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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生物圈


  “生物圈”一詞是德日進所創造的。這個新詞是科學知識和物質力量發展已進入一個嶄新階段的產物。生物圈是指包裹著我們這個行星地球(事實上的确是個球体)表面的這層陸地、水和空气。它是目前人類和所有生物唯一的栖身之地,也是我們所能預見的唯一的栖身之地。
  生物圈的規模极為有限,因此它所包含的資源也很有限,而所有物种都依賴于這些資源維持它們的生存。一些資源是可以更新的。另一些則是不可再生的。對任何物种而言,如果過份使用可更新資源,或是耗盡了不可再生的資源,都會導致自身的滅絕。許多已經滅絕的物种在地質記錄上留下了它們的痕跡。与迄今仍然存諸于世的物种相比,它們的數量多得惊人。
  生物圈最顯著的特點,是它的体積相對來說很小,它所提供的資源也很稀少。通俗地說,生物圈是很薄的。它的上限也就是飛机所能飛行的最高高度,下限就是工程技術人員在堅硬的地表之下所能挖掘到的深度。在這個范圍內,生物圈的厚度与地球半徑相比簡直是微不足道的,就象是蒙在地球表面上的一層纖細的皮膚。太陽的行星依各自的橢圓形軌道圍繞太陽“旋轉”,地球遠不是其中最大的行星,也遠不是距离太陽最遠的行星。而且,我們這個太陽只是构成我們這個星系的無數太陽中的一個,我們這個星系也只是眾多星系中的一個,而這樣的星系到底有多少(隨著望遠鏡視覺范圍的擴大,我們知道的星系的數量越來越多)尚未可知。因此,与人們已經了解到的宇宙規模相比,生物圈的規模簡直可以說是微乎其微。
  生物圈的年齡不象它所包裹著的行星那樣古老。它是在地殼冷卻下來,原有的一部分气体變成液体和固体之后很久才形成的,我們可以把它稱做地球的暈圈或銹跡。基本上可以肯定,它是太陽系中唯一的生物圈,或許太陽系中從末存在過,也將永遠不會出現任何其他的生物圈。當然,太陽系与我們的生物圈一樣,只是我們所了解到的這個宇宙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也許除我們這個太陽以外,無數其他的太陽也有自己的行星,這些行星中,可能也有一些象我們這個行星一樣,其圍繞太陽旋轉的距离,正适于在其表面生出一層生物圈。即使可能存在這樣一些生物圈,也不能肯定它們會象我們的生物圈一樣确實有生物存在。在一個有可能存在生命的地方,這种可能性并不一定能夠真正成為現實。
  人們已經發現了有机物的物質构造,但正如人們已經看到的那樣,生命、意識和意志的物質載体与生命、意識和意志本身并不是一回事。我們不知道生命、意識和意志是怎樣在地球表面出現的,以及它們出現的原因,但我們現在已知,由于有机物和無机物的相互作用,生物圈的物質构成重新分配了空間,并重新實行了化學組合。我們知道,“原生”生物体起源的作用之一就在于它提供了一种過濾,這种過濾使源源不斷地來自太陽和外界其他來源輻射生物圈的射線,以一种不僅能為“較高級”的生命形式接受并且适于這种生命形式的強度進入生物圈(所謂“較高級”一詞,即指接近于人類生命的形式,這是一种相對和主觀的用法)。
  我們也知道,我們這個生物圈中的物質在特定時刻內是有生命的,而在另一特定時刻又是無生命的。有生命的和無生命的物質之間不斷地進行著相互交換或“再循環”。在特定時刻有生命的物質中,有些是植物,有些是動物,在動物中,有些种屬是非人類的,有些是人類。生物圈通過一种自我調節和自我維護而獲得的力量平衡實現存在与生存。生物圈的各种成分是互相依賴的,人類也和生物圈中所有的成分一樣,依賴于他与生物圈其他部分的關系。在思想上,一個人可以把自己与其他人相區別,与生物圈的其他部分相區別,与物質和精神世界的其他部分相區別。但是人性,包括人的意識和良心,正如人的肉体一樣,也是存在于生物圈中的。我們從未見過任何單個的人或者人類可以超越他在生物圈中的生命而存在。如果生物圈不再能夠作為生命的栖身之地,人類就將遭到种屬滅絕的命運,所有其他生命形式,也都將遭受這种命運。
