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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商業寫作中的反叛意識:《動物凶猛》


  王朔發表于90年代初的中篇小說《動物凶猛》[7] ,在他本人的創作史上占有非常特殊的地位。他在這部作品中唯一一次不加掩飾地展示出個体經歷中曾經有過的“陽光燦爛的日子”[8]-- 他的自我珍愛的純洁的青春記憶:激情涌動的少年夢想与純真爛漫的初戀情怀,并且追憶与自我剖析的敘事方式為這些內容帶來了濃郁迷人的個人化色彩。盡管望朔的寫作多帶有商業气味,但《動物凶猛》卻是一個例外,至少也應該是王朔作品中最少商業气味的一篇,(事實上,它明顯地有別于他在此前所努力經營的商業性寫作,而在它問世之后他几乎完全轉入了影視劇的策划与創作),它比較多的應屬于他本人珍視的、為自己而寫的那類小說,即他自己所認為的“或多或少都含有我自己的一些切身感受,有過去日子的斑駁影子。寫存在過的人和生活,下筆就用心一點,表情狀物也就精确一點”[9]. 或者也可以說,這篇小說中有著超越通俗讀物的審美趣味之上的個人性的內容,這才會使得它能夠為當代文學世界提供出創造性的新視界和新感受。
  《動物凶猛》的主要情節頗具王朔的一貫風格,只是人物的年齡變小,但仍能看出敘述者的身影即代表著《浮出海面》、《玩得就是心跳》、《頑主》這類作品主人公的少年時代,他和玩伴們之間的相互調侃、性幻想和打群架,也可看作是長大后頹廢与犯罪行為的雛形。至于女主人公米蘭的形象,則無疑是王湄、吳迪、于晶与李白玲[10]這兩种女性類型的結合,兼具天真明朗与放蕩嫵媚這兩方面的特點,敘述者由米蘭的身上獲得了情感的最初喚醒,而最終導致性強暴行為,這似乎也是相當多的王朔小說中所隱含的男女情愛線索的某种原型。但是毫無疑問的是,所有曾經在王朔其它作品中出現過的情節因素,在《動物凶猛》中都大大減弱了构筑情節的功能作用,更多地顯現為互無直接關聯的經驗印象,它們出現在作品里的主要功能不是為了講一個大眾愛听的故事,而是依照敘述者回應內心情感的思緒活動而融和成為一個整体,塑造出了一個記憶里面鮮活純朴的青春世界。
  其中最基本的敘事動力源于敘述者重拾逝去時光的情緒沖動。他羡慕那些來自鄉村的人有一個長久不變的故鄉可以寄托“自己丟失殆盡的某些東西”,但是在他居住的大城市里,個体經歷中過去的事物全都已經徹底消失,“沒有痕跡,一切都被剝奪得干干淨淨”,除非他去向記憶里追問和想象。當然之所以會有此沖動,是因為過去有著許多現在難以覓得的美好事物,比如十五歲時作為部隊大院里無人管教的男孩他所獲得的“空前的解放”,又如他當時對女孩和性所持有的既純洁又脆弱的態度,尤其還有他所無法抑制地自由萌生出的對米蘭的愛情。那种空前的解放与文革后期的特殊气氛結合在一起,成為故事最初的動因:他在政治及個人生活空間雙重的無政府狀態下,得以盡情發展了一种令他迷戀的惡習,即打開別人家的門鎖入內閒逛,這使他有机會得到一個秘密的經驗進入米蘭的房間,在使人痴迷的馥郁香气中見到照片上的她,而這個鮮艷奪目光洁的女孩帶給他的震撼立即喚起他心中懵懂的情感。此后敘述者的回憶無論怎樣分散,但都會遠兜近繞地回到愛戀米蘭的主題上來:他設法与她相識,“像一粒鐵屑被緊緊吸引在她富有磁力的身影之后”,与她在一起結成一种富有暗示的誘惑、但又單純清白的親密關系,這种關系令他無比歡悅,使他体驗到了人生中最初的巨大幸福与迷亂的情感,成為他記憶中最寶貴最不愿丟失的部分……
