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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十



  江宁
  蘇軾与王安石聚會·歌起半山亭,情滿
  紫全山,深夜燭光下披肝瀝膽的咽淚話
  別·

  七月七日午時,驕陽如火,在江宁人群熙攘的渡口,一位身著黑布野服、頭戴遮日草帽、軀背微彎、神態散然的老者,牽著一頭瘦骨毛驢,佇立在江岸一株蒼老彎曲的垂柳下,目光仔細地搜索著依岸停泊的客船扁舟,失望地把目光移向碧波浩蕩的江水上游。岸邊船夫的吆喝聲、商販的叫賣聲、親人相會的歡笑聲、离人別去的哭泣聲和著江面的風聲、拍岸的濤聲哄響著,他充耳不聞、不為所扰,仍在心切意專地注視著江水上游出現的片片白帆。他就是一個月來“夢中相聚笑,覺見半床且”的王安石。
  一個月前,在那“凄愴江潭”晚宴之后,他看到了蘇軾從筠州蘇轍住處托人捎來的書信,信中“离別經年,心神馳仰,過江宁將專謁求教,以釋十三年來之苦思積念”之語,使他心暖腸熱,愁怀轉舒,感慨万端,往事种种浮上心頭。“肝膽一古劍,波濤兩浮萍”,同為耿直磊落的性格,同遭貶逐飄搖的坎坷,使他心中沸騰起“人生結交在終始,莫為升沉中路分”的情思,他突然覺得,只有蘇軾能夠理解自己八年“變法”的苦衷,只有蘇軾能夠消解自己八年來愁居江宁的孤獨,他渴望著与蘇軾的相晤。他送走了女婿蔡卞,并讓蔡卞帶走了上呈皇帝“凄愴江潭”的贖罪請求——《乞以所居園屋為僧寺并賜額札子》。他在夢魂縈繞中等待著蘇軾的到來。
  昨日午前,他接到蘇軾從當涂友人郭祥正家托人捎來的書信,信中說:“舟行三日,當于七月七日抵達江宁。”今天是七月七日,他黎明即起,牽著毛驢來到渡口,立岸等待,怕舟楫之先至而冷落了蘇軾。百舸隨波而下,泊岸者數十,等待已有三個時辰,終不見蘇軾的身影。他抬頭仰望天空,喃喃自語著:“風和日麗,子瞻將不會延誤約期。”突然,身后的毛驢“噢噢”地嚎叫起來,他回頭一看,葉濤推著一輛架子車“咯吱咯吱”地走來。他突然恍悟到自己的粗疏:子瞻是帶著家眷行囊來的,牽一頭毛驢迎接客人,荒唐可笑啊,這不,連驢子也放聲嘲笑主人了。他向葉濤點頭以示稱贊。葉濤放下架子車,向他稟報說:“書場浪子”和“燕爾嬋娟”夫婦已到半山園,正在整飾半山亭作為宴請蘇軾之處,他倆還帶來了笛子、琵琶,今晚將充任樂手,并將親自下廚,顯示烹調手藝……
  在葉濤的訴說中,一帆船只已浮波而下,向岸邊泊來。蘇軾野服不冠,須發飄飄,站于船頭,正縱目向岸邊搜尋,反复者三,不得所尋人影,遂高聲放喉而呼:
  “大丞相何在?”
  王安石聞得有人呼喚,急忙轉身望去,船已落帆泊岸,突見蘇軾從船頭跳上岸邊,正舉目四望,他急忙脫帽舉臂應和:
  “子瞻,某在此等候久矣!”
  蘇軾望見王安石,先是惊詫,繼而恍悟,急忙理衣找發,趨步而至,長揖而禮:
  “大丞相安好!蘇軾今日散發野服拜見大丞相,實在是愧感唐突……”
  王安石大笑,拱手為禮:
  “禮豈為我輩設啊!子瞻請看,我不也是散發野服嗎?所區別于子瞻者,我須發全白矣!”他介紹葉濤于蘇軾:
  “此平甫(王安國)之婿葉濤,字致遠,侍我身邊,极慕子瞻之名。”
  葉濤急忙鞠躬為禮:
  “仰慕蘇公久矣,今日得晤,奮感于心,乞蘇公垂愛訓誨。”
  蘇軾執葉濤之手贊歎:
  “蘇軾居黃州,已知致遠恭謙多才,侍介甫公甚孝,今日相見,果然英俊不凡。平甫得此佳婿,當無憾矣!”
  王安石急挽蘇軾奔向船邊,親迎蘇軾家眷登岸。
  王閏之是認識王安石的,急忙斂衽請安:
  “蘇宅上下人等,十三年來馳仰大丞相接危救難之德,恭祝大丞相安好。”
  王安石微笑搖頭:
  “季璋言重了,安石愧不敢當。十三年不見,季璋仍是神采依然,只是比昔日居京都西同時顯得有些消瘦了……”
  王朝云怀抱未滿周歲的儿子蘇遁,偕蘇迨、蘇過至王安石面前請安,王安石笑呵呵地逐個打量著:
  “此必子瞻的解語花王朝云,此必蘇迨,此必蘇過。我猜度的不錯吧?”并慈和地端詳著王朝云怀抱中正在熟睡的小儿:
  “白白胖胖,個頭不小,眉眼似子瞻,卻比子瞻漂亮多了。此子何名?”
  “此子名叫蘇遁,去年九月二十七日生于黃州。”王朝云回答。
  王安石似有所感,撫蘇遁而語:
  “蘇府人丁興旺,令人羡慕啊!若明允公(蘇洵)有知,必撫須舉酒而歡。子瞻,你在江宁多居一些時日,遁儿滿周歲之時,我當于半山園大宴賓客以慶。”
  蘇軾拱手作謝。
  王安石環視左右,不見蘇邁,詫异而詢問:
  “怎么不見伯達(蘇邁字),現已二十四五歲了吧?听說已与景仁公(范鎮)的孫女結為連理了?”
  蘇軾笑著回答:
  “謝大丞相怜念邁儿。上月他已攜帶家眷去饒之德興赴縣尉之職,別于湖口,謹向大丞相致歉謝罪。”
  蘇過時年十二歲,聰穎机敏,舉起手中的一盆翠菊,呈于王安石面前:
  “蘇過奉家父之命,僅以翠菊一株敬獻,請王爺爺笑納。”
  王安石一時茫然:
  “此菊何奇?”
  蘇過靈舌利齒,背誦出兩句詩來:

