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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六


  蘇軾府邸
  “制置三司條例司”橫空出世·蘇軾被
  摒于高層權力机构之外是一种預示·
  蘇轍進入高層權力机构之中也是一种
  預示·梨樹下的笑聲失歡了·

  司馬光擔憂的“變動”,果然在五天之后發生了。最先的震動,發生在外城西岡蘇軾府邸的庭院里,發生在一樹梨花下為陳慥送行的宴會上。
  外城西岡蘇府,是仁宗嘉祐五年(1060年)三月蘇洵第二次攜帶家眷至京都后購置的。這座庭院原是一個富商的花園,面積很大而房舍很少,蘇洵購置后,按照自己的習慣和需要加以改建,形成了京城里一座別具特色的院落,帶有文人的懶散和雅致。寬闊的庭院里,栽植花竹果木,筑造假山魚池。庭院四邊筑舍建屋;上屋七間,為蘇洵居室和客廳;左屋七間,為蘇軾住室及廚房膳廳;右屋七間,為蘇轍住室,任媽亦居于此;下屋五間,為門房及仆役住用。因蘇洵和蘇軾的夫人王弗皆病故于此,蘇軾、蘇轍入川居喪三年回到京都之后,更戀于此地,除將上屋改作祖宗祭堂、書房、客廳外,其他一切如故。
  三天前的中午時分,一個年輕女子闖進蘇府大門,彈起琵琶請見蘇軾,被老門丁攔阻于梨樹之下。也許因為精妙清雅的琴音触動了蘇軾的心犀,不等老門丁傳稟,他就走出書房,循著音律望去,看見一個女子在梨樹下弄弦而歌。他凝目細瞧,原來是那日在御街上被季常從西夏人手里救出的歌女。蘇軾惊异,急步迎接。那女子看見蘇軾,用力推開攔阻的老門丁,奔扑到蘇軾面前,雙膝跪地,連叩三頭,哀求進入蘇府做彈唱歌伎。蘇軾慕其才智,慨然允諾,雙手扶起,仔細打量這位重逢的女子:她烏黑的秀發散亂著,顯露出生活的坎坷;清秀的容顏蒼白無色,顯露出人生的艱難;秀麗聰慧的眼睛淚珠遮掩,顯露出內心的憂愁;破舊衣襟上的點點淚痕,顯露著做人的酸辛;唯有怀中的琵琶珵亮閃光,顯露著她的所愛所求。蘇軾問其姓名,答曰“琵琶”。問其身世,泣曰“父母雙亡”。蘇軾喟然而語:“琵琶啊琵琶,用你的琴音歌喉,為蘇府聊添光輝吧!”
  今天,天色晴朗,春光明媚,無風無塵。庭院里,秀竹碧翠欲滴,春花泛白映紅,假山玲瓏剔透,魚池清亮恰人。一樹梨花如雪,一團友情如火。蘇軾、蘇轍送別陳慥的宴會就在這梨樹下舉行。琵琶見到恩人陳慥,跪拜致謝。三敬佳釀,然后弄弦而歌。蘇軾的續妻王閏之新婚不久,親執玉壺斟酒。蘇轍的夫人史氏捧盤送羹。庭院里,酒香漫溢,友情蕩漾,枝戲琴音,花戀笑語。樂之极也。
