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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十七


  集英殿·万燈會·
  火樹銀花不夜天·歌舞、雜技触動了皇
  帝趙頊憂郁的心·王安石、司馬光、蘇
  軾都強烈地感覺到:多變的皇上要作出
  新的決斷了·

  元宵節的“万燈會”,原是伴著“農田水利法”、“募役法”的實施決定舉行的。其本意也是宣揚皇帝“變法”的決心。一個多月來,司馬光兩次上呈的彈劾奏表和蘇軾上呈的《上皇帝書》,早已動搖了皇帝趙頊的決心。而朝臣和京都的百姓,仍然是匆匆地送走了“腊八”,匆匆地度過了熙宁三年(1070年)元旦,狂熱地迎來了一年一度的元宵節和這個數年不遇的“万燈會”。
  元月十五日午后,京都所有的人似乎都在擺弄著各自門前的花燈:酒樓門前花燈成串,三串五串依門面大小而墜;妓院門前花燈成行,十盞八盞不等,依屋檐長短而挂;富商豪強門前,大都用松柏枝條架起彩棚,其彩棚的大小和所綴花燈的多少,大体上顯示著財富的程度和門第的等級;黎庶細民門前,也都挑起一二盞、三五盞聊以應景。黃昏時分,偌大的京都已成花燈世界。人們都擁在各自門前,等候著入夜西時的鐘聲敲響,以點燃燈火,迎接皇帝的鑾駕鹵簿可能從本街本巷走過,与他們同樂這籌措已久的元宵万燈會。
  皇宮里的集英殿,是今夜“万燈會”最隆重、最輝煌的觀燈場所。皇帝、皇后、宰執、宗室、百官和諸國使節都將光臨。經過十多天緊張的准備,現已完全就緒。一座本來平常的殿宇,現時已活脫脫變成了人間仙境:
  集英殿四周,彩樹花壇、回廊曲徑、水榭亭閣,盡在燈海之中,迷离神奇;
  集英殿山樓上,教坊里的歌伎、舞位畢集,盛妝待命;
  山樓下,樂隊排列,一層一層十分龐大。第一層有琵琶五十面,彈奏者著紫、絆、綠三色寬衫,系鍍金凹面腰帶,秀雅動人;第二層有箜篌兩座,黑漆鏤花,金色飾畫,彈奏者著彩衣寬服,發譬高聳,跪而交手以待,雅靜多姿;第三層列高架大鼓兩面,鼓面彩繪金龍,鼓手背結寬袖,別套黃色窄袖,手握赤金裹頭鼓棒,形象偉健;第四層是羯鼓兩座,置于桌案之上,鼓手著紅裝短服,戴紅色尖帽,雙手執鼓杖而立,頗為精干;第五層是簫、笙、塤、篪、觱、篥、龍笛等管樂,兩旁對列杖鼓二百面,吹者、鼓者皆戴長腳帕頭,紫繡抹額,身著紫色寬衫,套黃色窄袖,密密匝匝。教坊色長二人,皆著寬紫袍金帶義襴,立于殿上回廊欄干邊,待命指揮;
  集英殿回廊正中,是皇帝的御座。御座兩邊,是宰執、禁從、宗室的座位;次西邊,是大遼、西夏、高麗、于闐、回紇、真(月葛)、大理、大食、交趾、三佛齊諸國使者的座位;殿上兩翼左右回廊,設朝臣百官座位。座位之前,均置長條几案,上置環餅、油餅、棗塔為看盤,并列果子、生蔥、蒜、醬、醋各一碟,唯大遼使者面前,加置豬、羊、雞、鵝、兔、連骨熟肉為看盤,皆以紅絲細繩束之,以照顧其飲食之習;
  集英殿山樓之后,軍校士卒列隊,以應所需;
  集英殿丹墀兩側,歌使列隊,皆服紫、絆、綠党衫,系義襴鍍金帶,多達三百之眾。

  宋代宮廷歌伎,樂部之龐大,是超過任何一個王朝的。若遇大慶大典之日,規模還要成倍增加。