  但隨后由于虛榮心的驅使,他迫不急待地將米蘭作為自己拍上的女孩介紹給玩伴們,這個舉動逐漸導向了他記憶的混亂与中斷,使他不得不在敘事的中途停下來解釋說:“我感到現在要如實描述我當時的真情實感十分困難,因為我現在和那時是那么不同的兩個人。記憶中的事實很清楚,毋須置疑,但如今支配我行為的价值觀使我對這記憶產生深刻的抵触。強烈感到這記憶中的行為不合理、荒謬,因而似乎并不真實。”令他產生不真實感覺的原因,歸根到底是米蘭与他的玩伴越來越好了,這給整個小說的色調帶來了180 度的大轉彎。首先是米蘭那單純明朗的形象中顯現出了放蕩的面目,甚至在敘述者的記憶里從高大美麗變成了丑陋下流、渾身臭气的坏女人,那种朦朧初戀的美好感覺消失得無影無蹤,繼而作品里增強了敘事的不确定性,回憶里的陰影一旦出現便有了越來越強大的破坏力,果然它終于導致敘事完全走向了崩潰:“現在我的頭腦像皎洁的月亮一樣清醒,我發現我又在虛构了。……我一直以為我是遵循記憶點滴如實地描述,……可我還是步入了編織和合理推導的慣性運作。……我像一個有洁癖的女人情不自禁地把一切擦得珵亮。”敘述者极不情愿地道出真相,原來他与米蘭的戀愛故事完全是他偽造出來的,事實是他和米蘭從來就沒熟過,只是那年夏天“我看到了一個少女,產生了一些惊心動魄的想象。我在這里死去活來,她在那廂一無所知。后來她循著自己軌跡消失了,我為自己增添了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歷。”于是這里打開了兩個完全不同的記憶大門:真實的但并不如意的和偽造的卻极其絢麗的,敘述者經過一番自我說服,還是放棄了真實而選擇在虛构中完成這個探索記憶的過程。然而經過拆穿之后的虛构難以再美麗起來,敘述者后來強暴了米蘭,但他并未因此如愿地得到性的滿足,反倒使他少年稚嫩的心靈受到了致命的傷害。作品中在最后的段落里反复借游泳的動作刻畫出他陷入虛無之境無法掙脫的內心感受,這段美好記憶的破滅即在于,只要逾越了天真單純的界限,絢麗的想象之物便也失了味,而成為令人絕望的存在“能感到它們沉甸甸、柔韌的存在,可聚散無形,一把抓去,又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從指縫中瀉出、溜走。”最值得玩味与尋思的是,敘述者為什么要(不惜冒犯讀者信任地)公開這段情感記憶的虛构性質。顯然他是要以此來袒露出往事中照亮自身生命歷程的陽光,那其實是他唯一能夠借以自我原宥和自我慰藉的、但卻曾丟失殆盡的東西,所以他才會不由自主地采取敘事上的冒險行為,最終剝落故事所有的外在包裝,包括故事本身,然后顯露出來的便直接是一個少年在一個大而破的混亂時代里無所拘束的欲望和自由自在的情感方式。這個違反小說敘事常規的行為,使這种情感的感染力絕對超過并壓倒了純粹情節所具有的吸引力盡管為了避免矯情,這种情感的表達自始至終一直處于某种壓抑的狀態,但即便是被壓抑著,它依然是整個作品中最打動人心的部分。事實上,如果我們認可敘述者對故事虛构本性所做的坦白,那么整個故事(他和米蘭從相識到相熟的故事)其實也不過就是一場白日夢想,潛隱在這場大而清晰的夢境之下的,即是由時代的氛圍和個人欲望所交融生成的騷動不安的懵懂情感。
  這种失而不能复得的情感方式,顯然是王朔所最為留戀的事物:在那樣一個無秩序無束縛的時代里,盡情地憑借自己那最初萌動的欲望沖動來創造出僅僅屬于自己的獨一無二的想象空間。那是人一生中最為坦蕩的情感,是無知而單純的,是粗野而強大的,他對這情感以及生成這情感的欲望沖動是那樣鐘愛,以至于不惜在敘事中做得夸張,甚至自相矛盾他顧不得這些細節,因為最要緊的是這情感可以得到純粹而絕對的表現。所以米蘭第一次出現在敘述者視野中的那張照片是如此美麗,她的笑容真正地燦若陽光,顯得超凡脫俗,仿佛可以穿透一切時間的壁壘,永遠地激發起無可名狀的愛的迷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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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宇慧文學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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