    黃昏風雨過園林,
    殘菊飄落滿地金。

  王安石突然恍悟,縱聲大笑,接過翠菊,抱住蘇過:
  “聰明的過儿,還有何解?”
  蘇過忽閃著眼睛,思索片刻,稚气地說出兩句詩來:
  “‘我家居東坡,秋菊為夕餐’。天下有飄落的菊花,吃了不會鬧肚子的……”
  王安石撫著蘇過,貼臉面親,望著蘇軾笑道:
  “蘇子瞻有子當如此啊!”
  蘇軾亦大笑拱手:
  “十三年前,介甫公贈我‘直尋’兩字,今蘇軾所得,僅黃州飄落之菊,慚愧慚愧。”
  葉濤此時已將蘇軾的行囊裝上了架子車,并將毛驢牽至王安石面前。王安石抬頭望著身邊男女老幼六位客人,一時窘迫而不知所措,喟然搖頭歎息:
  “子瞻,此刻我始知‘出無車’的無奈了。驢子一頭,你們誰乘,我不管了。”
  蘇軾拍胸而戲趣:
  “此微小事,何須大丞相操心,由在下負責處置吧。迨儿、過儿幫致遠推車開道,季璋抱遁儿乘坐毛驢,霞牽驢保駕,我与介甫公赶驢護航……”
  王閏之急聲反對:
  “這樣不妥,霞妹產后身体虛弱,當抱遁儿乘驢。”
  蘇軾唉聲歎道:
  “霞產后身体發胖,体重增加,我是心疼介甫公的毛驢,經不起霞与遁儿的重壓啊!”
  人們全笑了,連一旁車帶在肩的葉濤也笑了。王安石几乎笑岔了气,高聲喊著:
  “蘇子瞻,天生之才,給我帶來了歡樂……”
  王閏之笑著從王朝云怀抱里抱過蘇遁,在蘇軾的攙扶下跨上驢背,王朝云急忙牽驢,跟著“咯吱咯吱”前行的架子車,向半山園走去。蘇軾伴著王安石跟在驢后緩步而行,惹得路人注目指點,他倆并肩談笑,無暇顧及,自得其樂。
  傍晚的半山亭,在絢麗的夕照霞光中現得奇麗多姿。古松碧玉般的簇簇枝葉,浸染著斑駁陸离的千縷光絲,織成了一幅五色帳幕。四周枝葉間懸挂的几十盞繡球花燈,織成一圈光環。亭子中央擺放的黑漆餐桌坐椅,金華酒已啟泥開封。“書場浪子”和“燕爾嬋娟”原是“六朝金陵”和“燕爾酒樓”背叛而出的奇才,今日“有物其中”、“有象其中”的笛聲琴音,使荒僻的半山亭變成了一座輝煌別致的舞台。
  女主人吳氏和著笛聲琴音唱起王安石近來寫作的一首《菩薩蠻·數家茅屋閒臨水》:

    數家茅屋閒臨水,輕衫短帽垂楊里。花是去年紅,吹開一夜風。
    梢梢新月偃,午醉醒來晚。何物最關惰?黃鸝一兩聲。

  吳氏歌唱著,神態是安閒輕松的,蘇軾的心境卻蒼涼了:這是介甫愁居半山園的自畫像啊,一位脫去宰相眼的老人,在垂楊搖曳的水邊漫步徘徊,青山綠水,翠柳紅花,恬靜無扰,但心系朝廷,得到的只能是更加濃重的愁苦。“午醉醒來晚”,不正是借酒澆愁的寫照?“花是去年紅”,不正是怀念昔日的轟轟烈烈嗎?婉轉的黃鸝聲,傳送的不會是朝廷的喜訊,朝廷已無喜訊可傳。
  王閏之在京都時曾有几次与吳氏相晤,吳氏在年齡上是長輩人,故以“師母”稱之。她十分欽佩吳氏賢惠豁達、惜弱怜貧、尊朋重友、處事周切的高尚品德,她知道吳氏從不臨席飲酒、和琴歌吟,即使丈夫与宗室王公相聚也不例外。今日子瞻來訪,竟親自舉酒待友、和琴而歌,真是格外的執禮隆重了。她听著吳氏心境憂郁的歌聲,心里浮起一層相通相近的凄苦,惺惺惜惺惺,也許是女人間最親切的寬慰了。她笑著對王朝云說:
  “霞,我倆同唱一首子瞻近來吟出的《滿庭芳·歸去來兮》,感謝師母的盛情吧。”
  王朝云連聲應諾,和著笛聲琴音,与王閏之同聲唱起: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坐見
  黃州再闖,儿童盡、楚語吳歌。山中友,雞豚社酒,相勸老東坡。
    云何,當此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閒看秋風,洛水清波。好在
  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与晒漁蓑。