  此時,夕陽即將落下,距西時鐘聲敲響大約還有半個時辰,宰執、百官、宗室、諸國使者都陸續進入大內登上集英殿,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王安石、王珪、陳升之、韓絳出現在殿上回廊的正面;司馬光、章惇、曾布等出現在左翼回廊;蘇軾、呂惠卿、王雱等出現在右翼回廊。在諸國使者惊訝、羡慕,贊歎大宋王朝這花樣翻新的极盛景象時,王安石、司馬光、蘇軾三人都遠遠地相互對視著,几乎同時地落坐在几案后的椅子上,發出了相互之間誰也听不見的歎息聲……
  在年前那場呼嘯三天的寒風中興起的朝政之爭,一直沉重地壓抑著蘇軾、司馬光、王安石的心和年輕皇帝趙頊的心。這一個多月來的朝廷政務,像是被嚴寒凍結了,顯得毫無生气。
  “農田水利法”在推行著。一批一伙京外的胥吏、商販、農夫、仆隸、罪廢者進入京都“制置三司條例司”,為財利、水利獻計獻策。确實使朝廷官員增長了知識、開闊了眼界。他們提出疏浚漳河、汴水、蔡水以灌溉兩岸之田;他們提出可修筑湖泊、堰、渠之處達七千多個,可灌溉民田近兩千万畝;他們提出可開墾的荒地、鹽鹼地、山坡、淤田達一千多万畝。而且多系小型水利,适于州縣興建。這些獻計獻策,顯示了黎庶百姓對大興水利的興趣,也顯示了“農田水利法”的廣闊前途。朝廷以后几年興修的水利堰、渠,許多是從這次獻策中采取的。當然,也有人是為游逛京都而進京的,根本沒有可供參考之“計”,也沒有可供商議之“策”。据說,一個青州府官吏進京提出“排盡梁山水泊以墾田”之策,曾引起“制置三司條例司”官員的雀躍和歡呼,殷勤接待,連日宴飲,詢問其實施之法,其人答曰:“只需朝廷出資,另挖一梁山水泊以蓄水……”眾皆瞠目結舌。留下了一個為反對“變法”者可用的話柄。
  “募役法”按原定時間推行,明面上已半個月了,但因為此法的開始時間与人們“過年”的傳統心情不搭調,更顯得沒有聲勢。“制置三司條例司”在“破五”過后派出的三十多名巡察官員分赴各地督促實施,這些人离開京都時都是噘著嘴巴的。現時也許正在各州縣迎賓館里的酒宴上忙碌著。情理如此,眼下村村落落都在“過年”、“走親戚”,誰會歡迎這些喪著面孔的欽差大臣呢!
  這個“万燈會”也縮小了規模,不像人們預想的那樣輝煌,更不像三個月前“菊花會”那樣的洋洋大觀。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四千盞花樣繁多、新穎的浙江花燈根本就沒有漕運至京。不是因為舟船誤期、漕運失靈,而是皇帝趙頊在年前“腊八”那天,閱覽了蘇軾直接上呈的一份《諫買浙燈狀》奏表后,連夜下詔停止收買浙燈。
  皇帝趙頊在“收買浙燈”上突然地改變態度,不僅影響了朝廷各項政務的有序進行,更使王安石、司馬光、蘇軾矛盾著的各方,陷入了更為尖銳、更加捉摸不定的猜測、爭斗之中。
  此時,蘇軾望著眼前這縮小了規模的“万燈會”,尋覓著想象中的那不見形影的精巧美妙的浙燈,一种文人特有的浪漫突然使他有些惋惜了。
  他抬頭向殿宇回廊正面望去,在宗室的席位上尋找駙馬王詵和賢惠公主的身影,這對高貴而隨和的恩愛夫妻竟然沒有到來。他的思緒立即陷入一個多月來的回憶中。
  那天在古箏聲中寫就《上皇帝書》后,他便頂著呼嘯的寒風走進駙馬府。在品茶、飲酒之中,他拿出《上皇帝書》,和盤托出了自己的所思所想,請王詵轉呈皇上。王詵在談了皇帝近日捉摸不定的反常情緒之后,還是痛快的答應了。在場作陪的賢惠公主看完《上皇帝書》,卻笑曰:
  “子瞻何其性急如此?”
