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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亭子間嫂嫂》

作者:陳思和


  我學中國現代文學史十余年,未知有周天籟氏,更不知有《亭子間嫂嫂》這部書。或以為這是汗牛充棟的大眾讀物中的一部流行讀物,朝生夕死,既不足記,更不足惜。但有一天,大約在六七年前,我正在裝修房子,一位七十多歲的老油漆工在我家里干活,見我家四壁書城,就主動走過來對我說:“陳先生,我年輕時做過一個作家的房子裝修,他也像你一樣,家里滿滿是書呢。”我听他這么說,便好奇地問他這位作家叫什么名字,他說了“周天籟”三個字,見我一臉茫然的樣子,就補充說:“他寫過一部《亭子間嫂嫂》,很有名的,我和他也有些來往,后來他到香港定居,就不知怎樣了。”這是我初聞周天籟的名字,至少還獲知三條信息:一、周天籟寫過一部《亭子間嫂嫂》,很有名,像這位老油漆匠未必會知道魯迅沈從文王安憶,可是他知道《亭子間嫂嫂》;二、周氏為平民階層中的一員,為人不那么高不可攀,連做工的油漆匠也能這么長時間記得他,可見其人格魅力;三、他后來去了香港,雖然我做香港文學研究時似乎也不見過這個名字,但至少,在五十年代以后的文壇風雨中,周天籟是沒有份享受過文藝工作者的光榮。所以這個名字消失也是必然的。

  又過了一些時候,通俗讀物開始流行,出版界和專家學者聯手挖掘過時的通俗文學作家也成了一种時髦。張恨水包天笑等大家都有了傳記和專門的學術研究,還珠樓主与金庸梁羽生一樣的齊了名,通俗小說的各种選本流行于大小書攤。但是人們還是沒說起周天籟這個名字。有一次問起賈植芳教授,他也記得周天籟与《亭子間嫂嫂》,說周天籟用通俗筆調寫上海下等社會的人情世故极好。八十多歲的老教授還能脫口說出這部小說里的一些細節,說能這樣有人情味地寫下等妓女生活,新文學史上還沒有過。賈先生這樣說了,竟吊起了我的胃口,倒是很想見識見識這部書。先生說他手頭原來有這部書,但一時不知借到了誰的手里,待拿回來了,再滿足我的好奇。想想這也是失之交臂的無緣,于是就收了心,漸漸把它淡忘了。

  沒想到賈先生真的把這部小說索取了回來,并告訴我由他主編的《海派文學長廊》叢書里准備把它印出來。這回我是先睹為快,但作為回報,我得寫几句話,向讀者介紹一下這部四十年代的通俗小說。

  關于《亭子間嫂嫂》,我手頭這部裝幀很完整的書,沒有版權頁,也沒有出版社的名稱和地址,分上下冊,共七百多頁,密密麻麻的文字從第一頁印到最后一頁,除了上下冊的第一頁標有書名外,連章節也不分,很像是自費出版或者盜印的書。封面上很素洁地畫了一幅老式石庫門的側影,寫著“哀艷寫情偉构——《亭子間嫂嫂》,周天籟著”几個字。估計還有另外的版本。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總書目》小說部分收有這部書的條目,寫得很簡單:“上海友益書局一九四二年出版,長篇小說,三冊”。但我怀疑編者也沒有看到這部書,因為按《總目》的体例,條目內應該標出序跋及章節細目,這部書雖無章節,但前面有五篇署名序文,是理應列出的。但如果假定《總目》記載是可靠的,那么,《亭子間嫂嫂》至少應有兩個版本。賈先生還告訴我,這部小說還有兩冊續集,但講的已經不是原來的主人公顧秀珍了,很可能是前兩冊賣得好,作家又添加的故事。

  書前的五篇序文,分別由錢芥塵、周越然、蘇子、陳亮和王耽耽寫的。從這些序文,我零零碎碎地知道一些有關周氏和這部小說的情況。其中陳亮一篇說得最完整,是我們能了解這部小說問世經過的唯一材料:

  “我認識本書作者天籟兄,已有十多年,他始終孩子气很重,年紀雖已三十多歲,就像十一二歲的孩子差不多,天真未泯,跳跳蹦蹦,活潑得可愛。所以有許多孩子歡喜和他軋朋友。一半的吸引力,還在他的儿童文學天才相當之深。曾經有過不少儿童讀物出版,其行文筆調,正与他個性相似,天真活潑,把大便寫成拆屙,小溲寫作拆尿。諸如此類,通俗而又自然。即在我們娶了老婆的人讀了,亦會有返老還童之感。天籟擅長的,既然是儿童文學,那么對于社會小說這一門,是否拿得上手?在當初,他自己也沒有把握。可是終于嘗試起來。時期在戰事發生的次年。我与大蘇兄合辦《迅報》,需要刊一部長篇連載小說。這筆生意,便照顧了天籟兄。他原也是富于勇气的人,并未拒絕,題目馬上出來,叫《孤島浮雕》。天下事原無不稱的定例,經濟學博士研究無線電未嘗不會獲得成功。他的社會小說《孤島浮雕》在《迅報》上發表,照樣大受讀者歡迎。我雖不必說他如何如何成功,頓時其他報館老板紛紛請他寫長篇社會小說,卻是事實。繼《孤島浮雕》之后的第二部作品,就是他的《亭子間嫂嫂》了。這部小說,刊在《東方日報》,居然大為哄動,社會上、上中下三等人士,都關心了《亭子間嫂嫂》的遭遇,今天看過,明天非得一早去買報來看不可。我曾數次親耳聆到大談《亭子間嫂嫂》故事的。一次在十四路電車上,那個女學生手里拿了份報紙,嗟歎著《亭子間嫂嫂》的命運惡劣。一次在泥城橋大觀園浴室,一個捏腳的堂倌對一個胖子浴客說:“先生;你不到亭子間嫂嫂家里去玩玩嗎!”胖子浴客拉開血盆大口道:“若是真有這樣的亭子間嫂嫂,我倒當真要幫幫她的忙。”又有一次是一位做綢庄生意姓芮的朋友,特地要我陪他去看看亭子間嫂嫂,說是我与天籟為知己,定屬熟門熟路。我禁不住大笑,笑他是個《亭子間嫂嫂》迷。其實,被《亭子間嫂嫂》迷惑著的,何止這几位先生小姐。有些害著單相思,有些勞駕往訪不得其門而入,有些抱怨著作者讓她死得這樣傷心。是證《亭子間嫂嫂》風靡之一斑。我的意思:說《亭子間嫂嫂》是一部寫實派的社會小說固可,假使說是一個苦惱女人畢生的遭遇史,我更覺得恰當。上海灘上,甚至在世間任何一個角落里都會找出像《亭子間嫂嫂》這樣一個淪落在活地獄里的女子來,這不過是一個代表的模特儿罷了。”

  其次是周越然的序中,也說到了這部小說在當時的社會影響:“某晚,天籟与其友人同飯于南京路之著名西菜館。坐定后閒談之時,彼此以字相呼。此習俗也,本不足奇。不料侍者木立而凝視天籟,許久許久之后始鞠躬而問曰:“你就是周天籟先生么?我沒有一天不看《亭子間嫂嫂》的。我佩服,我真佩服。……”其余的序文里照例是一些贊美的話,但讀完全書來看,這些贊美還是能夠擔當的,并無瞎吹捧之嫌。

  對于周天籟的介紹,除了前面引文中我們獲知他曾寫過儿童文學外,錢芥塵序里還有介紹其創作的情況:“天籟固然著作等身,已刊行者二十余种。此書的精神,可以認為代表作”。該序寫于一九四二年五月。查《中國現代文學總書目》,所列入的周氏著作條目,一九四二年以前連《亭子間嫂嫂》在內只有六种;包括短篇集《甜甜》,長篇《可愛的學校》《小老虎》《梅花接哥哥》《甜甜日記》五种,均為儿童文學作品,當是戰前的創作;一九三八年起在《迅報》上連載《孤島浮雕》,接著就是《亭子間嫂嫂》;由此估計一九四二年以前未列入條目的書目尚有十几种。一九四三年到一九四五年三年里沒有條目記載;一九四六年到一九四九年共九种,并不包括在小報上連載而未出版的作品。所以我們今天能了解到的周天籟的創作情況是极不完備的。