  陳慥擊節而和,情緒异常熾熱。一年前父親病故,他來到京都,想以“俠義好劍”、“喜論兵書”之身,自獻于新即位的年輕皇帝,以圖馳騁疆場,立功邊疆。可前日保安軍兵敗,將領楊定被殺,綏州得而复失,朝廷似乎彌漫著一層恐戰气氛。他奔走自荐,無人賞識。由朋友章惇引荐,他結識了王安石,并進行過几次交談。王安石敬慕他的武藝膽略、精研兵書和獻身豪气。他敬慕王安石見識高遠、抱負宏大和敢作敢為。特別是王安石主張變更軍旅中“將兵分离”的朝制,更使他欽佩至极。兩人雖非知心至交,也算是投意新朋了。前天夜里,章惇轉王安石口信給他:變更軍旅之事,容后進行。請季常稍事等待,其才將用,其志將展。他理解王安石現時的忙碌,打算借這段空隙,下江南散散心去。
  在琴音歌聲中,一位年約六十歲的老婦人捧著黑漆食盒從廚房緩緩走來。老人家中等身材,著裝朴素,白發如絲,精神矍鑠,慈容昵昵。琴停歌歇,陳慥、蘇軾、蘇轍急忙站起,歌伎琵琶起身恭候,王閏之和史氏迎上攙扶。
  這位老人,是蘇府的老保姆,名叫任采蓮,時年六十一歲。蘇軾和他的姐姐八娘,都是吃這位老人的奶汁長大的。蘇轍也由這位老人看顧成人,現時正帶著蘇軾与前妻王弗的儿子蘇邁。老人粗通文墨,工巧勤儉,從蘇軾的母親程夫人十三年前病故后,她就為蘇軾操持著這十余口之家,實際上成了蘇府的總管。蘇府上下人等均稱“任媽”。今日的宴飲為送別陳慥而設,任媽親自下廚掌勺制肴,為蘇軾兄弟彰盡友道。
  任媽走到桌前,打開食盒,端出一盤川菜放在陳慥面前,笑吟吟地說:
  “陳公子遠行江南,老婦特意炒了一盤姜辣麻腐雞皮,為陳公子餞行。請公子別忘了我家大郎、二郎思念之誼。”
  陳慥拱手感謝,打趣說:
  “大郎、二郎之誼可忘,任媽的恩情是永世不敢忘的。”
  任媽樂道:
  “陳公子打趣老婦了。”
  陳慥忙說:
  “小侄不敢。子瞻、子由之所以才气橫溢、文章蓋世,全是任媽的奶汁和心血變成的。陳慥無福,沒有得到任媽的撫育,落得個愚而粗魯,一事無成。今日吃了任媽親手烹制的佳肴,也會變得聰明的。各位听著,這一盤姜辣麻腐雞皮,我一個人包了。”說著,拿起筷子,連吃几口,辣得汗出淚流,咂舌吸气。
  眾人大笑。
  任媽說:
  “陳公子爽朗豪放,英俊瀟洒,又有一身武藝,胜我家大郎、二郎多了。琵琶,我點一首《人月圓》為陳公子餞行,辛苦你彈唱丁曲吧。”
  琵琶應諾,撫著琵琶彈唱起來:

    小桃枝上春來早,初試薄羅衣。年年此夜,華燈
  盛照,人月圓時。
    禁街簫鼓,寒輕夜永,纖手同攜。更闌人靜,千
  門笑語,聲在帘幃。

  歌停曲歇,陳慥拂去心頭的些許离愁,拍手稱贊:
  “好,好一個‘華燈盛照,人月圓時’!平常八字,道出了人間高于一切的幸福。陳慥永不忘京都月圓、燈盛、人聚之美,永不忘御街深夜与子瞻、子由攜手同游之樂,永不忘這庭院之中、梨花之下任媽叮嚀之殷。子瞻,這首《人月圓》是你的新作吧?”
  蘇軾搖頭說:
  “此詞作者王晉卿。”
  陳慥惊异:
  “那位駙馬爺?”