  蘇軾拱手請教。
  賢惠公主含蓄地說:
  “風波險惡,吉凶莫測,子瞻何不投一石而先試深淺?”
  王詵當即拍掌隨和:
  “妙!前月崇政殿宣布的四項決定,唯‘減价收買浙燈’一事可作文章。江浙一帶制做花燈者,都是貧苦細民,他們借債出息,購買材料,辛苦一年,就指望在元宵節前賣個好价錢,作全年衣食之需。現官府減价收買,不是變相搶奪嗎?”
  賢惠公主吐露說:
  “三個月前的那場‘菊花會’,雖然張揚了‘變法’的聲勢,但耗資洽巨,皇帝事后曾多次疚歎。子瞻若能以‘務從儉約’宣揚皇帝愛民之德……”
  蘇軾頓然醒悟,即席揮筆,成《諫買浙燈狀》一篇。內有“陛下以耳目不急之玩,而奪其口体必用之資。賣燈之民,例非豪戶,舉債出息,奮之彌年。衣食不計望此旬日。陛下為民父母唯可添价貴買,豈可減价賤酬……內帑所儲,孰非民力?与其平時耗于不急之用,局若留貯以待乏絕之供……”并借次日殿中丞奏事之机,親自呈交給皇帝。
  趙頊果然恩准了《諫買浙燈狀》所奏,連夜下詔停止收買浙燈。蘇軾、王詵、賢惠公主從這斷然的“改過不吝、從善如流”中,察覺到皇上內心深處對“新法”的疑慮,王詵遂借机把蘇軾寫就的《上皇帝書》交到皇帝的手中。
  二十多天,皇帝竟毫無表示。
  在日复一日地等待中,蘇軾的心情已經凄涼了:今夜又不見駙馬王詵和賢惠公主,也許是一种不祥之兆啊!
  突然,西時的鐘聲敲響,花燈迭次點燃,千盞万盞,火樹銀花。集英殿在燈海里,回廊成了燈的河流,殿宇四周閃動著燈的浪花,人群在燈火的嫣霞中跪拜歡呼。皇帝趙頊和皇后在一群扈從的護衛下登上集英殿。
  跟在皇帝身后的,竟然是同修起居注、美髯公孫覺。
  孫覺的獲恩伴陪皇帝觀燈,使群臣不解,使蘇軾好奇,使司馬光沉思,更使王安石惊駭。
  山樓上的教坊樂人,按照事先安排,以口技效百禽爭鳴而迎圣駕。剎那間,夜空中鳥聲啾啾,此起彼伏,經久不息。宮牆外陣陣歡呼聲隱約傳來,相依相托,歡騰之极。皇帝、皇后落座。看盞官紫排寬袍,舉袖高聲唱引:
  “綏御酒!”
  宰酒臣率一對窈窕宮女捧盤而出,高聲應和:
  “綏酒!”
  宮女舉盤過頭,跪倒在皇帝、皇后面前,落盤獻酒。
  教坊長二人同聲唱引:
  “起樂觀燈!”
