痛哭。吟儿心里本來就難受,見光緒哭得那樣傷心,越發覺得對不住他。她沒能在最后一刻跟著珍主子,所以才……想到早上親眼看到的那一幕慘劇,而老佛爺直到現在仍然在騙万歲爺,說珍主子准備跳井,其實她早就讓人推下井里了。想到這儿,吟儿心里憋了一整天的悲傷突然涌出心窩,情不自禁地跟在皇上后面放聲大哭。
  慈禧吃惊地望著吟儿,見她哭得比光緒還要凶,渾身在一片嘶啞的哭泣中顫抖著,心里冒出一絲憤懣,沒想她竟然對珍主子有那么深的感情。与此同時,在吟儿的哭聲中,慈禧心里一團疑云也在吟儿的哭聲中消釋了,在珍妃這件事情上,慈禧最不放心的是吟儿。即便她問過她,但她仍然不放心。可吟儿這一哭,證明她确實不知道這件事的底細,要不她不會听說珍主子要跳井,做出如此強烈的反應。
  立過秋了,天仍然熱得不行。
  哭得死去活來的光緒終于安靜下來,他躺在臨時舖就的地舖上,兩眼瞪著天棚頂一動不動。他那本來就蒼白的臉上更顯得毫無血色,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像一副石刻的面具。
  吟儿坐在地下,像宮中守夜的那樣坐在光緒身旁,燒著艾草用來熏蚊子,一邊不停地替皇上扇扇子,怕熱著他。望著皇上那副傷心欲絕的模樣,她心里說不出地沖動,想將珍主子被人落井下石的真相告訴皇上。話到嘴邊,她又咽回去,覺得這會儿不是時候。她在心里對自己說,總有一天,她要親口告訴皇上珍主子被老佛爺害死的真相。
  記得大半年前,她离開北三所時,珍主子硬是將那只搬指交給她,從那會儿起,珍主子對她的命運似乎已經有某种預感。當時吟儿勸她,說她和皇上一定能再見面。她這么安慰珍主子,其實心里也是這樣想的。當時,她沒想到,恐怕連聰明過人的珍妃本人也沒想到,會鬧到眼前這种結局啊!
  過了好一陣子,她看見皇上閉上眼。畢竟光緒太累了,顛了一天不說,從早到晚米水沒沾過牙,加上為了珍妃的事傷心過度,終于昏昏睡去。瞅著皇上無聲無息地躺在地下,吟儿估計他睡著了,這才悄悄爬過去,吹了小木箱上的油燈。
  吟儿靠在牆根坐在地上,屋里漆黑一片。聞著滿屋子艾草煙的香味儿,她長長地喘了一口气。任何時候任何事情都得先忙完了主子的,然后才論到奴才的,哪怕是想心事,也得等安頓好主子,當奴才的才能擠出時間來想自個儿的事。這不,直到她安頓好皇上安安穩穩睡下,這才想起小回回跟她見面時說的話,說他前一陣子見到榮慶了,榮慶讓他轉告她,他還活著!
  這話是吟儿跟著小回回去神武門的半道上說的。當時,洋鬼子要進城,四下亂哄哄的,加上她心里惦著珍主子,所以當時小回回的話從耳邊一過,沒顧得上多想,這會儿夜深人靜,皇上的心操完了,“他還活著”這句話突然從腦殼里冒出來,想到他還活著,她剛剛落下心儿立時鬧騰起來,自從榮慶武昌出事后,一年多沒他任何消息,所以小回回帶來的口信就像大日頭下的一聲旱天雷,令她在這近乎絕望的等待中看到了希望。
  想起小回回說榮慶人就在北京,她立即聯想起慈禧提到她哥福貴的事。吃過晚飯那會儿,老佛爺擔心她知道珍主子被人投入水井的內情,問了她許多情況,最后提到了她哥哥,說福貴這次隨駕有功,她要給他個恩典,好歹賞他個官做做。當時她說不出地納悶。首先她哥根本不懂武功,怎么能護駕有功?當時要不是皇上為了詢問珍主子情況突然闖進,她也許會問問清楚,她哥哥護駕有功到底是個什么說法。會不會榮慶冒充她哥,正好与老佛爺碰上了,從老佛爺嘴里所描述的那人個頭和模樣儿,跟榮慶差不太遠。一想到這儿,她渾身上下的血像被一把火點著了……
  突然,窗外傳來一片沙石落地的響聲。這聲音,听著很像山里的風吹著樹葉儿,一陣沉下,一陣又響起。一下又一下,總共三下。吟儿的心頓時繃得緊緊的,在別人听是風聲,在她听來這可是榮慶跟她約會的暗號。當年她在家的時候,每次榮慶迫不及待地想見她,總是用這种辦法將她從家里勾出去。她按住心跳,從地上爬起,悄悄走到窗邊,由窗欞里向外張望。
  借著朦朧的月光,她看見一個人影由不遠處一閃而過,然后站在牆邊一株大樹下,她頓時明白,榮慶跟著車隊追她來了。
  她站在那儿喘了一陣子气,听著光緒均勻的鼾聲,終于踮著腳后跟走到房門邊,輕輕抽了門栓,像只靈巧的貓儿走到院子里。因為天熱,皇上、老佛爺和皇后等主子睡覺的地方都沒關窗,她必須格外小心。幸好主子多奴才少,奴才們住的又散,加上這些人跑了一天路,一個個累得賊死,打雷也吵不醒,吟儿沒費多大勁就順利地進了后院。