  蘇轍贊譽說:
  “‘華燈盛照,人月圓時’,千古絕唱之句,除王晉卿,無人道出。”
  陳慥慨歎:
  “此公也算當代一‘奇’,放著一個駙馬爺不好好當,盡往你們這些文人堆里混,寫詩作畫自找苦吃,圖個啥啊……”
  一聲回答忽地由假山后傳出:
  “別無所圖,只圖能吃一盤任媽做的姜辣麻腐雞皮。”
  眾人抬頭望去,駙馬爺王晉卿在蘇府老門丁的陪同下,笑聲朗朗地走來,人們哄地笑了。
  王晉卿,名詵,開封人,時年三十三歲,宋王朝開國功臣王全斌的后代,娶英宗皇帝趙曙的女儿賢惠公主為妻,封為駙馬都尉,是皇帝趙頊的姐夫。此人英俊瀟洒,有“美男子”之稱,能書善畫。仁宗嘉祐二年五月,与蘇軾定交為友,情趣相投,過從甚密,是蘇府的常客。与陳慥也很熟悉。
  王詵明天就要南下匡廬一帶游覽作畫,今天是來話別的,并有重要訊息告知蘇軾。他的到來,更增添了宴會的情趣。歡笑聲中,蘇軾吩咐琵琶再次彈唱《人月圓》以示歡迎。
  酒宴重開,舉杯對飲,戲語寒暄,各暢其怀。
  禮數已過,王詵突然神情激揚地說道:
  “朝廷有變,特來告知諸公……”
  眾人停杯凝神。
  任媽、王閏之、史氏、琵琶悄然离去。
  王詵侃侃而談:
  “皇上昨夜恩准了介甫‘變法’的方略,詔令成立‘制置三司條例司’總領‘變法’事宜,以陳升之、王安石領其事。昏公亮已离宰相之位,由富弼暫代。介甫所設計的‘均輸法’、‘青苗法’、‘農田水利法’、‘募役法’等新法,即將迅速實施……”
  蘇軾心情激動地靜听、思索:
  “不錯,要‘變法’,就要有一個實施新法的机构,這是常理中的事情,介甫抓住要領矣!宰相曾公亮离職,也是常理中的事,雄心勃勃的王安石的頭上,是容不得一個尸位素餐的老人的。盡管這個老人曾經是介甫進入朝廷高層的引荐者。富弼暫代宰相一事卻出乎意料,皇上對‘慶歷新政’參与者之一富弼的重用,是出于對那段歷史的贊許?還是出于謀求一時的平衡穩定呢?”
  忽地,王詵提高聲音;
  “介甫,非常之人,在此非常之時,必建非常之功!”
  蘇軾受到感染,捋袖舉杯,霍地站起:
  “好消息,鼓舞人心!普天下‘華燈盛照’有日,‘人月圓時’將至!為皇上的英明決斷,為介甫的雷厲風行當飲此杯!”
  眾人同聲附合,一飲而盡。
  蘇軾放下酒杯,提問:
  “晉卿,這個新設置的‘制置三司條例司’,位處何級?權有多大?”
  王詵舉指向天,大聲道:
  “其位至高,其權至大。介甫在奏折中提出‘經划邦計,議變舊法,通天下之利’,‘上听命于皇上,下通示于各路’。不僅囊括了戶部、鹽鐵、度支三司之職,且有取代東西兩府之勢。”
  蘇軾愕然:
  “這‘下通示于各路’一句,不是侵二府、三司之職權嗎?”
  王詵一笑:
  “子瞻何其聰明而又迂拙啊!‘變法’乃翻天覆地之舉,二府、三司之官吏,因循成習,積重難返,介甫意欲‘置而棄之,优而養之’。”
  蘇軾搖頭:
  “‘置而棄之,优而養之’?倒是痛快、簡單!”
  陳慥插話道:
  “是禍是福,決于官吏。晉卿,這個新設置的‘制置三司條例司’都有哪些人物參加?”
  王詵回答:
  “都是當代年輕俊彥之士。呂惠卿、曾布、章惇、舒亶、呂嘉問等已蒙皇上恩准。子由也將進入‘制置三司條例司’任檢詳文字之職。詔命會很快下達……”
  蘇轍的頭腦“嗡”的一聲脹了,一他惊异地向兄長望去。
  陳慥亦大惊,急問:
  “那子瞻呢?子瞻不進‘制置三司條例司’嗎?”
