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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三


  王安石書房
  天降大任于王安石·他如同一匹負重的
  轅馬,在皮鞭下為“放蹄奔騰”而探索
  籌划著·

  當蘇軾、蘇轍、陳慥、章惇在遇仙酒樓飲酒談笑的時候,一夜未眠、早餐未用的王安石,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拒絕家人的任何關照,不許家人有任何干扰,為箭在弦上、需要盡快展開的“變法”正焦思竭慮著。他的夫人吳氏,体弱多病,經不起這連夜連晝的勞累,已進入臥室牽腸挂肚地歇息了。只有他的儿子王雱,仍然站在書房門外悄悄地關照著年老而不听勸阻的父親。
  王安石的府邸,坐落在都亭驛西邊的董太師巷里,是一座帶有偏院和花園的王字型建筑,烏頭門高聳,大門寬闊,可供馬車出入;主宅由門房、前堂、后寢三座建筑組成,由穿廊銜接前后;門房七間,有仆役當值,前堂七間,為待客和日常聚集之所,后寢七間及穿廊兩側十間對峙的耳房,為王安石及其子女居住之地。整体建筑規整對稱,屋脊迭起,飛檐凌空,彩繪梁棟,气派非凡。主宅左側,是一座同樣格式而規模略小的偏院,有門相通,居住著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國、王安禮及其妻室子女。主宅右側,是一座面積大于主宅与偏院之和的花園,園內假山青翠,幽徑曲折,松柏森森,顯示著建園時日之久遠。
  這座住宅,原是大宋開國功臣王審琦的府邸,由于歷史上常出現的“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規律,功臣的子孫敗落了,這座府邸也就沒為官宅。前年,王安石奉詔入朝,家眷也由江宁府搬進京都,皇帝趙頊特賜他于此屋居住。這种恩遇,實屬罕有。
  皇帝趙頊昨天在紫宸殿頂著宰執大臣們沉默的抵制和高聲的反對,一聲厲吼,宣布了“變法”開始,一下子把大宋中興的重任壓到了王安石的肩上。
  王安石當仁不讓地挑起了這副重擔。多年來他心底的抱負和憧憬變成了搏擊風云的現實,他興奮、自慰、喜悅,入夜時分回到家里,不及漱洗,不及用餐,面對聚于書房、焦心等待的妻儿兄弟,什么話也沒有說,立即吩咐儿子王雱請來章惇,詳細地交待了与蘇軾聯手的想法。并吩咐弟弟王安禮立即告知“變法”的支持者呂惠卿、曾布、謝景溫等人詳作准備,定于明天夜晚在客廳商議“變法”的具体進程和有關事宜。章惇和王安禮离開之后,他才狼吞虎咽地開始進餐。
  身在其位,要謀其政了。在一陣暫短的狂喜之后,一年來与皇帝趙頊議論“變法”時的那种天馬行空、激越壯烈、陸离閃光的宏思巨构紛紛落回到地面,一种從未有過的沉重、把握不定的疑團墜在心頭,平日始料不及和拆解不清的許多問題,突兀地出現在面前:“變法”宗旨尚未宣示申明,“變法”官吏尚未取集習教,“變法”九項措施的設想尚未完備成法,朝臣中各种各樣的异論尚未取得共識,“變法”能倉促驅車奔馳嗎?三五年以竟“變法”之功能實現嗎……他驟然感覺到自己如同一匹落入車套中的轅馬,背負著難以承受的重載,在腰身難以自由轉動的狹窄轅木中,望著前面扑朔迷离、坎坷不平的道路,維難維艱!