  后院那名守夜的衛士抱著長槍靠在院牆邊睡得死去活來。她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根本不見榮慶的人影。她心里奇怪,剛才明明見到有個人影躲在樹下,這會儿怎么不見了。她不甘心地穿過一道夾牆,四下察看,這時身后突然有個人輕輕將她抱住,在她耳邊輕聲說:“別怕,是我。”吟儿身于掠過一陣痙攣,本能地轉身將那人緊緊抱住。
  榮慶將吟儿抱上牆,然后他也跟著爬上牆,帶著吟儿翻進隔壁一家人后院的草棚里。這儿堆滿一捆捆麥草,緊挨著清真寺,一般人不易察覺,他早就瞅好這是個約會的好地方。
  兩人緊緊摟在一起,激動地在草堆上翻來滾去,連話也顧不上說,拼命親著對方。第一輪激情過去之后,吟儿從草堆上坐起,在黑暗中听著他急促的呼吸音,聞著他身上那股特別的气味,心想她不會是在做夢吧?過去她也不止一次地夢見榮慶,每次都跟真的似的。為了證明不是夢,她特意在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當疼得她差點沒叫出聲,這才相信這不是夢,忍不住趴在他怀中哭了。她哭得那樣傷心,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榮慶不知她出了什么事。他緊緊摟著她,想安慰她,想說好不容易見面了,該高興還來不及,哭什么。不知為什么,他抱著她那因為傷心而抽搐的身体,一句話也說不出……
  皇上的車隊一到,榮慶便找到李蓮英。要他安排与妹妹吟儿見面。李蓮英說今儿無論如何不行,因為當時光緒吵死吵活要見慈禧都沒安排上,何況有珍主子這件大事壓得老佛爺喘不過气來。這到那會儿,慈禧還沒想好怎么跟皇上說。所以李蓮英再三表示,他明儿一定替榮慶安排与吟儿見面。
  對榮慶來說,不會有明儿了。這不,瑞王爺等人的護駕隊伍一到,不用李蓮英調查,他身分就不打自招了。退一万步,就算瑞王不到,宮中的赶來的侍衛越來越多,難免有人認識他。所以他唯有趁著夜色,摸進清真寺,想辦法找到吟儿,然后帶她离開這儿。湊巧的是草棚与皇上住的房子僅一牆之隔,翻過牆頭便從窗口一眼看見吟儿坐在地下。于是他從地上抓起一把沙土撒在牆頭上,作為聯絡暗號。
  “慶哥!”吟儿終于哭夠了,摟著他脖子輕輕叫著他。這兩個字從她嘴里叫出,是多么難啊,從他們分手到現在,她一直在等著這一天。這天等得太久太久了,就在她覺得已經等不到的時候,他突然來了。
  “吟儿!”榮慶撫弄著她的頭發。
  “慶哥!”
  兩人在黑暗中緊緊粘在一起,互相摟抱著。
  隔著她那細滑單薄的紡綢長裙,榮慶感悟到她溫暖的身体在自己怀里微微顫動時,一种本能的欲望從心里升起。吟儿蜷縮在對方怀抱里,聞著他身上那种特殊的气味,心里忍不住的激情令她渾身顫抖。他們倆都有种沖動。這种簡單而原始的沖動,在這個山風習習的草棚里,對她和他來說,不僅是一种愛的本能的需要,同是也是對他們經歷了長時期的苦難分离之后,對這一恍如隔世后再次重逢后的唯一選擇。
  男人往往比女人更直接。榮慶伸手解著吟儿的衣扣。
  “不不……”吟儿盡避非常非常渴望這事儿。但女性本能的羞澀,加上一想宮中的規矩,拼命抗拒著。
  “我下過聘了,也在你們家拜過天地!”榮慶將她按在草堆上,近乎粗野地壓在她身上。
  “求求你,再等等。”她求他,這种掙扎實際上已經沒有多大意義。
  “不!我等不及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气。
  “慶哥!求求你!”她緊緊夾著大腿,感到那儿涌出一股撩人心魄的熱流。她不明白,世上竟有這种臨死也要去做的事,就在榮慶扯下她長裙下內褲時,她兩條胳膊突然死死摟住對方的身体像打挺的魚儿,不顧一切地閉上眼,任由著他擺布。
  “听人說你成天伺候皇上,皇上很喜歡你,打算把你收了房了。有沒有這回事?”他干過了那种事儿之后,靠在草堆上,有种說不出的滿足。這時,他想起小回回說的話。其實他早就想問她,但不敢問,特別在干那种事之前。皇上是他主子,也是万民的主子,而且有恩于他,如果她真讓皇上收了房,他還敢跟她干那种事儿?
