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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十


  御街·蘇軾客廳·菊花會
  十州佳菊會京都,花瓣若雨,花陣若霞。
  明天,蘇轍就要离開京都了。

  九月九,重陽節。繁華的御街,一夜之間,突然變成了菊花的世界。
  朝霞瑰麗,五彩紛呈,秋菊盈街,花色斑斕,馨香彌漫,錦繡滿目。万千盆黃色金菊沿著帶狀河、黑漆權欄排列、競逞華麗;万千盆雪白的銀菊隨桃、李、梨、杏彎枝吊挂,競展艷姿;御街兩側彩棚飛架,紫菊成門,酒香漫漫;沿街高聳的畫閣紅樓,墨菊透窗,倩影頻頻。黃燦燦,若黃金舖地;白花花,若白銀蔽室;紅彤彤,若紅霞万片;碧瑩瑩,若碧玉閃光。京都的重陽節,暫時銷盡千般愁緒,哄起一團畸形歡樂。
  這個菊花會,是年輕皇上趙頊在一個月前突然提出的。也許出于對菊花的特殊喜愛,也許出于一時的心血來潮,也許為了炫耀皇權的威風,也許為了顯示“變法”的胜利,也許為了改變朝廷人人自危出現的凄清,也許什么都不為,只是皇上隨口說出了“菊花會”三個字,就成功地導致了這次十州佳菊的大匯演。一言九鼎的帝王啊!
  王安石和他的“變法”集團,當然樂得有一個轟動京都的壯舉,張揚他們几個月來的政績。“變法”需要鼓吹,朝政需要活气,王安石需要在官民中亮相,呂惠卿、曾布、章惇等需要在人群中露臉,新任的御史、諫官們也需要一個步入高層的儀式。他們敏銳地抓住這個時机,极大地完美了皇上的這一宏偉設想或一個小念頭,制定了一個轟轟烈烈的“御駕賞菊”方案,并征得了皇帝的恩准。
  奉旨出朝,地動山搖。官員飛騎四出,在京都高价收購菊花,在外埠低价征調菊花;借“均輸法”之便,用舟船、車輛日夜運送;聚禁軍士卒之力傳諭市民、店舖修飾御街;組織商賈、百官刷新鑾駕、挑選馬匹、操練護衛;邀請大遼、西夏、高麗、交趾、回鶻、于闐、真(月葛)、大理、大食、三佛齊等國派駐京都的使節使者……一個月來日夜操勞,成果斐然。常州的金錢菊、處州的金線菊、登州的千佛菊、湖州的千層寶塔菊、江州的金粉濃妝菊、建州的墨菊、明州的藥菊、汝州的飛天舒袖菊、杭州的九珠連環菊、揚州的仙女落塵菊等千類万种名菊,竟芳御街,洋洋大觀。
  京都的王公百官、富商大賈、工織細民、文人墨客、京瓦藝伎、酒家店主、野妓暗娼、廝波劄客、撒暫扒手、三教九流,自然是欣喜若狂的。他們有利可圖,有樂可享,有景可觀,有客可接,有情可縱,有欲可渲,有風頭可出,有銀兩可扒,何樂而不為?神往所至,急其夜長日遲,早就巴望這個輝煌時日的到來。
  九月九日清晨,這個輝煌的日子終于來到了。万千菊花海嘯般突然淹沒了汴梁京都。
  御路斷行,禁軍林立,刀槍劍戟在朝陽中閃閃爍爍。大宋第六代君主皇帝趙頊即將駕臨。
  辰時正點,大內的鐘聲驟然傳出。接著,鐘鼓禮樂齊鳴,拂云排空,气勢非凡。民宅男女,更著新衣;酒樓顧客,散了酒席;京瓦藝伎,攜花執彩;街巷少女,采花提籃……人們涌向御街、巷口、道旁,涌向臨街的回廊、窗口,涌向朱雀門。年少健勇者,爬上屋頂,攀上樹枝。人們狂熱地爭睹芳華,迎接御駕。