  樂曲驟起,五十面琵琶撥弄,箜篌低唱,二百面杖鼓雷動,簫、笙、塤、篪、觱、篥、龍笛呼嘯而鳴,二百名盛裝舞伎手執各色各式花燈奔涌而至殿前,輕舒廣袖,翩翩起舞,若繁星撒落人間,輝煌迷离。接著,三組舞蹈《銀河星墜舞》、《月宮飛花舞》、《瑤池蕩舟舞》交錯呈現于殿前。皇后嘖嘖稱贊,皇帝趙頊勉強一笑。群臣迅速捕住這一笑,狂熱歡呼。
  司馬光沒有笑,沒有歡呼,也無心欣賞舞蹈。從遠遠望見王安石瘦小身影的那一瞬間起,他的心就格外沉重:十多年深交的朋友,就這樣斷了交往嗎?當他看到皇帝身后的孫覺時,一顆心更加疑慮不定。他敏銳地感覺到,這場爭斗中一個新的角色出現了。是好是坏呢?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皇上趙頊的一舉一動……
  在那場寒風中,司馬光送走了劉攽,就開始寫他的第二份奏表。他就新法的偏誤缺失,全面彈劾王安石,并很快由大內宦值轉呈給皇帝。在等待皇帝的震怒發落中,腊月九日午后,突然听到蘇子瞻上呈的《諫買浙燈狀》已蒙皇上思准,并下詔停止收買浙燈。他感到十分興奮。這是一個訊號,一次轉机,圣明的皇帝也許要回心轉意了!他要夫人張氏弄來兩碟小菜,獨自飲了兩杯清酒,暗暗表達著心底的歡愉。飲酒當中,他突然又想到老友王安石。
  為了使王安石對皇帝可能的回心轉意有所准備,也為了借助介甫之力推動皇帝的回心轉意,司馬光在几天之內,接連給王安石寫了第二封和第三封書信,即史料上記載的《与介甫書》。他仍從新法的“侵官”、“生事”、“征利”、“拒諫”、“致怨”等弊端,規勸朋友匡正缺失,懸崖勒馬。
  書信中有語:

    光竊念主上親重介甫動靜取舍,唯介甫之為信,介
  甫日可罷,則天下之人成被其澤;日不可罷,則天下
  之人咸被其害。方今生民之憂樂,國家之安危,唯系
  介甫之一言,介甫何忍必遂己意而恤乎?夫誰人無過,
  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介甫誠能進一言于主上,則
  國家太平之業皆复其舊,而介甫改過從善之美愈光大
  于目前,于介甫何所虧喪而固不移哉!

  司馬光寫給王安石的三封書信,歷史上有兩种不同的看法:一种認為司馬光光明磊落,意真言切,重于友誼,樹諍友之范;一种認為司馬光心怀叵測,態度偽善,欲借友情而搞垮新法,陰險至极。

  司馬光在焦慮的等待中,皇帝的“回心轉意”緲無音訊。王安石的回信卻在前天看到了。在這封著名的《答司馬諫議書》中,王安石就司馬君實提出的“侵官”、“生事”、“征利”、“拒諫”、“致怨”等事,逐條進行駁斥;

    ……蓋儒者所爭,尤在于名實。名實已明,而天
  下之理得矣。今君實所以見教者。以為侵官、生事、征
  利、拒諫,以致天下怨謗也。某則以謂受命于人主,議
  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為侵官;舉先
  王之政,以興利除弊,不為生事;為天下理財,不為
  征利;辟邪說,難壬人,不為拒諫;至于怨誹之多,則
  因前知其如此也。
    人習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同俗
  自媚于眾為善。上乃欲變此;而某不量敵之眾家,欲
  出力助上以抗之,則眾何為不洶洶然!盤庚之遷,胥
  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盤庚不為怨者故改
  其度;度義而后動,是而不見可悔故也。
    如君實責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為,以膏澤
  斯民,則某知罪矣。如日今日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
  為而已,則非某之所敢知……

  王安石的這封信,歷史上也有兩种不同的看法:一种毀為“詞疆而辨”;一种譽為“義正詞嚴”。

  司馬光与他的老友王安石,就在這些書信往返中絕交了。他寄托于王安石的希望,也隨之而泯滅。
  群臣的歡呼聲,打斷了司馬光的沉思。他抬頭望去:舞蹈收場,樂曲停歇,二百多舞伎高舉花燈,跪拜于殿前。皇帝趙頊撇開身邊不遠的王安石,轉頭對身后的孫覺說道;
  “孫卿,替朕傳諭,賞賜舞伎、樂人每人白銀十兩。”
  孫覺一怔,遂即大聲傳諭:
  “圣上有諭,賞賜舞伎、樂人每人白銀十兩!”