  這是蘇軾在東坡雪堂告別黃州父老時難舍難离的寄語,也是蘇軾十三年來飄泊流离的心境寫照。王安石靜听著,思索著,感慨著:蘇子瞻的一顆心,确乎不再是當年在京都時的輕躁激憤,已融有民間鄉野、雞豚社酒的深沉凝重了。“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的悲哀是濃重的,但在感慨人生飄泊無定的坎坷命運中,卻流露著對黃州黎庶的真摯戀情和對江南父老的殷切囑托,一句“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一聲“時与晒漁蓑”,不正是抑郁情緒中閃現的火花嗎?也許正是由于這“歸去來兮”的留戀民間鄉野,才使蘇子瞻的詞作獲得了新的生命,蒼涼中含有豪放,冷漠中透出豁達。這豪放豁達的激越,也許就是蘇子瞻生命的不朽,必將影響后世文壇詩詞之風啊!
  “書場浪子”和“燕爾嬋娟”是緣于王安石而了解蘇軾的——蘇軾的政見、蘇軾的品德、蘇軾的才情、蘇軾的口無遮攔、蘇軾的坎坷飄泊,但与蘇軾謀面今天還是第一次。午后王安石引荐他倆与蘇軾半個時辰的暫短交談,給他夫婦倆留下了极好的印象:才高識遠,舉止隨和,表里如一,肝膽透明,和王安石一樣,都是人世間的真人。此刻的一曲《滿庭芳·歸去來兮》,凝重深沉,蒼涼別致,在思歸、未歸、將去、還留的環環情結中,透露了茫茫苦海中人性溫馨的高尚和多情,并升華為澎湃江河山川的豪放。人生能達到如此出世入世的境界,也堪稱為大佛了。
  “書場浪子”和“燕爾嬋娟”這對情愛真摯、經歷离奇的夫妻,都是生活中的“卑賤者”,既無政壇上門戶之見的污染,又無文壇上流派相傾的薰灸,不存偏見,此時突然產生了一种奇想:王安石是這個時代攪動風云的百年人物,蘇子瞻是這個時代開拓文壇新風的領袖,不都是天上的日月、仙界的風麟嗎?天上的太陽和月亮相會于中天,世人能不焚香膜拜嗎?傳說中的鳳凰麒麟相聚于泰山、華山,世人能不鼓樂相賀嗎?于是,“燕爾嬋娟”琴音轉急,“書場浪子”停笛起舞,夫妻倆合唱起一支古老的頌歌:

    子之還兮,
    遭我乎囗之間兮!
    并驅從兩肩兮,
    揖我謂我儇兮!

    子之茂兮,
    遭我乎囗之道兮!
    并驅從兩牡兮,
    揖我謂我好兮!

    子之昌兮,
    遭我乎猖之陽兮!
    并驅從兩狼兮,
    揖我謂我臧兮!

  這是《詩經》中一首名叫《還》的頌歌,贊美著兩個勇敢英俊的獵手在囗山追赶大獸野狼時相互鼓勵的友誼。此刻相慕相敬的王安石和蘇子瞻不正是這個時代并馬馳騁的獵手嗎?吳氏、葉濤、王朝云,偕著蘇追、蘇過离席而出,伴著“書場浪子”和“燕爾嬋娟”和琴而歌,舒袖而舞。
  蘇軾早已風聞“書場浪子”和“燕爾嬋娟”逆世不凡的身世,亦知他夫妻倆与王安石不同凡響的忘年之交,長久以來心存著對他夫妻倆才情道德的敬慕,今日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一切,驟然產生了“相見恨晚”之感。他為王安石交下這兩位情深義重的朋友而高興,更為自己能夠有緣結識這兩位蓬蒿奇人而醉心,他驀地站起,高高舉起酒杯,向“書場浪子”和“燕爾嬋娟”鞠躬致敬,和著琴音吐訴著自己按捺不住的心聲:

    江漢西來,高樓下,葡萄深碧。猶自帶,紙峨雪浪,錦江春色。君是
  南山遺愛守,我是劍外思歸客。對此間,風物豈無情,殷勤說。
    《江表傳》,君休讀,狂處士,真堪惜。空州對鸚鵡,葦花蕭瑟。獨
  笑書生爭底事,曹公黃祖俱飄忽。愿使君,還賦滴仙詩,追《黃鶴》。

