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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六


  汴京·福宁殿
  一幅血淚汪汪的《流民圖》展現在皇帝趙
  頊面前,他痛苦地跪倒在地,哀慟泣訴·
  這未必不是提供了一個“改弦更張”的契
  机·

  皇帝趙頊离開御堂,怒气沖沖地用腳踢開內室的門,厲聲叱去前來解袍卸冠的宦侍,揮手赶走捧來漱洗浴盆的宮女,自言自語地罵出聲來:“無法無天,真是活得不耐煩了!”說著,奔進寢室,把手中密封的畫卷和奏表猛地摔向几案,仆倒在床榻,仰面閉目,和衣而臥,胸脯一起一伏地出著粗气……
  這是趙頊即位七年來第一次不避宮人的失態,宮女、宦侍嚇呆了,在寢室門外跪倒一片。跟隨皇上從御堂返回的宦侍,知道皇上發怒的原委,也知道只有賢惠溫柔的皇后才能泄去皇上心頭這團怒火,便悄悄地輕步离去,稟報皇后去了。
  皇帝趙頊确實被王安石的狂狷執拗气坏了。剛才在御堂里,他已是竭力控制心中的怒火,維持一個開明皇帝應持有的寬容和忍耐。在被逼無奈喊出“退朝”兩個字之后,他突然發覺這似乎是“逃跑”兩字的同義語!而王安石那副梗著脖子跪倒而不低頭的神態,簡直是示威。陳升之、吳充、馮京剎那間目光中的惊詫,似乎也是一种對皇權失落的嘲笑。多虧宦值及時呈上了奏表,自己才借机离去,避免了一場貽笑于臣下的尷尬。唉,王安石,你是騎在朕脖子上的一尊天神嗎?!
  他閉目回憶著与王安石八年來的交往,真是風雨雷電多于晴空旭日。尤其此時在頭腦里閃現的,不再是質朴儉素的王安石,不再是超凡脫俗、剛正清廉的王安石,不再是銳意進取、剛強堅毅的王安石,而是剛愎自用、執拗偏頗、狷狹少容、恃才傲物、不听人言、不懂人情、專斷驕橫、好為人師的王安石。趙頊突然想起王安石曾寫過的一首詩:“此時少壯自負恃,意气与日爭光輝。乘閒弄筆戲春色,脫略不省旁人譏。”哼!詩為心聲,文若其人,朕多年來不解的玄机,終于在今天通悟了。
  “意气与日爭光輝”,真是自命不凡!在這六年的“變法”中,朕謙恭求教,言听計從,敬他若師長,奉他為執政;而他,三年前喻朕為“紙舖孫家”粘糊燈籠的工匠,今天又喻朕為“煮羹”時“加一把火,下一勺水”的愚婦。六年來,他成了當代大儒,而朕呢?“意气与日爭輝”?豈止在“与日爭輝”,分明是要“偷天換日”了!
  “脫略不省旁人譏”,多么狂狷傳神的寫照!“變法”以來的一切風波,几乎都是源于這“脫略不省”的執拗心靈。是他,王安石,剛愎自用,赶走了元老重臣歐陽修、韓琦、范鎮。這些人何嘗因循保守,只是持重怕亂而已。其中的歐陽修,是文壇領袖,也是王安石的恩師啊!是他,王安石,排除异己,赶走了持有不同政見的蘇轍、孫覺、劉攽、劉恕和一批諫官御史,這些人何嘗反對“變法”,只是不滿王安石的自以為是!是他,王安石,狷狹少容,容不得一個司馬光,容不得一個蘇子瞻!唉,朕之不聰,寵信一人,權力盡付一人之手,終于釀成今日尾大難掉之勢,連朕之權威和后宮之尊嚴也難以保全……
  皇帝趙頊愈想愈气,將“變法”以來的一切晦气事都栽在王安石一人頭上。
  听了宦侍惶恐而如實的稟報,皇后一顆心一下子蹦到嗓子口。几天來一直憂慮的君臣失和終于發生了。
  她衣不及換,發不及攏,連頭上的珠花也不及插戴,著一身藕荷色寬褲緊衫寢宮裝,不待侍女攙扶,便急急走進內室,低聲安撫了跪伏待罰的宮女、宦侍,吩咐他們在內室外侍候,并叮嚀他們別高聲喧嘩,別重步走動,不許一切官員進入內室,不許宦侍入內稟奏軍政大事。她走進寢室,關上門,站在床榻前,望著仰面閉目的皇上,輕輕地喚了一聲:
  “官家。”
  皇帝趙頊睜開眼睛,望了皇后一眼,微微頷首,又閉上了眼睛,神情冰冷。
  皇后望著怒火中燒的丈夫著實心疼。官家啊,王安石執拗不羈,口孽成習,你也不是不知,何必与之一般見識呢……
  趙頊對王安石的憤怒繼續走著极端,几乎達到了昔日憎恨和厭惡曾公亮、富弼、唐介、趙抃、呂誨、呂公著的地步。他開始認真考慮用司馬光代替王安石,以至心想口出,喃喃自語:
  “韓維能婉轉不遺地轉達朕的心意嗎?他會不會因諫言遭貶而不愿返回朝廷呢?他會不會以停止‘變法’作為返回京都的條件呢……”
  皇后听在耳里,知道她的官家分明是在盼望司馬光歸來。她的心里一片狐疑。雖說她是敬重司馬光的,但司馬光執掌朝政就一定能夠消解眼前的困扰嗎?現時朝政的一切,都似乎与王安石連在一起了,二府、三司、諫院、御史台的官員,大都是王安石遴選的,館閣、六監、九寺,也都有王安石的支持者,一舉失誤,悔恨不及。歷朝歷代的動亂,大都發生在天災人禍中,但愿今日的朝廷,千万別再出現三年前那樣的朝臣大換班。官家登上皇位已有七年,對后宮干預朝政日益反感,這也許就是官家日益成熟之處,自己也只能盡一個妻子的職責,柔心柔情地為丈夫消憂解愁了。
  皇后又輕輕叫了一聲“官家”,仆身丈夫,把頭貼在丈夫的怀里。
  趙頊用手愛撫著怀中的妻子,口里仍在自語:
  “去耶?留耶……”
  皇后既是打忿又是寬慰地低聲道:
  “臣妾知官家憫民至深,思治至急,亦知官家憂在今日,慮在未來。愿官家精心等畫,細心思慮,必能以万全無失之策,中興社稷大業。官家手操收放予取之權,自會審時度勢而為之。圣躬安适,圣意歡愉,就是臣妾最大的心愿了。”
  趙頊果然中斷了思路,回過神來,他突然發現妻子身著藕荷色寬褲緊衫,身上無佩瑤,頭上無珠花,越發天然俊美。這才是朕居穎王府時的恩愛妻子啊!他撫抱著皇后深情說道:
  “朕怀念穎王府里那段歡愉舒心的歲月,卿卿我我,我我卿卿。談詩論文,琵瑟相偕。無人相扰,無事相煩,歲月悠悠,其樂無窮。据位七年,不再有昔日之寬余,也不再有昔日之情怀了。皇后請看,剛到的緊急奏狀又堆在几案上,等待著朕去批覽……
  皇后以為趙頊是說要理朝政勸其离開。她又在丈夫怀里偎了一會儿,脫身站起,卻被皇帝趙頊一把抱住:
  “朕不讓卿离去,愿卿如昔日在穎王府,為朕誦讀文書,朕將閉目養神,听卿琅琅如玉之音。”
  皇后心里如蜜,甜甜笑道:
  “官家不忘昔日穎王府,臣妾知足、知恩了。請官家閉目養神吧。”說著,順手移來被衾作枕。
  皇帝趙頊舒适地仰臥在被衾上,嬉戲地閉上眼睛,享受著當皇上以來少有的樂趣。
  皇后從几案上取來密封的奏表,坐在丈夫身邊,打開之后,朗聲讀起:

    ……去年大蝗,秋冬亢旱,麥苗焦枯,五种不入,
  群情懼死。方春斬伐,竭澤而漁,草木魚鱉,亦莫生
  送。災患之來,莫知或御。愿陛下開倉凜、賑貧乏,取
  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罷去,冀下召和气,上應天
  心,延万姓垂死之命。今台諫充位,左右輔弼,又皆
  貪狠近利,使夫抱道怀識之士,皆不欲与之言。陛下
  以爵祿名器駕馭天下忠賢,而使人如此,甚非宗廟社
  稷之福也。竊聞南征北伐者,皆以其胜捷之勢、山川
  之形,為圖來獻,料無一人以天下之民質妻鬻子、斬
  桑坏舍、流离逃散,皇皇不給之狀,圖以上聞者。臣
  謹按安上門逐日所見,繪成一圖,百不及一,但經圣
  覽,亦可流涕,況于千万里之外,有甚于此哉!陛下
  觀臣之圖,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
  以正欺君之罪……

  這真是一份奇特的奏表,一下子拂去了皇帝、皇后剛剛漾起的纏綿情怀,把一層嚴霜寒冰撒在他倆心頭。讀者刺目惊心,聲澀音滯;听者震耳失魂,心寒目瞠。及止讀完,良久,趙頊惶然詢問:
  “呈此表者是誰?”
  “表上署名:監安上門鄭俠。”
  皇帝趙頊接過奏表,凄然道:
  “監安上門鄭俠,何許人耶。”
  趙頊突然想起什么,舉目望著几案:
  “圖,他繪的圖在那儿,皇后,快取圖來。”
  皇后急忙走近几案,打開密封的畫卷,懸于床榻對面的牆壁。一群掙扎在死亡線上的流民驟然“闖進”了皇帝趙頊的寢室。悲凄的慘叫聲似乎躍出畫卷,直扑皇帝、皇后而來。血淚汪汪的一幅《流民圖》啊!
