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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武帝太初元年,未央宮里的柏梁台被焚,當時有一個粵地來的巫祝,名叫勇之,向武帝進奏說:
  “粵地有一風俗,屋宇遭了火災,即另修一座更大的屋宇,以气火神。火神被震懾住了,從此,新屋、舊字便可永保無災。”
  武帝晚年很信鬼神,宮中養了很多巫祝,以求長生不老之術。听了粵巫的話,果然立即在未央宮西、長安城外另建了一座更華麗的宮殿——建章宮。
  未央宮有八十一宮殿門及十四掖門,已很壯麗;而建章宮則度為千門万戶,更是极盡華麗的能事。宮殿大,池苑也大,建章宮北頭的太液池,便是一處遐邇聞名的大池苑。
  池名“太液”,一是形容池苑之大,以“大”名猶以為形容未盡,故作“太”。的确,未央宮十二池,沒有一處池苑能比得上太液池大。其次,“太液”二字也暗寓著皇帝的恩德雨露沾潤极廣,澤及宇內。
  太液他上的林園山石、亭台樓閣也极富麗、別致。池中堆著三座极高的假山,以象征神話傳說中的海上三仙山蓬萊、瀛洲、方丈。池中建一台,名潮台,高二十余丈,台中用花崗石刻一條三丈長的巨鯨,搖頭擺尾,形象生動。
  “大液芙蓉未央柳”。太液池還以它滿池荷花馳名。芙蓉,有木芙蓉、水芙蓉。水芙蓉就是荷花。秦以前關中池苑本不种荷花,秦統一六國后,漸次將江南荷花引种關中,然而畢竟稀少,所以頗為名貴。
  太液池畔有一座花麗的別館,便以“芙蓉”命名,它是專門用以接納天下初選入宮的美女的。几年一度海內選美,選出的美女進宮來,先在芙蓉館暫住,讓宮庭畫師為她們一一描畫倩影,進呈君王。君王從中挑選最為美麗可人的,留在身邊,列為妃嬪,按圖逐一臨幸;雖然不能近侍君王,但也風流妖媚、聰慧乖巧的,便分發做歌舞宮女;頗有几分姿色,然而究竟是人家碧玉的,便分發做一些宮中雜務。眾美在芙蓉館里畫像的同時,由宮庭女官教以宮中禮儀。禮儀既習,分發己定,這些各地采擇來的美女才逐漸离開芙蓉館。于是,一度群美薈萃,爭麗斗妍,熱熱鬧鬧的芙蓉館,又漸漸寂寞冷落起來。芙蓉館迎美,如此往复,已歷几代。
  這一年初春,未央宮中的柳枝剛剛抽芽,芙蓉館多年塵封的大門打開了。由全國各地征選來的一批能工巧匠匯集到這里來,日夜加工,整飾館容,以迎接花鳥使從各地采擇來的美人。
  到了仲春,“回雁高飛太液池,新花低發上林枝”的時分,芙蓉館已經整飾一新。新油漆過的楹柱、回廊、綺窗,光彩照人;屋檐的彩繪換上了新的人物、圖案;庭院的小徑,路面或有殘缺,全換上了新磚。
  入夏,太液池的荷花剛吐出第一批新蕾,從各地采擇來的美女就陸續來到長安,住進芙蓉館。
  昭君經過數月旅途輾轉,舟車勞頓,來到長安,現在就住在芙蓉館緊靠太液池的一棟小樓上。這樓名“楚姝樓”,樓上住的全是楚地采擇來的美女。
  宮庭畫師為美人描繪倩影,依入館先后為序。從歸州到長安,路程較遠,昭君來到長安,已是仲夏。入館稍晚,畫像的時間也排得稍后。這段時間,昭君一面等畫師畫像,一面隨女官學習宮中禮儀。閒暇時,或倚窗遠眺,看看太液他的荷花,看看宮城連甍的殿宇;或焚香操琴,以抒胸臆;或默然凝神,騁馳神
  昭君本是個讀書知禮的姑娘,宮中禮儀不外衣容舉止、叩拜應對之類,昭君從書史之中早已讀過。女官們稍一講說,便全明白了。閒暇時,便彈起隨身帶來的檀香木琵琶,以釋情怀。
  琵琶徐疾有致,琴韻悠揚,如高山騁目,有心曠神怡,披襟臨風之感。那是昭君心頭對宮庭生活涌起的一种朦朧的憧憬。天下之大,定于一尊。也許一個楚地民女明天就能近恃四海之尊,万民之主。別小看了不帶甲、不升堂的后宮妃嬪,他們也能一言喪邦,一言興邦。和那巍巍宰輔,袞袞諸公、三軍將帥一樣,或功垂社稷,或遺罵千古。昭君如能近侍君王,一定像歷朝那些輔弼良臣一樣,心存社稷,常念民生之多艱,勸諫君王,多行善政。故里先哲屈原大夫當年辭騷中所寫,朝班中所做的,也就是昭君冀望著來日在后宮要做的。十里宮闌誰言小,它能夠制動四海万方。
  琵琶纏綿悱惻,如怨如訴,那是在傾訴昭君思念家鄉,怀念親人之情。透過綺窗,可以看見太液池的清波,然而再也看不到清极、麗极,帶著滿溪落花,涓涓流淌,芳香四溢的香溪的姿影了。騁望鱗次櫛比的殿宇、屋甍,卻再也看不到望月樓前,像畫屏一樣的一疊疊青山了。親人呢,那疼愛她如掌上明珠的爹娘;那天真無邪、百般眷戀她的幼弟;那深沉蘊藉,知她极深,諒她极誠的朱平哥;那站在香溪兩岸的高坎上,依依送別她的鄉鄰,而今只能在夢中相見
  一天清晨,昭君坐到梳妝台前,正要對鏡理鬢,忽然,覺得有人走進房來,好輕悄的腳步!
