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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宣王一見吉甫,就對這位楚地來的使者發生了興趣。
  吉甫帶來了楚國特產白茅,這是楚進獻周天子的常例貢品。酒釀成,過濾掉米糟,將濁酒變成品位更高的清酒,濾酒少不了白茅。祭祖先、天地、天子、大臣飲用,离不開清酒,白茅的用量也就大。濾酒白茅,天下之大以楚地產的最好,它綿密,不折,不脆,濾過之后,還能在酒里留下一份清香。
  以后,天子舉行分封諸侯的儀式,也用白茅包一塊土,授給諸侯。白茅包的那塊土,象征天子封給他的那一片土地。
  “楚國白茅,哪一帶產的最好?”
  吉甫說,以我所居的房陵(今湖北房縣)一帶產的白茅最好。從房陵逶迤而東,統稱荊山。房陵附近百草丰茂,曾經是神農帝采藥嘗百草的地方,當地人又稱它“神農架”。
  宣王說,房陵离丰鎬(周都,今西安市西),不算太遠,或者說是楚地距周京畿最近的地方。你要是從丹江溯游而上,經商雒,過藍關,可以直達京畿,交通也還算便利。
  吉甫笑著說,正因為有這些便利條件,所以楚君派我來鎬京進貢白茅。(舒新城主編《辭海》中華書局1947年版:尹吉甫:周房陵人,宣王修文武大業,進迫京邑,奉命北伐,逐之太原而歸。)
  但周宣王對尹吉甫印象更深,更有興趣的,還是一見面朝拜,就虔誠吟誦,獻上的那首歌頌岐山的詩:
  
  天作高山,
  大王荒(有)之。
  彼作矣,
  文王康之。
  彼徂(cu往)矣,
  岐有夷(平坦)之行(hang道路)。
  子孫保之。

  (上天生成高高岐山,太王奄有岐山原野。他慘淡耕作,文王繼承發揚它。那万民前往岐原歸依啊,岐山雖高有平坦大道。子子孫孫永保万年。)
  (《詩經·天作》)
  岐山是周部族發達興旺的象征,歌頌岐山,也就是歌頌周王室、周天子。
  周部族的始祖后稷,名棄。傳說,其母姜嫄,在野外踐巨人足跡,感而生棄。后稷長于种植,他种的稷、黍、麥、豆、瓜、麻,各种庄稼都得丰收。
  自后稷十几傳到公劉,遷居于豳(bin斌,今陝西栒邑),在那里建廬舍、豕牢,在靠近河流的原野,開拓田疇,繼續農業村舍生活。
  自公劉九傳至古公稟(dan膽)父,率周人去豳,南遷岐山下的周原(今陝西岐山)。這是渭水中游黃土高原一塊肥沃的土地,妓原東有漆水,西有淋水,都是渭水重要支流。土肥水美,為周部族興起提供了优越的自然條件。
  周人在岐原開始營城廓,建室屋,設官司,并把部族人民分邑別居。邑是住人的城堡,部族首領居大邑,平民居小邑。小邑住十家,所謂“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田在邑外,一邑有農夫十家,田十田。人須飲水,邑必有井,井在邑中。
  周至岐原,已粗具國家雛形。所以,周人稱古公稟父為太王,把岐山當作周的發祥地。
  天下諸侯,各國使者來鎬京朝貢,周宣王听到過不少頌詞,但像吉甫這樣有文采,有意境的頌詩,卻還是頭一回听到。
  宣王有心把吉甫留在鎬京,輔佐王室,但一時還拿不准。他是空有詞藻的書生呢,還是也有實際本領的人呢?