  這首抑郁于怀、豪邁雄健、傲國王侯,念及曹操、禰衡、黃祖、李白、崔顥等人生業績的詞作,是蘇軾离開黃州后游登黃鶴樓留贈鄂州太守朱壽昌的。他此刻感念“書場浪子”和“燕爾嬋娟”的深情厚誼而放聲高歌,是要把自己一顆悲愴感慨的心獻給新結識的朋友,并向老友介甫訴說此刻的心境情狀:黃鶴已去,千古悠悠,唯有崔顥吟誦黃鶴樓的不朽詩篇,与日月共存生輝啊!
  “書場浪子”和“燕爾嬋娟”心領神會,他倆伴著蘇軾也歌唱起來。半山亭深夜的清風也顯得蒼涼了。
  王安石心犀相通,他的心境也蒙上了一層凄楚:子瞻超然物外的豁達中,含有沉郁不平的塊壘,這“塊壘”是大宋這一代志士仁人心靈上的印跡,誰也無力完全清除啊!也許為了寬慰蘇軾,也許為了向朋友袒露自己“壯志難酬”的悲恨,他凄然地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吁歎一聲,愴然而語:
  “嬋娟、林郎,也賜老夫一曲《桂枝香》,我也要為今夜的相會放歌!”
  人們拊掌而歡,笛聲琴音急轉樂曲《桂枝香》,王安石神情庄穆地唱起他去年“堯桀之夢”后吟出的一首《桂枝香·登臨送目》:

    登臨送目,正故國深秋,天气初肅。千里澄江如練,翠峰如簇。征帆
  去掉殘陽里,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鷺起,圖畫難足。
    念往昔,豪華競逐。歎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漫嗟榮
  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蓑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
  遺曲。

  凄婉的絕唱!展現在人們眼前的,“景”是秋色肅殺、征帆殘陽、六朝流水;“情”是“圖畫難足”對山川的熱愛,“悲恨相續”對故國的怀戀。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闖進半山園,停落在半山亭下。江宁府衙役,“圣詔不過夜”地送來了皇帝趙頊對王安石上呈《乞以所居園屋為僧寺并賜額札子》的恩准諭示。

  江宁府衙役終止了半山亭詩酒唱和的王、蘇相聚,蘇軾及其家眷,怀著不安走進客室安歇了。“書場浪子”和“燕爾嬋娟”回到城里他倆“說書話史”賴以為生的“書場”。王安石走進書房,打開朝廷快馬傳遞而來的密封文書,展開皇上思准“乞以所居園屋為僧寺并賜額”的逾示和一幅御筆匾額仔細觀看:“偷示”分明是出于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蔡确之筆,字跡工整,气勢若虹,看來蔡确已走近皇上身邊,朝廷紛爭已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報宁禪寺”四字匾額确是皇上的御筆,但字跡結构失衡,筆力疲懈失位,近似涂鴉,已顯示出筆者握筆手抖、力不從心。這也許是皇上病入沉痾之跡象啊!一种從未有過的失魂落魄之感漫過周身,他的心境似乎一下子頹喪黯淡了:“變法”的气數將竭,大宋的劫運將至,尋覓追索的道路已走到盡頭,剩下的只有君臣靈犀相通的痛苦心靈向著佛門尋求寬慰了。唉,皇上何嘗不知佛門并無“极樂”之境,人生無奈,也只能視“無”為“有”了。
  深沉痛苦的刺激,使王安石習慣于思索的頭腦又活躍起來,他毫無倦意,吹滅了燭光,斜倚在桌案旁的竹榻上,睜大眼睛,雜亂無章地回溯著自己一生中的酸甜苦辣澀。他想到皇帝趙頊,想到洛陽的司馬光,想到今日來訪的蘇軾,想到呂惠卿、曾布、章惇、呂嘉問、鄭俠,想到逝去的韓琦、富弼、唐介和活著的呂公著、文彥博,想到北山墓地青家下的儿子王髣和弟弟安國,他此刻已不再有仇恨和哀痛,只是思索自己成功中的失敗、失敗中的悲哀,尋覓著自己留給現實和未來無可奈何的遺憾和歉疚。秋夜苦短,黎明時分,他的思緒又回落到來訪的蘇軾身上:不久的朝廷會是什么樣子?當紛爭彌漫京都的時候,口無遮攔、胸無城府的蘇子瞻真的能夠由汝州進入朝廷嗎?就是能夠進入朝廷,對蘇子瞻來說,是禍是福呢?他一顆茫然若失的心,著實為蘇軾的未來擔憂:蘇子瞻啊,現時的京都,是不可進的。
  清晨散步干屋外,王安石招來葉濤,告知“捐園屋為僧寺”之事已蒙皇上恩准,囑其今日進城告知“書場浪子”,請其在秦淮河畔尋覓購置几間屋舍,以便早日移居,并囑其勿為蘇子瞻所知,以免“客住不安”。早餐之后,他更衣著帽,興致盎然,令老仆牽驢攜帶酒肴相隨,与蘇軾作山川寺院之游。
  王安石与蘇軾漫游鐘山。老仆牽驢作導,行至山腰碧湖,泉流淙淙,波光灩灩,芳草綠岸,游魚安閒,几樹野花臨湖流彩,花水相映,碧紅交融,景致极麗,蘇軾情舒而贊歎:“此鐘山高台明鏡,當對鏡撫發洁須而入堂”,進与王安石席碧草而坐,臨波怕神,良久不忍离去。忽有清風拂來,几片花瓣戀水波而飄落湖面,蕩起几絲漪漣,王安石触景生情,吟出一首詩來:

    北山輸綠漲橫陂,
    直塹回塘灩灩時。
    細數落花園坐久,
    緩尋芳草得歸遲。

  蘇軾听罷叫好:
  “妙极!‘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道盡了此刻你我的閒适舒意,足以与歐陽公(歐陽修)的名句‘靜愛竹時來野寺,獨尋春偶過溪橋’抗衡。”
  王安石笑了:
  “子瞻何不察啊,‘細數落花’兩句,是我從王摩詰(王維)兩句詩作‘興聞啼鳥緩,坐久落花多’中化出來的。”并借机向蘇軾發出了朝廷即將有所變故的暗示:
  “子瞻既鐘情于鐘山,何不于此置田几畝,筑屋一廬,适閒而居。汝州近臨京都,只怕無此适閒之境啊……”
  蘇軾心在詩中,根本沒有品味王安石話中的深意,舉手說道:
  “有了!我得一詩相和,請介甫公教正。”遂即吟出:

    騎驢渺渺入荒陂,
    想見先生未病時。
    勸我試求三畝宅,
    從公已覺十年退。

  王安石知蘇軾此時情迷于詩,無暇顧及京都之事,便挽蘇軾站起:
  “子瞻才捷,開口即見性情之爽、情感之深。‘從公已覺十年遲’,正是你我的共同心愿,歲月難追,歲月可追啊!未來的鄰居,你我相攜攀山吧!”
  王安石在蘇軾的攙扶下攀上山頂。鐘山龍盤虎踞,呈奇現胜,莽莽蒼蒼,東西七八里許,頂天宇而俯視大江,巍巍乎,云飛霧滾,細雨蒙蒙,激神蕩志,霸气森森。蘇軾豪情澎湃,面江而立,舒臂欲飛;王安石坐于石上,气喘吁吁,捋須鼓舞蘇軾:
  “六朝興亡事,盡在云霧中。子瞻可詩賦而歌……”
  蘇軾應諾,放聲而吟:

    千古龍盤并虎踞,從公一吊興亡處。渺渺斜風吹細雨,芳草路,江南
  父老留公住。
    公駕飛駢凌紫霧,紅駕駛乘青鸞馭,卻訝此洲名白鷺,非吾侶,翩然
  欲下還飛去。

  王安石笑而吁歎:
  “白鷺者得無意乎?豪哉子瞻,放哉子瞻,胸怀之豁達,今時無人可及!予昔日登山頂,曾有‘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之狂狷,今日年老力衰,終悟覺子瞻在一首《水調歌頭·明月几時有》中參透的禪机:‘高處不胜寒’啊。”
  蘇軾神情亦為之愴然,但他根本沒有想到王安石在提醒自己,反而以為王安石在為宰執遭貶而哀歎。介甫与皇上的失和,自己是無語寬慰的,他急忙脫下長衫,披在王安石的身上。
  王安石与蘇軾又游悟真院。沿鐘山山腳蜿蜒小路而東行,王安石以主人殷切之意,為蘇軾介紹悟真院環境之清幽和景色之絕胜,吟出了去年春天游悟真院寫的一首詩:

    野水縱橫漱屋除,
    午窗殘夢鳥相呼。
    春風日日吹香草,
    山北山南路欲無。

  王安石還講述了一個佛界仙緣的故事:
  “傳說五百多年前,悟真院為一白須胡僧所建,雖地居形胜但無水泉,僅以岩洞滴水為飲,致使香火冷落、鐘鼓音微。胡僧掘井不得,遂割臂血染香火以求佛,參禪三日三夜,翌日清晨,忽有一龐眉老者扶杖而至,招胡僧至佛堂后之山崖巨石處,指石而語:‘悟真’,悟真,‘真’在此處”,說罷,舉仗一點,石地轟裂成池,九泉涌溢,芳香醉人。胡僧急忙執禮拜謝,龐眉老者已不見蹤影,胡僧惊詫,跪地捧起泉水品嘗,果然清冽爽口,唇齒生香,筋骨舒坦,白須變黑,再仔細品味,其水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淨、七不噎、八蠲痾。胡僧狂喜高呼:‘佛祖功德無量,此八功德水也,悟真院將施佛恩于天下’……”
  蘇軾听得認真專注,忘記山路峻險,几次落腳踏空几至跌倒。
  “几百年來,悟真院香火興旺,探幽索胜者四季不絕,香火事畢,或飲一杯泉水解渴,或洒一身泉水消災,或帶一瓶泉水送友,更有青春男女,臨泉交杯,歡飲泉水以定情盟誓。”
  蘇軾的心境,全然沉浸在王安石語言描繪的仙界幽境中,更著迷于八功德水的神奇,發誓似地喃喃自語:
  “悟真,悟真,我此刻似已悟真成佛了。今日酒可以不飲,齋可以不吃,當暢飲‘清、冷、柔、淨、甘、香、不噎、蠲痾’八功德水而醉神……”
  驢子“噢噢”的昂頭嚎叫聲惊動了緩步交談的王安石和蘇軾,他倆抬頭一看,悟真院就在眼前。
  蘇軾和王安石興致盎然,談笑風生地踏進悟真院,突被眼前的情景弄懵了:數以千計的人群,亂蜂似的擁擠在通向佛堂后泉池的市道上,捧缽端碗,提桶挑擔,瘋狂地叫嚷著、嘈雜著、移動著,人群之中,有漁樵農夫、有街巷黎庶、有蔑工織女、有官吏學子。蘇軾瞠乎不解,視王安石而求答,王安石神態茫然,雙目發呆。老仆急中生智,帶蘇軾、王安石覓路繞過佛堂而至泉池,眼前的情景更使蘇軾、王安石惊詫失神:一群青壯僧侶,身披袈裟,手執禪杖、橫眉怒目護衛著泉池,僧人老少二人立于泉池柴門之內,老者捧缽收錢,少者提构賣水,一位禪師打坐于池畔高岩之上,閉目敲打木魚,高聲喊价:
  “阿彌陀佛,佛法無邊,八功德水,救普救難,五錢一缽,三錢一碗……”
  王安石臉色蒼白,跌坐在身后的一塊青石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有語難說地微微搖頭。
  蘇軾恍然:奇貨可居,奇貨生財啊!心中的希冀失落,他向王安石望去,王安石的痛苦更加重了他心頭的悲哀,發出了一串苦笑:
  “探幽索胜?悟真成佛?今天總算大開眼界了……”他從怀里掏出一把散碎銀兩,交給身邊的王府老仆:
  “老伯,勞你辛苦,買一桶八功德水來……”
  老仆猶豫了:
  “先生,我們沒有水桶啊。”
  “你不是帶有喂驢的油布桶嗎?”
  “這……”
  “我要用八功德水飲咱們的毛驢。”
  老仆不解地离開了。
  蘇軾頹然地坐在一塊青石上,心中煩亂地望著泉池邊的人群,長吁一聲:世風如此,京都的情景又會如何呢?
  王安石愴然開口:
  “子瞻,你此刻看到什么?”
  “農夫不再耕田,織女不再梭絲,官吏不安其職,學子离開書房,黎庶不再各司其業,連僧人也不再誦經坐禪。”
  王安石默不作答。“變法”靈魂的失落、人們心中寄托的消失、官吏貪黷,重臣縱欲,朝政日非,邊事潰敗的“四面楚歌”,已摧毀了固有道德。學子的茫然,黎庶的惶恐,天下的牢騷,都惶惶然向著游曳不定、神化佛化的依托物攏來,正在淹沒著人間實有的良知。唉,‘天縱英明’的皇上,在几年之前不是已向京都的十大禪寺禮頂膜拜了嗎?今天江宁悟真院這幕草台鬧劇,還值得悲憤惊訝嗎?
  蘇軾道:
  “唉!怨什么漁樵農夫、度工織女、官吏學子、黎庶僧侶?自己不也聞‘八功德水’之神奇而心醉神迷嗎?道德在權勢、欲念、珠寶、金銀面前是軟弱的,心靈原是朝三暮四的淫婦,自己的心靈不是也在經受著饑渴的煎熬嗎?彼岸在哪?苦苦尋覓終不可得啊……”
  王安石沒有直接回答蘇軾的詢問,他似乎也回答不了,只是用吁歎寬慰著蘇軾:
  “大佛已去,悟真院已非昔日,歷史的輪回,也許就要開始了。子瞻,你今年四十九歲吧?仍是可為之年,安居江宁等待天時吧!當‘八功德水’失去神秘的佛光,恢复了真實的存在,人間的悲哀也許會消失的。”
  王府老仆手持油布桶頹喪而回,把銀兩奉還蘇軾,歉疚地稟報:
  “泉池人群擁擠,青壯人物均系買水倒賣之徒,凶悍异常,老仆力衰,實在擠不進去!”
  蘇軾站起,笑著寬慰老仆:
  “大佛已去,帶走了人間慈悲,怪不得老伯的。佛不超度,驢子只能是驢子了。”
  他把手中的散碎銀兩放置在青石上,執佛禮祈禱:
  “阿彌陀佛。大佛輪回轉世吧,凡人蘇軾留下香火錢了。”
  王安石微笑搖頭。
  王安石与蘇軾再游定林寺。山路彎彎,奇景迭出。

    漱甘涼病齒,
    坐曠息煩襟。
    因脫水邊屨,
    就敷岩上衾。
    但留云對宿,
    仍值月相尋。
    真樂非無寄,
    悲虫亦好音。