  已時正點,御駕移出宣德門。六十匹雪白駿馬并排四列開路作導。馬背上的護衛將校一律著紅色甲胄,勒韁緩緩而行。接著鑾駕鹵簿涌出:大象八頭,文錦被身,上置金色蓮花座,金色轡頭絡其腦,錦衣士卒跨其頸,高舉黃旗大傘、畫戟長矛,以張其威。隨之,黑色駿馬四十匹,并排四列,錦鞍錦韉,兜鍪罩面。馬上士卒,均著紅色錦衣,或持大斧,或持巨劍,或持銳牌,或持豹尾,或持彩旗,或持羅扇,以壯其行。斧、劍、牌、槍皆五色綴染,彩旗羅扇皆畫龍繪虎、飄云流河,浩浩蕩蕩。皇帝趙頊与皇后,在一群妃嬪宮女簇擁下,并列行在一面巨大的黃色“蓋天旗”下。皇后姿容皎皎,著暗黃色九鳳緊身袍,戴疊玉壘珠飛鳳冠,騎一匹白色金鞍金韉馬。皇帝趙頊英气勃發,著明黃色團龍朝服,戴紫金珠玉飛帘三層冠,騎赤紅色高頭大馬。此馬名叫“赤珠”,是兩年前趙頊即位時于闐國朝貢之寶,高約七尺,長約一丈五,渾身赤紅無斑,日行千里不疲,性情暴烈,非高明騎手不能近。現經御廄馭手兩年調教,已可供不善騎術的皇帝驅使了。但為了防止万一,今日仍由兩名身著絆色騎裝的高大馭手分左右挽韁護駕,為皇帝趙頊憑添一份威儀。
  皇帝、皇后之后,王安石、呂惠卿、曾布、章惇率領二府、三司、諫院、御史台、館閣的官員,并排四列隨行護駕。他們均著藍色朝服,乘黃色坐騎。王安石神情略顯矜持。
  百官之后,諸國使者擁馬向前。大遼使者著紫色窄袍,戴后檐尖長蓮葉狀金冠,神情沉穩若思;西夏使者著緋色短裝窄服,盤發束絲,神情桀騖狂妄;高麗使者著白色寬服,形同唐裝,神情謙和可親;回鶻使者著白色長袍,以白錦纏頭,神情歡愉爽朗;于闐使者長髯高鼻,著金絲花袍,戴小金花氈笠,神情欣喜若狂;大理、大食、真(月葛)使者,均著藍色短衣,椎髻烏巾,神情真誠親切;三佛齊使者著黑衣,上繡佛面,黃巾纏頭,神情質朴坦然。他們目不暇接地為御街兩側迎面而來的菊花而惊喜、贊歎,而喁喁私語。
  諸國使者之后,就是寶馬花車、金玉盛裝的宗室王公了……
  皇帝、皇后的出現,立即使御街沸騰了。百姓們在狂聲歡呼“皇上万歲”的同時,把花雨般的菊花花瓣從窗口、回廊、屋頂、樹上拋出,飛撒空中,遮天蔽日。御街兩側的人們,同時舞起菊花花束,爭呈皇帝、皇后觀賞,然后扔擲而出。万花飛舞,任妃嬪、宮女接取。
  皇帝趙頊沉醉了。他神色飛揚,指點百姓,指點名花,得意忘形。忽見有花束飛來,舉手接得一束,縱聲大笑,回頭詢問皇后,并后妃、宮女:
  “此花何名,卿等知否?”
  皇后笑而不答。她要留給皇帝一個顯示英明的机會。
  妃嬪笑而不答。她們怕回答錯了,失去皇帝的歡心。
  宮女們笑而不答。她們不愿也不敢智超后、妃。
  她們都在用微笑等待著皇帝說出花名,都把“皇上圣明”這句頌詞挪到嘴邊。可皇帝趙頊确實不知此花何名,說不出來。一時竟出現尷尬局面。
  王安石看在眼里,急忙提韁前行,為皇帝趙頊解窘:
  “此花乃登州的千佛菊。登州民間傳說:得此花者成佛!”
  皇帝趙頊大喜,轉身賜手中菊花于王安石,笑著說:
  “朕賜卿千佛菊,愿卿助朕造福天下!卿才思敏捷,當策馬賦詩以記。”
  王安石接過千佛菊,馬上恭身謝恩。沉思片刻,高聲吟出一詩:

    一時謀議略施行,
    誰道君王薄賈生。
    爵位自高言盡廢,
    古來何啻万公卿。

  王安石歌頌賈誼,歌頌漢文帝,并對被貶离京的重臣、官吏稍加譏諷,巧妙地袒露出自己此刻寬慰的心緒和情感。
  皇帝趙頊听懂了,高聲贊賞:
  “好!好一句‘誰道君王薄賈生’!几個月前在瓊林苑,蘇軾曾對朕說:賈誼之悲哀,非漢文帝不用之過,乃賈誼不能自用其才。今天,卿言与蘇軾之語暗合,朕深信無疑矣!”說完,自得地大笑,迎著眼前爆起的歡呼聲,“走馬觀花”,沉醉在飛來的花雨、花束之中……

  右諫議大夫、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權知審官院司馬光也在百官行列之中。
  自呂誨彈劾案件發生后,他更加謹慎地把自己關在書局里,不再談論“變法”的任何事情,只想盡早地搞出《資治通鑒》來。在兩個多月的罷貶狂潮中,他因為与呂誨平日的關系,曾遭到諫院一些新進諫官的彈劾,据說皇帝趙頊為他說了話,才算平安度過。昨天夜里,他接到禮部“陪駕賞菊”的通知,便于今天早晨卯時走進宣德門,被安排在百官行列里。
  兩個多月來的人事變動,百官中出現了許多陌生的面孔和許多帶著冷漠目光的眼睛。司馬光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彎腰、疏須、白發在這群年輕人中已屬怪异之物了。是啊,富弼罷相了,范鎮免職了,張方平遭貶了,歐陽修致仕了,曾公亮外調了,陳升之也因母喪回老家守制了。与自己同時代的人都被歷史淘汰了,自己已成為多余而孤獨的人。他舉目在百官中尋找蘇軾,卻根本不見人影。噢,明天是蘇轍被貶离京的日子啊!他的心境不禁悲涼起來。
  兩個多月來不再過問朝政,他雖然听到過“菊花會”和“御駕賞菊”這個說法,并按照以往皇帝賞花的傳統規模和方式設想過一個大概,以為只是皇帝恩遇几十個朝臣的聚會而已。走進宣德門之后,誰知竟是大象披錦、御馬列陣、鑾駕陳設、鹵簿完備、諸國使者云集,禁軍甲胄在身,宛如皇帝送征、迎捷一樣的宏大陣勢。這“菊花會”怎么個“賞”啊,他全然懵了,心中暗暗歎息:花樣翻新啊!自己真的成了落伍之人。
  隨著皇帝的開道馬隊、鑾駕鹵簿走出宣德門,御街上滿目秋菊和漫天花雨,道旁、屋頂、回廊、樹上震耳欲聾的歡呼,使他瞠目結舌,惊駭若痴,几乎從馬背上跌落下來。他終于看清了今天這次“御駕賞菊”的真實含意:原來是一次“文而不實”的張揚,是一次更為奢侈的游戲,是一次勞民傷財的鬧劇啊!京都菊花,慘遭浩劫;十州名菊,毀于狂熱。這是作孽,這是暴珍天物!御街上這厚厚的一層津染馬蹄的花瓣、花束,都是黃金、白銀舖墊啊!司馬君實心境愴然,想喊、想叫、想面斥介甫:棄禮縱欲,奢侈無度,縱然“均輸法”有所收益,也會入不敷出的!他想面奏皇帝:人君崇華靡以示人,适足為大盜之招也!他真想大哭一場。當年以《論燕飲狀》諫奏仁宗皇帝,不意今日竟為十州佳菊碎心滴淚!
  此時此刻,司馬光雖然也在“走馬”,但已無半心“觀花”。