  過了几天,宣王出獵,召吉甫隨同。
  獵場在鎬京南面的終南山。終南山,又名南山、中南山。橫亙關中南面,西起秦隴,東徹藍田,連綿八百里,峙踞其南者,皆此一山。其中翠華山、南五台、圭峰山、驪山等峰,峭壁秀麗,如錦繡畫屏,屹立丰鎬之南,是周天子游覽胜地。
  這里,草丰林茂,泉溪潺湲,是珍禽百獸栖息的好場所,也是周天子优良的天然獵場。
  宣王的車駕前呼后擁,一派威嚴,狩獵的隊伍呼鷹喚犬,浩浩蕩蕩。
  輕車疾馳,很快走完几十里京畿,到了獵場。眼前是一派鳥飛唳天,兔竄鹿鳴的景象。
  二十几歲的宣王,身著獵裝,一改鑾駕端坐,威嚴持重的樣子,忽然從御者手里接過韁繩,鞭子,“駕”地一聲,徑向獵場深處馳去。
  四匹轅馬高大雄健,兩前兩后,參差錯落,卻步調一致,協力配合,拉那駟車快速疾馳,卻又平平穩穩。
  吉甫的駟車隨侍御駕后面,看見宣王親自駕車,眼睛一亮,心里暗暗贊許。
  周武王遷都鎬京,即位后二年,“東觀兵至于孟津(今河南孟縣)。”這一次進軍,是一次大規模的對商紂王朝的武裝偵察和試探。又二年(公元前1027年),武王發動了真正的伐商戰爭,率戎車三百輛,虎責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并聯合西方南方一些方國部落,向商都朝歌大舉進發。
  順利渡過黃河,沒有遇到抵抗,很快到達商都朝歌郊外的牧野(今河南汲縣北)。商王紂發兵倉惶應戰,“殷商之旅,其令如林”,商王的軍隊比周部族的軍隊多十倍。但兵無斗志,紛紛倒戈,腐朽已极的商王朝土崩瓦解,商紂王自焚于火而死。
  周武王開國,到宣王已經歷經十二世吧?宣王可不是一位太平天子。
  宣王的父親周厲王,可是一個有名的暴虐天子。他橫征暴斂,竭山林川澤之利,盡歸王室。以致“下民胥怨,財力殫竭,手足靡措。”
  為了壓制國人的怨謗,厲王使大臣衛巫監謗。听到怨謗,“以告,則殺之。”于是,“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大臣邵公規諫厲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但厲王不听。
  終于暴發國人暴動(公元前841年),參加暴動的,除平民外,還有小領主和小貴族。暴動隊伍圍王宮,襲厲王,厲王出奔于彘(zhi,今山西霍縣)。
  朝政由諸侯共管,十四年沒有天子,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共和行政”。
  十四年后,厲王死于彘,諸侯歸政于厲王的儿子姬靜,這就是宣王。
  這場大動亂,給少年王子姬靜极大刺激,也給了他很好的磨練。一度他曾喪失養尊處优的帝宮生活,不得不發憤自厲,學習禮、樂、射、御、書、數,文韜武略。駕車就是在那一段坎坷的生活中學會的。
  吉甫想,宣王親自御車,是冢自己一個明白的昭示。他也從御者手里接過韁繩、馬鞭,長鞭一揮,赶了駟車,追隨上去。
  圍場已經布好,隨獵的將士一面射殺凶禽猛獵,不讓它接近御駕,惊動天子。一面卻把雉雞、獐兔這類小禽、小獸,故意往獵場中赶,好讓它們成為獵場中央御駕上天子弓矢的獲物。
  宣王卻對御駕前不停飛掠、奔竄的小禽小獸,沒有多大興趣,很少張弓搭箭對准它們。他只管鞭了車,向獵場深處馳去,似乎他心中有更大的獵獲目標。
  吉甫駕車緊隨宣王御駕,也不為眼前不斷出現的小禽小獸停留。
  林漸幽深,山風陣陣。風過處,樹動枝搖,山鳴谷應,有如虎嘯猿啼。突然,吉甫發現不遠的樹叢中,有一只猛虎蹲伏,好像要扑起噬人。宣王卻完全沒有察覺,御著駟車,繼續向前。吉甫大吃一惊,失聲惊叫:
  “天子,有虎!”
