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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十八


  汴京·福宁殿
  “烏台詩案”迅速地擴展·朝廷最大的一
  次“諫爭”出現了·王安石為拯救蘇軾從
  千里之外的江宁送來了“奏表”

  元丰二年(1079年)八月十八日,蘇軾被押進京都,當天晚上,就被投入御史台監獄。

    幽幽百尺井,
    仰天無一席。
    隔牆聞歌呼,
    自恨計之失。

  蘇軾成了一個失去自由的囚徒,他的監獄生活開始了。
  御史中丞李定、監察御史舒亶、監察御史里行何正臣親自勘審此案。皇甫遵從湖州抄查得來的詩稿、信箋、文書,在此案審訊一開始,就輕而易舉地粉碎了蘇軾“虛稱更無往复”的拙笨抵抗和托詞,使蘇軾處于“態度惡劣”的被動地位。在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人的車輪戰術、日夜提審,連續一個月的逼供下,蘇軾終于体力不支、心力交瘁地低頭屈服了:
  他供認了“詩賦文字往复”的“同伙”王詵、王鞏、孫覺、李常、劉摯、文同等人,并詳盡地交待了与王詵、王鞏、孫覺、李常的交往。
  他承認了“以詩賦文字譏諷朝政”的罪行,并承認了《錢塘集》是一部謗世之作。
  他按照審訊者的需要,寫出了御史台滿意的供狀:

    ……入館多年,未甚擢進,兼朝廷用人多是少年,
  所見与軾不同,以此撰作詩賦文字譏諷。意圖眾人傳
  看,以軾言為當……

  白紙黑字的“供狀”,握在李定等人的手里,朝廷內外官員王詵、王鞏、司馬光、張方平、范鎮、孫覺、李常、蘇轍、劉攽、劉恕、陳襄、劉摯、錢藻、文同、湖州通判祖無頗、密州漣水縣令盛橋。杭州錢塘縣令周邠、福州太守曾鞏、海州太守李清臣、揚州太守鮮于优等三十九人皆入网內,成了蘇軾的同謀者。
  一個龐大的、以詩賦文字“譏諷朝政”集團在逼供中形成,這极大的鼓舞了御史們“強化皇權”的自得心理,极大地滿足了皇帝趙頊“帝王集權”的急切需要。副宰相王珪、知諫院張璪等人偵知皇上的意圖,蜂擁而起,推波助瀾,与御史台相呼應,紛紛上表彈劾,欲置蘇軾于死地。皇帝趙頊在一片請求誅伐蘇軾和這個“譏諷朝政”集團的聲浪中,采納了御史中丞李定“當予深究”的諫奏,一道“繳詩賦往還文字證物交有司勘查”的諭旨下達了。
  “烏台詩案”按照皇上的諭旨,迅速地擴展開來:
  御史台派出獄卒闖入駙馬王詵、王鞏和居住于京都“同謀者”的府邸,抄查“證物。”
  御史台派出緝騎分赴洛陽、許昌、商丘、密州、湖州、杭州、揚州、福州等地,勒令各地的“同謀者”交出与蘇軾“往還”的詩賦、信箋、文書,并進行抄查。
  二府、三司、諫院、御史台的一些官員震惊了,京都的文人墨士、街巷細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各州各府的官員惶惑不定,“烏案”影響之大、牽扯官員之廣,超過了十一年來“新法”推行中的任何一次朝廷變故。人心惶惶,議論鼎沸,連慶壽宮的太皇太后、崇慶富的皇太后都睜大了眼睛。“烏台詩案”一時成了朝野關注的焦點。
  人們疑惑:在這三十九個蘇軾的“同謀者”中,司馬光、張方平、范鎮、蘇轍、劉攽、劉恕、曾鞏、孫覺、文同是人們熟知的人物。他們原是一些政見不同的朝臣,是為人耿直的學者、文人和畫家,已因政見不同而遭貶离京,他們“譏諷朝政”的言論是公開的,在几年前已遭到清算,而已有的人(劉恕、文同)已不在人間,現時又舊事重提,老帳新算,多少有點“弄權追殺”之嫌。而且這种煉罪成獄、一网打盡天下英才的做法,也太絕理絕情。人們對弱者的同情,超過了對這一案情的信任。
  王詵和王鞏的被收入网內,尤其引起了二府、三司、諫院、御史台一些官員的极大不安,駙馬王詵与皇室的關系入人皆知,御史台敢于明目張膽地對其操刀下手,也許預示著皇室紛爭的再度爆發。王鞏被列入重點審查對象,更加重了宰執大臣們的這种猜疑。
  王鞏,時年三十五歲,乃真宗皇帝趙恒朝宰相王旦的孫子,工部尚書王素的儿子,是遭貶老臣張方平的女婿。平日他与吳充、馮京等人過從甚密。這個血緣相府、結姻老臣、又与現時宰執大臣有交的小人物,突然被御史台格外關顧,也許預示著朝廷重臣的又一次變動!
  一种對抗“烏台詩案”的力量在悄悄地醞釀著……
  抄查“詩賦文字證物”的行動風風火火地在京都內外進行。
  御史台的獄卒闖進駙馬王詵的府邸,手持皇上諭旨,勒令駙馬王詵交出与蘇軾“往還”的詩賦、信箋。駙馬王詵避而不見,賢惠公主扶病而出,先是以禮接待,繼而准予抄查。獄卒不諳駙馬府朝制特權,竟然闖入賢惠公主臥室,翻箱倒柜,詩賦、信箋所獲無几,卻翻撿出賢惠公主的春宮用物,而且大加觀賞。賢惠公主大怒,下令駙馬府禁衛,刑枷獄卒送大理寺治罪,并進宮哭訴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御史台闖下了大禍,皇上与后宮的沖突由此而引發了。
  御史台的獄卒闖入王鞏府邸,皇上諭旨在手,落敗的宰相府自然不敢攔阻,听任獄卒翻箱倒柜。因王鞏已從蘇軾游學六年,往還的詩賦、文書根本不在京都府邸,獄卒抄查所得,除蘇軾寫給王鞏的一首“硯銘”外,只是王鞏几年前与吳充、馮京等人“往复”的信箋。蘇軾的這首“硯銘”是:

    月之從星,時則風雨。汪洋翰墨,將此是似。黑
  云浮空,漫不見天。風起云移,星月凜然。

  蘇軾的這首“硯銘”,絕無“譏諷朝政”之味,而吳充、馮京寫給王鞏的信箋中,倒有几句諷刺“新法”之語。王府總管以為吳充、馮京的信箋不在抄查之列,不許獄卒帶走,兩相爭執,終成毆斗,訴于大理寺。大理寺以“王鞏身在三十九人之列”為由,判御史台胜訴,并懲治了王府總管。從而又引發了吳充、馮京對御史台的憤怒。
  御史台的緝騎抄查了杭州錢塘縣令周邠和湖州通判祖無頗的住宅,因周邠和祖無頗早有准備,緝騎毫無所獲,卻帶回了杭州、湖州黎庶怀念蘇軾、為蘇軾祈福免災而“做道場”、“解厄齋”,累月不歇的訊息。
  御史台緝騎奔至洛陽,闖入“獨樂園”。老仆呂直得知緝騎來意,“惶恐無狀,急入釣魚庵稟報司馬光。司馬光因劉恕于熙宁九年秋從洛陽返回高安途中,聞母病故而得風攣疾,右手右腳癱廢,以口授儿子劉羲仲完成了司馬光所托之后,于去年(元丰元年)九月病卒,失友之痛,使司馬光居釣魚庵而不出,据“警枕”而少眠,爭以時日,刪稿不輟。近兩年來,体弱至极,須發脫落將盡,牙齒所剩無几。突聞蘇軾被捕入獄、緝騎猝至,濡墨之筆失落而拍案疾呼:
  “子瞻以詩為魂,終以詩為累。痛哉子瞻!天若祈佑大宋,必不使詩魂喪失……”
  司馬光自撿与蘇軾近几年來“往還”之詩稿,在老仆呂直的攙扶下走進弄水軒,會見了御史台派來的緝騎——一個中年獄吏和兩個年輕的獄卒。
  司馬光從獄吏手中接過皇上“繳收證物”的諭旨,朝京都方向跪倒,叩頭謝恩,如實稟奏:
  “圣上,臣司馬光与蘇軾确是密友,熙宁四年作別于京都之后,至今已有八年,兩地相思,無由相會,但有詩賦往還。熙宁九年初夏,臣偶見蘇軾《超然台記》一篇,其趣超然物外,縱有失落之感,斷無謗世之怨,臣頗為贊賞,遂成《超然台詩寄子瞻學士》一首,托人帶給蘇軾。熙宁十年,蘇軾官居徐州,曾寄臣《司馬君實獨樂圖》一首。以述怀念之情。除此而外,別無往复文字現奉旨將底稿上呈,以備勘審。臣跪待罪罰。”
  司馬光叩頭站起,交詩稿于緝騎獄吏,拱手而語:
  “公等奉旨行事,備受辛苦,光怀德感謝。獨樂園內,僅此‘有往無還’的詩稿二篇,公若相信司馬光之言,請帶此稿回京复命;公若有疑,可在獨樂園內翻箱倒柜以抄查,老仆呂直恭听公等吩咐。司馬光正在修書,待罪告辭。”說罷,深深一揖,离開了弄水軒。
  獄吏亦敬重司馬光的為人,剛才司馬光坦誠真摯的話語,使他不忍心再行抄查以打扰這位年老力衰的“朝臣典范”。他打開《超然台詩寄子瞻學士》一詩閱覽:

    使君仁智心,
    濟以忠義膽。
    嬰儿手自撫,
    猛虎須可攬。
    出牧為龔(遂)黃(霸),
    廷議乃(王)陵(汲)黯。
    万鐘何所加,
    (詹瓦)石何所減。
    用此始优游,
    當官免阿諂。
    鄉時守高密,
    民安吏手斂。
    乘閒為小台,
    節物得周覽。

  獄吏再看蘇軾的來詩《司馬君實獨樂圖》

    青山在屋上,
    流水在屋下。
    中有五畝園,
    花竹秀而野。
    ……
    先生獨何事,
    四海望陶冶。
    儿童誦君實,
    走卒知司馬。
    持此欲安日?
    造物不我舍。
    名聲逐吾輩,
    此病天所赭。
    撫掌笑先生,
    年來笑喑啞。
  獄吏閱覽完畢,心底暗暗一笑:司馬光以漢代循吏龔遂、黃霸喻蘇軾仁愛為民之心,以漢代良臣王陵、汲黯喻蘇軾忠義不畏強權之膽,此乃友誼之音,亦可視為鼓勵蘇軾的罪行。蘇軾譽司馬光名滿天下,儿童走卒皆知,已得黎庶之心,此乃今日實情,亦可視為盼望司馬光复出的暗示。罪證在手,可以向御史中丞李定大人复命了。他推開老仆呂直,帶著兩個獄卒走出了弄水軒。
  与此同時,朝廷盤根錯節的人際蛛网顫動了。
  官場譎秘詭詐的權力沖突爆發了。
  民間善惡分明的志士仁人吶喊了。
  活躍在朝廷內外的各种力量,隨著“烏台詩案”的擴展和蘇軾生命的垂危告急,掀起了一個震動京都的營救蘇軾的浪潮,舖天蓋地地向福宁宮沖擊。
  首先為營救蘇軾生命而吶喊的,是京都游樂場所——瓦肆梅花棚的歌伎琵琶、胡琴、倩楚、麗玉等十個女子。她們以救濟獄中的蘇軾為名而舉行義演,專場歌舞蘇軾詩詞。此舉正合了文人墨客、街巷細民的心愿,反應強烈,場場爆滿。麗玉并扮做蘇軾模樣,著學士寬袍博帶,戴短檐高筒便帽出現于舞台,觀眾為之泣咽成聲。緊接其后,瓦肆中的蓮花棚、牡丹棚、桑家棚、杏花棚、余家棚都起而應和,特別是藝壇首領丁仙現和歌壇著名杖子頭李奴哥、董姐哥、陳伴奴、鳳眼奴的參加營救蘇軾的義演,又引起了京都雜劇、說史、散樂、影戲各种游樂行當的響應,形成了京都處處歌吟蘇軾詩詞的局面。
  蘇轍從應天府急速上書皇帝趙頊,投案自罪,愿以自己的官職,替蘇軾贖罪:

    ……舉家惊號,憂在不測。臣早失估恃,唯兄軾
  一人,相依為命……乞納在身官職以贖兄軾,得免獄
  為幸……

  宰相吳充也挺身而出,上呈奏表,為蘇軾辯解。奏表中諫奏皇帝趙頊:
    ……陛下效堯舜以仁治天下,還不能容忍一個
  “恃才傲物”、“口無遮攔”的蘇軾嗎?