  “御駕賞菊”在司馬光悲涼無奈的心境中已推向高潮。頌歌如雷吼,花雨如傾盆。皇帝、皇后,此時已是花瓣沾袍被冠,變了模樣。百官、使者為眼前的癲狂、熾熱所動,心頭各有滋味。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京都的美景啊!
  大宋的繁華,天下之最啊!
  大宋中興,已見端倪。
  ……
  西夏使者卻冷聲一笑,朝身邊的大遼使者低語:
  “這等浮華,早晚為你我所享!”
  大遼使者會心一笑:
  “要享受,還得親眼見識今晚的‘州橋之夜’。那里真是美女如云啊……”
  更加強烈的“皇帝万歲、万万歲”的爆炸聲淹沒了西夏使者和大遼使者的低語。

  這一天的“州橋之夜”,在夕陽西下時就開始了。一是因為“御駕賞菊”已于午后申時一刻結束,御街上警戒的禁軍士卒已于中時三刻撤离,御街上的全部歡樂自然而然地濃縮到州橋至朱雀門這段最繁華的地帶。二是因為傍晚乃“賞菊”的最佳時間。熱气下沉,涼風習習。
  賞完十州佳菊之后,文人賦詩,嫖客尋妓,情人幽戀,廝波討錢,扒手行竊等自由活動,都可以搬進“州橋之夜”。王公百官、富商大賈、文人墨客大半天來雖喊得聲嘶嗓啞,可心底運行的激情欲念,并未渲泄。夜來了,才是妙境來了。
  州橋上下,著綺羅翠珠的,是富商王公;披涼衫羽巾的,是文人墨士;抱琴簪花、含情脈脈的,是賣唱的歌伎;吆喝吶喊、故作俊逸的,是京都的學子;小轎插花、不垂帘慢、玉容半掩的,是富家士女;短衫小帽、浪聲笑語、追逐花轎的,是一群衙內公子;涂脂施粉、騎驢觀景、調情逗趣的,是半者暗娼;袒胸露背、龍蛇文身、圍驢笑鬧的,是惡少狎客;河邊樹下,牽手幽會的,是命運多舛的情男痴女;紅樓畫廊、相抱痛哭的,是失意的露水夫妻。熙熙攘攘、擁擁擦擦,直擠得日落西山;沸沸揚揚,喧喧鬧鬧,直喊得夜幕垂降。
  突然,州橋高處亮起了一盞花燈,接著,酒樓的燈亮了,畫閣的燈亮了,驛館的燈亮了,妓院的燈亮了,千盞万盞花燈亮起,燦若世間繁星。沸騰的欲念驅策人們奔向各自的燈盞星辰!
  好一個“州橋之夜”!好一個大宋京都!
  同一個夜晚外城西岡蘇府正屋的客廳里,也在進行著一個气氛迥异的“賞菊會”。慘淡的几支紅燭,照映著桌案上的四盆金菊、几盤菜肴和几杯清酒。桌前坐著年老的任媽、多病的史氏、年輕的王問之、聰慧的琵琶、心境凄苦的蘇轍和蘇軾。
  章惇贈送的名馬“秦岭玉”在庭院翠竹旁的馬廄外,望著客廳窗扉上的燭光昂首嘶鳴,聲音凄厲而悠長,似乎應和著新主人此刻的心境。
  這個“賞菊會”,是任媽今天午后提出的。她要借重陽賞菊之名,為明日清晨就要被貶出京的蘇轍餞行。
  蘇軾感激地應允。
  子由被貶居河南府洛陽的詔令發出半個多月來,全家都像掉了魂似地沉默度日。任媽暗暗流淚,弟媳史氏病犯臥床,孩子們似乎也知橫禍臨門,不再嬉戲打鬧了。自己的內心何嘗輕松?落一葉而知千秋,厄運也許會接踵而來。半個多月來,每日除了和子由以酒澆愁外,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想不進,以至忘卻了明天子由就要离別。細心的任媽,你有一顆母親般的心啊!
  那篇离奇的《辨奸論》在人們亂哄哄地議論一通之后冷落了。可它產生的那种不可言狀的后果,首先降落在子由的頭上。也必將永遠留在介甫的心上。這是偽造者的把戲呢?還是“父債子還”的報复?如果是前者,把戲決不會就此收場;如果是后者,報复將會更加殘酷。
  半個多月來,一個陌生的洛陽煎熬著全家人的心。按說,洛陽距京都只有几百里,家眷原是不必移動的。可貶滴之臣,無詔不許進京啊!家眷隨行洛陽嗎?可多病的史氏帶著不滿十歲的七個子女怎么過啊!即使史氏能負其勞,子由遭貶后的些微俸祿,也無力養活全家。任媽,你決定承擔鞠養子由七個子女之辛苦,讓史氏一人陪著子由前往洛陽,真是思造天地啊!
  是啊,母親般的任媽,你是因為今天御街上的禮樂喧空、菊香拂路的空前盛景而決意為子由也來個“賞菊”餞行的吧?這桌案上的菊花,是你親手從自己的臥室搬來的;這桌案的菜肴,是你親自下廚烹制的;這杯中的清酒,是你親手斟滿的,你以一顆母親的大心,護傷著你倒霉的二郎和你這胸無城府、口無遮攔、壯而無用的大郎……
  蘇軾淚珠瑩瑩,雙手捧杯,激動地向任媽敬酒:
  “任媽操勞,大郎敬酒了……”
  任媽打量著蘇軾,慈祥地一笑,接過酒杯:
  “大郎,記得你八歲時,老夫人教你讀《后漢書》,書中有個叫范滂的年輕人,因反對時弊被皇上殺了頭。臨刑前,范滂与母親告別,范母很剛強,寬慰儿子:‘既有令名,复求壽考,可得兼乎?’你讀后詢問老夫人:‘我長大如果成了范滂;母親能贊許嗎?’。老夫人當時是怎樣回答你的,你還記得嗎?”
  蘇軾忍淚回答:
  “大郎記得。當時母親說:‘你能為范滂,我就不能為范母嗎!’”
  任媽盡杯而飲,笑著說:
  “若老夫人健在,必不愿見大郎滴淚。”
  蘇軾拂袖拭淚,破涕強笑。
  蘇轍亦高舉酒杯,作笑敬酒:
  “任媽教誨,二郎銘記在心。你看,我不似大郎,我在笑啊!請任媽再飲一杯吧!”
  任媽接過酒杯,自己卻鼻酸淚滾。她急忙飲酒掩飾:
  “還是二郎有志气,我心里高興啊……”說著,順手折得菊花兩枝,說道:
  “今日御街上熱鬧非凡,人們爭向皇上和朝臣獻花拋香。我現時為大郎、二郎簪花一枝,也不虛度這重陽節了……”
  任媽把菊花簪在蘇氏二兄弟的頭上。
  史氏和王閏之見此情景,忍不住扑在任媽的肩頭痛哭出聲。
  任媽撫著史氏和王閏之凄愴地說:
  “他哥倆笑了,你妯娌倆可倒哭了,唉,這年月,眼淚咋這么多啊!琵琶,勞你彈唱一曲,讓大家快快樂樂地過個重陽節吧。”
  琵琶應諾,挪動座椅,理弦尋思,片刻之后弄琴唱起蘇軾作的《和子由澠池怀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
    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鴻飛那复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
    坏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
    路長人困蹇驢嘶。