  王詵遲疑片刻,望著蘇軾說:
  “蘇子瞻當代奇才,豈能与呂惠卿、曾布、章惇等人同列。皇上看重子瞻的才智文章,將詔令子瞻為殿中丞、直史館、判官告院之職。”
  陳慥膛目:“殿中丞”是個官階,只是表示官位和俸祿的高低,“直史館”是個“貼職”,只是文官的榮譽銜,只有“判官告院”是差遣的實際職務,還是一個手中無權的閒職。
  蘇轍默然:章惇几天前在“遇仙酒樓”的暗示變卦了。不論出于何种原因,對兄長都是一個不祥的預示,對自己也未必是個吉兆。
  王詵安慰蘇軾:
  “子瞻,判官告院雖屬閒職,但承辦的都是宮內事務。靠近皇上的人是不會長久寂寞的。”
  蘇軾聳肩一笑,笑得遠不如平常爽快,他無法掩飾自己的尷尬。
  “知我者,圣上也。介甫握權行事,我居官告院辦理獎勵加封,人盡其才,天下焉能不治。但不知諫院人事有何變動?”
  王詵答:
  “御史中丞呂誨仍知諫院。”
  蘇軾再問:
  “皇上對歐陽公永叔(歐陽修)、范公景仁(范鎮)、張公安道(張方平)有所借重嗎?”
  王詵回答:
  “張公安道,仍為翰林學士承旨,因其早日与介甫有隔,皇上對其日后能否相讓相維,甚為憂心;范公景仁,對介市素有成見,自己奏請皇上求去知通進銀台司之職,皇上留中未准;歐陽公永叔,系介甫恩師,且人望甚高,但自前日因病离開參知政事之位后,身体日益虛弱,是否請其再度出山,皇上正在思考之中。”
  蘇軾默然。
  陳慥急忙舉杯為蘇軾解窘:
  “天下大事已定,用不著我們操心了!酒足飯飽,我也該告辭离京了。祝子瞻禁舌嵌口,祝子由任勞任怨,祝晉卿人月常圓!”
  王詵也舉起杯來:
  “我明天就南下匡廬,今天特來向諸公告別。”
  蘇軾神情悻悻,舉杯而對:
  “祝季常閒云仙鶴,遍覽山川。祝晉卿詩畫雙收,早回京都。”
  蘇軾言猶未盡,動了感情:
  “憶昔日軾官于鳳翔府,跟隨恩伯兩年,那時年輕气盛,愚不更事,屢与恩伯爭議,以至形于顏色。今日思之,真是后悔不已……”
  陳慥神情亦為之凄然:
  “鳳翔闊別之后,家父常思子瞻,每思必語:‘吾愛子瞻,猶若干侄’。”
  蘇轍張口,正要說些什么,牆外驟然傳來開道鳴鑼聲,一聲高于一聲地停落在蘇府門前。
  老門丁神情慌張地跑來稟告:
  “大內宦侍駕臨,要二位公子迎接圣詔!”