  舞伎叩頭謝恩,樂人离席跪拜,群臣山呼万歲。
  在二位教坊長的唱引下,身著紅巾彩服,頭頂、口銜、手提花燈的雜技男女登場。藝伎們在殿前演出了精彩的上竿、跳索、倒立、折腰、弄碗注、踢瓶、筋斗、擎戴之類的惊險百戲。
  諸國使臣,宗室、百官,一陣一陣發出惊呼与喝彩。
  被皇帝趙頊頭一次當眾冷遇的王安石如木雕似地發怔著。
  一個多月來,王安石何嘗輕松啊!弟弟王安國的洞簫已使他再無一處安宁;蘇軾《諫買浙燈狀》引起的變化,增加了他心底的疑團;蘇軾和司馬光像是相互配合而上呈的不知內容的彈劾奏表,使他心神不定;皇上近一個月來的沉默不語,更使他不知所措。輔佐一個年輕而多變的帝王,真是為難啊!
  他有一時曾想過“辭職”遠去。在一個僻遠的州府為當地黎庶作一些有益的事情,找回二十多年前在浙江勤縣時的輕松和歡愉,在詩文的沃土上去完成自己向往的追求,最后造詣未必就輸于蘇子瞻。可這也僅是一時之念。眼前,如營造一座華屋,在工場混亂、污物堆積、木架方就、四壁未建、黃瓦未覆、飛檐未造、梁柱未雕、華而未現、巍峨未就、其功未竟之時离去,愧對自己,愧對皇上,愧對天下啊!
  呂惠卿似乎也察覺到現時“變法”之艱難,前日曾有借故調蘇子瞻、司馬君實离京之謀。讓這兩位其“忠”足以左右皇上,其“才”足以影響皇上的朋友遠走高飛而不再掣肘朝政,也許是明智之舉。可是,下不了這個狠心。也不敢下這個狠心,人言可畏!況且,皇上現在疑竇在心,這樣重大的事情,也不敢妄奏輕言。子瞻、君實,你們何必固執不移呢?
  現在,同修起居注孫覺又走到皇帝身邊,而且离奇地取得了皇上的信任和恩寵。孫覺,敵耶?友耶?
  突然,群臣發出恐懼的惊叫聲,惊動了王安石。他睜大眼睛望去,殿前的雜技百戲中止了,藝人們惊恐地慌亂著。一個年約十四五歲的女孩躺在高聳的立杆下,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男子單腿勾著立杆上的繩環失神地倒懸著。演出失手,女孩從高杆上跌下摔死了,正在被同伴們抬進彩棚。王安石轉頭向皇上望去。皇帝趙頊臉色蒼白,神情沮喪,閉著眼睛,似乎在為這驟然發生的悲劇而思索什么。皇后惊駭地看著神情痛苦的皇帝,悄聲吩咐身邊的一個宮女,令其去彩棚看望那個悲慘的女孩。
  教坊色長為轉變“万燈會”上突然跌落的气氛,掀起一個熾熱高潮,立即高聲唱引大型歌舞演出。樂部奏起《應天長》曲牌。在排山倒海的音樂聲中,由名震京都的歌伎李奴哥、董姐哥、陳伴奴、鳳眼奴為杖子頭的四百名歌伎、舞伎,分四隊進入殿前。四名杖子頭皆裹曲腳向后指天帕頭,簪金花數枝,著紅黃相間寬袖衫,外著義瀾,手執銀裹頭杖子,每人左右有四名仙童裝束的少女護伴,仙裳執花,頗顯身价。四百名歌伎、舞伎,皆妙齡容艷,著紅黃生色銷金綿繡之衣,或戴花冠,或仙人髻,或卷曲花腳幡頭,每人執各式精巧花燈一盞,似仙女攜星辰而降臨。
  群星托月,以舞伴歌,四位著名歌伎合唱范仲淹的詞作《漁家傲》:

    塞下秋來風景异,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
  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
  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沉郁悲壯,情感凝重。范仲淹在仁宗年間曾任陝西經略副使四年,抵御西夏兵馬侵略,抑郁于強敵未滅,悲哀于疆土未复。留得此詞一首,足不朽矣。
  歌手不愧為杖子頭,吐字清晰,抒情細膩,悲壯精妙處,淚隨歌出,動人魂魄。舞者造詣深湛,投足舉手,情真意切。
  群臣寂然。
  蘇軾情感易露,淚水縱橫。
  司馬光內心如刀絞,垂首歎息。
  王安石亦悲憤難抑,以手拭淚。
  皇帝趙頊依然緊閉雙眼。此時,那張年輕的臉上,眉頭搐搦,哀痛至极,有兩行淚珠緩緩從眼角溢出,滴落在明黃色團龍朝服上。
  大宋積貧積弱,為外族欺凌,再不可苟且不變!而“變法”之舉已把年輕皇帝趙頊折騰得心神欲碎。司馬光矢志不悔地連連彈劾,已使他的“震怒”蛻變為“震惊”:司馬光真是不怕丟官不怕殺頭的那种人啊!而蘇軾逆風而上,以《上皇帝書》參予政爭,對“新法”缺失進行更為尖銳激烈的抨擊,如同一支鐵騎突然殺入,立即改變了政爭態勢。怎么,朝廷良臣名士,都不滿意王安石之所為?他在偵知司馬光与蘇軾确無串連勾結之后,內心偏向又開始逆轉,不那么厭惡司馬光了,也不再厭惡蘇軾,而是不滿于王安石。近几天來,司馬光和蘇軾所提出的“新法”缺失,一直壓在他的心頭:
  “司馬光言詞懇切的彈劾奏表,朕不愿看、不敢看、又不能不看,而且是看了三遍啊!‘官商勾結’、‘驅吏抑配’、‘農商喪業’、‘謗議沸騰’這些字眼使朕感到刺目;‘思慮未熟,講義未精’、‘設官則以冗增冗,立法則以苛益苛’這些議論使朕感到逆耳;‘懸崖勒馬’、‘匡正缺失’這些呼喊使朕感到心煩。但他所申述的道理,卻緊緊抓住朕的心啊!每當朕于夜半更深心平气和思索,似乎均可看到這個老臣的那顆忠耿方正之心。他只是迂闊一點罷了。迂闊、不識時務、不知權變啊!可孔子至圣,子路曾謂之‘迂’;孟子大賢,時人不也謂之‘迂闊’嗎?唉!大抵慮事深遠者,都近之于‘迂闊’。司馬光也許就是這樣一類人吧?該如何區處呢?難決啊……
  “蘇軾上呈的奏表,為什么那樣离奇地吸引人啊?朕樂于看、急于看、卻不敢看,最終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細看了。這奏表,文字优美,析理深透,那是詩,是紙上的樂曲,也是惊心動魄、令人生畏的雷霆!‘欲速則不達’、‘進銳其退速’,言之也有理啊!可秦之商貳,變法而速致強秦;漢之桑弘羊,變法而連致富漢……朕非急功近利,唯恐歲月之匆促啊!唉,這位四川才子,才華橫溢,但鋒芒太露;目光敏銳,但言詞偏激。他彈劾的是王安石,暗指的卻是朕躬!蘇軾,狂狷而多才之士,留耶?去耶?