  吉甫一記響鞭,四馬著力,駟車快馳,很快接近御駕。
  突然,他扔下馬韁、長鞭,急速取下腰間的弓矢。駟車繼續飛馳,很快越過御駕。吉甫在脫韁跑動的駟車上,彎弓搭箭,對准前方猛虎,使盡全身力气,一箭射去。
  卡嚓一聲響,火星四迸,那只虎卻一動不動。
  御駕停住了,吉甫的駟車也停住了。
  宣王、吉甫、侍衛,都下了車,一行人走近去看時,原來,隱在草叢中的是一塊巨石,形狀活像一只蹲踞欲扑的猛虎。
  再看那支箭,不但箭鏃射入石內,連箭杆上的羽毛飾物也深深嵌進石身。几名侍衛試著去拔那箭,竟然拔不出來。
  宣王稱贊說,真是神箭!我听過你吟詩,想不到你還有武功,箭射得這樣好。
  散了圍場,將士們獵了各种飛禽走獸,歡歡喜喜,滿載而歸。
  宣王更是高興,他獲得的不是一般獵物,而是一名輔國英才。
  宣王回車,讓吉甫和他同乘。宣王說,今天我特別高興。他問吉甫,你知道當年文王在渭水之陽田獵,遇姜太公的事嗎?
  吉甫說,這事略有歷史知識的人,都知道。
  文王准備外出狩獵,史官占卜說,獵于渭陽(岐山在渭水之北,水北為陽),將大有收獲。這收獲不是龍不是螭(chi,古代傳說中一种沒有角的龍),既非熊也非署,按征兆看,將得公侯。上天將送您一名軍師,輔佐周部族昌盛。
  文王將信將疑,征兆果然是這樣?
  太史編布說,編的先祖史疇,曾為大禹占卜,得大臣皋陶,制訂法律,設立監獄,國家大治。那卦的征兆,就和今天臣占卜得卦的征兆一樣。
  文王齋戒三日,著獵裝,乘獵車,駕獵馬,田獵于渭水之陽。終于見一老翁,坐在渭水邊垂釣。
  文王上前寒暄,先生釣魚快樂吧?
  姜尚回答,臣听見君子樂得其志,小人樂得其事,臣垂釣和這兩句話的意思近似,并非樂其事。
  文王不解,什么叫“近似”,并非樂其事?
  姜尚說,源深而水流,水流而魚生;根深而木長,木長而果實生,這都是物的“情”。君子情同,便能親合,親合才能共事。現在,臣打算把心中的“至情”,毫不隱諱地說出來,君不厭惡嗎?
  文王說,只有仁人能受最嚴厲的諫言,不厭惡人們從心里掏出的“至情”,我為什么要厭惡您袒露胸怀呢?
  姜尚說,魚釣有三等,線細餌明,小魚食它;中線香餌,中魚食它;粗繩丰餌,大魚食它。魚食釣餌,牽動釣絲;人食俸祿,服務君王。所以,以餌取魚,魚可殺;以祿取人,人可效死。齊家可以得國,治國可以平天下。
  文王說,請再深入講講得天下的道理。
  姜尚說,天下不是一人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和天下人同利的人,就得天下;据天下之利于一己的人,則失天下。天有時,地有財,能与人共享的人,是仁人。仁之所在,天下歸之。
  兔人之死,解人之難,救人之患,稱為“德”。德之所在,天下歸之。
  与人同憂同樂,同好同惡,稱為“義”。義之所在,天下歸之。
  凡人,惡死而樂生,好德而趨利,能為天下人生利的,稱為“道”。道之所在,天下歸之。
  文王听了,拜謝受教,載姜尚,同車歸岐原,立為師。
  宣王說,講得好,想不到先生通今還博古。我不敢和文王、武王相比,但有心振興文王、武王的事業。得遇先生,是我的大幸。
  吉甫說,我不過是奉王命,說前朝故事,更不敢比姜尚。其他的話,便壓在舌頭下,不再往深說。
  又過了兩天,宣王召吉甫進宮,兩人閒坐,好像拉家常。
  宣王望吉甫,你姓吉?
  也可以說姓吉。
  那么,你是南燕人?
  周初,武王大封諸侯,立六十一國,武王兄弟之國,十有五人,而姬姓王室子弟之國四十人。
  當時,封了兩個同名的“燕”國。一個燕國在北,姬姓,開國君主是召公,武王兄弟之國。都城為薊(ji,在今北京城西南隅),擁有環薊南北大片土地(約相當今河北北部,遼宁西部廣大地區)。
  一個燕國在南,受封的是黃帝后裔,姞姓,都城大致在朝歌牧野附近(今河南延津縣東北,或汲縣西)。為區別北方姬姓燕國,人們便把方位靠南,國家較小的姞姓燕國,稱為“南燕”。
  吉甫問,您怎么猜我是南燕人,就因為我姓吉?