  此外,即使在我們的星球之外,在宇宙的某個地方還能找到其他生物圈的話,距离我們行星最近的可能也會有几億光年之遙。在我們這一代,已經有人登上月球表面,并在上面短暫停留之后,生气勃勃地重返地球。這是科學技術的丰功偉績。鑒于人們在處理人際關系方面遠不如象駕馭非人的大自然那樣成功,它更顯示了人類在社會性方面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對于預測未來并選擇我們在地球上的政策,這一成就提供了至關重要的教益。
  月球是地球的衛星,距离地球比其他星球近得多。但讓几個人在月球上登陸几個小時卻需要成千上万的人精确協調和熱情合作。它還需要花費大量的物質資源,并要人們付出巨大的勇气和能力,而后者正是人類最杰出最珍貴的資產。即使人們能夠證明月球上的資源就象美洲大陸一樣丰富,開發這些資源在經濟上也是不合算的。地球人向月球進行永久殖民是不現實的。人体所具有的物理結构使人能夠承受地球質量的引力和地球表面空气的壓力。人需要有机的食物,必須以動植物為食。歐洲人在公元10世紀從斯堪的納維亞、15世紀從西班牙越過大西洋到達美洲時,人類生活的所有這些特點和必需品在美洲都是齊備的。在那里,他們還遇到了其他的人類,他們早在歐洲人之前就已經到達美洲,并且在那里安家落戶。這證明,地球上的這些陸地是适于人們安身的地方。
  月球則不适于任何形式的生命居住。也許可以成為人類資源來源的這個月球是個無机物体,甚至從未存在過任何有机物質。為了開發利用月球物質,人們必須在极其不利的條件下,在月球上安營扎寨,辛勤勞動,將這种物質從月球運回地球。這可不象把煙草從美洲運到歐洲,把玉米和馬鈴薯等作物移植到歐洲和亞洲那么經濟合算。這些作物都是先于歐洲人從大陸另一端到達美洲的人在當地培植起來的。
  盡管月球和比月球更遠的其他行星都不适于我們生物圈的居民居住,但可以想象,其他星系的某個太陽系中可能會有一個适于我們居住的行星。但即使我們能夠找到這樣一個可以居住的星球,從我們這個生物圈駛向這個星球也是不可能的。假設我們能夠發明在宇宙中航行的辦法,在太空行駛的過程中不至被吸入那無數個太陽的熊熊燃燒的熔爐之中,這一航行可能也會需要100年。因此,我們應該設計這樣一种飛船,使乘客可以在船艙內生儿育女,這些孩子又能在船艙內長大成人并且養育他們的子子孫孫,直到這個飛船著陸并把第三代或第四代子孫送上這個星球為止。而且,即使到達并且登上這個星球的這一代人能夠在這個假想的生物圈中找到可以呼吸的空气,可以飲用的水、可吃的食物、可以承受的气壓和引力,他們用以從一個生物圈飛往另一個生物圈的這個飛船(一個現代的諾亞方舟),也必須配備足夠的空气、食物和水,以便于孫后代能夠在船艙中生活一個世紀。看來這個童話般的航行是永遠也不會實現的。
  因此,我們現有的知識和經驗表明,生活在地球表面這一生物圈中的居民,將會永遠居住在這個星球上。我們所知的生命形式就是在這個星球上出現的。因此,就算宇宙中存在著适于我們居住的其他生物圈,人們也不可能進入這些生物圈并向那里移民。沒有人會去考慮這類事情。這樣的幻想不過是個烏托邦。
  如果我們确實認識到,迄今一直是我們唯一栖身之地的生物圈,也將永遠是我們唯一的栖身之地,這种認識就會告誡我們,把我們的思想和努力集中在這個生物圈上,考察它的歷史,預測它的未來,盡一切努力保證這唯一的生物圈永遠作為人類的栖身之處,直到人類所不能控制的宇宙力量使它變成一個不能栖身的地方。