  舊友、已复職的三司使章惇上呈奏表營救蘇軾,并猛烈抨擊監察御史舒亶欲使蘇軾“家破人亡”的禍心。他直言勸諫:

    ……蘇軾領袖文壇,名著朝野,今投入監獄,臣
  恐后世說陛下听諛言而惡訐直啊……

  同修起居注王安禮是去年從潤州調回京都的,也上呈奏表為蘇軾說情,力陳蘇軾之不可殺:

    ……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語言摘人。軾本以才自
  奮,今一旦致于法,恐后世謂陛下不能容才,顧陛下
  無庸竟其獄……

  被文章网連在內的致仕老臣范鎮,也從許昌上呈奏表,不避嫌疑地提醒皇帝趙頊:

    ……本朝未嘗殺士大夫,今乃開端,則是殺士大
  夫自陛下始,而后世子孫因而殺賢士大夫,必援陛下
  以為例……

  同樣被牽連的張方平,更表現出奮不顧身的激憤,從商丘遣其子張恕進京至聞鼓院上呈營救蘇軾的奏表,言詞激烈,其激憤之情躍于紙上:

    ……傳聞有使者追蘇軾過南京,當屬吏。臣不詳
  蘇軾之所坐,而早識其為人,其文學實天下奇才,向
  舉制策高等,而猶碌碌無以异于流輩。陛下振拔,特
  加眷獎,軾自謂見知明主,亦慨然有報上之心。但其
  性資疏率,闕于審重,出位多言,以速尤悔。頃年以
  來,聞軾屢有封章,特為陛下优容,四方聞之,莫不
  感歎圣明寬大之德。今其得罪,必緣故態……自夫子
  刪詩,取諸諷刺,以為言之者足以戒;故詩人之作,其
  甚者以至指斥當世之事,語涉謗黷不恭,亦未聞見收
  而下獄也。今軾但以文辭為罪,非大過惡,臣恐付之
  狸牢,罪有不測,惟陛下圣度免其禁系,以全始終之
  賜,雖重加譴滴,敢不甘心!