  “王安石,朕之師長,朕之所倚,朕之□股之臣!何言之若天馬行空,行之卻似老牛入泥?深失朕望啊!且執拗孤傲,不善与人,弄得憤怨沸騰、朝爭迭起。日無宁時,歲月難熬啊!留任其職?朝廷糾紛難解;調其离京,‘變法’大業誰倚?天公何薄,為什么伏龍、鳳雛不能同時為朕所用……”
  年輕皇帝趙頊在王安石、司馬光、蘇軾同樣忠誠的夾攻下,二十多天來极為苦悶。
  更為惊心的是,今日清晨,得到陝西河東宣撫使的奏札:西夏兵馬又在環慶路一帶頻頻尋釁了。內爭未平,外患又起,趙頊心焦意亂,坐臥不安。徘徊于禁宮回廊時,偶而遇見了同修起居注孫覺。這個一向慎于言行的官員,根据“百司供捐修注”,竟把一個十分可怕的傳言,攤在年輕皇上的面前:
  “……今藩鎮大臣如此論列新法之弊而連遭挫折,若唐末五代之際,必有興晉陽之甲,以除君側之惡者矣……”
  軍隊有可能造反!
  趙頊惊駭了。他急忙挽孫覺手臂而邀至御堂,急切詢問:
  “卿言可有所据所指?”
  孫覺跪拜,坦然回答:
  “臣言無所据,亦無所指,純系依理推論而言。現患新法缺失者,不唯司馬光和蘇軾二人,藩鎮大臣亦有所議論。”
  趙頊舒了一口气,心情稍為寬釋。
  孫覺卻接著稟奏:
  “河北安撫使、魏國公韓琦昨天夜里已經回到京都了。据微臣判斷,他大約也是為新法之弊而來到京都的。”
  皇帝听到韓琦的名字,剛剛寬釋的心又驟然縮緊。他神情沮喪,完全陷入混亂的思索之中。
  韓琦,字稚圭,河南安陽人,時年六十二歲。仁宗天圣元年(1023年)舉進士。從那時進入官場起,四十六年間,他在仁宗、英宗朝,演出過多次悲壯惊人的活劇。他擔任右司諫之職時,一舉彈罷了王隨、陳堯佐、韓億、石中立四位執政大臣,為時人所稱道。他擔任陝西經略使之職時,与范仲淹共同指揮兵馬抗擊西夏人入侵的戰爭,名聲大震,時稱“韓、范”。仁宗慶歷年間,他与富弼、范仲淹、歐陽修共同發起朝政革新,世稱“慶歷新政”,雖失敗而遭貶,名聲愈著于世。英宗皇帝趙曙即位后,他因促皇太后歸政,被封為魏國公。英宗皇帝病重時,他力請建穎王趙頊為嗣。穎王趙頊登上皇位后,他出任河北路安撫使,是個手握河北四路(高陽關、其定府、定州、大名府)兵權的人物。
  韓琦居藩鎮疏請回京,是年前十二月中旬的事,皇帝趙頊出于照顧老臣,便以“外職日久,准予年節合家團聚”的批諭而思准。誰知這位聲望极高、又強又硬的魏國公也要投入這場朝政之爭了。天哪,好個魏國公,你還嫌這朝廷里不夠糟亂棘手嗎?