  現在,人類物質力量的增長,已足以使生物圈變成一個難以栖身的地方。如果人類仍不一致采取有力行動,緊急制止貪婪短視的行為對生物圈造成的污染和掠奪,就會在不遠的將來造成這种自殺性的后果。另一方面,人類的物質力量又不能保證,只要我們不去摧毀生物圈,生物圈就永遠能夠作為人類的栖身場所。這是因為,生物圈雖然是有限的,卻不能自給自足。大地母親不是通過單性生殖產生生命的。她是通過一位父親獲得生殖能力的。這位父親就是太陽,它就是埃及法老阿肯那頓的阿吞神,即“太陽的光盤’,也就是從奧勒利安到君士坦丁大帝的伊利里亞羅馬皇帝們的“不可征服的太陽”。
  生物圈中所蘊藏的物質能量是生命的物質源泉,也是無机自然界迄今為止一直向人類提供可資利用的物質力量的源泉。它不是在生物圈內部產生的。這种永久的物質能量,來自太陽以及其他宇宙源泉的輻射。在接受這种來自外界的充滿生机的射線時,生物圈只扮演選擇者的角色。我們已經談到,生物圈要對這些射線進行一番過濾。它接受那些能夠養育生命的射線,排斥導致死亡的射線。只有在這种過濾沒有失靈,射線來源沒有發生變化的情況下,這种來自外界的射線才是有利于我們的生物圈的,而我們的太陽和宇宙中的其他太陽一樣,總是處在不斷變化之中的。可以想象,在將來的某一時候,宇宙中太陽或其他星球的种种變化將會改變投向我們生物圈射線的作用,致使生物圈變得無法存身。一旦生物圈面臨這种災難,人類的物質力量也許還未能強大得足以抗拒這种宇宙力量作用的致命變化。
  現在我們來看一看构成生物圈的諸种成分及其相互關系的。實質。生物圈具有三种成分:第一种是不具備有机物質結构因而從未獲得生命的物質;第二种是活著的有机体;第三种是曾經是有生命的有机体,目前仍保留著一些有机性和有机能力的無生命的物質。我們知道,生物圈的年齡比它所覆蓋的地球年輕;我們也知道,在生物圈中,生命和意識出現的時間并不象与它們相關的那些物質那么早。目前构成生物圈的那層物質曾經一度全都是沒有生命和沒有意識的,地球上的多數物質現在仍是這樣。我們不知道生物圈內的一些物質最終是怎樣變成有生命的物質的,以及這种變化的原因,也不知道這些有生命的物質怎樣及為何會在以后的階段中獲得意識。這個問題也可以反過來提問,生命和意識是怎樣被賦予形体的?為什么會被賦予形体?但這种問題同樣是困惑著我們的未解之謎。
  生物圈中喪失了有机成分构成的物質多得惊人,它們向人類提供了維持生命所需要的一些最重要的資源。眾所周知,珊瑚礁和珊瑚島是由無數的微生物建造的,眾多的珊瑚積少成多,造就了這种堅固耐久的岩礁。在极其漫長的過程中,它們明顯地擴大了生物圈中的陸地面積,擴大了非水栖類生物的生長范圍。這些体積微小、數量眾多、不屈不撓的生物建造起來的島嶼,總面積比火山活動的強大力量所造成的陸地還要大。火山活動同珊瑚你追我赶,爭相在水下堆積起堅固的物質,直至形成一個個島嶼浮出海面。
  人們也都知道,煤是樹木遺骸的產物,而這些樹木曾一度茂盛生長。肥沃的土壤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蚯蚓爬過和各种細菌的堆積而獲得肥力的,它們提高了土壤向植物提供養份的能力。但如果一個地質學家告訴一個門外漢,在這個生物圈中,在那高低不平的地平線上映入眼帘的石灰石山脈,是由一些水生動物的甲殼或骨骼在早已消失的海床上長年沉積而造成的,地平線上沉積的這些曾經是有机体的物質是在近期內(就地質學的時間尺度而言)由于地殼的收縮而扭曲變形,變成現在這樣縱橫褶皺、蜿蜒起伏的形狀,這個門外漢還是會大吃一惊的。如果這個門外漢得知,大量沉積于地下的石油過去或許也是有机的物質,也就是說,它可能更近似于煤而不象鐵礦或花崗石,他更會大惊不已,而鐵礦和花崗石這些物質的分子构成從來沒有經歷過有机的階段。
