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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王雖日理万机,但身体很好,從無神經衰弱之類的毛病,一躺下就可以睡著。他在最繁忙的日子里總把那些宮妃赶開。更多的時候,他愿找一個小宦官睡在一邊;醒來時摸一摸他滑膩膩的小額頭,跟他胡亂扯一會儿閒呱,非常愉悅。
  小宦官長得靈巧,身体像絲緞一般潤滑。
  大王有一次問他:“喂,你說什么是‘大王’?”
  那個小宦官与之相處日久,早已不存畏懼,仰躺著,大伸著兩腿:
  “你就是大王。”
  大王說:“大王就是敢、毒、猛、利;大王就是一個無所不能、力大無窮的家伙嘛。”
  他說完咯咯笑起來,小宦官也笑起來。
  小宦官端量著大王,越看越覺得這個人不像個大王;細長的小眼儿,黃黃的面皮,早早弓了腰,還咳個不停。小宦官這時真想和他挨到一塊儿,試一試他們究竟誰的個子更高。小宦官有一個奇特的本事,就是躺下用力一伸,身体可以長出半尺;而他站起來就立刻复原,顯得矮了。他覺得大王比他只稍微高一點儿。他想說:大王,你手下人要是不把俺給清淨一番,也許俺還會往上躥哩,也會長出像你那樣濃黑的胡子來哩。
  中午,大王的王冠撂在一邊,只穿一個短褲,露出又厚又紅的腹肌。他不停地撓身体,皮膚上立刻出現一王王凸起的紅條。小宦官知王那是一种毛病,不過那時他還不懂得這是什么病,只會吐一點唾沫在手上,往大王的身上用力擦几下。只一會儿,這些凸起的紅條就消失了。
  大王高興了,罵:“你他媽的。”
  小宦官喜歡這樣罵。
  大王又問:“你說什么是大王?”
  小宦官嘻嘻笑道:“大王不是說過了嗎?”
  “還有呢?”
  “俺不知道了。”
  大王盤腿坐起來,這樣胖胖的肚腹就垂下一堆肉。他說:
  “告訴你,你記住了吧:大王就是——想于什么就干什……”
  小宦官嘻嘻笑著:“你想下雨,天就能下雨嗎?”
  “我想下雨,天就會下雨:我想下雪,天就會下雪。我想讓天上響個惊雷,它就隆隆隆把房子震得山搖。”
  小宦官說:“盡瞎吹。”
  大王厲聲喝斥:“你這是對誰說話?”
  小宦官嚇得一伸舌頭。大王在他身上撫摸著,莫名其妙地咕噥了几句什么,眼睛有些濕潤。這樣過了一會儿,他突然站起,從牆上取下了盧鹿劍,背在光光的厚脊背上,樣子有些可笑;但是他肅穆的神色讓小宦官顫抖不已。
  大王站在大廳中央,高聲喝道:
  “雷聲響起!”
  話音剛落,倏然划過一王閃電。霹靂炸響了。
  小宦官覺得腳下的泥土都在抖動。一會儿,宮外一片嘰嘰喳喳的聲音,好多人惊慌失措地跑動,有的嚷:“天哪,湛藍湛藍的天空啊,怎么就會這樣哩?咸陽城越來越古怪了……”
  大王把盧鹿劍重新挂到牆上,斜倚床榻,包斜著眼問小宦官:
  “你還要什么?”
  小宦官說:“俺不敢了。”
  天傍黑時,小宦官照例要忙自己的事情。他見大王歇了一個白天,臉上有了紅潤,就赶緊忙起來。他知道大王有時候更喜歡女孩儿,他曾經一口气把咸陽城里的四百多個女孩儿都召為宮女,還把她們分組編號。這個夜晚,他要讓十個女子侍候大王。不過大王仍在不停地咳嗽,這又使他擔憂。
  女孩子一個個魚貫而入,大王還在咳嗽。小宦官蹲在地上輕輕地哼著。
  “士干……”
  大王抬起頭:
  “你要干什么?”