  皇帝、皇后俱惊呆了。
  這卷畫圖,長約八尺,寬約三尺,濃縮了北方廣大地區哀鴻遍野的慘情。干裂的田野、焦枯的禾苗,噴火的日頭炙烤著冒煙的村落街巷和嗷嗷待哺的黎庶。身披鎖械者,步履踉蹌;負瓦揭木者,面色如草;扶攜塞道者,羸弱愁苦;身無完衣者,樹葉蔽身;茹草食根者,噎喉難咽;插標賣身者,聲咽淚流;仆臥道旁者,殘喘待斃;陳尸溝壑者,青蠅聚逐;賣儿賣女者,相抱痛哭;嗷嗷待哺者,呼天號地;禁軍鞭笞者,肉綻血飛;道旁圍觀者,目不忍睹;同病相怜者,咬牙眥目;路見不平者,擦掌磨拳……
  生長在官邸、王宮里的大宋王朝第六代皇帝和皇后,哪里見過這樣的情景!他們頭腦中天下黎庶的形象,不過是皇家園林中那些布衣整洁的雜役、官府庭院里那些舉止有禮的老仆、御街酒樓上那些皂服白帽的“茶飯量酒博士”、茶館腳店里那些巧于應酬的老板、爐娘和京都市面上那些到處竄游的“閒漢”、“焌糟”、“廝波”和“撒暫”。他們雖然在古詩中讀過“肅肅鴇羽,集于苞栩。王事靡囗,不能藝稷黍!父母何估?悠悠蒼天,曷其有所?”但根本想象不出天下黎庶家破人亡的悲哀形象,僅是欣賞詩人回蕩九腸的情思和技法。現時,鄭俠的濃墨重筆,胜過詩人的音律神韻,沖決了禁池紅牆,把一群血淚交加的流民送進了這華麗房間,那一張張饑餓變形的面孔,使主人惊駭万分。
  從未見過的人間慘情,震懵了趙頊的神志,他失魂落魄,跪倒在地,仰望著《流民圖》,無淚有聲地泣訴:
  “這就是朕治理的天下嗎?這就是朕治理下的黎民百姓嗎?朕終于明白了‘王事靡囗,不能藝稷黍!父母何估?悠悠蒼天!易其有所?’的含意,朕終于明白了‘白骨露于野’的悲哀。朕愧對天下的百姓啊!
  “這就是朕日夜操勞所希求的中興景象嗎?欺人乎?欺天乎?朕愚蠢,朕昏庸,朕自樂于夢中!朕誤了天下……
  “《流民圖》,好一幅血淚汪汪的《流民圖》啊!你粉碎了朕高牆華屋中的夢幻,你驅走了朕殿堂御椅上的糊涂,你消除了朕心底深處的遲疑和猶豫,你真是一聲振聾發聵的惊雷!
  “《流民圖》的繪制者是誰?不是肩負社稷興亡的中樞重臣,不是諫奏有責的諫官御史,而是一個位卑人微、無權諫奏的守門小吏。一個不怕貶逐,不怕入獄,不怕殺頭的看門小吏啊……
  “鄭俠,你是大宋的良史董狐!你正直、磊落、直書無隱,你直諫無曲,不徇私情、不畏權勢,你肆情奮筆,無所阿容。所以,你畫出了別人不敢畫的圖,你喊出了別人不敢說的話,你的所作所為,羞殺了諫院的食祿者,愧殺了御史台的弄舌者,也鞭答著朕蒙在鼓中的昏庸,使朕愧疚、猛醒啊……”
  一幅有形有色的畫,無疑使趙頊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惊,但同時七年治國生涯,使這個年輕的皇上敏感到,這未必不是提供了一個“改弦更張”的契机。由衷的感傷之中更堅定了其倒三“換馬”的方略。
  皇后卻不解作為一個帝王的真正用心,她撫抱寬慰著:
  “官家痛自責己,臣妾的心快要碎了……”
  皇帝趙頊重新展開鄭俠上呈的奏表,神情愈現激奮:
  “這是上天又一次示警于朕!皇后你听:‘陛下觀臣之圖,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以正欺君之罪。’其言鑿鑿,其志磊磊,若非天意使然,誰敢擠著腦袋作賭!皇后,朕若再不通悟,只怕要道天誅了。誰能扭轉天心?誰能為朕設謀畫策,度過這場災難……”
  恰在此時,寢室門外傳來宦侍尖嘯而惶恐的跪奏聲:
  “稟奏圣上,慶壽宮侍女進殿緊急傳報:太皇太后病重臥床,思念圣上……”
  這稟奏聲似一陣霹靂落于御堂內室,趙頊猛然推開妻子,發瘋似地號吼:
  “上天示警,這‘警示’終于直落到朕的頭上了!安石誤朕,朕招禍于皇室!司馬光,朕的顧問大臣,朕的授課老師,你在哪里?你為什么不回應朕的呼喚啊……”他高聲號吼著,猛地推開寢室的飛龍翔鳳吉祥門,門外紅蓮宮燭通明閃亮,照映著跪伏在門前的宦侍。趙頊的頭腦驟然清醒,已經夜深了。他有气無力地倚在門框上,吩咐宦侍:
  “備車!朕要去慶壽宮探視太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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