  生物圈中喪失了有机成分构成的物質的惊人數量,使人們注意到生命史中一些令人困惑的方面。(生命史被不恰當地稱做“進化”,這個字眼并不含有名副其實的變化之意,而僅指一些事物的“潛移默化”)。生命分化為許多不同的屬和种,每一物种都体現為眾多的個体。物种和個体的多樣性是生命由相對簡單弱小的生物体到相對复雜強大的生物体進步的條件,但通過分化和變异獲得的這种進步,卻是以競爭和沖突為代价的。每一物种,每一物种的每一個体,都為占有生物圈的各种要素而与其他物种或個体展開競爭。對某一物种及其個体來說,某些有生命的或無生命的要素是它們維持生命的有效手段,因而也是它們所需要的資源。在有些情況下,競爭是間接的,某一物种或某一物种的某一個体,不是通過捕食或消滅對手,而是通過最大份額地為自己贏得某种資源而消滅對方,這种資源對競爭雙方都是維持生命的必需品。當某种動物的個体之間為食物、水或配偶而相互競爭時,据說輸者要向贏者求饒,輸者投降才能得到寬恕。据說人類是唯一戰斗到底的動物,不但殺掉對手,而且屠殺“敵方”的婦女、儿童和老人。正當我在倫敦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人們正在越南犯下這种人類所獨有的暴行。在過去的5000年里,人們還以杰出的藝術作品慶祝這种暴行。例如在那爾邁的調色板上;在安納吐姆的淺浮雕上;在納里姆辛紀功碑和他的亞述模仿者的紀念碑上;在荷馬史詩中和圖拉真圓柱上。實際上,這些藝術作品在無意中也詛咒了這种暴行。
  所以,生命進步的最好形式是寄生,最坏形式是掠奪。動物王國寄生于植物王國;如果沒有植物向動物提供維持生命所必需的空气和食物,動物(至少非水生動物)就無法存在。有些動物是靠捕食他种動物為生,當人類從他過去栖身的樹上走下地面,并冒險在地上四處游蕩,看看他的運气是捕殺別的動物還是被別的動物捕殺,他也就加入了這個食肉動物的行列。生命進步的犧牲品,就是那些遭到滅絕的物种,以及生存下來的物种中那些總是遭到殺害的個体。人類馴化了一些動物,在它們活著的時候掠奪它們的產品——奶或蜂蜜,或者殘忍地殺死它們,將它們的肉當作食物,并將它們的筋骨皮毛當做制造工具和衣服的原料。
  人類之間也互相捕食。食人習俗和使用奴隸曾存在于高度成熟的社會。這兩种殘忍的習俗在前哥倫布時期的中美洲都曾存在,奴隸制度曾盛行于希腊-羅馬社會,伊斯蘭社會和近代西方社會。人們把奴隸當作馴養的動物,在上兩個世紀的廢奴運動中,人們含蓄地承認了這种把人當作牲畜的惡行。而且,在法律上解放奴隸并不能使他們真正獲得自由,因為法律上的自由人也會受到奴隸般的剝削。一個公元4世紀的名義上是自由人的羅馬隸農,或同時期的一個羅馬什長,實際上并不比公元1世紀羅馬的一個牧羊奴隸、管理庄園的奴隸、宮庭仆役,或是一個伊斯蘭國家的馬木路克有更多的自由。在阿拉伯語中,馬木路克意為“降為一份財產”,但對一個馬木路克來說,在法律上成為奴隸,是成為一個領主或成為一群在法律上是自由人的農民的主人的途徑。美國黑人于1862年獲得了法律上的解放,但他們在經過一個多世紀以后,現在仍有充足的理由感到,同是本國公民的白人多數仍然拒絕承認他們享有充分的人權。
  人類最難以消除的惡行是在宗教儀式上殺人祭祀。如果殺人的動机是個人的貪婪或仇恨,殺人行為會受到普遍譴責。將殺人作為懲罰殺人的辦法也越來越不受贊同。在一些現代國家,家族仇殺和官方死刑都已被廢除。如果以人為祭的神祗是一种維持人類生命的自然資源(如雨水、谷物或牲畜)的化身,殺人祭祀已受到禁止。那么,自從人類獲得了對非人類的自然界的优勢以后,人們最忠誠、最狂熱、最死心塌地地加以崇拜的神祗,則是人類有組織的集体力量的化身,正是通過這种力量,人類取得了對自然界的胜利。
  在過去的5000年中,主權國家是人類至高無上的崇拜對象。但這個國家女神卻需要并接受人類大屠殺的祭獻。主權國家相互進行戰爭,它們在戰爭中要求本國最优秀的男性青年國民,冒著被別人殺死的危險,去殺死“敵國”的國民。自古以來,除了极少數人,例如兄弟會成員以外,所有的人類全都把在戰爭中殺人或被人殺死不但看作是合法的,而且看作是值得稱贊的光榮行為。在戰爭中殺人,以及在死刑判決中殺人,都被看做“不是謀殺”而荒謬地受到寬恕。