  深夜二更時分了,王安石仍徘徊于室內。
  如何穩健少失?如何取才用人?成了他思考的焦點。他的思緒漸漸移到蘇軾和司馬光的身上,回溯著昔日在与這兩個朋友斗才斗智中得到的啟迪和教益。
  王安石有個极好的習慣,几十年來“日錄”不輟,記載著自己經歷的重大事件和思維印跡。王安石有著极強的記憶力,几十年來“日錄”的大事,張口便能說出發生的年月和大致日期。他吩咐儿子王雱拿出他的《日錄》,按照他指定的時日,查找他此刻需要的記載。
  王雱按照父親的吩咐,果然在仁宗嘉祐六年(1061年)八月的一則“日錄”中,找到了父親与蘇軾會晤的一段,并高聲讀了出來:

    夜,訪蘇子瞻。子瞻有語:寒暑之极,至于折膠
  流金,而物不以為病,其變者微也。寒暑之變,晝与
  日俱逝,夜与月并馳,俯仰之間屢變,而人不知者,微
  之至,和之极也。使此二极者相尋而押至,則人之死
  久矣……

  王安石在踱步中傾听著,突覺王雱聲停語歇,驀然止步,抬頭望著儿子。
  王雱急忙說:
  “下面就是阿爸寫的注語:‘某与子瞻議論素异,緩急有別也’。”
  蘇子瞻“漸變”之論不是沒有道理啊!王安石又在踱步中沉思了,道有升降,政有弛張,緩急詳略,度宜而已。朝廷現時之狀,一切惟務苟且,見患而后慮,見災而后救,逸豫而無為,僥幸于一時,人們習玩于久安,士大夫多不恤國事。風俗衰坏如此,能一聲霹靂而滌蕩無遺嗎?當弛而張,當緩而急,不諳實情,恃勇而動,能達到“穩健少失”嗎?子瞻“寒暑之极”之論,當深思啊……
  夫人吳氏,似乎理解了丈夫此刻沉默的心境,對蘇軾這段富有哲理的話語,發出了感歎:
  “蘇子瞻果然是語出不凡啊!酷熱的夏天不知不覺地變成了嚴寒的冬天,嚴寒的冬天不知不覺地變成了酷熱的夏天;白天不知不覺地變成黑夜,黑夜不知不覺地變成了白天。這‘不知不覺’四個字,真是道盡了自然造化的奧秘,包含著多少令人仰慕的才智啊!”
  王雱卻說出了与母親相左的看法:
  “蘇子瞻‘變革’之策,我看是前后矛盾的。仁宗嘉祐六年,他在《御試制科策》中激越而論:‘天以日運故健,日月以日行故明,水以日流故不竭,人之四肢以日動故無疾,器以日用故不蠹。天下者大器也,久置而不用,則委靡廢放,日趨于弊而已矣!’此段‘動而不息’之論,何等明快而有力!而這段‘寒暑之极’之論,正如阿爸在《日錄》中所注,實為反對‘驟變’之說,近于因循苟且之習。阿爸意欲与蘇子瞻聯手并肩,只怕是緩急難以相濟,寒暑難以共時……”
  王安石听著儿子的議論,在踱步中微微搖頭:子瞻“變革”之論,貌似前后相左,實為子瞻政見中的“破立”之說。在其嘉祐六年上呈的《策略》中已顯端倪:“方今之世,苟不能滌蕩振刷而卓然有所立,未見其可也。臣嘗觀西漢之衰,其君皆非有暴鷙淫虐之行,特以怠惰弛廢,溺于宴安,畏期月之勞而忘千載之患,是以日趨于亡而不自知也。”子瞻高呼“動而不息”之論,乃針對朝廷因循苟且而發,意在“滌蕩振刷”以破舊,故憤情激越,与自己同調;其“寒暑之极”之論,乃為“卓然有所立”而發,意在漸進以立新,故緩急与自己相异。急緩真的難以相濟?寒暑真的難以共時嗎?播种的春天,收獲的秋天,不就是寒暑相融的季節嗎?他沒有責怪儿子,也沒有作任何解釋,抬頭吩咐王雱,從《日錄》上查找他需要的另一則記載。
  王雱很快翻到去年十月的一則,找到了父親所記司馬光与皇帝的一段答對。

    是日,在邇英殿,帝問講讀官富民之術,司馬君
  實言:富民之本在于得人。縣令最為親民,欲知縣令
  能否?英若知州;欲知知州能否?莫若轉運使。陛下
  但能擇轉運使,俾轉運使按知州,知州按縣令,何憂
  民之不富也。

  “阿爸的注語是:‘此君實吏治經世之術,民未必能富。然取才用人之術,君實精其理矣!’”