  “虧你在皇上身邊呆過,他是那种人?”她反問。
  “這……”他被問住。
  “皇上是個痴情人。為了珍主子,宮中其他嬪妃從不親近,這樣的皇上從沒听說過,要不是在他身邊親眼見了,誰個也不會相信的。”
  “這倒也是。”他點點頭,伸手摸著下巴。
  “你吶?這些年沒跟別的女人在一起?”她偎依在他怀里。這會儿她才覺得她完完全全是他的人了。
  “這還用說!”他嘴上硬,心里忍不住想到小格格和英英。前者不覺得什么,對英英,他可真有些喜歡,而且因一時沖動干過那种荒唐事。
  “我不信?不過我也不怪你。”
  “你放心,真要有半點對不住你的地方,讓我這會就死。”
  “快別亂說!”她伸手堵在他嘴上。
  “那跟我走!”他突然說。
  “上哪儿?”她問。
  “天南海北,哪儿不行啊?”
  “可我還沒出宮呢!”
  “你這就算出來了!”
  “這怕不行,我都熬了三年,這一走,就算私逃啊。將來總提心吊膽過日子,抓回去就是死罪!”
  “北京都讓洋人占了,皇上皇太都自身難保,誰還管得著你?”
  “那洋人還能占一輩子?早晚北京還是大清國的。”
  “你不跟我走?”他急了,扳著吟儿肩膀問。
  “我跟你就跟后半輩儿。”她想了想,趴在他耳邊說。
  “吟儿,听我說,趁這亂乎勁儿,走了就走了呀!”
  “我不怕對不住老佛爺,就怕對不住皇上……”一想到皇上,禁不住想起珍主子,她猶豫半天,終于說了珍主子被人推下井里的慘劇。榮慶听后心里挺難受,半天不說話。
  “你想,皇上剛沒了珍主子,傷心透了。要是我再一走……”見他不說話,她接著皇上的話題說下去。
  “你又沒賣給他。”他沒好气地說。盡避皇上和珍妃對他和吟儿非常好,而且有恩于他倆,但他仍然堅持要帶吟儿离開這儿。
  “俗話說一日主子百日恩。我不能就這樣連個招呼不打就走人吧?”她實在下不了這個決心,除了替皇上著想,她不得不替家里人著想。榮慶已經成了朝廷要捉拿的“犯人”,她再跟著一塊儿犯事,現在抬腿走了容易,將來怎么辦?她和他總不能奔著一條道儿走到黑,永無盡頭地走下去啊。
  “這些年,我白等你了?”他心里非常委屈,憤憤地說,“我親爹親媽都扔在京里了,頂著槍子儿一路追來,你讓我空忙一場?”
  “這……”她張口結舌,不知說什么好。
  “是不是貪上榮華富貴了?你舍不得皇上,想給皇上填上一房?”他激動地瞪著一雙大眼。
  “跟你說了,皇上沒碰過我一下手指頭!”
  “我不信。”
  “你……你這沒心沒肺的,你沒瞧見呀!罷才身上全是那些……”吟儿羞澀地說,雙手摟住榮慶的脖子,腦袋抵在他胸口一通亂撞。榮慶明白她沒說出口的意思。剛才他壓在她身上干那事儿的時候,她下身見紅了,血染濕了她衣服。大概再沒比這更好的證明,她給他的是正經的女儿身啊,想到這儿他心軟了,一邊親她,連聲說錯怪了她。
  兩人躲在草棚里,緊緊依偎在一起,說起分手后各人的情況。
  榮慶說了他如何逃出宮外,茶水章奉皇上之命找到他,他們一行如何假冒皇上,企圖說服兩湖總督張之洞發兵勤王。眼看事成了,沒想瑞王家的小格格和他舅老爺突然從北京南下,坏了整個計划,吟儿听到這儿,追問起他与瑞王府小格格的定婚的事。榮慶說了武昌新婚之前逃到上海的經過。
  “有人說你跟瑞王家攀了親,我一夜一夜睡不著,心里急得不行,我想你一定不會的……”吟儿緊緊抱著榮慶,似乎她一不當心,他就會從身邊消失。
  “當然不會。我早起過誓,這世上非你不娶。”
  “慶哥!你……你真好啊!”