  蘇軾、蘇轍有些惊慌。
  王詵提醒蘇軾速備賞銀。蘇軾轉身欲取,一位身著黃色官服的中年宦侍,在一隊紫色儀仗和一隊大內禁軍護衛下,已昂首闊步向庭院走來。
  陳慥急忙從行囊中取出二百兩白銀放在桌上。
  蘇軾、蘇轍疾步迎上,跪伏在大內宦侍的面前……
  大內宦侍离去了。
  陳慥、王詵离去了。
  蘇氏兄弟怀著沉重紛亂的心緒,走進正屋正中的祖宗祭堂,向父親蘇洵和母親程夫人的靈牌焚香跪拜后,轉入左側蘇軾的書房里。兄弟倆相對無語地沉默著。他倆都有許多話要說,但誰也沒有開口,似乎都在調理心頭的亂絲,要把眼前看個透徹,把今后想個明白。
  落日在天邊烘起一抹霞彩,透過竹絲窗帘,把書房映得金黃。
  大內宦侍送來的詔令,給蘇府上下人等帶來了從未有過的歡樂。特別是在漫長冷清的三年居喪守制后,返回京都不到十天,便得皇上恩寵賜封,也許真是蘇門時來運轉。仆役們奔走相告,琵琶彈唱歡歌。任媽親自操辦起三桌酒席,准備歡宴全家十多口人丁。年方三十、身体一向多病的史氏,也特別精神起來,藕荷色短衫勻稱合身,短衫上的金線寬邊閃著光亮,襯托著一張圓圓笑臉,正坐在酒桌前裁紙數銀,分封紅包。二十一歲、体態輕盈的王閏之,紅褲紅杉,頭綰釵簪,秀容如玉,立在史氏一邊,神情靦腆地呼喚著一個個家仆姓名,分發賞錢。蘇轍的七個子女,都是九歲以下的小童,過年似的在酒桌間跑來跑去,歡笑嬉戲……西岡蘇府,上上下下一派喜气洋洋。唯有府中的二位主人反是憂心忡忡。
  書房里已燃起紅燭,蘇轍久思之后,先于兄長開口。
  “這兩天來,我再次翻閱了介甫的《万言書》和《本朝百年無事劄子》。介甫在‘除時弊’、‘抑兼并’、‘便趨農’、‘強兵富國’這些大目標上,与我們兄弟的主張并無二致。但在實施方略上,卻不盡相同。我們主張‘智者所圖,貴在無跡’,介甫似在主張‘暴雨急風,聲勢奪人’;我們主張‘見之明而策之熟’、‘先定其規模而后從事’,介甫似在主張‘鼓鳴車發,翻江倒海’。介甫与我們‘急’、‘緩’之別,甚為分明。今日‘制置三司條例司’之設,神秘而突然,朝臣不解其意,官吏不明宗旨,确有猝然輕發、專謀聲勢之嫌。如此輕車駿馬冒險夜行,不辨前途溝壑,一任揮鞭,實有車翻馬斃之憂。再說,介甫生性執拗,素拒人諫,今又春風得意,正欲舒其胸怀、展其才智,更不易納諫從言。因此,皇上詔令‘判官告院’之職,似應呈表謝辭,以免陷于泥潭而不能自拔……”
  蘇軾也在思索著這個問題。辭受閒職雖不是多大憾事,但他不忍在皇帝趙頊銳意革新、勵志圖強之始就頹然退出,拋卻自己近十年來沸騰于怀的理想。
  他明白自己的主張与王安石的同异,更了解王安石為人之坦直和處事之執拗。王安石所謂的“變法度、易風俗”、“以古准今”、“以舜禹為法”等狂損之論,許多是由秦之商鞅、漢之桑弘羊那里借鑒來的。乍看新奇,究其實質,不過秦、漢以來一些激進變革理想的复活。要憑這些古老的遺產建立一個恬靜安逸、無爭無斗的舜禹之世,固然美妙,只怕是難以實現。因今時之君已非舜禹之君,今時之臣已非舜禹之臣,今時之民已非舜禹之民。今時的大宋,終非古之秦、漢啊!況且,商鞅、桑弘羊均因其激越冒進,“欲速則不達”!自己的主張呢?也許只能修補這頹敝欲倒的房舍,只能抑制這奢侈貪欲的世風,只能改良這因循苟且的惡習,比起介甫的高遠,自然是溫和的、表淺的,但也許是現實的、穩妥的。
  他明白自己將處的職位是職顯而無實,位高而無權,也是一种“优而養之”。于官告院管管封賜。好一個混日子的清閒角色。可這些閒職,位近人主,訊息靈通,正如晉卿所言:在這些職位上的人,是不會久于寂寞的。再則,任命子由為“制置三司條例司”檢詳文字之職不也是一种預示嗎?它表明皇上仍然在考慮著自己的主張,仍留有再用的余地。
  蘇子瞻看得清楚,這個詔令成立的“制置三司條例司”將是一個超越朝廷一切權力机构的怪物。將是一個令人厭惡的衙門。也是一個滋生新的弊端的溫床。它的橫空出世、包攬一切,必將在這龍蛇混雜的朝廷,引起一場沸沸揚揚、不可掩制的混亂,各類人物都將紛紛表演。呂惠卿、曾布、謝景溫、章惇、舒亶等是一撥,曾公亮、趙抃、富弼、呂誨等元老重臣是一撥,大內的后妃、近臣又是一撥。歐陽修、張方平、范鎮不會長久沉默,司馬君實也不會真的置身事外。年輕皇帝將在一場空前未有的紛爭中不斷選擇。王安石也將經受一場生死沉浮的凶猛沖擊。
  他完全理解弟弟子由此刻的思慮:是啊,与其在毫無權力的冷板凳上看他人的熱鬧,莫如去一處僻遠的州府為老百姓做一點儿實事。可哪個偏于一隅的地方能實現自己胸中的雄圖宏愿呢?