  昭君回頭去看,原來是一位宮女。她三十歲左右年紀,雖是宮女裝束,卻神情高雅;模樣說不上十分美麗,倒也端庄動人。只是那頭發還梳著先帝晚年甘露年問流行的一种式樣,髻子平平、低低地垂在腦后。這种倭墮髻梳起來比較方便,但是如今宮中已經不流行了;只有一些民間女子圖省事,也為了便于勞作,才梳這种髻子。如今宮中逐漸時興的是各种高髻:有椎云形,有堆螺形……梳理雖然費事耗時,樣子卻顯得高貴華麗。
  那進來的宮女見昭君回過頭來望她,也射過高做的目光打量昭君。那目光好冷,使昭君很不自在。忽然,她嘴角露出譏諷的笑意,對昭君說:
  “姑娘,我是宮中女官派來給你梳頭的。你要梳我頭上這种甘露髻嗎?”
  昭君受不了那种冷冰的目光和那种譏諷的語調,一時也猜不透眼前這個宮女,只好回答說:
  “姑姑,我自己會梳頭,不煩勞您了。”
  那宮女哈哈笑起來,笑聲冷得砭人肌骨:“姑娘,你不喜歡這种甘露髻,那我走了。”走了几步,又回過頭來說,“是你不要我梳頭,不是我不給你梳頭啊!”
  那宮女表白了几句,便再不回頭地徑直走了,回廊上傳來她伴著冷冷笑聲的自言自語:
  “世上都愛堆螺時事妝,我不薄前朝倭墮髻……”
  第二天,昭君一早起來,自己把頭梳好,坐在窗前遠眺太液池上的荷花。忽然,身后又響起了那個冷冷的、脆脆的、伴著笑的聲音:
  “呵,好漂亮的堆螺髻,不等我來就梳好了!”
  昭君賞花的興致被打斷了,皺了皺眉,冷冷地說:
  “不是昨天就說了,我自己梳嗎?何勞姑姑枉步?”
  但那宮女并不生气,只是說:“怎么,厭煩我來了?這是宮中女官派我的差事,我不‘枉步’,成嗎?”
  她細細打量昭君的發髻、裝束,點頭說:
  “好,堪稱后宮第一人!這里只講色,不講德,你的造化一定比我好。不過,姑娘,我看你還有几分傲气。哈哈哈,要什么傲气、骨气?見到皇帝是最大的運气……”
  昭君听了這些話,听了那种砭人肌骨的冷笑,不禁身起寒栗。心想,我与她素昧平生,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她為什么這樣對我?
  在樓中做事的另一名宮女,見昭君受了委屈,過來安慰她:
  “姑娘,你別計較,她是有點高高低低,瘋瘋癲癲的。”
  昭君關切地問:“她為什么會這樣呢?”
  那宮女看看左右無人,歎了口气說:“唉,說來話長,姑娘原意听,我慢慢說給你听。”
  原來,那宮女姓沈,名瑤。雖非出身顯貴之家,也是生長于書香門第。她幼讀詩書,亦精琴藝。先皇宣帝未年,她正值二八妙齡之際,選入后宮。當時,她也曾像昭君今日一樣,憧憬過近侍君王,致君堯舜。然而,夢想很快破滅了。
  當年,沈瑤入宮之后,也住在這芙蓉樓上,等待畫師丹青繪容。一天,宦官石顯來芙蓉樓,看望各地采舉來的美女,要親自挑選几個傾城傾國的,送上君王,以博圣上寵幸。石顯到來之時,沈瑤正在繡戶之內彈琴。石顯遠遠听到妙曼、清幽的琴聲,循聲而至。來到跟前,將沈瑤細細打量了一番,見這女子雖然端庄動人,但究竟沒有媚人的傾城美色。不覺問左右道:
  “婦有四德,此女子有几?”