  這首詩是蘇軾七年前寫的。那是仁宗嘉祐七年(1062年),他赴陝西鳳翔府就任簽判之職。蘇轍送至澠池而別。這首詩為答蘇轍和韻而作:感人生之渺小,歎生命之短促,哀生活之坎坷,悲道路之崎嶇。昔日悟通的一點人生哲理,今天竟成現實。
  這首詩,琵琶十分熟悉。前几年在瓦肆學藝時,師傅曾教唱過,那時只聞“三蘇”之名,欣慕蘇軾詩文之美,不喻詩中深意,依句清歌而已。前几天,蘇軾深夜徘徊于庭院梨樹之下,望著蘇轍寢室的燭窗,曾邀自己彈唱此詩,并講解了寫作此詩時的感受。此刻,她突然領悟了詩中的深意,胸中涌起万層波瀾,眼前似乎看到一幅夢境般的無涯圖景;茫茫雪原上,隱約可見一只飛鴻指爪的痕跡。這就是人生留給人間的印記嗎?這隱約的痕跡,很快就會消失的。
  蘇少公啊,你就是這樣地要离開京都嗎?
  琵琶投入全部情感,曲調隨著心音而流淌。
  蘇轍是牢記這首詩的。琵琶聲情真摯地傾訴,引起他對逝去歲月的溯想。仁宗嘉祐元年,自己与兄長隨著父親進京應考,出潼關,至澠池,夜宿僧寺。老僧熱情接待,饗以名茶素食。兄弟二人題詩于僧寺牆壁,以謝主人。六年之后,兄長赴鳳翔府任職,自己送至澠池,再宿僧寺,而老僧已經故去,多了一座埋葬骨灰的新塔。當年題壁的詩句,已不复存在,連那堵牆壁也已坍倒了。這便是消失了的“雪泥鴻爪”啊!唉,佛門尚且如此,何況人間呢!明天清晨就要离開京都了,离開吧,京都除了這座庭院和這些難舍難离的親人外,再也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了……
  庭院里的“秦岭玉”又在嘶鳴,凄厲的嘯聲在夜空回旋。
  蘇軾完全沉浸在琵琶的如泣如訴之中。琵琶響,好久沒有听到過這樣深切動人、凄清婉轉之音了。悠悠揚揚,仿佛一線不斷的長絲,抽出自己心底言而未盡的幽思。音律之妙,神仙語啊!蘇軾的心隨著音律的婉轉起伏,進入了十三年前的崤山山谷。仁宗嘉祐元年,漫天飛雪,山谷銀白,父子三人出潼關,赴京都,在崤山山谷顛簸前行。騎的馬匹累死了,只好改賃驢子。路途崎嶇,山道彎彎,前不著村,后不見店,疲累交加,連跛腳的驢子也餓得不停地叫喊!人生旅途,原是坎坷多舛。子由,今天我們所際遇的,不又是那般情景嗎?
  琵琶繼續出神入化地彈唱著。她神情專注,淚珠瑩瑩,已沉浸在忘我之境。

