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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為了慶祝榮慶和吟儿結合,恩海家里充滿了喜慶的气氛。
  英英和元六兩口子,榮慶母親和嫂子,包括告老在家的李蓮英和小回回都來了。總之,來的人比預先估計得多,恩海在花廳里擺了四桌酒席。下午,榮慶特意備了一乘軟轎,將吟儿從城南原先住的四合院里接到二舅家。

  酒過三巡,吟儿覺得累,先回了臨時布置的新房。由于她的堅持,新房沒有挂紅披綠張燈結彩,只是在門口貼了一個大紅喜字。昨晚上她做了個夢,夢見茶水章七孔流血,向她哭訴被人毒死的慘況,要她一定替他報仇。她問他仇人是誰,沒等對方開口說話,她便從惡夢中惊醒。
  自從那天小回回吱吱唔唔說茶水章是被人毒死的,其中可能与榮慶有關系,她便心神不宁。她不相信他的鬼話,但李總管和元六、英英都怀疑章叔的死因蹊蹺,認為有人害了他。記得那天她回到家,茶水章死在睡房里,堂屋桌上擺滿了酒菜,總覺得有些不對頭。雖說桌上只有一雙碗筷,酒杯只有一只,但那么一大罐酒,滿桌子菜,按理說他一個人喝不了那么多酒,也吃不了那么多菜的。
  記得那天小回回走后不久,榮慶回來了。她告訴他小回回來過,并說茶水章喝了鶴頂紅,听說那是宮中才有的玩意儿。
  “他胡說。我在宮中當了許多年差,怎么就沒听說過呢?”他當下瞪著兩眼罵起小回回,“多喪气呀!就這他還想喝喜酒,就欠灌他貓尿!”她本想說李總管也這么說,見他滿臉不高興,話到嘴邊忍住了。她總覺得榮慶神情有些緊張。總之,現在想著茶水章的死,确實有許多疑點,她越想越怕,不敢再往深處想。她不能再失去他了,不論什么理由,她都不能。
  她坐在茶几邊,呷了一口苦澀的茶,突然門上的珠帘掀起,走進了一個年近三十的女子。女子進了門,站在那儿盯著吟儿,久久地打量著她,進來的女子是瑞王家的小格格,她回到北京沒多久,父親便去世了。她給榮慶寫了一封信,要他安心在日本等她,說她替父親守滿靈就回去。她扶著父親的靈柩回到東北老家,將老人葬在祖墳地里,當她匆匆赶回北京,才知道榮慶背著她回來了。這還不說,他竟然找到了原先相好宮女,要跟他結婚,這下惹惱了她。
  她悄悄混進恩海家。她進了家門,見花廳里熱鬧非凡,心里萌生出一個念頭,想看看這位新娘,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天仙下凡,讓榮慶一次又一次地騙她背叛她,一點不把她這個王爺家的格格放在心上。她向一位女佣人打听,得知吟儿不在酒桌上,于是按女佣人指點,一路找到新房。見到吟儿,她覺得她并不算非常漂亮,卻長得挺清秀。她不明白這樣一位出身平凡的宮女竟有這么大的魅力,讓榮慶前后死心塌地地等了十多年。
  “你就是那位新娘子?咱們總算見著了!”小格格放肆地笑起來。
  “請問您是?……”吟儿從沒見過小格格,不知她是何方神圣。
  “鬧了半天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呀?”小格格妒火中燒,指著屋里那張煥然一新的大床說,“這么跟你說吧,你這張床原本該我睡的!”
  “你,你胡說!”吟儿從茶几邊站起。“我胡說?”小格格冷冷一笑,取下手上的綠玉搬指遞到吟儿面前,“這個你總認識吧?”
  “這是皇上賞的。”吟儿心中大惊。這是光緒賞給她的榮慶的,怎么會在她手上。她突然意識到,眼前的女子是瑞王家的小格格,她一直緊追榮慶不放,來這儿顯然想鬧事。
  “它怎么跑到我手上來了?”小格格憤怒地指責榮慶一次一次騙她,說她跟榮慶早在日本同居了好多年了。她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傷心。吟儿愣愣地站在那儿,一時間仿佛天塌下來了,張著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榮慶突然進來了。他正在花廳上陪客人喝酒,小回回悄悄告訴他,說小格格來了。他一听便慌了神。他本打算趁小格格回東北老家替父親守靈的机會,早早跟吟儿結婚,然后一走了之。沒想她突然回來了。他离開花廳,四下找不到她,立即想到她可能去找吟儿了。他走到新房,沒進門便听見小格格說話聲。他輕輕走進房門,見小格格舉著手中的綠玉搬指跟吟儿說是他送她的,伸手就去搶小格格手上的搬指。
  “還給我!”他大叫著。
  小格格閃身躲過,將搬指緊緊捏在手心里,對他說:“你先還我。”
  “我拿你什么了?”他不明所以地反問。
  “我那瓶‘鶴頂紅’呢?”
