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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中島嶼隊(第十六師團)   大野部隊(第二十聯隊)
  西崎部隊(第一大隊)   森山隊(第三中隊)
  內山小隊(第三小隊)   東史郎
  昭和十二年[昭和,日本年號,大正十五年(即1926年)改為昭和元年。昭和十二年即1937年]。八月二十六日奉詔出征北支那。為進攻南京,路經大連。
  大概需要許多篇幅記述的這本日記,將會成為我一生中最動情、最美好的回憶。我要在這里記下戰場上的真實。只有通過記述真實,才能真正明白戰場上的將士們的思想和行動。既然要記錄真實,那么就要記錄戰場上的美与丑。
  雖然是日本軍人,但并非個個都是軍神,同樣是人,是存在著正直与邪惡、美麗与丑陋的矛盾的人。在這里,我要描繪出我本人以及我們部隊參加戰爭的真實情形,同時,按事實的本來面目描繪將士們的形象和思想。盡管受到輿論的限制和軍人的矜持等內心和外界的沉重壓力,但我卻想擺脫這一切,只以一個人的立場加以如實記錄,我相信,只有作為一個講人道的人,一個里里外外都不受任何束縛的、完全自由的人,其腦海深處才會浮現戰場上的真實情形。新聞界所報道的內容,几乎可以說都摻和了夸大与虛假的成分。而且,又是通過—3—政府的宣傳机构的掩飾,真實每每被故意隱匿起來了。經過這种濾水机的過濾后,一切都變成了一汪清水呈現在人們的面前。戰場斷不是什么美好場景的泛濫。戰爭本身就是丑惡,憑什么把它描繪成一連串的美好事物呢?
  戰爭是什么?
  “戰爭”二字就是殘忍、悲慘、暴虐、放火、屠殺等等慘無人道的眾惡之极的概括性代名詞。
  所謂戰爭,就是包括了一切非人道的罪惡無比的巨大的惡魔口袋,它荼毒生靈,破坏良田,摧毀房屋,恣意暴虐,毀滅文化,使人間變成地獄,導致無數的生靈成了孤魂野鬼。——這就是戰爭。
  正義是什么?
  正義即力量,惟有力量才是正義。一切無非是弱肉強食。
  人道以及其他所有的美、道德、正義与強力相比,都是弱者。
  神圣的屠殺究竟是什么?
  以怎樣的知識才可以認識多种存在的事實?
  戰斗在持續,胜利的捷報頻頻傳來。可是,一點也沒有胜利的喜悅。即便是有,那也就像短暫的喊叫聲一樣,只是暫時的。——高爾基說。
  果真是這樣嗎?
  和平之神只能与戰爭之神同行。——希特勒說。
  那么,戰爭就應該被認為是和平的保護者者、創造者,或者如同愛妻子的丈夫嗎?
  你認為戰爭的真實情形是存在于殘酷暴虐之中,還是存在于破坏之中?不!真實情形就存在于感傷之中。但是,那种感傷斷然不是纏綿的女性的感傷。它似乎是最大的痛楚,又似乎是無盡的悲痛,還似乎是對永恒怨恨的吶喊的感傷。
  不管与我國敵對的人是釋迦還是基督,是孔子還是孟子,—4—或者是穆罕默德,只要處于敵對位置,我們日本人便斷然擊毀他。
  昭和十二年七月七日北京盧溝橋事件爆發。它成了日支事變(日本對中國抗日戰爭的稱呼)日本對中國抗日戰爭的稱呼的開端。
  八月二十六日早晨七點,收到征召令。
  三十一日,我若無其事地出發了。父親尚在病中。我一面祈禱年老的父親能健康地活下去,一面与父親告別。九月一日,母親和重一來与我告別,我們在旅館樓上相見。母親很冷靜,重一也很冷靜。接著,母親說:“這是一次千金難買的出征。你高高興興地去吧!如果不幸被支那兵抓住的話,你就剖腹自殺!因為我有三個儿子,死你一個沒關系。”
  接著,她送給我一把刻有文字的匕首。母親的話讓我多么高興。我覺得母親特別偉大。沒有比這時更知道母親的偉大了。于是,我在心中堅定地發誓——我要欣然赴死!
  我的養母卻是哭著和我分手。她希望我活著回來,她求我要活著回來。
  我的生母笑著和我告別,談話冷靜,并激勵我毅然赴死。
  養母住在農村,生母住在都市。我覺得兩個女人的感情多少有些不同。
  都市人見多識廣,農村人孤陋寡聞。不僅如此,恐怕還有其他的原因吧。
  對這兩位母親該如何評价?