  “大王……減去仁倆儿?”
  大王說:“呸!”
  小宦官做個鬼臉,退到自己屋里去了。
  這一天小宦官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的身体也在飛快地伸長。他醒來時,首先去查看身体,發現依然故我。他有些掃興。
  外面小鳥喳喳叫。小宦官跑出去一看,見博士淳于越在門口樹下讀書。這個淳于越學問無限,而且每天清晨即起,背上一捆書簡,在樹下咕咕噥噥。
  小宦官上前施禮問好,他只用眼角瞟來。
  小宦官說;“請教博士一個訣竅。”
  “講來。”
  小宦官就問了:大王為什么能在晴天里響起惊雷,為什么天宇也听從大王召喚?難道他不是血肉之軀嗎?他有鼻子有眼,而且也做一些不利不落的儿女事情。
  淳于越笑了。他一邊笑一邊捋著稀疏的胡須:
  “万物都有气數,一切皆由天定。大王血气正旺,万物都听令于他。气數盡時,則如燈將熄。”
  小宦官說:“明白了,明白了。”
  實際上他什么也不明白。他剛剛識了二百個字;而且這二百個字中有的是燕体,有的是齊國傳來的,有的是秦國的文字。這在統一文字后的這些年里也就算個麻煩。淳于越曾親手教他寫過那個“馬”字,可他怎么也學不會。淳于越罵他“朽木不可雕”;他罵淳于越“擅長意淫”。淳于越不懂。誰都知道博士是個正人君子,偶爾跟宮女們開個玩笑也無傷大雅,總是首先自己臉紅。
  大王愿意睡個朝覺,小宦官就守在門口。他不允許任何人打扰。約莫半上午左右,大王在里邊咳了。他赶緊提提褲子跑到外間,輕輕叫一聲“大王”;大王再一聲咳,他才敢走進寢室。一片脂粉的香味嗆得他差點跌倒。大王哈哈大笑。小宦官爬上寢床,給大王推揉身子,大王哼著:
  “哎喲好生舒服……”
  小宦官兩只胖胖的小手在大王后背上一搭,每個手指都落在一個穴眼上。大王伏在那儿,眼睛卻一刻也沒有离開板壁上貼的一張軍事圖表。那上面畫了高山峻岭、河流、城廓,分別寫了燕、趙、魏、楚。韓、齊,巨大的鐵釘子已經釘遍了六國的山頭。
  大王看著那張圖,忽然發出一聲長嘯,如猛虎般響亮。
  小宦官嚇得兩手一抖,“啊夫”一聲滾在一旁。
  大王抖抖身子,穿上袞袍,戴上皇冠。他足蹬一雙奇特的高底木靴,這立刻使其顯得高大無比。皇冠很緊地扣在前額上,他輕輕往后一扶,使額頭的皮膚伸緊,兩只眼睛于是也向上方吊起來,很像一雙鷹眼;接著他用力地揉著鼻子,那鼻子立刻變紅變紫,看去如同懸膽。他就帶著這种肅穆的神色走出宮來。跨出二門,兩旁是文武百官,他們躬腰施禮,連呼万歲。
  大王雙手叉腰,一搖一擺走出門來。
  小宦官緊緊跟在大王身后。大王環顧左右,用力地咳。小宦官知王,這不是因為嗓子不好,大王只愿用這种猛烈的咳聲顯示自己的威嚴,因為他不能無緣無故地呼喊什么。
  小宦官最知道大王的脾气。六國已滅,天下統一,大王無比孤寂,好像突然就無事可做了。他曾問過小宦官:
  “今后日子還長呢,我們該做點什么?”