  “你瘋了,快出去!”他知道她說起話來沒遮沒攔,板下臉轟她走。
  “給我‘鶴頂紅’!”她兩眼盯著他,就差眼珠子沒滴血了。
  “你要那干什么!”他急了。本來其他人對茶水章死因就怀疑,再讓她一吵一鬧,事情肯定會露了餡。吟儿听見小格格吵著問他要鶴頂紅,心里當下繃得緊緊的,她不愿也不敢想的事儿再次涌上心頭。
  “這你管不了。反正我不會喝的,為你,不值。”她越說越傷心,忍不住哭了。她罵他心給狗吃了。指著吟儿,要他當吟儿面說說,她救了他多少次,而他又騙了她多少回。他被她罵急了,當著吟儿面,他丟不起這個臉,干脆一咬牙賴個精光。
  “你胡說些什么呀!整個一個半吊子。給我滾出去!”他咬牙切齒地吼著,心里說不出的惱怒,凡事只要她一露面,什么事都弄砸了。
  “好哇!你個狼心狗肺的!”小格格兩手叉腰,怒目圓睜,“我本想給你留個臉,你不要臉,我也沒法子。你當我不知道?你上茶水章逼他喝了那瓶鶴頂紅,害死了,你當我不知道!”
  “你血口噴人!”他臉色鐵青,心里亂了套,不知她打哪儿听來的。
  “你別嘴硬。拿出那瓶子來,你我一塊上官府當堂對質。瓶子里要是滿滿的,我誣告反坐。要是里面的玩意儿少了,那就開棺驗尸,非你送上斷頭台不可!”
  “上哪儿我也不怕。”
  “不怕你還我呀!”
  “拿了就還給人家。”吟儿終于忍不住插上一句,她本能地覺得小格說的是真話。至于誰告訴她的,小回回還是其他人,這已經不重要。
  “我……我沒帶回來,留在日本了。”
  “想騙我,沒門儿!你是凶手,你害死了章公公!你……”
  舅老爺和李總管、小回回等人赶到,拼命勸著雙方。榮慶气得跟小格格大吵,說他血口噴人。為了緩和常烘上的气氛,恩海慌忙讓人把榮慶拖走,連哄帶勸地勸著小格格。榮慶被人拉回酒桌上,心里說不出地窩火。他本想找吟儿解釋,想到她反正是自己媳婦了,晚點解釋也不遲,抓起酒杯繼續喝跟客人喝起來。
  眾人走后,吟儿獨自留在新房里。
  她站在那儿,瞅著這間臨時布置的新房,心里像炭火燒成的灰,死一般地空寂。這間房本是舅老爺的書房。榮慶從日本回國后,一直住這儿,所以就將這儿臨時改為新房了,她插上房門,在書架前,箱子里毫無目的地亂翻一通,她似乎想找什么,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這僅僅是一种下意識,過了老半天她才隱隱覺得,她想找的是章叔被害的證物。
  她找遍了所有的地方,結果什么也沒找到。她坐在床沿,一再在心里說服自己,小格格說的不是真的,但她怎么也無法說服自己。一想到德順這樣一位好人,可能死在她最心愛的男人手里,渾身透著一股涼气,那股子涼气從四肢慢慢向她心窩爬去。
  她坐在床邊,六神無主地晃著兩條腿。突然,她听見一聲響動。她低頭一看,發現他將榮慶的黑色馬靴踢翻了。她伸手去扶起靴子,竟然看見靴子口里藏著一只小瓷瓶。她急忙拿起一看,不由得惊呆了。瓶上貼著一張印制精美的標簽,上頭有宮庭御制的字樣,三個鮮紅的字驟然跳入她眼帘。
  再沒什么可以怀疑。這“鶴頂紅”三個字便是最好的證人,害死章叔的不是別人,正是榮慶。
  她和他第一次像真正的夫妻,在柔和的燈光下,在挂著裳帳的大床上,毫無擔心地享受著生命的醇酒,坦然而原始地愛著。
  為了這輩子的情緣,為了十几年苦苦的等待,苦苦的煎熬,她恨不能在這一夜間統統找補回來。她緊緊摟著他,在新婚的大床上翻來滾去。這世界變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和他。似乎天地間有了他們倆就足夠了,再也不需要別的。她和他,就是整個世界。
  他像只野獸爬在她身上,親她啃她蹂躪著她,發泄著男性最粗野同時也是最美的陽剛。她像一灣清水,以女性特有的溫柔和嫵媚,敞開怀抱迎接那用生命釀成的苦酒,渾身在這令人揪心的快感中顫慄著。人類最原始的愛,千百万年來沒有任何改變。只是他倆為此副出的太多太多了。這錐心泣血、刻骨摟心的愛,与無窮無盡的恨緊緊溶合在一起,她分不出愛和恨的邊界,也許不能恨就不能愛,正如沒有死就沒有生一樣。
  難道這十多年的苦難,就是為了贏得這一天?