  在去檢查站的路上,我和母親說著話,我懇求母親:如果我死了,請把重一過繼給川助家(指東史郎養母家。)。母親愉快地答應了。我得到母親高興而爽快的承諾,感到心中像一片晴空,毫無留戀与遺憾了。
  終于到了九月五日。我一向堅信:最忠勇的士兵,不是上等兵,不是一等兵,也不是二等兵,只是指作為帝國的軍人在赴死之時毫不猶豫地勇敢戰死的士兵。因而我希望自己成為這种忠誠勇敢的士兵。這种水泡似的人生有多么大的喜悅啊!這种喜悅里又有多少過分的內容!傍晚七點,我們從營地出發了。
  隊伍為了与充滿愛國熱忱的民眾相呼應,特地繞一程遠路走向車站。群眾擁擠著,在一片歡呼聲中送我們出征。在群眾中發現了熟人的士兵一一与眾人惜別。我一面沉浸在沉重的對國家的赤膽忠心中,一面咬緊牙關朝前行進。
  我早已明白了這一切,早已義無反顧,所以,無論出現什么樣的事態,我都不會吃惊,我可以冷靜地等著它們的到來。
  因此,對這种群眾集會、歡呼、沸騰的熱情,我都泰然處之,冷靜沉著地觀望著,只報以溫和的微笑。從列車的所有窗口伸出來的頭和手,從月台的護欄伸出的像森林般密集的腦袋、胸脯、手臂,像波浪一樣起伏。他們的手像是被風吹動一樣,不停地上下揮舞,畫著一個個圈圈。他們像蝴蝶一樣,有的舞得快,有的舞得慢,有的停在那里。他們的嘴吐出像怒濤般激烈的愛情和熱忱。
  野口后備兵的愛妻四處奔跑,尋找她親愛的丈夫的身影。
  野口也大喊了好几聲,揮過好几次手,但妻子沒發現丈夫。妻子深切的离別之情通過這熱烈的气氛傳給了她的丈夫。
  “嗚——”一聲汽笛如箭一般划過天空,机車吐著白煙轟隆轟隆地響了起來。列車開動了。群眾的叫喊聲更加響徹夜空。
  “万歲!万歲!”只有這一句話。——一首偉大的交響曲,一張感情激越的樂譜。
  在愛情、离別、激勵、怜愛等諸多感情高昂交織之中,列車駛出了站台,把人們激昂的“万歲”歡呼聲丟在了后邊。
  沿途,無論是凌晨一點還是兩點,人們絡繹不絕,點燃紅紅的充滿赤誠的篝火,等著列車通過的那短暫的瞬間。他們在鐵路旁邊點燃篝火,為的是向他們的戰士送去歡騰的激勵。
  我們以巨大的感激和必胜的誓言向他們獻上了我們無言的敬禮。
  在大阪的道修叮(道修叮,地名。叮,相當于中國的鎮、街道)藥舖住了兩天。這時,一個愛我、全身心愛我的人和她的母親一道來看我。一個星期前告別時見過她,她明顯地瘦了。我覺得她很可怜。
  我送她上了京阪電車,估計這次是生离死別。
  九月八日,終于向第三防波堤迸發了。天气熱死人。我不曾長時間勞動過,所以很快就感到疲勞。脊背的疼痛一縷一縷地鑽進肩頭,肩腫骨發出“卡吧卡吧”的聲音。路上,大阪的人們給了我藥。士兵們就像嚼玻璃似的,用發出戰斗吶喊聲的嘴咬碎市民送來的冰,有的用冰水擦擦額頭、臉頰,有的扔到脊背上冷卻身体,朝前走去。
  防波堤上到處是軍馬、士兵和鐵鍬。
  最初,軍馬是由大起重机從空中吊上來的。我們乘坐的船是新建的六千五百吨級的輪船——“善洋丸”。
  強壯的船員告訴我們,這艘船連這次在內是第二次出海,上一次首航時去了上海,軍馬和行李的裝船任務結束后,我們第一大隊從船舷的梯子上了船。
  被擋在防波堤柵欄外的送行的人,一經允許,就一窩蜂朝船邊擁過來。上上下下都在呼喚著對方的名字,又是激勵,又是答話。賣帶子的人在人群中鑽來鑽去。紅藍白三色相間的帶子由下面拋向上面,無數條色彩鮮艷的彩帶隨風搖曳——聯系著士兵和送行的人。妻子拿著給丈夫的彩帶,父母握著給儿子的彩帶,朋友握著給朋友的彩帶。人們情緒激昂,心情興奮。現在正是最親愛的人就要出征的時候,現在是和最愛的人告別的時候,現在正是我們就要從他們的視野中永遠地走向遙遠的地方的最后一刻。
  在胜過怒濤的感動、興奮的叫喊聲中,善洋丸號靜靜地做完了啟航前的工作。
  就像珍惜离別的感動和激動一樣,人們手中握著的彩帶環一直延伸著,直到轉完最后一圈。
  我沒有彩帶可握。我不認識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到了現在,我有什么必要去尋找他們中的一個人呢?我靜靜地望著這情景。我沒有任何感動和興奮,因為我有超越感動的力量。
  巨大的輪船調過頭朝向戰場!這是九月八日下午三點二十五分。
  風雨開始肆虐起來。瀨戶內海的絕佳風景在深夜時分漏過去了。到了夜里,風和雨都停了,微風習習,涼爽宜人。我登上船尾的甲板,吸著香煙,眺望著陸地上露出燈光的城市。
  啊!用紙張和木頭建起的日本城市,再見吧!
  腳下響起推進器的聲音,我感到了猛烈的旋轉。令人怡然爽快的海風吹拂著臉頰,我既無悲哀,也感覺不到鄉愁。我并不感到這條船在奔向戰場,倒像是在一個讓人心曠神怡的夜晚進行一次愉快的旅行。几千吨的巨輪在燦爛的燈光照耀下往前行進,猶如一座不夜城,魔術師一樣滑稽的石田一等兵唱了一首《上海航路》。在螺旋槳的伴奏下,他用美聲唱法唱出的歌曲讓人哀婉感傷。雨停之后,夏日夜晚涼風習習,我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眺望著漸漸遠去的祖國各個城市的燈火。
  石田一等兵演唱《上海航路》的那個夜晚,實在讓人難以忘怀。
  第二天是九日,凌晨五點醒來,登上甲板,洗過臉后抽了支煙,香煙多香埃令人舒暢的瀨戶內海的晨風沁人心脾,讓人感覺到它在淨化我們的血液。太陽還沒升起來,“善洋丸”在薄薄的晨曦中朝著支那奔馳,再奔馳。隨著地平線泛白、染紅,大小島嶼開始在視野里出現了。船行駛了一陣,左邊看見的可能是四國的島嶼,与其說是個島嶼,不如說是塊很大的陸地。又行駛了一陣之后,左方又看見了陸地。士兵們眾口叫喊:“是四國!是九州!”在船長室用望遠鏡遠眺的我們的大野大佐叫我:“喂!上等兵!那邊看到的是四國。你去告訴他們!”