  宋代歌伎彈唱的習慣乃一歌三唱。有“開唱”、“精唱”、“收唱”之分。“開唱”傳其略,“精唱”傳其要,“收唱”傳其神。如此目的,大約是為了听者能听清、听懂詩詞內容和含意。曲調上不作變動,但高明的歌手,往往在“精唱”、“收唱”時稍作一些技巧上的處理,以期達到更佳效果。

  琵琶在“收唱”中,由于心神激越,情怀壯烈,心之所往,力之所至,琴弦“錚”的一聲,斷了。
  人們的思緒也隨著琴音的滅絕,失落在無依的沉默中。
  弦斷聲停,乃不祥之兆啊!
  慘淡的燭光無力再跳。
  案上的菊花垂首無息。
  琵琶忽地以手掩面,泣咽出聲……
  此時,六十多歲的老門丁手執一束菊花,抱著一壇菊花酒走進客廳,笑吟吟地高聲稟報:
  “有位公子送來菊花一束,菊花酒一壇,說是為二郎送別餞行的!”
  家人們被這突兀而來的花、酒惊愣了。任媽忙說:
  “來的是哪位公子?快請進來!”
  老門丁回道:
  “那位公子不愿說出姓名,留下這束花和這壇菊花酒就离去了。”
  蘇軾接過花束,從中取出一張箋紙,迅忙展開,一首字跡工整的短詩呈現眼前:

    人物競紛華,
    驪駒逐鈿車。
    此時松与柏,
    不及道旁花。

  箋紙上沒有署名,蘇軾急忙把箋紙交給蘇轍,閉目猜想寫詩的送花、送酒人……
  蘇轍看過詩句,仔細觀看字跡,神情一振,脫口而道:
  “司馬君實?”
  蘇軾猛地睜開眼睛,高聲喊道:
  “是他!司馬君實。‘人物競紛華,驪駒逐鈿車。此時松与柏,不及道旁花。’此詩簡明老道,辛辣高洁,非司馬君實無人能出!司馬君實,師中之友,友中之師啊!”
  眾人惊喜。任媽合掌祈愿:
  “司馬光說話了,皇上也許能听的……”
  “秦岭玉”又一聲凄厲的長嘯刺進門窗,久久不落,似乎在呼喚蘇轍,已當貶途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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