  下半夜,她下了床,在小茶几上擺了一壺酒,兩只酒杯。她事先在酒壺下了毒。用的就是榮慶毒死茶水章的“鶴頂紅”,她將小瓶里剩下全倒進酒壺里。她走到床邊,撩起帷帳,見他正仰天躺在那儿,熟睡中發出一片鼾聲。她猶豫片刻,終于推醒他。他揉著惺松的睡眼,問什么事。她指著茶几上的酒壺,問他還能喝嗎。他一時不明白她意思,當他看見在茶几上放了酒壺,騰地一下坐起,興奮地說還能喝一斤。
  “這么晚了,明儿喝吧!”他望著昏黃的燈光下美麗的妻子,覺得她分外動人,忍不住伸手摟住她那像貓儿般柔軟的腰肢,撫摸著她溫馨的身子,心里頭的那玩意儿禁不住熱血勃勃,在胸腔里四下亂撞。這會儿,他不想喝酒,倒是想摟住她再跟她親熱一回,她本身就是最好的酒。“今晚上你還沒陪我喝一杯呢。”她將他的手從腰下拿開。他望著她,這才想起昨上她頭痛,早早就离開了酒桌。后來小格格來了一鬧,他跟她再也沒顧上喝交杯酒。
  “那,那喝完了再那個?”他激動地問她。她點點頭,這下他來勁儿了,迅速下了床,在茶几邊坐下,端起酒杯就要喝。
  “急什么,咱們先說說話儿,”她在他對面坐下,心里說不出地緊張。
  “還說話儿?啊,說吧。”他瞅著她漂亮的臉蛋,一門心事想著上床,心里急得不行,想催她快點儿說,又覺得不好,只得無奈地放下酒杯,等著她說話。
  “咱倆拜過几回天地了?”她問。
  “兩回。”他想了想,“逃難路上一回,今儿一回。”
  “進宮前還有一回呢?”她又問。
  “對,在你們家,當你媽面拜過一回……”他笑笑,終于想起拜過三回。
  “還記得你我一塊儿起過誓?”她問,其實這會儿心里想的就是這個美麗而可怕的誓言。
  “不能同年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日死。”他背著當初的誓言。
  “慶哥!從今儿起,咱們再也不分開了!”她聲音顫抖著,“咱倆喝交杯酒。”
  “好!”他答應得特別脆。
  兩人同時站起,走到一塊,舉著酒杯,伸出胳膊交叉在一起。從此他倆永遠在一起了。她在心里想,只要兩人喝下杯子里的酒,一切都結束了。就在他嘴唇剛碰到酒杯的一瞬間,她突然抬手打翻了他手中的酒杯。他愣在那儿,不知她什么意思。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她明明心里想好了,兩人一塊儿死的。她盯著他,那眼神恨不能一口將他吞下,心里好疼好疼。他發現她眼窩里濕濕的,問她究竟怎么回事儿。她慘笑一聲,舉起手中的毒酒,一口干了。
  “你,你干什么不讓我跟你喝交杯酒?”他邊說邊要從酒壺里倒酒,她攔住他不讓他倒。
  “我有件事儿跟你說,你可別埋怨我。”她說。
  “什么事?”他不安地問,擔心小格格在她面前胡說的話,她當真了。
  “章德順給我托了個夢,告訴我有人逼他喝了鶴頂紅!”
  “不是我,不是我!”沒等她說完,他慌忙辯解,“你別听小格格胡說,她想跟我好,我不肯,所以她血口噴人……”
  “別說了,我等會儿見到章德順,自會問他的。”
  “你!?”他瞪著她,腦殼里轟的一聲炸響,“你在酒里……”
  “是,酒里下了毒。”她平靜地點點頭。她本來想讓他跟她一塊儿喝下毒酒。他舉杯的一瞬間,她突然覺得既然茶水章死在他手里,她不能讓這种罪惡在她手中重演,不能讓他死在她手里。她苦澀地一笑。從怀里摸出那只裝有鶴頂紅的小瓷瓶,在他眼前一晃。
  他心頭一震,頓時愣在那儿,慘白的額頭上滲出一片汗珠。他猛然抱住她,說這种東西摻了酒,就沒救了。她冷冷一笑,說你到底不是頭一回:“既然你知道,為什么要害他?你說,他礙你什么了,下這种毒手!”