  王安石反复吟唱著,似在敲字煉句,似在吟給蘇軾听,似在品味著“無机巧在心”的閒适,不覺已抵達定林寺山門。
  山門徐徐打開,時空大師長眉白須,身披袈裟,舉止飄逸,微笑而出。
  “阿彌陀佛。聞歌吟而知荊公至,‘真樂非無寄,悲虫亦好音’,真佛門之語啊!”隨即合掌轉向蘇軾,吟出蘇軾十多年前在杭州寫的詩句殷切致意:
  “‘困眠一榻香凝帳,夢繞千岩冷通身。夜半老僧呼客起,云峰缺處涌冰輪。’施主必是昔日杭州夜宿九仙山的蘇郎蘇子瞻了。定林寺今日生輝,老袖竭誠歡迎。”
  蘇軾惊訝于時空大師竟能張口背誦自己十多年前的一首詩作,急忙拱手為禮:
  “大師仙安。蘇軾愚鈍,特謁定林佛緣,以淨靈魂,乞大師指點。”
  王安石笑道:
  “子瞻今日何其拘謹如此?時空大師慈悲,佛境高雅,然根抵性情乃我輩詩行人物,尤喜子瞻詩詞。昔日你的一部《錢塘集》常使大師捋須贊歎。”
  蘇軾更為惶恐:
  “慚愧,慚愧,蘇軾輕狂之作,污大師慧目智珠了。”
  時空大師:
  “荊公所言极是,老袖与子瞻雖屬初次結緣,也算是年久的神交了。”
  時空大師,姓名不詳,籍貫亦不解,自云時年八十三歲。民間傳說,此人乃江南才子,因考場失意,憤感世情混濁而遁入佛門,研讀佛經以參悟人生,絕跡江宁繁華,自守僧寺空靈。英宗治平元年(1064年),王安石居江宁,与時空大師結交,論詩談禪,相慕相敬,朝夕相晤,交誼日篤。王安石宰執京都時期,兩人書信來往不斷,時空大師常以“勢不可使盡,言不可說盡,規矩不可行盡”等佛語相囑。特別是王安石第二次罷相貶居江宁的八年間,定林寺成了王安石自療心靈創傷之所。時空大師虛無名利、崇尚空靈的言行,多少寬慰了王安石郁悶愁苦的心境。王安石明知佛門的晨鐘暮鼓敲撞不出人生奧秘的蘊底,但佛門對于人性美好的追求,卻能給自己以慰藉。況且這定林寺里有著一位年老的佛心誠摯的朋友。
  王安石和蘇軾隨著時空和尚走近佛堂,忽被門前兩楹新添的一副長聯吸引住了。王安石和蘇軾注目觀看。
  上聯是:

      有何胜算各爭先?問,虎踞龍盤,袞袞英雄誰在?休論它,揮戈
  除暴、問鼎稱尊,到頭來,一局終場,好夢都成千古恨。

  下聯是:

    至此愁關真打破!笑,宮開燕逝,茫茫世事如斯。且任俺,飲水流觴,
  催詩擊缽,放眼去,前途入畫,青山猶當六朝看。

  蘇軾看著,一層凄寒滲心,一陣悵惘扑怀,一場秋風秋雨似的綿綿怨愁籠罩靈魂:這就是茫茫人生的蘊底嗎?這就是千古歷史的寫照嗎?這就是佛机佛理揭示的世情結局嗎?他茫然若失……
  王安石則頻頻點頭,連連稱善。看畢,發出坦然舒心的微笑,轉頭詢問:
  “大師,緣何不寫聯額?”
  時空大師合掌:
  “阿彌陀佛。老袖今晨佛事完畢,隨意涂鴉長聯于此,專等荊公揮筆點睛。”
  王安石并不推辭,語隨笑聲而出:
  “佛門境界,至此盡善盡美,凡俗香火弟于,睹此六十八字長聯,無需再長夜青燈苦讀千卷經書了。額以‘心有靈犀一點通’七字如何?”
  “荊公賜額,橋通佛俗,功德無量,愿天下眾生,循荊公指引,早日离棄凡塵憂患愁苦之境,心通我佛极樂之界。”時空和尚說罷,望著茫然若失的蘇軾,微笑詢問:
  “子瞻有何見教?”
  蘇軾從茫然中醒過,急忙執佛禮回答:
  “阿彌陀佛。珠王落盤,錚錚然,爽魄蕩魂。佛門空靈,六十八字長聯,胜過詩書万卷啊!”
  時空大師大笑:
  “阿彌陀佛。蘇子瞻愁關未破,心仍在人間,荊公‘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指引一出口就失靈了。”
  王安石、蘇軾相對笑起來。時空大師推開佛堂大門。
  “我佛慈悲,來日方長,請兩位施主進入佛堂‘飲水流觴,催詩擊缽’吧!”