  小宦官說:“報告大王,听人說了,做過了一些大事情的人,就該著好好保養身体,看看花草,逗逗小烏,養几條魚儿,抱抱貓儿什么的。”
  大王“呸”了一聲:“還能老玩儿嗎?也該做點正經事情。”
  小宦官連忙跪下:“大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怎么?”
  “我倒有個好主意。”
  “什么主意?”
  “您也該制杆大筆,練練字儿,學王做點詩儿……”
  “什么?”
  小宦官忽忙低頭,“我是這個意思——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沒事了,都要做些這個,也要跟博士比比詩才,大王不妨……”
  大王一跺腳:“不准胡言亂語。我怎么能做那些俗事?大王怎么能做那些俗事?寂寞啊,寂寞!”
  他繼續往前走。几個武官立刻在几百步遠的地方布下崗哨。
  他們要确保大王安全。
  大王一直往前走去。前面不遠就是一個水潭。這個水潭在深秋里還冒著熱气,那是因為從金石院里的那個溫泉湯里引進了溫水。滾燙的泉水流到這里,溫度正好适宜。大王誰也不看,三兩下脫下衣服,一下鑽入了水潭。
  小宦官蹲著看了一會儿,終于也解了衣服隨大王入浴。大王水性很好,像一條蛟龍在水潭里翻騰,那殷紅的皮膚看上去鮮亮、耀目。小宦官不敢仰游,大王走近了,像抓一條小魚一樣把他提起來,他就嘻嘻笑。大工用手去捅他的肚子,他喝了好几口水,嗆得兩眼通紅。大王又揪著他的頭發提起,用力一扔,扔到了岸上。
  小宦官沾了一身沙土,蹲在那儿看大王游泳。大王繼續翻騰,有時故意喝一大口水,像大魚一樣把水噴射到老遠的地方。小宦官不斷地叫好,給他打气。
  大王又游了一會儿,從水潭里跨上來。他的右腿剛剛踏岸,小宦官就注意到他的大腿像木桶那么粗。“哎呀媽呀!”他吸了一口涼气。
  大王上岸,剛走了几步就蹲下來。
  小宦官赶緊跑過來,見地上有一群黑壓壓的螞蟻。
  “螞蟻搬家,要下雨啦!”小宦官咕噥了一句。
  大王看了他一眼。密密麻麻的螞蟻,成千上万,順著一條土埂流動。大王看著,看著。小宦官親眼見他細長的眼睛飛快地挑了挑。小宦官想:了得,大王不知又起了什么念頭。正這樣想,大王背手站起,兩眼往旁掃了掃,喊:
  “去把李斯叫來。”
  李斯就是丞相。小宦官說:“好也。”他一邊答應,一邊提起一條短褲胡亂往身上套,水沫未干就往宮里跑去。
  一會儿,一個打扮齊整的瘦臉男人隨著小宦官急呼呼跑來,還离老遠,就開始施禮。
  大王說:“李斯,傳我的令,明天就在這山谷之后閱兵。”
  “這……”
  “怎么?”