  此時,蘇軾的心頭驟然浮現起故鄉那災難深重的慘景和一位雙目失明的老人那睿智高尚的身影……
  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蘇洵和蘇軾的夫人王弗先后病故于京都,蘇軾、蘇轍及其家人扶父親和王弗的靈柩返回四川老家安葬。在為父守制三年的最后一個月里,蘇氏兄弟為答謝親朋故友、地方官吏對父親的悼念和安葬時的幫助,走出悲哀疊壘的庭院,遍訪友人所在的州府鄉縣。他倆在富貴之家看到的是華屋麗堂,在貧困之家看到的是糧米不繼;在官府看到的是案犢盈積,在鄉鎮看到的是乞丐成群。他倆的目光變得深沉憂郁了,不再依戀于山青水秀、湖光竹影、山花水荷、鶯鳴燕語,而著意于禾田農舍、風情民俗、黎庶生相和世態炎涼。他倆用從書齋里學得的知識,對映著書齋外的人生,詩文充塞的靈魂頓時失去了雅意。瘡痍触目,升平何在?兄弟相語,神情凄然。真是身被其塵,足沾其泥,才可見民間實狀;身處農舍,言及農事,才能悟民間真情啊!
  一日,蘇氏兄弟來到一個名叫清水坪的山村拜訪他們幼年時的開蒙老師,誰知舊居已毀,房舍成了牛棚。再三詢問村民,才在村外一間茅屋見到了闊別二十多年的恩師。老人形容憔悴,須發皆白,境況潦倒,甚至雙目失明。聞蘇軾、蘇轍之聲,老人愴然淚下。在凄楚地寒暄中,蘇氏兄弟始知老人為豪門逼迫而家業毀盡。
  老人神情痛苦欲絕,以手索路,引蘇軾、蘇轍走到屋外,以失明之目遍覽山川,指點而語:
  “天府之地,今日已非天府了!子瞻、子由請看,往東,縱几十里,田連阡陌,皆為一戶之地;往南,橫几十里,民以万計,皆為一戶之奴。朝廷百年‘不抑兼并’之策,終于生出今天這樣的苦果。只怕真的要‘天下未亂蜀先亂’了……”
  蘇軾、蘇轍悟通而無語安慰老人。蘇軾取出銀兩敬贈,老人愴然拒收。
  “行將就木,要銀兩何用!子瞻、子由已名震四海,著居位為官,但愿能以此惻隱之心,為天下黎民百姓著想。”
  蘇氏兄弟跪倒在老人腳下,咽泣出聲……
  蘇轍突然打斷蘇軾的回想:
  “哥,該我們決定去從了!”