  我敬完禮,朝士兵們當中走去。
  “听說那是四國。”我告訴他們。
  我看見了轉動的漩渦。關門海峽正浮動著几十艘五六千吨級的船只,我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風景。通知說,允許在這里最后一次寄出從內地(內地,舊時日本對相對于殖民地而言的日本本土的稱呼)帶來的信函。停船是在九日上午十一點。下午六點,船再次開動了引擎。
  此時又逢下雨,我用油紙頂在頭上站在甲板上,留戀著在。
  祖國的最后一天。晚上,看到了一個城市,可能是八幡(八幡,日本著名鋼鐵基地。),那里有許多燈火。如正義的烽火般赤紅的火魂和燈火一同熊熊燃燒把夜空映得一片燦爛。火魂又寬,又大,又高,像一輛火車。那大概是煉鋼厂冒出的火吧。難道真的是八幡?我暫且把它當做八幡吧,因為八幡是留給我很多回憶的地方。
  我又看見了一組輝煌的燈火,那是高樓的燈火。也許是過去上初中那會儿,春子小姐給我買禮物的那家玉屋百貨大樓吧。
  她唱過:
  東去的路途,遙遠又寂寞。
  春心似嬌月,你可想知道?
  丸山的椅子,燃燒著戀情。
  戀人幸福多。
  她還唱過許多戀歌,都是給我的戀歌。不管她唱得好与坏,都留在了我的記憶中,比任何人的歌都深,因為那是給我的愛之歌。
  她還唱過:
  同一個月亮下、你我隔海相望。
  你心深處,寂寞猶如月光。
  月色似水,蒼白的心在激蕩。
  你的消息,有誰,有誰能知曉?
  你可知否,少女的心把你想?
  難道還要,猜你心何處仿惶?
  可是,十八歲的青年和十七歲的少女則今大各一方。
  那是青春歲月里的淡然夢想嗎?不!是熾烈的熱情。她完全相信我,我也相信她。她的姐姐同意我們兩人,我的兄弟也贊成。當時的我每天都很開心,她也非常快樂,她比我聰明,比我富于理智。我愛她的理智和聰明,我們兩人几乎每天相互寫信,雖然我倆在一起的時光前后總共還不足三個小時。
  啊!遙遠歲月中的深沉的回憶!永遠不會走出我心扉的快樂的回憶!九州的回憶太遙遠了。我們雖然跨越距离,兩心相印,但又不得不日漸疏遠。兩年之后,分手的日子來臨了。分手是我提出的。
  一天,有封給我的信上,我的名字“史郎”有涂改過的痕跡。我很生气,那以后就再沒回信,因為我很不滿意。寄給情人的信、信封之類,寫錯了換個新的又有什么關系呢?我認為她的做法很沒禮貌。這件事使我們絕交了。
  如果不為這件小事絕交,今天仍在交往的話,我會怎么樣呢?
  我一面眺望著八幡的燈火,一面沉浸在回憶之中,心里充滿甜蜜的感傷。雖說不能再見,但我祈禱她健康而且幸福。
  她會想起我嗎?我忘不掉她,她也同樣不會忘記我嗎?真想見一面!
  右邊山上的探照燈光來回在黑暗的空中轉悠,有几座不夜城從船邊經過。“善洋丸”不停地在努力奔向戰場!奔向戰場!
  我們一直處在連朝鮮下層民眾都無法過的生活環境中。
  我們的房間在甲板下,又矮又窄,不,大概不能叫做房間。這里不是屋子,但也不是屋外,它只是一張地板。一張榻榻米大小的地方坐著五個人,還有一些裝備,連轉身都困難,僅僅可以把頭前后左右動那么一下。眾人擠在一起,喘息、污濁刺鼻的体臭、飛在污物上的無數蒼蠅、散發著汗臭的髒衣服、舖在船板上的髒兮兮的草席、用粗糙的木板赶制而成的天花板下散發出熏人惡臭的蒸汽浴室等等,這种令人厭倦的單調生活搞得人筋疲力盡,士兵們光著身子瞪著大眼,貪婪地讀著從雜志上剪下的紙片。他們的身体就像船底的蛆一樣在蠕動,我想起了遙遠的過去把支那海攪得波浪滔天的“八幡船”[指日本鐮倉、室叮時代(約12世紀末—16世紀后半期)在中國、朝鮮沿海一帶猖獗一時的日本海盜船。]。強悍的肌肉在暑熱、無聊和不洁中痛苦掙扎,就像斗犬場的柵欄一樣。但是現在,軍裝披在身,總得發揮軍人的本性。這种生活在繼續。
  九月十二日,船到達了大沽海面。
  二十多艘軍用船停泊在那里,只有我們一艘軍艦。海水泛出混濁的黃色,正如黃海。
  這下終于到達了支那。大陸!大陸!憧憬已久的大陸!
  但大陸在地平線上就像好多好多船只浮在水面上一樣,在遙遠的海岸那邊低低地伸展。
  麻雀般大小的小鳥飛來飛去,也不怕人,几乎要歇在我們的肩上、手上。
  這一片茫茫的海上風景,与我們的心境不相協調。由于經度的關系,從今晨開始,這里的時間比我國遲一小時。九月十三日凌晨三點起,我們被叫醒開始做登陸的准備工作。風雨很大,估計登陸困難。“善洋丸”的位置在离海岸兩里多的地方。激浪之中,輜重兵和馬匹一道上了聯絡船,但途中繩索被風刮斷,离開了拖船,開始逐浪漂流。其中有些士兵不習水性,被馬匹咕味咕哧地咬傷,但他們繼續拼命進行作業。我拖著因感冒而疲倦的身体,勉強地進行著登陸的准備工作,但由于聯絡船很少,難于進行作業,只能延遲登陸。
  十四日,終于下命令說今天登陸,凌晨兩點起床。各部之間缺乏協調,缺乏組織,一會儿排隊,一會儿休息,僅這就重复了許多遍,終于在七點半上了聯絡船。我在先遣隊,必須比大部隊先出發。雖說才九月十四日,但在到達新河的兩個半小時之間,手都被寒流凍麻木了。盡管如此,支那人仍推著竹架魚网在泥水中行走。推一下,提起來,看看有沒有魚。我看見一個支那人,有著蛇一樣的目光和溫和的臉龐,裹著几乎不能穿的破舊衣服,和他的妻子、孩子乘著一條舢板似的船,揚著盡是補丁的風帆朝下游而去。
  他們使帆的技術看上去很嫻熟,雖是逆風而行,可船速卻一點不慢。
  到底是大陸,看不見一座山,就像是在日本海上种草植樹并蓋了房子一樣遼闊的大陸。漁夫當中,有的人高舉雙手用古怪的日語喊著“万歲”。我听到支那人這种“万歲”的叫喊聲,突然單純地想到:對!正是這!我們的使命正在這里!不是日本進攻支那,而是要讓支那人希望日本人對他們有用。即使支那的上層人物抵抗日本,但和下層人物攜起手來是我們的使命。
  今后還會有各种想法,但那种想法還將根据戰爭時日的延續和經驗的積累而發生變化。如今我正在整理這本日記,即使發現有些想法是錯的,我也要保持原貌。為什么?因為据此可以知道心靈的軌跡。
  白河堤岸上建有許多支那人的民宅。他們的房子全部是用土砌成的,房頂也像日本的房子一樣,傾斜度較小,形狀微微鼓起。支那人一個接一個地從房子里出來望著我們。其中有一個人剛剛走出來,馬上在牆邊蹲下來解大便。他一面出著恭,一面悠閒地望著我們的船。女人們都在哪里?在干什么呢?