  “那要有個准備;明天,恐怕將士們來不及……”
  大王像沒有听見李斯說什么,只顧嚷叫:“你去找王賁,告訴他,明天閱兵。”
  李斯退著离開了。
  小宦官一見李斯慌慌的腳步,心里就發笑。他知道,大王總是在閃念之間決定重大的事情。誰也不能更動他的念頭。他侍候大王穿衣,剛穿了一半,大王又把皇冠和華麗的袞袍脫下,把它們扔到一邊,只穿著一件內衣往前走去。
  小宦官不敢怠慢,也不知他要到哪去。他們一直順著谷地往前走。那些衛士們也要跟上,大王伸手一揮,兵士們立刻退遠。小宦官知道,大王這會儿只想他們兩人在一起。
  他們走了很遠,一直走到一些曲折的街巷。街市上熙熙攘攘,賣柴的,賣米的,還有賣鹽的。所有人都衣衫襤褸,神色慌張,面容憔悴。大王看著他們有時候低頭同一問米鹽的价錢,有時還拍一拍這些人的肩膀。他蹲在那儿,和街市上的人拉呱儿,故意把聲音弄得別別扭扭。小宦官發覺大王還會說街巷俚語,怪僻土話也懂不少;他還親眼見大王從一個沒有牙的老人手里接過一塊鍋餅,巴嘰巴嘰咬了兩口——要知道在咸陽城里還很少有人吃這种食物。這是從胡人那里傳來的。
  大王咬了几口,被嗆著了,咳起來。他咳嗽的聲音很大,好多人都投過目光,以為發生了什么大事。小宦官覺得真好。
  他們繼續往前。前面的街巷更加曲折,賣東西的,討要的,耍把戲的,還有賣甜米面粥的,這些人穿得更破爛了。一個老婆婆跪在那里,手扯不足兩歲的孩子向行人磕頭討要。小宦官見大王閉了閉眼睛,眼睛里滲出了淚水。后來這雙眼睛睜開了,看看天空,一只手向小宦官伸來。小宦官明白,赶緊從衣兜里掏出了一把錢幣。大王捏了捏,放在那個老婆婆手里。接著,大王的步履就變得沉重了。那此起彼伏的吆喝聲讓他舉步不前。他撓撓下巴,在小宦官耳邊說了几句,就匆匆地往回走了……
  后來小宦官逢人便說:大王心至善啦。他把這句話告訴了淳于越博士,還告訴了丞相李斯;有一次告訴了中車府令趙高,趙高一笑。
  這一天,天剛蒙蒙亮就雷聲不停,后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小宦官這之前就跑出宮門望了几次,一直擔心變天呢——變了天,閱兵怎么搞?他正這樣想,大將槌貢來叩門了。
  王賁虎背熊腰,年輕英俊,是大將王翦的儿子,曾經隨父率大軍六十万滅楚,后又破齊,軍功蓋世,是大王最喜歡的一個將軍。小宦官知道他是為什么事來的,就問:
  “你是為下雨的事,對吧?”
  “就是呀,大王今天要閱兵,可是你看這天气,眼見得雨越下越大。你是不是跟大王求個情,讓他改日再……”
  小宦官知道這不可以,故意問:
  “你帶來多少將士?”
  “离咸陽不遠的蒙恬將軍的那一部分,督修長城的,給我調來了,一共十几万人呢。”
  “他們都在哪里?”
  “他們這時候正往谷地里走呢。用不了半個時辰就能列好陣勢,等著大王去檢閱。將士們淋點雨倒不怕,大王淋了雨怎么辦?大王年紀大哩,快到五十的人了。”
  小宦官笑笑:“你這句話也就是在這儿講吧,在大王面前講,要倒霉的。”
  王賁吞吞吐吐,一會儿就走開了。
  大約是十點左右,大王穿戴齊整,招呼左右,備好車輛,背起了盧鹿劍,走出門來。
  有人急忙支起蓋傘為他遮雨,他揮手一檔,蓋傘就收起了。
  閃電亮個不停,雷聲轟鳴,滂沱大雨直澆下來。文武大臣跟在后面,凍得瑟瑟發抖。大王卻神態自若,踏在車上,一手扶住橫杆,一手揮了一下。大家于是加快了步子。尚离很遠,就看到谷地上旌旗飄動,陣陣鼓聲把雷聲都淹沒了。大王臉上被雨水洗得閃閃發亮,雙目抖動,射出火炬一般的光亮。他直向著列成長陣的士兵那儿走去。离士兵還有几百米遠的時候,大將王賁振臂呼喊著什么,接著士兵們就揮起了如林的手臂,喊叫著:
  “大王!大王!”
