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二節 民間宗教与理想的确立:《殘月》


  張承志与海子都是在80年代中期開始意識到民間世界的存在,所不同的是,海子的詩里滲透著烏托邦的理想,而張承志則很快將民間理想价值确立于伊斯蘭宗教中的哲合忍耶。
  他真誠地相信,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存在于生活的底層,而哲合忍耶首先是一种窮人所信奉的宗教。1984年以前,張承志作為一個知青作家和人文學者,他把熱情与理想投諸于草原牧民和北方大自然,尋求与現代化的都市文明趨向相异的价值坐標。那一年冬天他走進茫茫大西北,聲稱他遠遠地离開了“中國文人的團伙”,“他們在跳舞,我們在上墳”3 ,張承志用這樣的語言斷絕了他与文壇的關系,成為一名邊緣性的民間知識分子。這以后他的創作風格驟變,《九座宮殿》、《殘月》、《黃泥小屋》……直至《心靈史》的出現,無論從題材內容、語言形式還是寫作觀念,都与以前迥然不同,它以一种特殊的語言形式來展示一個特殊地域、特殊的民間社會以及生活在其中的特殊的民族的精神文化。
  張承志的這一民間精神的追求,隨著90年代初的長篇歷史敘事《心靈史》的發表而引起廣泛的關注与爭論,但在早些時候發表的短篇小說《殘月》4 已經包含了其基本的精神特征和審美追求。“殘月”的意象是指小說中那彎在三間土坯屋頂上的殘缺的月亮,它象征著信仰,也象征著信仰的不易,由此折射出不同于一般世俗的美學觀念。“殘月”的殘缺,昭示了回民的心靈上曾留下過的傷害,“人活得不像人樣,日子是亡人舍下的一半,心是碎了一半的心。連寺上的彎月也缺著一塊”。這樣的字里行間所蘊涵的是一种悲壯,回民的生存艱難也指陳著信仰的不易,他們在惡劣的自然環境与血腥的政治環境下頑強生存著,惟有信仰給以他們抗衡環境的力量。所以,“殘月”是沉重而神圣的,构成了作品悲愴而崇高的美學風格。
  作品的主人公楊三老漢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回民,生活在黃土高原的西海固,到處是荒山禿岭干溝裸石,“整個西海固,半個隴東,……都是這种粗砬砬的窮山惡水”,這就是楊三老漢必須面對的生存環境。個人如何在這种無奈的荒蕪中求得生存就顯得尤重要,于是,“念想”就成了楊三老漢支撐生命的基石。“念想”就是信仰,就是生命中的一份堅定的執著,也就是回民對真主的不舍的追隨和忠誠。楊三老漢反复強調“念想”之于人生的重要,他在极端艱苦的生存環境里,只靠心里念喚“真主”來打發那一個個漫漫長夜。他還想把“念想”介紹給從外國來考察的洋女子:“丫頭,慢慢地你就明白啦,人得有個念想。”當外國人不解地問他:“念想,就是希望嗎?”他又覺得不對,便回答她:“說不清,這個念想,人可是能為了它舍命吶。”這樣的溝通也許是困難的,那位外國人不一定能理解回民的精神世界,但楊三老漢卻准确無誤地向外界表達了信仰對于人生的重要性,他的一生經歷就是明證:牧羊、造反、逃難、舉家過日子……無論動蕩日子還是安定日子,無不与他的“念想”交關。
  小說所展示的現實世界是遠离現代文明与漢文化中心的邊緣民間,這里沒有世俗的滋扰,平靜的荒涼中生長著窮人的宗教信仰,黃土的溝壑涌動著生生不息的精神源流。楊三老漢只是那個民間群体中的普通一員,他卻讓人們看到了信仰的力量。他的內心世界与外部世界之間的巨大反差,正顯示了人在精神上對客觀生存環境的超越,物質的貧乏并不能妨礙精神上的追求,而這与漢文化傳統中的所謂“倉稟實而知禮節”的觀念,是兩种完全不一樣的价值取向与价值標准。楊三老漢在蒼茫夜色中拖著病体過溝爬坎,他是赶去清真寺做晚禱,當他意識到已經遲到或有可能錯過時間時,他作出了不近正常人情的嚴厲自責:“晚上不該貪吃那碗酸湯面……”晚禱是回民必修的宗教功課,是回民精神信仰的外在表現形式之一,伊斯蘭教信仰強調教民不僅要口舌承認,還要內心誠信和身体力行,所以沒一种規定的儀式都是嚴肅而神圣的,都是想真主表露心跡的机會。它是說,也是做,因此楊三老漢所表現出來的那份虔誠与執著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張承志在小說里還有意突出人物對宗教的沉入和体驗,描寫了這個民族獨特的心理特征。特殊的地理環境与民族的邊緣位置,使人物變得封閉內向,痛苦与歡樂都會在無言中獨自体驗。楊三老漢的晚禱之途也是他的心路歷程,盡管夜色彌漫,但心中的路卻清晰可見,一生的大小事件都在黑夜里出來自我告白。他沉浸在內心世界中,時時能听到冥冥之中有“主啊”的聲音,那不是幻听,而是特殊的空間回響著他心底的呼喚。但他把一切告訴人們時得到的卻是嘲笑与誤解,因為那种個人所擁有的宗教体驗只取個于誠信的程度和沉入的深度,而張承志從楊三老漢這樣的普通回民身上挖掘出人的潛在的精神能量,寫出了信仰對于人的重要。他將精神因素提到了价值本位,使其產生了終极的意義,理想也將以此為最終的寄寓地。
  《殘月》与張承志在1985年以后的創作風格相一致,由粗礪、硬健、并不流暢的語体构成了特殊的敘事文風,作家故意放棄其早期小說里浪漫又詩意的表達方式,在粗礪、質朴、強悍的話語背后站立的是同樣質朴、強悍的民間群体。但這种質朴和強悍的語体所營造的精神世界卻是极為丰富而細膩的,作家就這樣以民間的話語成功表達出了人類高貴的精神圖象。

  ------------------
  轉自宇慧文學世界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