  王安石停止踱步,抬頭望著夫人,沉郁的臉色晴朗了,似乎在等待夫人的議論。吳氏微微一笑說:
  “司馬君實知審官院,可謂才位相濟啊。相公欲行‘變法’以富民,若能借得司馬君實取才用人之術,則‘變法’得其人矣。得人者事半功倍,相公何樂而不為!”
  王雱素來敬重司馬光,急忙應和著母親的話語說道:
  “司馬公君實,忠厚長者,朝臣典范,聲望著于朝野,阿爸若能与司馬公聯手并肩,必有益于‘變法’!”
  王安石望著妻子、儿子舒心地笑了:
  “三人同心,其利斷金。‘變法’乃翻天覆地之舉,得其人緩而謀之,則為大利;非其人急而成之,則為大害。我將借子瞻、君實之才智,從容計議善俗之方,徐徐而為之。雱儿,你速依据蘇子瞻‘寒暑之极’之論和司馬君實‘取才用人’之術,草擬奏表,闡明‘變法’將在‘穩健少失’原則下從容展開之意,明天我將進宮呈奏圣上……”
  突然,書房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王府總管推門而入,神情興奮地急聲稟報:
  “老爺,福宁殿宦侍深夜駕臨,現在已進入廳堂,傳諭圣上旨意,召老爺立即進宮議事。”
  王安石乍听一愣,旋即神情一振:
  “天賜良机!我這就進宮面奏圣上,借蘇軾、司馬光之才智從容‘變法’。夫人,快為我整冠更衣。”
  五更時分,王安石從福宁殿歸來,興奮、喜悅之色不但蹤影全無,而且代之以焦躁不安。
  皇帝趙頊在深夜緊急召見中,神情惶恐地說,他在入夜時分的倚椅假寐中,做了一個可怕的惡夢:中樞重臣曾公亮、富弼、唐介等人,唆使諫院、御史台官員合力反對“變法”,并企圖通過后宮的干預阻止“變法”的展開。于是,彈劾“變法”的奏表,雪片般地飛進福宁殿,白茫茫一片,打在他的身上、頭上和臉上……
  夢嗎?非夢啊!王安石盡管在用吉祥的解說為皇上圓夢,但在他的心頭,卻同樣看到一幅不祥之景。“變法”的開始,不是朝政爭斗的結束,而是朝政爭斗的激化,新法將使許多王公、大臣、富商、大賈、豪門和那些“舞手以病民”的閻里賤人失去權位、財源和為所欲為的威風,能沒有瘋狂地反抗嗎?樹欲靜而風不止。況且,太皇太后、皇太后如若真的支持老臣,一句話,就可能使這場剛剛開始的“變法”夭折!
  王安石心領神會了,也許一場更為激烈的爭斗已顯端倪。“變法”若不盡快拿出政績,何以制敵?何以服眾?何以向后宮交代?何以護衛勵精圖治的圣上?何以贏得這千古胜負啊!王安石著著實實地感覺到,皇帝召見中的聲聲語語,都是險情預報,如同一條鞭子,左右輪番地抽打著自己這匹駕車的轅馬。赶車的主儿是要馬儿放蹄奔騰,盡快地“奔騰”到這條道路的終點。
  身在其位,必謀其政!
  負重駕車,唯有“奔騰”!