  整個山谷都在回蕩。
  大王神色凜然,緊抿嘴角。他將車子喝住,向著谷地上的兵士輕輕揮動手臂。又是一陣惊天動地的呼喊。
  車子轆轆向前。大雨澆個不停,風攪動起來,旌旗獵獵,號角鼓聲響成一片,山谷震蕩。
  大王在士兵排起的長陣中巡行一遍,然后站在了最高的山谷上。那儿是一棵高大無比的白果樹。這時大家都看到他拔出盧鹿劍,迎著空中猛力一揮。剎那間風停云止,雷電一起消失。接著雨水收斂。
  由槌賁率領,眾將士又是一陣呼喊。山谷在喊聲里再一次抖動。
  喊聲畢,丞相李斯率文武大臣從谷地匍匐而來。各地下坡那儿也有人跪成一片。
  大王垂下眼皮看了看谷地下坡,然后重新去望那連成一片的螞蟻般的士兵、將士。他邁著大步從上走下來,一直向前,蹬上了濕淋淋的車子。
  駕車人吆喝一聲,車子飛馳而去。
  大王离去了。那個身材高高,面色蜡黃的丞相李斯站起來,輕輕撫了撫衣袖,在大王剛剛站立的白果樹下也站了一會儿。他發現王賁正在吹動號角。那整整齊齊排列著的將士開始移動了。這個情景讓他想起了几年前修筑長城的情景……
  那一天他正隨大王狩獵。大王不停地拉響弓弦,收獲最多。剛剛射了一只虎,大王余興未盡,用力打馬,要攀上一座高城。山坡太陡,駿馬裹足不前,文武大臣都替大王捏一把汗。可是這時大王翻身下馬,徒步往山上登去。大臣也只好隨他費力攀登,那時大王体健,并不像現在這樣又咳又喘;他第一個登上大山之巔。
  整個的山川大地盡收眼底,伏云滾滾,霧靄千里。
  李斯還記著大王展望大山南北,神情肅穆。他這樣看著,突然那雙細長的眼睛閉了閉,然后又飛快閃動兩下,鼻子里哼了一聲。文武大臣一聲不吭。大王把盧鹿劍往后背上一甩,反手拔劍。他手里的劍指點著遠處霧靄中的山峰:
  “何不沿大山修一座高峰,擋住胡人!”
  一個博士喘息著問:“從哪里修起呀?”
  大王的盧鹿劍往東海之濱指了一下,然后又從空中划了一道長長弧線,那意思再明白也沒有,就是要從東海岸,沿著那起伏的高山峻岭修一座連天接字的大城。
  “天哪!”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大王用眼角瞥了瞥。四周再無一聲。
  丞相李斯看在眼里,身子莫名地抖。回官后,他立刻命令几個博士連夜畫圖。他們在羊皮上大致根据地理圖形畫好了山脈,又在這山脈之上,按照大王的意思畫了一條舞動的、長龍一般的巨城。
  李斯把這個城牆圖端到大王面前。大王鼻子哼了一聲,用中指和食指把那張皮子夾了,往地上一扔。李斯明白,大王不屑于看這張圖的。他只想面對真正的高山大河。
  海內聞聲而動。大將蒙恬親率大軍,督修長城。亙古未聞的巨大工程已然展開。
  就在開修長城不久,大王又發布命令:統一文字,統一度量衡,統一車軌,統一錢幣。李斯于是懂得了大王喜歡整齊划一。
  大王的意愿無處不在,意念所及,江山就要為之變色。世上沒有任何一种力量敢于和大王的力量相抗斥……
  李斯深深懂得這一點。他看著烏云退去的天空,看著身后茂盛的白果樹,看王谷地里正在撤退的兵士,口中喃喃一聲:“大王……”
  此刻大王早躺在臥榻上和小宦官戲耍呢。他自己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了這個小宦官。小宦官心里明白,大王對平常事已經膩了;即使從宮妃們身上,也汲取不了什么樂趣。可是大王又討厭那些一般的男人,討厭他們身上刺鼻的男人气味。這种濃烈的气味只有大王自己才有權散發出來。小宦官識字不多,可是他听那些讀書人講了不少書上的事情。他知王這是從胡人那里傳來的一种癖。這种癖胡人講得清楚,那是不知不覺間表現出來的一种癖,一般人都多少有點的奇怪舉止。
  大王常常与他談一些古里古怪的想法。這些想法他從來不与人傳。他知道有人听了也許會認為荒誕不經;一般人怎么會理解大王的奇怪念頭。
  大王讓小宦官給他仔仔細細地撓了一遍痒,又讓他給掏耳朵。小宦官找到自己那個紅銅做成的挖耳勺。他一邊給大王掏耳朵,一邊還要講一些笑話。大王在這個時刻總是愿意讓小宦官講一些古里古怪的奇聞。大王特別喜歡听一些葷故事,于是小宦官把一切業余時間都用在搜集這些故事上。他一開口,大王就哈哈大笑;大王一笑就要不斷地抖動,那挖耳勺就要碰疼了大王。大王扳起臉,小宦官再也不敢了。大王看了看他手里的挖耳勺,一把奪過。它折斷了。小宦官覺得非常可惜。
  大王說:“傷人的金器!”