  七月二十七日,“書場浪子”為王安石移居秦淮河畔購置的小屋已經收拾停當,蘇軾游覽江宁形胜之后也急于北上汝州,當天夜晚,在离情凄凄的送別酒宴之后,王安石与蘇軾走進王安石的書房,二十天來兩位相聚、相游、相怜、相慰的朋友作最后的話別。一盞燭光,一壺清茶,宁靜沉寂,相對無語。
  王安石望著蘇軾:二十天來,情誼交融,兩心無隔,遂晚年之愿矣,該說的話都說了,該談的事都談了,所擔心者,唯未來紛爭朝廷中蘇子瞻的命運耳。唉,這也許是一种“杞人憂天”,子瞻抱負的治世之策,終因自己蒙皇上信賴而未及施展,時代偏愛了自己,自己卻失敗了,時代冷漠了子瞻,子瞻不甘心啊!此次子瞻奉詔北上汝州,也許是一次机緣,使子瞻展其胸中抱負以創造功績,也算是一种公平!
  蘇軾望著王安石:二十天來,介甫以病后衰弱之軀,隱忍著失弟喪子愁居蓬蒿之痛,扶杖掙扎,陪自己登山臨水,吟詩唱和,回憶往事,盛情殷殷,親若師長,盡人間友誼的高山流水了。所憂于怀者,介甫自疚過重,失望過多,心情常溺于悔恨之中,病弱衰老之軀,怎堪其如此自罪自罰?唉,政爭原是無情物,政壇原是仇恨地,任何才智高明之士,若一步蹈空,則遭万劫不回之災,不許忏悔,不許改正,甚至連參与計議的机緣也沒有了。這公平嗎?介甫乃人間鯤鵬,志在四海風云,也許只有四海風云才能排解其歉疚的憂傷啊!他舉起茶杯,淺呷了一口清茶,低聲說道:
  “明日一別,不知何時再晤,軾有一言,欲言于公。”
  王安石微微點頭。
  “天下大事,公能無動于衷乎?大兵大獄,乃漢唐滅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連年不懈,東南數起大獄,公獨無一言救之乎?”
  王安石搖頭歎息:
  “此二事皆呂惠卿、王珪啟之,安石在外,安敢言及朝政。”
  蘇軾以語駁之:
  “因也。然在朝言,在外則不言,乃事君之常理耳。上所以待公者,非常禮,公所以事上者,豈可以常禮乎?”
  王安石似為昔日“君臣際遇”的深重情誼所感動,神情激越起來:
  “子瞻所言有理,安石應說,安石當說……”
  蘇軾喜形于色,急忙執壺為王安石斟茶,忽見王安石搖頭苦笑:
  “安石終不可說啊!出安石之口,入子瞻之耳,則自得其安了。”
  蘇軾一時悲凄:政爭殘酷,呂惠卿叛師背友的陰險毒辣,已使介甫心悸膽寒如此。他憤怒不平之語不禁出口:
  “公仍畏呂惠卿及呂惠卿之流的奸佞嗎?”
  王安石愴然搖頭,從書案上捧出皇帝趙頊思准的《乞以所居園屋為僧寺》的“偷示”,交給蘇軾:
  “安石老矣,難忘皇上知遇之恩,蒙皇上恩准,半山園已捐為僧寺了。”
  蘇軾看完“諭示”,心全亂了,始知皇上已無意于介甫,介南亦無意于朝廷。今“捐園屋為僧寺”,介甫晚年連一個适閒的住處也沒有了。他望著眼前病弱体衰的朋友,淚珠簌簌滾落,聲音哽咽:
  “介甫公,你為什么要呈送這樣的奏表啊……”
  王安石也動情垂淚了。他抓住蘇軾的手苦笑著,話語哽咽而蒼涼:
  “子瞻,你知我心,我捐園屋為僧寺,是在贖罪啊!”
  “介甫公……”
  “我不是為自己失落的理想贖罪,那個理想在我的心中,仍然是光耀千秋的!
  “我也不是為弟弟安國贖罪,他反對我,反對呂惠卿,反對新法,是光明磊落的,他不因親朋而害公,更不因我是他的兄長而改變自己的政見,這就是做人的品德。他的靈柩已埋入我家的祖墳,他無罪而不需贖!
  “我更不是為了英年早逝的雱儿贖罪,他有罪于為人的詭戾,用不光明正當的手段對付呂惠卿。但他在生前就知錯了,就跪在我的面前用淚水忏悔過了。他是‘變法’的衛道者,又是一個為‘變法’做了蠢事的殉道者,如若陰間一定要因他的愚蠢判罪于十八層地獄,我不會向他伸出一只手,也不會向他燒一張紙錢的……
  “我在贖罪啊!贖自己‘自毀變法’之罪,贖自己‘种瓜得豆’之罪,贖自己‘政失偏頗’之罪。‘變法’中我只看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之急切,而忽視了‘行德則興,倍德則崩’的古訓,使人間道德失落,‘變法者’爭權自殘,執權者污身貪顆,据位者奢侈糜費,終于導致了一幕‘商通難得之貨,’工作無用之器,士設反道之行,以追時好而取世資。偽民背實而要名,奸夫犯害以求利,篡弒取國者為王侯,囗奪成家者為雄杰,禮義不足以拘君子,刑戮不足以威小人,飾變詐為奸瞭者,自足乎一世之間,守道循理者,不免于饑寒之患的荒唐悲劇……
  “我已無權、無机緣匡正失誤以贖前愆;我本無財、無粟銀賑濟天下以消民苦。我只有一顆知是知非的心,僅示過失清白于人間:王安石愧對天下黎庶,但一雙手是清白的。我今之所有,僅秦淮河畔新置茅屋三間和北山下一片葬有父母、弟弟、儿子的墓地……
  “‘凄愴江潭’!病臥床榻的圣上,這是罪臣王安石獻給您的一顆蒼老無力的忠心啊……”
  蘇軾五內翻騰,咽泣出聲,他眼前的王安石似乎一下子變得更高大、更慈和、更親切了。他突然恍悟到二十天來王安石隱曲勸阻自己北上汝州的深沉用心。莫再蹈介甫的覆轍了。去汝州干什么?進京都干什么?上呈奏表留居常州吧,常州宜興縣有薄田數畝,足以粗給擅粥了。他感激地望著王安石說不出話來,口中喃喃地念叨著:
  “從公已覺十年遲,從公已覺十年遲……”

  蘇軾戀戀不舍的离開了半山園,离開心碎体衰的朋友王安石,在繼續乘舟北上的江宁渡口,他的不滿周歲的小儿子蘇遁因急病不救而死亡,遺骨埋在江宁的土地上。全家悲痛欲絕,王朝云經不住失子的打擊,病倒在江水嗚咽北去舟船上。但蘇軾不忍再回半山園打扰“凄愴江潭”的王安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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