  蘇軾似在自語:
  “不能忘記老人的殷殷希望啊!還是待在京都再看看吧。如若介甫獻上的真是一副救世的‘靈丹妙藥’,那時我們再退出這龍居之地,也就胸無遺憾了。”
  蘇轍不甘心,還想再勸,任媽帶著琵琶、婢女、仆役,捧盤置酒擁進書房,向二位主人慶賀來了。
  婢女敬酒,蘇氏兄弟姑且喝了。
  仆役敬酒,蘇氏兄弟姑且喝了。
  琵琶敬酒,蘇氏兄弟姑且喝了。
  任媽端起酒杯,喜淚盈眶:
  “我剛才給老爺和老夫人的靈牌上了香,大郎、二郎受到皇上重用,蘇府光宗耀祖了。老奴敬你哥倆一杯!”
  蘇轍趨步上前,扶著任媽落座,說:
  “任媽,這使不得。”
  蘇軾慌忙從盤中自端一杯酒,也說:
  “任媽,你老不胜酒力,免了吧。我和二郎謝你了。你看,我干杯見底了……”說著,一飲而盡。
  任媽笑了,淚花滾落胸前。
  老門丁舉起一杯酒,走到蘇氏兄弟面前,吶吶地說:
  “大郎、二郎的官職好難叫噢,啥子‘判官告院’?啥子‘檢詳文字’?弄不懂喲!”
  蘇軾大笑,接過酒杯,又飲了。然后高聲對老門丁說:
  “你听真喲,二郎當的那個‘檢詳文字’,是專門為朝廷寫法令律例的,日后你看到蓋有朝廷大印的條條規規,那就是二郎做的活計。我當的官比二郎的官大一個小拇指頭,叫‘判官告院’,二郎辦事好,我就獎賞他!”
  老門丁明白了,連聲說好,引得婢女、仆役笑聲不停。
  歌伎琵琶進入蘇府已經三天,她愛上了這個家,愛上了這個家里的人,更愛上了這個家里融和、親切、輕松、清新的气氛。她此刻怀著滿心的喜悅,跪到蘇軾面前,口齒伶利地說:”
  “稟奏大人。現時朝廷大臣府上,大約都是七八人的歌伎斑子,有的達十二人之多,我們府上現時只有一支琵琶,太寒酸了。如今,兩位大人居官朝廷,交際又廣,今后來往應酬,會有增無減。恭請大人再聘歌位數人,以壯府風。”

  宋代蓄妓成風,不僅驛館、酒樓蓄妓,軍營、官府也蓄有數名至數十名妓女,故有“娼妓”、“營妓”、“官妓”、“家伎”之分。据說,“娼妓”始于周,“營妓”始于漢,“家伎”始于南北朝,“官妓”鼎盛于唐。宋太宗趙(上日下火)太平興國四年(979年),以武力消滅了北漢,奪其婦女隨營,以滿足官兵之需,“營妓”遂成定例。后來又招募年輕婦女于官府,以滿足州郡官吏、幕僚未攜帶家眷之需,“官妓”遂遍及各路。奢侈之風所及,“家伎”遂繁榮于達官府邸。文人墨士起而效之,并倡以琴棋書畫、彈唱歌舞。至宋仁宗年間,家伎不僅成了達官、顯貴、文人、墨客、官吏、商賈生活中的一部分,而且成了官場、家室地位高低的一种標志,成了主人交易、朋友互贈的一种禮品,成了宋王朝畸形繁華的一种象征。

  蘇軾听了琵琶的請求,掀髯大笑說:
  “妙!升官了,交際廣了,應酬增多了,不必再寒酸了。琵琶,借你的慧眼明珠,再物色九個春蘭秋菊來,讓她們競放奇葩吧!”
  蘇轍見兄長飲酒過量,又有些口無遮攔,急忙勸阻:
  “哥,這……”
  蘇軾踉蹌一步,挽住蘇轍的手臂:
  “子由,你忘了前几天在‘遇仙酒樓’那位無知和尚贈送的佛語了?‘觀照自性’!讓我們按照‘自性’居家過日子吧!”
  蘇轍領悟了蘇軾似醉非醉的暗示,默默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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