  “嗚——”,汽笛聲響起,一身雪白的法國軍艦移動著它漂亮的身体朝下游駛了過來,艦身上寫著軍艦名“法拉切的……(中藥名,今統一寫作人丹。)”,上面載著身穿漂亮水兵服的法國水兵,他們望著我們的隊伍。河邊人家的牆上可以看到寫著“仁丹”(中藥名,今統一寫作人丹。)兩個大字的廣告。大沽的美、法、德各國的洋樓上都挂著各自的國旗。河岸是紅色的土。左岸有很多民宅,絲毫感覺不出有文化的气氛;右岸有各國的房屋及鐵路岔道口,給人一些近代化的感覺。河岸裂縫間長滿了茅草。
  真是一片廣袤無垠的大地。
  几艘五千吨級的軍用船停在那里,我們的軍艦英姿勃勃地停靠在右岸。就像与之對抗似的,法國軍艦也飄動著國旗。
  河面不太寬,但是,相當大的船只也能夠在河上自由航行。天空一片蒼茫,樹木郁郁蔥蔥地伸向遠方,白河在一切都是那么廣大而悠然之中流動,就像一幅畫。有的房屋可能是支那兵的兵營,四處留有炮彈的痕跡。河水向右轉彎繼續上行,一直流到新河。大陸有河的風景像英語讀物中的插圖一樣。船橫浮在河邊突出的木質碼頭邊上。終于要邁出登上大陸的第一步了。
  剛剛踏上大陸土地,肮髒的支那人就過來兜售葡萄。干渴的喉嚨是想吃葡萄,但部隊禁止從支那人手上購買任何食物,而且那种東西不干不淨,實在讓人無心去買。有人買了原稿此處文字不全,為法文“...deFrather”。
  吃,最后鬧了肚子,新河車站已經有体格健壯的工兵。据他們講,現在仍有便衣隊、間諜,我方士兵不時受到襲擊,就在此之前,輜重部隊的士兵還被人殺了。對于過來要飯的小孩也不能大意,据說他們也和便衣隊有聯系。說是火車站,我們所到的是貨運車站,條件很差但卻有很气派的机關宿舍似的石造房屋。美麗的牽牛花和郁金香包圍著這座房屋。橫穿過草叢,有座高牆環繞的磚造洋樓,里面有穿軍服的士兵,軍服的布條上寫著“水一”兩個字。他們是水戶的工兵。在院子的自來水管處洗飯盒,听這些在大陸的前輩們談話,我們的心直跳。車站里面有小賣店。所謂軍營小賣店,不過是机關宿舍用來存放東西的小房屋。一看就知道可能是干那种營生的三十二三歲的女人,臉長得挺漂亮,在忙著向士兵出售汽水、香煙和羊羹。她賣的支那煙很便宜,二十支裝的才五錢(日本當時的錢幣單位,1元等于100錢),便宜得有些嚇人。而且,那煙的味道特別好,包裝也挺漂亮。那婦人講話也好听。雖然是個臉蛋漂亮的女人,但很虛弱,沒精神,讓人感覺是才生過病的。在這种地方要想見到日本女人,簡直是連做夢也別想,所以,實在奇怪,我注視著她,就像看惟一的寶玉一樣。她雖然給了我這么好的印象,但后來卻又讓我抱有一种討厭的情緒,這實在是遺憾。最初五錢的香煙,十五錢的汽水,十錢的羊羹,隨著士兵們不斷去買,价錢也漲了上去。
  我們第三中隊這天白天沒能到達目的地,所以只好搭起帳篷,一面留心著蝎子,一面在草地上躺了下來。蝎子是一种形狀長得像蝦子,有螃蟹夾,身長一寸左右的虫子。如果上半身的什么地方被這种虫子咬了一口,不出五分鐘人就會死的。
  下半身被咬,也不過是十分鐘的事。這是一种潮濕地區常見的可怕毒虫,軍醫拿著剛才咬了机槍隊一個士兵的蝎子做樣本給我們看,提醒我們要注意。
  十五日早晨,我們出發离開了新河。太陽火辣辣地照著大地。這是第一次行軍,我難受得不得了,一點風也沒有,在我的体力早已消耗得再也不能繼續行軍的時候,終于到達了今天的目的地“軍糧城”。要說到達軍糧城時的安心,就像巨大的不安被釋放后的喜悅一樣,一切都被忘記,只是把全身心深深地埋在了安宁之中。但是,那种喜悅不是狂喜,而是長時間劇烈勞動之后的一次沐浴,是深深地躺在松軟的毛毯上,隨意地伸展身体,舒舒服服地大口大口呼吸時的喜悅。
  我們分別住宿在支那人家。支那人的房屋牆壁是用泥土造的,有兩尺厚,無論如何都無法讓我呼呼大睡。我們分隊住宿的那家,大門里左邊有一間屋,最里邊也有一間屋,右側是堆積高粱谷子的地方,泥土牆塌了些,家里很髒。我根本無意住在這么髒的人家。我倒覺得住在露天下比這還好呢。如果今后仍不得不住這樣房屋的話,那就糟了。我還抱著一种奢侈的不安。那時,只要是支那人家的房子,即使是算干淨一些的,我大概也根本沒心思去躺下來。
  野口一等兵曾是川崎造船所的工人。他在滿洲駐扎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房屋,在這种房子里,他知道怎樣去防寒防暑。他很聰明,會干裁縫活儿,又會燒飯做菜。而且,他還非常喜歡做飯。不管多么疲勞,他都是高高興興地去做飯。做飯對于他來說,好像是忘記疲勞的一种安慰。他就是這么個人,所以,別人輪到做飯時,和他說一句,他常常一人就承擔下來。這樣一來,他看時又要發火:“怎么就讓我一人干!”他一發火,就讓鍋下面的火自燃自滅,他不會去管它的。這時,其他的士兵沒辦法,又頂了上去。他咕噥咕噥發牢騷,抽著煙。