  《亭子間嫂嫂》寫的是二三十年代上海紅燈區會樂里的一個暗娼的平常生活。這与《海上花列傳》以上海各等妓院為背景的妓女群像不一樣,与《九尾龜》以富貴家庭妻妾成群的銷魂窟相比也別開生面,這里描寫的是普普通通的社會生活,一個單打一的暗娼,時而在“公司”里獵大戶,時而在棧房里候客人,淪落時也在馬路上亂拉男人。但作家在描寫中有意將這些場面轉入暗場處理,使主要場景集中在半間小小的亭子間里,這有點像演話劇,透過小小的一角場景來展開上海社會的各色人物和黑道白道各色事件。因為是報章連載的小說,故事情節都圍繞著主人公顧秀珍而展開,每一個嫖客都帶進一個特定社會視角,其表現面之廣不能不突破小說敘事者的第一人稱局限,使敘事視角不很統一。小說原來結构是以一個流浪文人和一個風塵女子构筑起來的惺惺相惜的傷感故事,但隨著社會場景不斷擴大,主要敘事點很快就轉移到每個嫖客背后的社會故事:從偽君子的學者名流到江湖气的流氓地痞,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無不被刻畫得入木三分。

  最成功的人物當然是“亭子間嫂嫂”顧秀珍,這個聰明潑辣、伶牙利齒的暗娼,從文字里鮮活地突兀出來,她時而既貪婪又辣手,敲詐嫖客的錢財毫不留情;時而又俠義柔情,流露出下層社會女性的善良天性。尤其是在一些看似愚昧無知的表現背后,隱藏了她對人性尊嚴的不自覺的維護。如小說里寫到顧秀珍反感于妓女体檢,便說了一大段借題發揮的話:“……所以隨便什么事情,要留人家一個退步,千千万万不可當面揭人家痛瘡疤,使人難堪,無地容身。譬如檢驗身体,方法果然好羅,不過我們目光看來實在難以為情。你朱先生不要說不難為情,假使你們男人一個一個當了大眾面前,剝下衣裳,渾身一絲不挂,有這只篤臉嗎?反而說來,一二人在房間里剝下來便又覺得平常了。大凡什么事情,只要保全一個臉子,這是最要緊的。……我明明知道自己是個賣身体的女人,假使在房里隨你罵我笑我,我都可以馬虎,忍耐,因為只有一二個人知道,如果在路上,或者許多人一起,當面指明我:啊喲!這個是私娼呀!只要給我听得,我馬上要敲他耳光,敲不著他的耳光,我便拿柄剪刀立刻自殺了!朱先生,這是人的一股血性之气,一個人沒有這股血性之气,還有做人的道理嗎?”周天籟是個通俗小說作家,不可能對社會的賣淫現象作出深刻的剖析,但作為社會平民的一員,寫小人物在卑賤和污穢中的人性之光,常常是小說中最令人心動的地方。

  小說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長處是用了上海方言寫小說。從《海上花列傳》以來,用蘇州話來寫小說成為民國時期南方通俗小說的一時風气,而這部小說里顧秀珍和其他上海人所講的,卻是舊時上海地區的方言。嚴格地說,上海是個匯合了八面來風的地方,并沒有穩定的地方語言,一切都隨著時代風气的變化而變化,所以今天來讀這部小說,即使是上海人也有點困難,許多口頭用詞都已經淘汰。但我在閱讀時,腦子里不斷浮現出我的外祖父生前的音容笑貌,因為小說里所用的語言,活靈活現地表現出我的外祖父一代人的感情表達方式,或可以說,如果要了解舊時上海市民的口頭語言,它倒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教材。記得三年前,有位翻譯高曉聲小說的日本朋友問我一句俗語:“馬桶里打個滾”是什么意思?我一時無以回答,想當然地說,也許,過去江南鄉下人重男輕女,生了女孩子就放在馬桶里讓她窒息死掉,馬桶里打個滾也許是重新投胎的意思。說過后也因為沒有把握而惴惴然。現在在這部小說里竟找到了這句口頭語,不過是將馬桶改作紅馬桶,意思倒是一樣的。可見這句話在當時也是很常見的。現在上海的語言文化似乎也開始被文學注意起來,不少上海人拍的電影電視和寫的小說作品都喜歡夾生著使用上海腔的普通話,但所用的,也就是少得可怜的几句諸如“幫幫忙”“不要太……”之類的口頭禪,反而暴露出上海口頭語言的貧乏之极,如對照這部《亭子間嫂嫂》里的如珠妙語,可能會使我們當代的作家生出許多慚愧來。

  一九九七年七月二十五日于上海黑水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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