  王安石回到書房,赶走了夫人、儿子,閉上房門,一頭倒在桌案旁的軟榻上,脫履散發、解袍挽袖,睜大了一雙不停轉動著眸子的眼睛,凝視著天棚。他的四周,散亂地擺放著儿子王雱為他抄寫的《均輸法》、《青苗法》、《募役法》、《農田水利法》、《市易法》、《方田均稅法》、《免行法》、《保甲法》、《將兵法》初步設想的文本。軟榻前的几案上,擺放著一疊箋紙、一枝濡墨的狼毫筆和一方打開的墨硯。他按照自己奇特的習慣,開始為皮鞭下的“放蹄奔騰”探索籌划……
  朝陽照亮了書房的窗扉。
  王安石深知,自己以“理財為核心”的“變法”方略,在中樞重臣曾公亮、富弼、唐介等人的心里是“异端”,在群臣心里是“銀兩”,在京都一群士大夫心里是“笑柄”,就是在年輕皇帝的心里,也只是一把量入計出的“算盤”。這是自己“變法”的綱啊,真正能夠理解的,能有几人?在歷代相傳“重農輕商”、“重仕輕商”、“重義輕利”、“恥于言利”的習俗中,正直而短視的革新者,都在“吏治”、“仁治”、“禮治”、“王治”、“法治”等高雅的圈子里苦苦經營、嘔心瀝血,卻都不肯注目于“理財”在國計民生中的特殊利害。高貴而浮淺的王公大臣們,忌諱言利,忌諱談財,在靡費奢侈、宴樂無度的揮霍中,卻怕“利”、“財”兩個字玷污了他們的風雅。“周公歌七月,耕种乃王術”,這個道理并不深奧,只是腳不沾泥的士大夫們懶于通曉而已。要政治清明,沒有“財之饒”行嗎?要軍旅強大,沒有“財之丰”行嗎?要興學育人,沒有“財之稔”行嗎?要文治輝煌,沒有“財之裕”行嗎?“生財、聚財、理財,宰執首責”、“以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聚天下之眾者,苦無財”、“聚天下之人,不可無財”、“合天下之眾者,財”……這個“理”乃“變法”之魂魄,何時才能為皇帝和群臣通曉而力行啊……
  王安石沒有動身,只是伸出右手,准确地拿起几案上濡墨的狼毫筆,在箋紙上寫出了“綱不移”三個大字。這三個字信筆而划,如同他那不修邊幅的模樣一般,橫斜豎歪,著實丑陋。
  陽光透過窗扉,照射在書房里的軟榻上。
  在一年多時間的議論“變法”中,王安石心下明白:自己用以打動皇帝心机的是“堯舜之世”和“先王之政”。士大夫們奉為圭桌的“堯舜之世”和“先王之政”究竟是什么樣子?只有《周禮》中殘存的那些含混不清的朝制典章和其他經書中記載的那些銓釋不一的史實和理論。這些書堆之中,根本就沒有革除時弊的現成藥方,自己之所以“法先王之意”而引用,原本只是借歷代圣哲先賢的名望,激勵年輕皇帝銳意進取之心,并借以堵塞中樞重臣們反對“變法”的嘴巴。現時,要“變法”了,要“放蹄奔騰”了,還能搬用那些早已過時的“先王之政”來捆綁自己的手腳嗎?天知地知我王安石知!可真能扭轉朝廷“積貧積弱”之狀的妙方在哪里呢?一年來自己所設想的均輸。青苗、市易、募役、農田水利、方田均稅、兔行、保甲、將兵等九項新法,有些是因襲秦之商鞅變法、漢之桑弘羊榷酤、唐之劉晏理財而來;有的是從自己知鄞縣時經游全縣、山村問苦、實地考察、“貸谷于民、立息以償”、“起堤堰、決破擴,為水陸之利”的經驗而來;有的是從“卻向貧家促机抒,几家能有一絢絲”、“聊向村家間風俗,如何勤苦尚凶饑”的饑民慘情中而來。這些思之未熟、議論未精、尚未完備立法的紙上文字,果真能切宜實情,革新朝政嗎?