  朝廷重臣和致仕的朝廷老臣反對罪煉蘇軾一案的奏請和京都文人墨士、黎庶細民歌唱蘇軾詩詞浪潮的結合,形成了十多年來京都最大的一次社會震蕩,逼迫皇帝趙頊不得不對“烏台詩案”重新考慮了。恰在此時,王安石從千里之外的江宁,也送來了一份拯救蘇軾的“奏表”。
  貶居江宁白下門外半山園的王安石,得悉蘇軾因“詩賦文字”獲罪被捕入獄的消息,已經是十月初了。他乍聞而大駭。
  此時的王安石,正在“誰有鋤耕不自操,可怜園地滿蓬蒿”的清冷境遇中,苦熬著凄涼的晚年。他有著朝政失敗者的憤懣,有著理想破滅者的悔恨,也有著一位學者“義理”追求受挫后的疑惑。在淤結于胸的痛苦的折磨中,他思索著“十年變法”轟轟烈烈開始、凄凄慘慘停歇的原委,思索著自己風風火火北上、窩窩囊囊南歸的根由,思索著一個悲劇時代的謎底。難以解開的謎底使他對朝廷里現時的一切,都變得冷漠麻木了
  兩年前弟弟安國病亡和儿子王雱逝去的悲哀,仍在日夜不停地折磨著他,成了他遲暮生命中難以愈合的傷口。他不是惋惜弟弟安國和儿子王雱的短命,而是追悔“十年官場”的糊涂。他几乎每天都要去弟弟和儿子的墓地憑吊,撫摸著墳頭上綠了又枯、枯了又綠的青草,咀嚼著“种瓜得豆”的悲哀,追悔著“輕信”和“不善識人”的血淚代价……
  病体懨懨的老妻,現時已常年臥床不起了,思念儿子的哀聲音淚,日日不絕于耳。
  現時,王安石正在“每怜今日長垂翅,卻悔當年誤剪翎”的心境中,撰寫著他最后的一部著作《字說》,籍以寄托“眼中唯見北山云”的憂心、苦心、戀心和折翼難飛的傷心。
  誰知蘇軾被捕入獄的消息,如雷霆轟頂,一下子撼動了他凄苦欲死之心、是非分明之心和友誼相怜之心。他敏銳地意識到:文字獄興,國家衰敗之兆!朝政已步入歧途,朝廷將失去生机,“變法”即將最后毀滅啊!
  他坐不住了。詩賦原是時代神韻之音,既非街頭“貼示”,亦非棘署訟詞,乃詩人、詞家遇事触物之感,隨興而發,隨思而鳴。若采其韻音,足以聰耳明目,以成盛世;若深文周納,系之以獄,則箝塞天下之口。
  蘇子瞻口無遮攔,恃才傲物,長于以詩詞論世,頌山川之美者有之,哀生民之苦者有之,狂想奇思者有之,憤懣怨恨者有之。做為詩人,無愧于時代;做為朝臣,卻易見疑于君王。時代之不幸,命運之不幸,蘇子瞻恰恰落在御史台執權者的手里,這些執權者恰恰又是一群精于刑律而疏于詩賦的人……
  李定、舒亶等人,都是自己提拔而上的,而且早想擇蘇軾詩詞歌賦中的“哀怨憤懣”之作訴于刑律,不意今天果然煉罪成獄!
  王安石一顆冷卻了兩年的心驟然沸動起來,他憤尸高呼:
  “不能這樣搞啊!不能堵塞天下人之口啊!為了積貧積弱的國家,為了一時糊涂的皇上,為了危在旦夕的子瞻,不能再沉默不語!”
  王安石提筆展紙,為營救蘇軾,寫下了他貶居江宁兩年來第一份奏表。并請“書場浪子”飛馬送往京都……
  “烏台詩案”引起的京都震動、朝臣紛爭和后宮沉默,兩個多月來已使三十一歲的皇帝趙頊陷于慌亂和一籌莫展。十月二十二日深夜,這种震動和紛爭,似乎都一齊涌進福宁殿御堂,等待著他最后的裁決。
  趙頊坐在御案前,望著御案上堆積的各樣“奏表”發呆。兩年來,朝廷“強化皇權”的聲勢,使得皇后也依据朝制不再敢隨意進入御堂陪伴他了,紅蓮宮燭燭光之下,只有他孤獨無依的身影。
  京都瓦肆歌伎們以救濟義演為名營救蘇軾的活動又掀起了新的高潮,特別是宮廷“教坊使”丁仙現和京都著名杖子頭李奴哥、董姐哥、陳伴奴、鳳眼奴的參与演出,使全城黎庶都在唱著蘇軾的詩詞。歌聲是高大的宮牆擋不住的。听到這越來越多的歌聲,趙頊感到刺耳、厭惡,但又不能堵人人的嘴巴。皇城司雖然已作了相應的防范准備,但今天勾當皇城司公事在上呈的“奏表”中卻有“民心在蘇軾一邊”、“舉措當慎之又慎”的諫言。看來皇城司的官員也染有這些歌聲的影響了。民心真的在蘇軾一邊嗎?
  朝廷宰執大臣和二府、三司官員對此案的分歧和對立日益尖銳。副宰相同平章事王珪和知諫院張璪今天午后來到御堂,神情激昂,聲稱“蘇軾所怀如此,顧可置之不誅乎?”主張對蘇軾處之以极刑,以張刑律之威嚴,殺一儆百,威懾那些目無君王的臣子;可宰相吳充、樞密使馮京、三司使章惇今天午后也來到御堂,神情更為激昂,都在為蘇軾辯解,認為“以詩賦文字成獄難服天下之心”。朝廷百官同情蘇軾者居多,一些致仕老臣似乎都站在蘇軾一邊。兩相對立,難以調和!章惇与蘇軾交誼深厚,為朋友解脫,情理可知;吳充、馮京,為鞏固權位,借蘇軾一案謀私自衛,理亦可解;可朝廷百官為了什么呢?致仕老臣為了什么呢?難道也是為了私誼私利嗎?兩年來,朝廷所為,旨在“強化皇權”,到頭來,連二府、三司、諫院、御史台官員的心也難以統一了。唉。朝政大事,依賴群臣,朕不能因一個蘇軾而使群臣离心啊……
  御史台對蘇軾一案的審訊已經結束,李定、舒魯、何正臣今日黃昏來到御堂,上呈了勘治蘇軾一案的“疏奏”,主張嚴懲蘇軾而開殺戒,并主張對王詵、王鞏、司馬光、范鎮、張方平等人刑以貶逐或流放。這個“疏奏”,讀之惊心,思之膽寒。貶逐司馬光,于心不忍;流放工洗,于情不能;而且一舉嚴懲如此眾多的臣子,朕真的要成為后世詛咒的暴君嗎?
  慶壽宮大皇太后病情轉重的消息也是入夜時分傳進御堂的。太皇太后這次病倒,緣于御史台獄卒抄查駙馬府公主寢居,姐姐賢惠公主哭訴于慶壽宮是直接的導因。皇室王公和朝廷百官借“抄查公主寢居”一事對御史中丞李定的彈劾曾折騰了半個月之久,但太皇太后沉默著,皇太后沉默著、岐王顥、嘉王(君頁)沉默著,連皇后也沉默不語。這沉默是對此案的依從?是對此案的不滿?是一場皇室紛爭的醞釀?還是眾叛親离的冷漠?
  御堂的門“吱”的一聲被推開,同修起居注王安禮輕步走入,跪倒在御案前,叩頭輕聲稟奏:
  “臣同修起居注王安禮叩奏陛下,蘇軾一案,勘治入獄已逾兩月,朝野震動,后宮惊僳,臣奏請陛下格外開恩,寬宥蘇軾、王詵,以恩市天下人心,以孝奉兩宮皇太后……”
  “以孝奉兩宮皇太后”,皇帝趙頊喃喃作聲自語,抬頭望著王安禮,目光黯然。
  王安禮從怀中取出“書場浪子”千里送來的“奏表”,恭呈于皇上:
  “陛下,一個北望京都之老臣,托臣轉呈‘奏表’于陛下……”
  皇帝趙頊猛有所感:
  “是介甫先生嗎……”
  “陛下明察。臣之家兄王安石,遠居江宁,聞蘇軾入獄而惊駭,特上書陛下陳述所見。因其對蘇軾一案茫然無知,且生性執拗,所奏之言,恐多偏頗,乞陛下明斷而賜教。”
  趙頊急忙离開御案,從王安禮手中接過“奏表”,坐于軟榻,移來燭台,凝目閱覽起來……