  但瞅准机會再說几句好話,他又過來干了。因為喜歡做飯,又是個貪嘴的人,所以,他常被胃痛搞得很煩。今晚也是他的案板功夫慰勞了我們的腸胃。
  “到了夜里會轉冷的。”野口得意洋洋地上了炕給我們解釋說。雖然到了半夜就會冷,夜里還有陽光的余溫,地面被烤著,還不冷,用不著火炕。不過自以為什么都知道的野口的鼻子已經有些不通了。但誰也沒躺在那個熱烘烘的炕上,只有野口一個人在尷尬地擦著汗。只要他不燒炕,屋內的廚房就不會有夜露,所以,我們故意在蝎子活躍的屋外,頭頂星星看著他。
  這家有一個小孩和小孩的爺爺。一個女人也沒見到。
  我抓住爺爺,用漢語問他喜歡不喜歡共產党,但他沒懂我的意思。我寫下了“共產主義”四個字,但他還是沒理解。牆壁四處貼著日本宣撫組寫的宣傳文字。小孩很可愛,我給了他一顆糖和五錢。屋子里有月份牌,是九月十五日,星期三。
  十六日早上八點半,我們离開了軍糧城。在肮髒的農夫和討厭的豬以及許多飛來跑去的雞當中,部隊排好了隊伍。
  一想到悶熱、沉重、痛苦、難受的行軍,我們就不由得愁眉苦臉,但是,這是在支那農夫、支那豬和支那雞的面前,所以,我們精神抖擻,在像是從地里長出來似的泥土房屋构成的村落中行進,我們感到很气憤,有鐵路通向天津卻不利用,我們不理解。有的士兵這樣說:“這條鐵路屬于英國。為了阻礙我們行軍,不讓我們利用。”以為這條鐵路是英國的我們,在暑熱難受的逼迫下喊起了“打倒英國”的口號。
  路上盡是灰塵,我們的軍靴就像走在黃色的面粉上一樣,一腳踏下去,灰塵四起。路兩側的高粱長得高高的,完全擋住了風。太陽就像從上往下直射一樣烤人。汗水不停地從我們的身体中蒸發出來,几乎要把我們蒸烤成木乃伊。遮陽帽的帽檐被不停流出的汗水濕透了,軍服与背包接触的部分最先濕透,接著,扛著槍的右臂時彎處全是黑黑的汗水,最后就是打到膝蓋處的綁腿也濕透了。于是,軍服不停地受到汗水的侵犯,散發出混合著汗水、灰塵、污垢的惡臭。每隔四十五分鐘休息一次,但最后的五分鐘如不使出全身的气力,恐怕連一步也走不了。在戰場上需要体力,同時更加需要气力。到了下午,開始不停地有人倒下來。每隔一百米就有人落伍。
  我們盡量在有遮陰的地方休息。話是這么說,可那些遮陰處根本無法容得下這條長龍似的隊伍。由于大部分的休息命令都是在大隊本部到達遮陰處的時候才下達的,那些剩下的陰涼處只有最接近本部的士兵們才可以享用一些。許多士兵都不得不橫躺在熾熱的陽光下,用畫著太陽旗的扇子扇扇涼風。我們的大隊長常在陰涼處休息。騎在馬上优哉游哉行軍的大隊長,比我們高一個馬頭接近太陽,所以,他可能比我們這些徒步者更熱吧。大概我們親愛的大隊長以為,士兵們走在泥土地上,地下的冷气可以不停地傳到士兵的体內,士兵不會感到熱。真虧他難得的体貼。士兵們感激涕零地連身体上也流出了淚。一到潮濕地帶附近休息,士兵們就扔下背包,用軍帽當勺舀水,濕地的水很涼,順著脊背流到腹部的時候,士兵們都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愉快開心的事了。對于我們來說,再也沒有如此真切感受過“高興”、“愉快”、“再生”這些詞的含義了。由于嚴格禁止喝生水,有的士兵假裝洗臉,偷偷地喝上几口,僅僅十五分鐘的休息時間,我們想出各种辦法充分徹底地加以利用。
  我們必須研究過十五分鐘怎樣度過才能最快最好地驅散身体的疲勞。一听到“休息”,有的人不管是什么地方,背著背包就仰面倒下,有的人盡量在有風的地方,有的人再往前走几步到有陰涼的地方,還有的解開背包休息,真可謂五花八門。
  即使有些麻煩,還是卸下背包,松開皮帶,解開紐扣讓風吹進身体里,試來試去,好像還是這种辦法最快也最易解除疲勞。
  這种辦法要解下背包,背上背包,解開扣子,系上扣子,會浪費時間,但它仍是最好的方法。
  渾身已經濕透,行軍再度開始。由于是飯后的急行軍,我的胸口嘰里咕嚕堵得慌,就覺得血液不夠,意識被人奪走一般,我赶緊含一粒在大阪的宿舍里領來的梅子精。梅子精顯示出它的功效,在我快要倒下的時候救了我。遠遠地望去,可以看見冒著黑煙的煙囪。——天津到了!天津到了!我一面使盡力气背上背包,一面用力地踏步前進。不知是市郊還是市區,總之是到達了一個肮髒的支那人城市。這是個髒得令人嘔吐的城市。喇叭聲壓倒一切似的響遍四方。號手像是要吹出一生之中最精彩的聲音似的,拼命地吹。
  隊長在馬上摸摸胡髭,挺著胸膛,我們忘記了疲勞和腳痛,開始邁起有力的步伐——我們确實是日本杰出而強悍的士兵!支那人從一個個角落里群集到這里,望著我們這支英勇的部隊。我們聚精會神,但只能斜著眼望著支那的街道,往前行進。過了石橋,不知是哪國人,把五六輛汽車停在那里。那不是為了看我們,是因為我們分為四行隊列在旁若無人地過橋,汽車無法上橋,我們長蛇般的隊伍延綿不見盡頭。