  一個小內侍微知石顯之意,連忙諂媚地回答說:
  “此女子諸德皆備,是個才女,稍稍欠缺的是個‘容’字。”
  石顯搖頭說:“女子近侍君王,德不足稱,當以色為主。”
  沈瑤出身書香門第,幼知禮儀,從來還沒受過此种屈辱,被人當面品評、奚落。不覺義形于色,置琴案頭,憤然站起,質問石顯說:
  “大人,小女子也有一言相問:士有百行,君其有几?”
  石顯料不到一個柔弱女子,敢當面質問于他,于是,大言不慚地答道:
  “石顯位居廟堂,為君肱股,百行皆備。”
  沈瑤冷笑一聲,毫不相讓地說:“你們讓女官夭天給我們講女子四德,德、言、工、容,女子當以德為主,容居四德之末。然而,你剛才卻說什么,女子近侍君王,君以女子為玩物,好色不好德,何能大言自稱‘百行皆備’?”
  石顯猝不及防,無言可對,面有慚色,只好搭訕著說:
  “方才所言,不過我一時興到之語,何必當真呢?”
  石顯說罷,帶著侍從,悻悻地走了。
  左右宮女見此情狀,大惊失色,都為沈瑤捏了一把汗,紛紛說:石顯近侍君王,正在貴寵之時,此人又极奸橫,沈瑤姐今天當面開罪于他,只怕難免罹禍。
  果然,半月之后,沈瑤便被貶入粗使宮女之列。后宮姐妹們深深不平,認為以沈瑤之才貌,終不遜于宣帝身邊某些妃嬪,足可以近侍君王。退而求其次,亦可分為后宮禮儀女官或歌舞宮女。今被貶入粗使宮女之列,全系石顯挾嫌報复之故。
  然而,姐妹們只能悄悄地私下議論,暗暗為沈瑤抱屈。即使如此也是擔著風險的。若遇奸險小人傳言密告,還要招致更大的禍殃。
  沈瑤明知受屈,也無可如何。且喜那天當面折了石顯,略伸了一口怨气。朝中顯貴大臣,尚且斗不過他,一個普通官女還能把他怎么樣?然而,沈瑤是個心高气傲的人,一腔積郁終難排解,私下里以琴書自遣,淡泊以明志;人前卻顯得更為孤傲、冷漠,有時甚至使不明底細的人,覺得她高高低低、瘋瘋癲癲……
  昭君听了這番敘述,不禁深深歎息,流下一掬同情之淚,歉疚地說:
  “如此說來,都是我不好,錯怪她了。”
  宮女安慰昭君說:“姑娘也不必歉疚,沈瑤姐對宮中一般的姐妹,度量倒是大的。她自己高高低低,她也不計較姐妹們對她的不當的言語。”
  昭君心猶未平,想著沈瑤的遭際,無限慨歎地說:
  “如若近侍君王的全是一般好色不好德,見利而忘義的好佞之徒,宮鬧、朝政、國是,漸漸就不堪問了。”
  宮女低聲說:“石顯不過是奸佞宦臣的班首,在他左右還有一大批這樣的奸佞小人。就說丹青描像,獻給皇上這件事,畫師從中作弊牟利的就不少。即便像姑娘這樣的麗人,要是沒有重金送給畫師,恐怕皇上也難見到你的真容。我們這樣的普通宮女,畫丑畫妍,倒不要緊;姑娘這樣的美人儿,埋沒就可惜了。我怕姑娘新來,不懂宮里規矩,先給你透個信,姑娘好早做打點。”
  宮女說罷,環視一遭,見左右無人,方才放心离開,自去做事。
  昭君听完這番話卻目瞪口呆了。万万想不到丹青描像的事,也有人膽敢從中牟利作弊,欺蒙近在咫尺的皇上!當今皇帝雖然不是勵精圖治的圣主,听說卻极善音律,可見也斷不愚痴,怎么會如此被佞臣玩之股掌呢?可是,适才那位宮女看來也非巧言令色的人,話說不可不信。昭君反复思慮,將信將疑,最后拿定一個主旨:斷不做卑鄙齷齪、叫人恥笑的事,決不拿一分一文去打點賄買畫師。
  昭君同情沈瑤的遭遇,很想當面向她表示歉疚之意,并且互訴衷情,可是,一連几天,沈瑤卻托病沒來,大概那天昭君以冷冷的態度、語言回敬她,傷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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