  王安石又伸出手,抓起筆,在紙上寫了“目待張”三個大字。
  太陽升至中天。
  王安石看得清楚,“變法”成功的關鍵,在于君臣之間能否保持長久的契合。商鞅變法,曾遇到守舊大臣和貴族王公的強烈反對,由于秦孝公重用商鞅而不疑,終使西秦稱雄于戰國;唐貞觀之初,求治之道,人人議論,紛爭不一,而魏征与唐太宗李世民,道德同一,契合而行,車成貞觀之治。唐代宗廣德、大歷年間,宰相劉晏以平准法理財治國,革除時弊,扭轉了“安史之亂”后國弱民貧之狀,卒因見疑于皇帝,遭楊炎构陷而死,新法遂而敗亡;就是本朝仁宗慶歷年間,范仲淹、韓琦、富弼、歐陽修等人所倡導的新法,不也因為仁宗皇帝的突然轉向,導致君臣失契而歸于失敗嗎?天下的任何事情都是有理可尋的,通曉了這個道理,就可以算作賢人了。君臣契合,可以与天地同德,可以与日月共明,可以与鬼神合其吉凶,“堯舜之世”和“先王之政”的出現,不也是禹、湯、文、武与伊尹、呂望等人的契合所致嗎?可現時的情形呢?反對“變法”的中樞重臣曾公亮、富弼、唐介、趙抃等仍居要津,其盤根錯節之力胜于前秦;朝臣因循苟且,逸豫無為之風甚于晚唐;有志于變革圖強的群英同僚,异道殊德,自恃高明,諸家相峙,議論不一,蘇子瞻持“熟思后動”之論,司馬光持“中和無偏”之論,歐陽修、韓琦仍在張揚著他們“明黜陟”、“抑僥幸”、“精貢舉”、“擇官長”等主張,都在有形無形地影響著年輕的皇帝。而皇帝稚气未消,治道未專,既無秦孝公之偉器豁達,深謀遠慮,也無唐太宗的高瞻遠矚,決斷果敢。其求治心切可嘉,其急功近利可畏,“變法”伊始,若不能振聵發聾,改變因循之風,則君臣現時之契合難以保持,若一二年內仍無惊天之作,則君臣之契合必將淪于离心离德。治天下原似用藥醫疾,當依虛實寒熱而用藥,現方虛寒,該是用烏頭附子的時候了……
  王安石又在箋紙上寫出了“時不待”三個字。
  太陽西斜,書房的光澤暗了。
  王安石仰躺在軟榻上,“時不待”的焦慮,使他的思緒激奮起來,帝王的“征誅”術浮上他的心頭:歷代有作為的賢人、哲人,都是以“征誅”開路,而后實施自己的理想的。即使在“堯舜之世”,也是在以“征誅”除去“四凶”之后,才實現了“先王之政”。“征誅”雖然有時悖于情理,但為了實現某种理想,古之圣人、賢人也不得不忍痛而為。商鞅變法,秦孝公就是用刑律之劍封住了貴族王公和反對者异論的口舌;秦始皇贏政,為了一統輿論,不是也焚過書、坑過儒嗎?漢武帝劉徹,為了強化中央集權,不是也有“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舉嗎?這些慘毒暴戾的行為是不足取的,但這种求治的堅定意志,卻是可以借鑒的。這种借皇帝手中權力以滌蕩一切阻力的謀略,卻是可以效法的……
  王安石開始在默默地尋覓著從皇上手中借取權力的方法。終于,他在記載著“先王之政”的《周禮》中找到了終南捷徑:周王朝曾置泉府之官以榷制兼并,均濟貧乏,變通天下之利。現時的“變法”,也需要置泉府之官啊……
  王安石霍地挺身坐起,神采飛揚,伸手拿筆,龍飛鳳舞地再寫三個大字:“借皇權”。興猶未盡,在箋紙上又吟寫出一首鏗鏘詩句——《彼狂》:

    上古杳默無人聲,
    日月不忒山川平。
    人与鳥獸相隨行,
    祖孫一死十百生。
    万物不給乃相兵,
    伏羲畫法作后程。
    漁虫獵獸寬群爭,
    勢不得已當經營。
    非以示世為聰明,
    方分類別物有名。
    夸賢尚功列恥榮,
    蠱偽日巧雕無精。

  書房門外的王雱听到父親的吟詩聲推門而入。
  “今胜于古,新胜于舊,天道終究是不可逆轉的!這自古至今的新、舊搏斗,都涌匯在父親的筆端,描繪著人間日新月异的變化……”
  王安石望著儿子,滿意地點頭。他拿起書寫著“綱不移”、“目待張”、“時不待”、“借皇權”的四張箋紙交給王雱:
  “記住,一切新法的制定、完備,便以這十二個字為据吧!”
  王雱看著那十二個橫斜豎歪的字,思索著。
  這時,章惇急匆匆地直奔書房,人未到而聲先至:
  “介甫公,蘇子瞻回話了……”
  王安石迎章浮于門口:
  “子瞻有何高見?”
  章惇一笑,吟詩作答:
  “‘柳葉鳴綢深暗,荷花落日紅酣。三十六破春水,白頭想見江南。’蘇子瞻評曰:‘此老野狐精也’!”
  王安石大笑,隨即拿起新寫的詩作《彼狂》交給王雱:
  “今夜廳堂議事,當以樂班演唱此詩開場,以慶祝‘變法’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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