  “這只是一只挖耳勺。”
  “如果是一把劍呢?”
  “這……”小宦官渾身顫抖。
  大王坐起,又在地上急急走動。
  他走了一會儿,又抬起那雙細長的眼睛。
  “傳我的令,李斯來呀”。
  小宦官像一只小鼠一樣無聲無息地沒了。一會儿李斯來了,施過禮,退在一邊。
  大王說:“傳我的令,海內金器一并收起,鑄成金人。”
  李斯連連稱是,接著退下。
  第二天,快馬將這道旨令傳遍全國,士兵逐門逐戶搜查金屬鐵器。除了必要的農具之外,所有的兵器悉數收起。白天黑夜,車輛轆轆不停駛往咸陽。接著那些化鐵匠也應召而來。所有的兵器都投入化鐵爐,化成鐵水,澆鑄金人。一溜一溜巨大的、偉岸的金人聳立在廣場上,令所有人都歎為觀止。
  博士們依然議論,面色惊慌。他們不知道要發生什么大事。
  只有小宦官知道,它們起因于一只小小的挖耳勺。
  大王心情好起來的時候,愿意把中車府令趙高喚到身邊。他翻動簡冊,要問一些律令——趙高有一個過人的長處,就是記憶力好,能夠一口气背上兩個多鐘頭的律條,而且一字不差。
  “你說,有人偷了一口袋棗子,該怎么罰他?”
  趙高說:“砍去一根小指。”
  “嗯,好。如果有人跳了寡婦的院牆呢?”
  趙高捋捋稀疏的黃須:“剜去睾丸。”
  大王瞥他一眼:“用刑過重了吧?”
  “不,請大王看律條。”
  大王費力地從竹簡里找出律條,看了一眼,不做聲了。
  “私藏兵器呢?”
  “斷掉左足。”
  大王哈哈大笑:“以法治國,何亂之有?”
  趙高連連稱是。
  他把這些枯燥的律條翻來覆去地看,最后終于疲勞了,就讓趙高背几首詩文輕松一下,趙高吞吞吐吐背不上几首,最后只得說:
  “大王,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這不是我的長處。這該找那些博士,找淳于越他們。”
  大王揮揮手,趙高退下。
  一會儿淳于越和另一個人就進了宮內。
  大王哼了一聲,淳于越背起一篇錦繡文章。背到節奏鏗鏘處,博士不由得搖頭晃腦起來。大王有些不快,中止了他的聲音。另一博士開始背誦。
  大王扯起竹簡要把几句好歌記下。可是他揮筆書寫時,有一個錯字被淳于越指點出來:
  “大王,這儿多了一划儿。”
  大王盯他一眼。
  淳于越固執地指著那個錯字。
  大王憤憤地把筆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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