  他們像是等得不耐煩了,不停地鳴響車喇叭。但是部隊對喇叭聲充耳不聞,繼續傲慢地行進著,就權當听著一首蹩腳的進行曲似的。汽車里坐著一個相當漂亮的女人,美麗而且閃耀著理智的光輝。我一面想著美人,一面從她旁邊走過。
  陸戰隊正在街道上四處張設鐵絲网,土袋堆中隱隱約約的黑色槍眼正對著四面八方。柏油路面讓我們覺得腳底板走得很疼。
  進入了日本人街,以為肯定有許多僑民會歡呼著出來迎接我們,但這种期望完全落空了。沒有一個人出來歡迎,連來看稀奇的日本人也沒有。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津的日本人究竟為什么如此冷淡,就像与我們毫不相干一樣?在內地,人們卻以极大的熱忱歡送我們。內地碼頭的人群几次歡送士兵出征。每逢有新的部隊出征,他們都以新的熱忱和激動歡送他們,我們也是帶著沸騰的熱情出發的,盡管內地的人們不能直接体會到戰禍。
  天津的日本人就在不遠的過去還為槍炮聲顫抖,而且還為軍隊的到來感謝上蒼,可他們這么快就把士兵忘記了。
  我不能不感到憤怒。殖民地的風气就是這樣的嗎?
  拖著疼痛的雙腿,忍著疲勞困乏來救援他們,他們竟以這樣的冷淡來對待為他們而戰的日本軍隊。我悲傷得几乎要落淚。
  啊,他們也是日本人。他們為什么不擁有支那國籍呢?
  這時,在一個街角處,一位三井銀行的職員在給士兵們送水,士兵們一個個把小水壺當做自己最心愛的戀人一樣,他們已經一滴水也沒有了。士兵們干渴的喉嚨正盡情地喝著茶水的時候,響起了中隊長的怒吼聲:“真不像樣!”我們無法理解這位二十五歲年輕的中隊長的訓斥。不是我們缺乏忍耐,也不是我們不守紀律,而是明天的戰斗需要活力。
  不知從哪里傳來了《戰友》的歌聲,那旋律凄然慘烈,吞噬著我的心。出征以來我第一次感到了傷感。
  在福島街進行了短暫的休息,一個國防婦女會的會員忙著來回跑動,她四處喊著:“有人要寄信嗎?不要郵票,我幫大家寄。”真是值得感謝的奇特婦女。
  好像她是整個天津城惟一的日本婦女。常盤旅館的女服務員給我們送來了水,我們一下就喝干了,接著又沖進旅館的廚房擰開了自來水龍頭。大多數的日本婦女,就我們所見,都是穿和服的。她們不穿輕率的支那服裝和洋裝,這實在是值得頌揚的。
  晚上十點,我們終于到達南海中學。肚子餓,腳又痛,很是疲憊,拖著疼痛的雙腿向學校走去,途中經過一個街角的饅頭店時,見到蒸籠里暄騰騰的白饅頭,貪婪地望個不停。如果允許買的話,恐怕馬上就從支那人手上買下來了。即使是現在,也忘不掉街角那家饅頭店的情景——穿著白色圍裙的支月。人揭開蒸籠蓋,取出冒著蒸汽的熱乎乎暄騰騰的白饅頭。
  即使是現在還能想起那情景,而且,還有一种沖動,真想吃上一個。
  南海中學是一所很大的設備完善的學校,在內地的中學中,還不曾見過如此豪華完備的中學。我們決定在學校宿舍的一間屋子里睡覺。就像支那的許多房屋都是磚造的那樣,這一間也是在黑磚上涂了白色的石灰。但牆壁上的涂料容易脫落,會沾在衣服上。六張榻榻米大小的屋子要住進兩個分隊的人,所以顯得擁擠不堪。
  這個房間的電燈不亮,所以,聰明靈巧又對電气有些常識的野口馬上進行了修理。面對這种展示自己這方面才能的机會,他會得意地忘記疲勞和不平的牢騷。他出色的技術,讓電燈亮了。抬頭一看,白色的天花板上,細細的電線變成了漆黑色,蒼蠅圍成一團一團,而且,蚊子也不停地飛下來襲擊我們。
  蚊子和蒼蠅輪流向天花板上飛。它們分別按白天与黑夜,各自嚴守著自己活躍的領域,輪流進攻。
  十六日,早晨五點起床后開始漱洗。由于過度的疲勞,渾身懶洋洋,腿腳浮腫,關節酸痛,手也舉不起,路也走不動,恐怕是到了毫無生气的狀態了,但還是不想穿著發臭的衣服。
  自來水放不出,只有一口井提供少量的水。井邊有洗臉的洗衣服的,混雜一片。我在飯盒上系上帶子,打上水來,在空罐中洗刷。打上來的水不夠,我不得不利用淘米水或洗過臉的水。水非常珍貴。
  我們知道,在支那必須把水當珍貴物品對待。就我們來說,水的不足完全可以与彈藥不足相提并論,日后的經歷也充分證明了這點。外出是禁止的。但是,我的左腳腕關節痛,我要去醫務室,回來的路上我到了日本人街。醫務室在遠离我們宿舍的地方,這倒成了隨便外出的好机會。醫務室是座很豪華的房子,美麗的花園和濃綠的樹陰裝飾著它的院子。軍醫看了我的腳,說:“啊,用墊布敷一敷就行了。事情很簡單。喂,下次要……”他极為簡單地給我做了診斷,就像蒼蠅從一個人的頭上飛到另一個人頭上那樣簡單。
  下土井衛生員、島田和我,三個人的目標是日本人街。但是,不知該怎么講,車夫听不懂我們的話,我們在地上寫了“日本人街”四個字,但三四個聚集在一起的車夫沒一個人懂。他們互相嘰里叭啦地爭了一通,其中一個人离開了一會儿,帶來了另外一個車夫。