  宣王笑笑,正是,南燕是始姓之國,姞姓,以后好像也有不少人改成了“吉”,你這個“吉”,也許就是這么來的?
  吉甫說,陛下可知道,周初還有另外一個姞姓之國?
  另外還有一個姞姓之國?
  鄂國也是一個古老的方國,姞姓,黃帝后裔。商朝封為侯國,建都野王(今河南省泌陽縣)。紂王時,鄂侯還与西伯(即周文王姬昌。周代商前,只是西方一個強盛的方國,被商王封為西伯)同被任命為商朝的三公(司徒、司馬、司空,朝廷品位最高的三個大臣)。鄂侯有個女儿很美麗,因為不愿入官侍候紂王,而被殺害,鄂侯也因此被醢(hai海,把人剁成肉醬,古代一种酷刑)。
  周初,鄂侯還在原封地,重受周封。這時,楚國日漸強大,從都城丹陽(今河南西南淅川縣下寺,丹江之北),向外擴張。鄂國离丹陽不遠,受到楚國威脅,便遠徒長江中游(今湖北鄂城市)。
  几百年后,楚國更加強大,從丹陽、荊山一帶順漢水東下,奄有江漢,又把鄂國當作占領的主要目標。楚君熊渠率軍打到鄂國,鄂侯奮起抵抗,終于不敵,軍敗國亡。
  楚占鄂地,如虎添翼。鄂地扼長江中游,溯長江西上可達荊宜、巴蜀;順江漢而北,能挺進中原;沿大江東下,可通吳越。這一帶土地肥沃,宜于墾殖,更有銅綠山(今湖北大冶縣銅綠山)丰富的銅礦資源,可供開采冶煉。既可富國,也可強兵。
  听父輩說,我的祖先是鄂侯后裔,鄂亡于楚,我們的一支迂于楚西北的房陵。我名吉甫,吉演變于始,那么,這始當是鄂國的姞。
  宣王點頭,原來還有這么一段歷史淵源。
  吉甫說,鄂地產銅,鄂國的兵器是有名的。遷房陵以后,我們的祖先帶去了冶銅和鑄造銳利兵器的傳統技藝。
  宣王笑笑,所以,你的銅箭鏇特別銳利,能射進石虎?不過,也還有你超凡的膂力;以前,也曾有隨我入山狩獵的人,驀見石虎,以為真虎,引弓勁發,卻往往只能在石虎上留下一個箭射的白頭。其中固有箭鏈不夠堅利的原因;也有使用堅利銅箭鏈,膂力不逮,不足以透石虎的。
  吉甫暗想,這么說,石虎是有意安排,以試我弓法膂力的。而且,在我之前,為了選拔人才,已多次用過這种方法。
  吉甫并不點破,卻說,臣驀見石虎,以為真虎,怕虎傷王,一時情急,愿以死相拼。生死關頭,人是可以暴發超出平常十倍膂力的。
  宣王說,可見你對朕忠心耿耿,你的忠心一定也超出常人十倍。
  吉甫謙遜地說,不敢自夸。
  你有這樣的文才武略,又是黃帝后裔,僻居房陵,實在可惜。朕即位不久,想重振文王武王開創的大業,正是用人的時候。你就留在鎬京,做我的輔臣如何?
  提到黃帝后裔,那只是一种歷史說法。我現在的正式身分是楚人。王說,吉源于姞,是黃帝后裔的姓。我還有一個楚姓“兮”,名“甲”。我在房陵,人們呼我的全稱是“兮甲吉甫”。在家我是長子,甲是長,怕也是長的意思,人們又叫我“兮伯吉甫”。
  周視楚為“蠻”,南方的野蠻人。一個南蠻之人,到鎬京做周王的輔臣,合适嗎?朝野會怎么議論?
  宣王沉吟片刻,你很直率,但并不妨事。要想振興文王武王開創的大業,就得不拘一格任用人才。況且,千年變遷,楚地也不全是土著蠻人了。
  炎帝從中原過長江,几千年來,炎帝子孫已經遍布江南,和當地土著蠻人雜處融合。而炎帝、黃帝同源姜水,本是同姓兄弟嘛。
  宣王這樣通達,吉甫也就樂意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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