  史料和宋人筆記有載:“烏台詩案”,上以公(王安石)王方為決。十分可惜的是,史料所記載的這封信的原文未能留下來,使今人無從一睹那為了崇高的友誼而披肝瀝膽的精彩文字。

  王安石的人格力量深深触動了皇帝趙頊,他的神態极肅穆凝重起來。三年前,王安國遭呂惠卿誣陷而放歸江宁,王安石不曾上表求情;兩年前,王雱因“弄權蒙混”而獲罪,王安石不曾上表求情;默默承受了“失弟喪子”之哀。今天,蘇軾獲罪入獄,其罪為譏諷新法,譏諷王安石的所作所為,可王安石忘私為公,以負罪遭貶之軀,冒死為蘇軾求情!這僅僅是友誼的相怜相助嗎?
  皇帝趙頊的眉頭漸漸舒展了。文字成獄,天下箝口,表面上人心歸一,實際上背非陰行,江山虛假的穩固終不可待!唐太宗优容文人才士之策,讓文人說話,讓才士牢騷,為天下不滿的怨言怒情開設了一條發泄排解的渠道,并借這個“渠道”揣摸和掌握世情人心,遂成千古之業。唐太宗之后的几個皇帝,沿守此策,遂有了李白、杜甫……把盛唐推向了輝煌。后來唐代詩人白居易寫過一篇《長恨歌》,揭露唐玄宗李隆基的荒淫無道,玄宗的子孫也不曾因此而文字成獄啊!
  皇帝趙頊從軟榻站起,朗聲而道:
  “介甫先生析事明澈,析理精深,朕受教矣!蘇、王之政見,形若水火;蘇、王之交誼,心犀相通。淨友之誼,決非私情,乃人間至高至美的情誼!”
  王安禮放下了一顆惶恐的心,叩頭告辭。皇帝趙頊挽王安禮之手而戒之:
  “卿會,幸勿泄言。朕將從速了結蘇軾一案!”王安禮再次重重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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