  他沒想到自己的所作所為全被她知道了,更沒想到她會將那剩下的半瓶鶴頂紅滲進酒里。再解釋這一切已經沒有意義。頭一條是救人,救他心愛的女人要緊。他向門邊走去,說要赶緊去找大夫。她搶先跑到門口,雙手攔住他,痛苦地搖搖頭,說來不及了,“鶴頂紅摻酒,沒得救了。”
  他呆呆地愣在那儿,這話茶水章臨死前也對他說過。這會儿別說請大夫,就算神仙來了也沒用了。她突然覺得腹部傳來一陣絞痛,她知道藥勁上來了,趁著還能說話,她問他,你為什么要害茶水章。
  “我是為了你,全為了你!可你又為什么?你說!不錯,我害死了茶水章,可我是為了你,為了這輩子永遠跟你在一起啊!我不明白,難道害死你自己,就能救活章公公?”
  他沖上前,緊緊抱住她,大聲叫著為什么,“為什么”三個字他重复了許多遍。听見他一連聲地問她為什么,正如她問他為什么一樣,各自站在自己立場上,誰也說不清。她想得非常簡單:難道為了她,他就可以害死一個從沒傷害過他的好人,而且是他和她的恩人,在他看來,為了她,他可以不顧一切。這也許是他倆最大的區別。為了自己,他可以不顧任何人,也不顧任何理,偏偏這對她來說是無法接受的。說她喝下毒酒是為了替茶水章殉情,顯然說不通。与其說是替茶水章,不如說是為了她自己,為了她心中最美好的東西被毀滅后的一种無可奈何的選擇。
  這些年來,她深深愛著的,苦苦等著的是那個有情有義,聰明善良,疾惡如仇的榮慶,絕不是眼前這個自私畏瑣的男人。為了他自己,他竟然不惜害死茶水章。天理難容啊!眼前這個男人,本來是她的愛,她的良心和夢想,是整個世界的全部。可他犯下的罪惡,不僅毀了她的夢,碎了她的心,更摧垮了她對整個世界的希望。
  他抱著她那因毒性發作于痛苦中扭動著的身体,眼瞅著生命一點點地离她而去,這時才意識到他一手鑄就的悲劇,他大聲叫著:“吟儿!你這是何苦呢?縱然我有一千一万個錯,你也不該這么做啊!”
  她緊緊抱住他,苦澀地笑了笑,想說什么又忍住。她知道世上有些事是說不清的。她瞪著一雙大眼,感到生命正慢慢离開自己。她想起小回回當初告訴她榮慶回來了,她心里便有种莫名的不祥之感,凡事跟他攪在一起,總沒好結果,果然又應上了,這是命!想躲也躲不過。
  “你恨我?”他摟著她,用盡生平力气問。
  “不,我恨我自己……”她趴在他胸口上,吃力地說,“慶哥!我……對不住你,不能陪你留在這個世上了。”
  望著生命垂危的吟儿,他心里無比悔恨。這十几年來,他所做的一切一切,全是為了她,為了他和她能永遠在一起。然而,他因為愛她而毀了她,也毀了他自己。此刻,無論多么誠懇的忏悔,多么雄辯的解釋,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已經毫無意義。他突然跑到茶几邊抓起那壺毒酒,轉身對她說:“吟儿,你等著我,我這就陪你來了……”
  “不,不不!”她趴在地下,以生命最后一點力量試圖阻止他。沒等她話音落地,他已經將壺中的毒酒咽下肚子里。
  他扔下酒壺,沖到她身邊,將她從地上抱起,將她放在床上,然后緊緊挨著她身邊躺下。她緊緊摟著他脖子,心里實在舍不得他。她艱難地抬起眼皮,想再看他一眼。她沒想到,他倆等了這么多年,終于走到一起,竟面對這种結局。她心想,這就是命!視線越來越模糊。他的面孔漸漸离她遠去,越飄越遠。這時,她耳畔傳來他輕輕的聲音。這是他倆的誓言,也是中國人古老而又平和的實話:“吟儿,也算應了誓言,不能同年同日生,但愿……”她沒來得及听見最后儿個字,已經离開了。

                      1997年9月完稿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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