  皇帝趙頊是帶著內憂外患的千鈞之重走上集英殿的。他今晚的觀燈同樂,只是禮節上的應景,根本沒有一絲興致。在高潮迭起,气勢磅礡的花燈群舞中,《銀河星墜舞》、《月宮飛花舞》、《瑤池蕩舟舞》的交錯呈獻,在他的眼睛里,似乎是王安石、司馬光、蘇軾三股力量的輪番表演,而且都是美妙動人的,也都是把握不住的。他不偏不倚的賞賜,也許正是他猶豫不決的心跡的流露。惊險的雜技百戲,刺激著他的觀感,他感到新奇而有趣,但那上下顛倒、四肢易位的“折腰叼花”,使他感到技藝的殘忍;那飛天橫空、起落惊人的“跳索”,使他感到游戲性命的悲哀。他把目光投注于“上竿”這個節目上,欣喜于年輕男伎的敏捷,贊賞于年少女伎的勇敢,更惊訝于他倆在高高的立竿橫條之上,憑借几個絲圈,竟然從容不迫地演出了一套一套的絕妙花樣。這才是百戲王國中的皇帝、皇后啊!他心中的贊譽未了,突然,表演失手,年少女子從高空墜落而下,他急忙閉上眼睛。少女的慘叫聲重重撞擊了他的心。接著是群臣的惊呼和皇后用發抖的手抓緊了他的胳膊。一個离奇的悟想突然蹦了出來:高處弄險,粉身碎骨啊!龐大的歌舞雖然救了“万燈會”的場面,但卻再也無力安定皇帝趙頊的心緒。他听著沉郁悲壯的《漁家傲》,立即想到故去十多年的范仲淹,由范仲淹而想到昨夜回到京都的韓琦,由韓琦而想到藩鎮大臣,想到又在西北邊境尋釁侵扰的西夏兵馬……他的頭腦真的快要脹裂了……
  一陣歡呼聲爆起,歌舞結束了。皇帝趙頊突然听到有人稟報,驀地定神抬頭,見身著絆色窄服,頭戴金花氈帽的西夏使者,不知何時在兩個禮部官員的陪同下站在他的面前。
  西夏使者神情桀騖地說道:
  “西夏使者晉見大宋皇帝。大宋乃禮儀大國,素為我國君臣所仰慕。而适才歌伎高唱范仲淹的《漁家傲》,有失大宋泱泱大國的禮体,是蓄意煽動對西夏國的仇恨,是一种不友善的表示,有損于兩國邊境上的和睦安宁。本使者表示惊訝,并提請大宋皇帝妥為處置!”
  狂妄而傲慢的西夏使者,竟然大聲高嗓放肆于皇帝趙頊面前,完全是有意說給重臣、百官、諸國使者听的、看的,這在大宋王朝建立以來還不曾有過。
  皇帝趙頊霍地站起,怒不可遏。
  王安石、蘇軾、司馬光及呂惠卿等大宋百官,橫眉立目,齊刷刷,躍起一片。
  趙頊厲聲斥責:
  “大膽放肆!大宋朝政事務,豈容爾等干預!范仲淹未竟之志,朕將派遣得力將領實現。爾可轉告爾主:玩火者,必自焚!”
  西夏使者沒有想到這位年輕皇帝,竟然如此強硬,一時噎住了。
  皇帝趙頊大聲吩咐王安石:
  “王卿,這位使者該去驛館歇息了,你依据睦鄰法度處置吧。另,速修書告知西夏國王,朕歡迎他派一個懂事知禮的使者來此!”
  王安石挺身應諾。
  逐客令由大宋皇帝親口發出,西夏使者傻眼了。他惶恐地跪倒,還想說些什么,被兩個禮部員官架起,走下集英殿回廊。
  這樁事件的突起突落,惊動了“万燈會”上的所有觀眾。蘇軾、司馬光看得明白,外患已經伴隨著內憂更加嚴重了。
  突然,皇帝趙頊吼叫似地發出了諭旨:
  “起樂觀燈!”
  樂曲應聲騰起,在星空回旋。
  花燈應聲起舞,与群星相映……
  圓月在樂曲的飄蕩和花燈的飛旋中升至中天,碩大明亮。集英殿回廊上的宗室諸王、宰執朝臣和諸國使者,千百張面孔緊盯著一張面孔,他們顯露著一种共同的惊懼:皇上今夜的情緒真是糟透了!
  王安石、司馬光、蘇軾從不同角度也凝眸注視著他們的皇帝,他們都強烈地感覺到:多變的皇上很快就要作出新的決斷了。
  宮牆外,京都的條條街巷里,仍然閃爍著千万盞各式花燈。各類人等在寒夜里呵著手,跺著腳,仍然在等候皇上的到來,与他們觀燈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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