  那個車夫認得字。于是,我們坐上了車,跑了很遠可還沒到目的地,卻進入了支那街。我們開始警惕起來,前面的人注視前方,中間的注意左右,后面的留意背后,我們全神戒備。
  看我們全神戒備,車夫吃惊地大聲說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叫我們放心吧。一個支那巡警提著兩尺長的警棍,站在十字路口。
  車夫停下車,做個手勢讓我們下來。
  接著,他指指巡警的方向,于是我們朝巡警走去,寫了“日本人街”几個字給他看。巡警笑著對車夫說了几句什么。過了十字路口,再次乘上車跑了起來。終于到了日本人街,我們下了車要給他車錢,他沒收賞錢,只要回去時還用他的車。于是,我們開始了我們的活動。
  我們進了一家支那人開的香煙店,里面陳列著各种各樣的香煙。這家店是專賣香煙的商店,什么种類的香煙都有,好像全世界的香煙都有似的。
  想給內地寄封信,向行走在路上的一個姑娘打听了郵局的地址。這位十七歲左右的姑娘靜靜地笑著領我們去了郵局。她說話很少,默不作聲地快步走在前頭。她的舉止和身材讓人覺得她是個城市姑娘。
  “你老家是哪里的啊?”我問。
  她回答說是日本,沉默了一陣。
  “我不知道我的老家。”她又說。
  “為什么?”
  “我不了解內地。我一次也沒去過那里。我出生在天津,我是在這里長大的。”
  她這么說,但她也不想問問內地的情況,也不說想去看看,一句話不說就快步走了。我對作為日本人而不了解日本的少女感到吃惊。
  下土井衛生員為了圓滿地完成自己的任務,買下了二十日元左右的私人藥物。他說:“部隊不會老給藥的,想讓士兵什么都自己帶著。要讓士兵滿意,我只得自己花錢買些藥帶著。”
  車夫怕我們走丟了,机敏地緊緊跟在我們后面。再次坐上他的車回到宿舍,給了他二十錢,前后乘車約三個小時,車錢還是很便宜的。
  傍晚,听到屋外有吵吵鬧鬧的聲音,是北海道的后備工兵在鬧事。他們的怒罵聲招來了一群看熱鬧的人。据說,我們大野部隊的某個軍曹在走廊訓斥士兵時,一個北海道的工兵經過那里。軍曹站在牆壁邊上堵住了身后的通路,那個工兵無法從軍曹的身后經過,沒辦法,就從軍曹前面走過去了。正在威風地訓人的二十四五歲的軍曹,覺得自己的威嚴遭到了冒犯,就狠狠揍了那個上了年紀的老工兵一拳。事件從這開始,北海道的工兵抱成團過來要把年輕的軍曹打個半死。軍曹鐵青著臉躲在一些遮擋物的后面,在被訓斥的士兵面前丟了丑。事件擴大開了,雙方都派出軍官負責解決。工兵們像聲援團似的團團圍住擔任現場處理委員的軍官,雙方互相爭辯。
  “軍曹太傲慢無禮。對就要奔赴死亡之地的人,不管有什么理由,尤其是為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利用軍曹的職權,隨意打人,簡直太出入意料了。應該對濫用私刑的軍曹嚴厲懲處!”
  軍曹雖然是我們部隊的人,但我們都很憎恨他。
  這所中學的禮堂很豪華,設備就像電影院一樣。禮堂的地下室充滿了水。听說是無路可逃的抗日分子逃進了地下室,所以就采用了水攻。想去看看尸体,但地下室台階很深,所以沒法找到尸体。從屋頂往市區盼望,到處都能看到轟炸后的痕跡,那些轟炸的痕跡表明了日本飛机轟炸得多么准确。
  房屋周圍的牆壁保留了下來,只有房屋內部完全燒毀,轟炸目標以外的房屋几乎沒有遭到損失。
  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不見一處山。四周是一片如同汪洋大海一樣的平地,弄不清哪一面是東,哪一面是西。我們在傍晚時分的昏暗中尋找著日本所在的方向,把隨意認准的方向當作日本所在的方向;遙望日本——令人怀念的無法相見的日本。
  我們的身体再也無法踏上日本的土地!想到這些,不知怎么的,便無法控制心中油然涌出的感傷。
  而且,意識到自己已經來到了如此遙遠的地方。
  明日又將出發,出發去戰場。
  那里有無盡的殘忍在等著我們,
  那里有殘酷的死亡在橫行泛濫。
  二十六個春秋的日日夜夜,
  活過來就是為了今天。
  就像這首歌所唱的那樣,我們還能抱什么希望?
  所謂忠義,就是指死。所謂武士道,就是指死。——《葉隱》(江戶時期武士修養書,正式名稱為《葉隱聞書》,又稱《葉隱論語》)告訴我們說。
  死!死!
  只有死才是希望。
  那里有希望的意義,有死亡的意義。
  對于目前的我們來說,早已不需要回首如同微塵的過去。
  必須用走向未來——即將到來的時代的高度切迫性,用這樣一种希望來武裝我們的身体。
  前進!槍聲!炮聲!轟炸!呼喊!
  還有流血的呻吟!還有接下來的……
  死!