  “那你還不肯跟我走?”他再次提出要她跟他逃跑的計划。
  兩人再次商量起下一步的事儿。商量來商量去,榮慶堅持走,吟儿則非常猶豫,除了覺得對不住皇上,更害怕連累家人。
  眼瞅著天快亮了,榮慶心里說不出地焦急。他認為現在不定,等天下太平了,皇上皇太后重新回到宮中,他与吟儿再也不會有這個机會了。替皇上傳密詔給袁世凱,加上在武昌假冒皇上,他已經成為朝廷要捉拿的雙料案犯,即便她有一天放出宮外,也無法与他結合。只要慈禧一天不下台,他就一天不可能翻身。他不可能翻身,他与她的事就沒指望。吟儿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特別想起珍主子的遭遇(珍主子也跟她說過類似的話,當時她不以為然),總算勉強同意了他的看法,決定跟他一起走。
  臨走前,吟儿提出回去看皇上一眼再走。榮慶覺得這樣太危險,万一被人發現就走不成了,她說她有重要事情告訴皇上,一定要回去一趟。她知道,她這一走,將永遠見不到皇上了,珍主子遇害的真相將永遠不為人知,皇上也永遠蒙在鼓里,這樣做對不起珍主子,珍主子死得太屈了。她是她的貼身丫頭,她叫過她好妹妹,她要是不告訴皇上這個事實真相,她將永遠無法面對自己的良心!
  盡避榮慶覺得有些冒險,但考慮到事關重大,珍妃又救過自己,他不得不同意。吟儿臨走時,他突然冒出個念頭,想趁此机會跟吟儿一塊見一面皇上,親口向他面報武昌事變的經過,看看皇上下一步有何打算。
  吟儿不同意,擔心他被人認出,榮慶說這儿除了皇上,其他人都不認識他,連李蓮英和老佛爺都以為他真的是她哥哥。兩人商量了一會儿,決定吟儿先回去,看皇上醒來沒有,他在這邊等著她音信,約好像剛才一樣以撤沙土為暗號,只要他听見牆頭上有聲音,立即隨后赶過去。
  吟儿回到清真寺,天色還沒透亮,但光緒已經醒了。
  吟儿進了東側屋,見皇上站在窗邊,心里不由非常奇怪。沒等她請安,光緒突然指著窗外,低聲問吟儿:“他來了?”
  吟儿頓時愣了,不知說皇上的“他”指什么人,光緒諱莫如深地一笑。
  “你心里除了這個他,難道還有第二個?”光緒這一說,吟儿頓時滿臉通紅,她心中暗暗奇怪,皇上怎么會知道榮慶來了。
  原來,光緒一直沒睡著,他為了讓吟儿安心,故意裝出睡著的樣子,也好讓她休息一下。所以她吹了燈,后來發生的一切他都听見了。當沙土一連響了三下,吟儿進了后院,光緒站在窗邊,借著月光,隱隱綽綽看見她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吟儿一去就是大半夜。光緒想來想去,這男人一定是榮慶。唯有儿時的情人,才會有這种暗號,吟儿才一去就是大半夜,同樣,只有榮慶才會如此了解皇家的規矩,一路追蹤到這儿。
  “這是朕賞給你倆的。”光緒笑笑,從手上取下那綠玉搬指遞給她,說這是送給他們倆的,作為他賀喜的賞物。
  “皇上,這禮太重了,奴婢不敢也不能收下。”吟儿不敢接綠玉搬指。
  “朕本想直接賞給榮慶,看來他不敢來了,朕不怪他,來這儿确實也太危險了。由你帶他一塊儿領賞吧!”光緒惆悵地說,其實他心里是多么想見見榮慶啊。
  “皇上!還是由他當面領賞吧。”吟儿看出皇上非常想見榮慶,沉吟片刻說。
  “他在哪儿?”光緒喜形干色。
  吟儿說她去叫他。她匆匆進了后院,抓起一把沙土向院牆上撤去。一下二下,她一共撒了三下,卻不見牆外有任何動靜,她急了,慌忙從大半人高的土牆的一處豁口爬進隔壁人家,進了那間緊挨著土牆的草棚,不由得愣住,棚子里空空的,榮慶不知去了哪儿。他說好在這邊等她的暗號,怎么會突然离開,她滿心疑慮地等了半天,仍然不見他回來,心里不由得發慌,擔心他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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