  超越這些并以這些為代价換取的胜利的光榮,將閃耀出燦爛的光輝。
  胜利的代价是鮮血。
  肉体是胜利的肥料。
  大地染成一片赤紅,太陽旗在我們肉体的肥料之上昂首。
  下面一則通告,一時引起了不小的反響。
  前方就是戰場,戰場上有敵人,便衣隊出沒于占領地區。明天開始行軍,如落伍就意味著死亡。因為那里沒有醫院,也沒有收容所,只有抱有敵意的當地居民、便衣隊和正規軍,他們全是敵人。落伍就意味著死亡,這點要牢牢記住。不能沒到達第一線就因落伍而死亡,應該注意對体力的合理分配,保持絕對的忍耐,以最大的努力到達戰場。到了戰場之后,馬上倒下或馬上死去,那都沒關系了。如果有人認為自己的身体無論如何也堅持不下來,就請提出來!
  我們當中還沒有一個人經歷過戰爭,這個嚴厲的通告刺痛了我們的胸口。“落伍就意味著死亡”這种話,不是輕易能說出的。對于從沒有戰爭經驗的我們來講,在占領地區落伍似乎不應該有什么危險,因為所謂占領地區是指把敵人全部消滅或者把他們赶走后,變成了自己人的勢力范圍了。但是,通告說還有敵人出沒的危險。
  用不著我們提出申請,准尉已經對各個士兵身体的強弱做出了鑒定,遺憾而且很不光榮的是,我被列為体弱者中的一員。但是,我的爭強好胜心不允許我加入留守人員或后方運輸隊的行列,我斷然決定參加行軍。
  雖然意气豪邁,但我不得不為体力之弱而煩惱。我們的小隊長不在,所以我去找了第二小隊的隊長商量。
  “如果有鐵路通到戰場第一線,我可以自費去那里,請讓我去吧。”我說。
  第二小隊長打開地圖,說那里沒有鐵路,多是濕地,行軍很困難。
  我毅然下定決心,如果行軍途中体力不支的話,那我就扔掉背包,只要有打仗需要的槍和子彈就行了。我把這個意思報告了曹長,他說:“決心去很好!如果途中出現意外的情況,在你被便衣殺死之前,我會先替你砍下你的腦袋的。”
  現在想來,不禁覺得很夸張。但對于缺乏戰斗經驗的我們來說,那种決心是完全真實的。面對也許只有殘酷、黑暗、暴力肆虐的未知世界,具有一些哪怕是夸大的決心大概也是很自然的吧。
  九月十八日上午九點,我們出發离開了那所抗日分子遭到水攻后把尸体留在地下室里的學校——赤化學生的學校。
  由于我体弱,決定讓我乘汽車前進。所到之處,一座山也沒看見。四周是一片茫茫的平原,是一片大地即天空、天空即大地的茫茫大陸。汽車就像航行在波濤万頃的大海上的船一樣,一上一下地顛簸著。
  一望無際的白菜地和山芋地不停地向后方移去。灰塵在酷熱中瘋狂地跳躍。子牙河的支流出現了又消失,消失了又出現,這樣就到了晚上。月光皎洁,浸潤著干涸的大地,寂寞籠罩在大地上。在青白色的寂靜之中熄了車燈的一排汽車,正在漆黑的道路上起伏,在支那的土地上朝前行進。
  這時,一個三岔路口立著一塊光木墓碑。
  “戰場到了!”我敏銳地感覺到。
  我默默地想,墓地主人到底是怎樣勇敢地、怎樣痛苦地戰死的呢?他到底進行了怎樣的戰斗?他肯定是勇敢地戰斗,勇敢地死去的。望著敵人進行抵抗的凹地、架過机槍的土地、某個敵人流血的土地、傷藥散落的草叢,我再次上了車。
  到獨流鎮有五十公里,用了十二個小時,終于在夜里九點半到達了那里。由于是乘汽車來的,所以馬上就命令我們投入准備。
  這個小小的村子只有几口水井,而且,這些并不是被破坏了就是被撒上了毒藥,即使不是這樣,也是不能打上來馬上就可以使用的支那水。水在軍醫進行檢查之前是禁止使用的,做飯是在那之后的事。由于是所有的人員用僅有的一口井,因此出現了特別混亂的情況。
  下士哨位那邊站立著疲憊的軍馬。輜重兵要照顧軍馬,更是忙碌。
  漫長的黑夜終于泛白,北部支那的風景飛人了眼帘。下士哨位處的土房邊的田地里,爬著山芋藤,牽牛花呈現出各种各樣的笑臉裝扮著土牆。感歎過支那竟然也有牽牛花之后,我摘下一朵夾進了怀里的筆記本中作為紀念。
  獨流鎮的中央有條寬達十來米、水量頗大的混濁的黃色河流經過。支那的孩子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喝著混濁的河水。他們的肚腹難道是鐵壁?下午,穿著破爛衣服的滿身泥土的士兵們從前線回來了。他們說:“友軍死傷很多。尸体來不及收,就那么放在那里。或許有的已經喂了野狗了。支那兵也真夠頑強,不可輕視。”
  “從這條路前進很困難。由于必須赶上二十五日的總攻擊,便退下來想由鐵路前進。三三兩兩的士兵也被打得夠嗆。”
  我們面面相覷,然后作出了悲傷的決定。不久,我們這會儿還活著的肉体也許會變成野狗的口中餐。總攻擊!總攻擊!這三個字不停地撞擊著我們的心。
  他們的服裝比苦力的還破還髒。這些服裝在我們的腦子里清清楚楚地描繪出了第一線戰場上的慘烈情形,据說距獨流鎮二三里(本書中作為計量單位的里,估計為日里,1日里等于8華里。),殘兵敗將出沒很多,像等著吞食落伍者的餓狼一樣在等著我們。總之,得走,得走到腳底磨穿。
  到了第一線即使死了也不足惜,我們都在心里用這話鞭策自己,擔任大隊副官的小川中尉去路上偵察,我們以為他受到了敵人的襲擊,他卻毫發無損,安全回來了。
  死亡越來越逼近眼前。當然,盡管已經充分理解所謂戰斗就是死神在大喜大悲中瘋狂亂舞,但還是越發痛感到与死神為鄰的可怖。
  已經注定要死了。已經不能生還。
  母親!弟弟!父親!妹妹!你們要多保重。我獻上了我默默的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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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殿堂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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