  生物圈中生命的進步是否值得以這樣的痛苦為代价呢?人是否比一棵樹更有价值?一棵樹是否比一個阿米巴虫更有价值?只有當我們把力量的詞義引入上升的概念,生命的進步才導致一系列物种的進步。人類是迄今最強大的物种,但也只有人類是罪惡的。因為只有人類能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能作出審慎的選擇,所以也只有人類才有作惡的能力。詩人威廉·布萊克想到傳統說法中有生命的創造物是由一個与人類形狀相同的造物之神創造的,因此他為創造出老虎而感到惊訝。但老虎与人和假想中的造物之神不同,它是無辜的。老虎在殺死并吃掉它的犧牲品來填飽胃口時,它不會感到良心上的痛苦。另一方面,如果上帝創造了老虎,讓它捕食羔羊,創造了人來殺死老虎,創造了細菌和病毒,通過消滅全部人類來保持它們的物种,這就是一种毫無目的、毫無必要和极其邪惡的行為了。
  所以,初看起來,生命的進步是罪惡的。即使我們不認為這是上帝精心創造的,它在客觀上也是罪惡的。如果這是上帝精心安排的,他一定比任何人類都更為邪惡。然而,對生命進步的后果作出這樣的初步判斷,證明了在生物圈中除去罪惡以外還有一种譴責和厭惡罪惡行為的良心。
  良心屬于人類。人類良心對罪惡的反抗證明,人類也能夠是善良的。我們從經驗中知道,人類能夠,有時也确實做到了為了別人而慷慨無私地犧牲自己。我們也知道,自我犧牲不是人類唯一的美德。自我犧牲的典型動机是母親對孩子的愛,并非只有人類的母親才因這一緣故犧牲自己。其他哺乳動物和鳥類也具有自我犧牲的母愛。
  而且,所有通過自身的繁殖維持生存的物种,都在本物种內得到一种兩性個体之間的合作,這种合作不是直接對個体本身有益,而是為本物种進行的服務。總的來看,不同物种之間的相互作用也并不只是采取競爭和沖突的形式。一方面,植物王國和動物王國之間的關系,是一种被剝削的主人和掠奪性的寄生者之間的關系;另一方面,兩個王國為了共同的利益,即保持生物圈對動植物同樣适于栖身而象伙伴一樣行動。這种相互合作的作用,保證了氧和二氧化碳以一种有節奏的運動進行分配和循環,從而使生命得以延續。
  所以,生物圈中生命的進步,顯現出兩种對立和相反的傾向。當人們對生物圈迄今為止的歷史進行考察時,會發現它同時帶來了是与非、善与惡。當然,這些只是人類才有的概念。只有有意識的生物才能區分是非,才能在行善与作惡之間進行選擇。這些概念對人類以外的生物是不存在的,它們的善惡只能由人類來判斷。
  這是否意味著,道德的標准只是由人類的命令任意強加的,這种命令是否与生命的事實毫不相干,因而只是一种空想?如果人類只是一個旁觀者和監察者,處身局外對生物圈進行觀察和評判,那就不得不得出這樣的結論。不錯,人既是旁觀者,又是監察者。人類具有意識能力,從而也具有進行道德選擇和作出道德判斷的能力和要求,因此他必然扮演這樣的角色。但人類也是生命之樹的一個分枝。我們都是生命進步的產物,這就是說,人類的道德標准和道德判斷是生物圈所固有的,因此也是全部客觀實在所固有的,生物圈就是這种客觀實在的一個組成部分。因此生命与意識、善与惡,与生物圈中那些同它們神秘相關
  的物質一樣地實在。如果我們推測,物質是客觀實在的基本成分,我們就沒有理由假設,客觀實在中的這些非物質現象不是同樣基本的成分。
  然而,在生物圈中生命的進步過程中,意識是在人類出現以后較晚的時候才產生的。直到現代,人們才突然認識到,人類的出現對包括人類在內的所有生命在生物圈內的栖身帶來了威脅。競爭和沖突是生命進步的一個方面,它已經導致了眾多物种的滅絕,也使一切物种的無數個体遭受到過早的、暴力的和痛苦的死亡的打擊。人類在殺死与之競爭的掠奪性的物种和消滅了多种植物之外,也使自己蒙受了犧牲。甚至鯊魚、細菌和病毒也不再是人類的對手。但似乎直到現在,某些物种和物种內某些個体的消滅才給生命本身的生存造成了威脅。迄今為止,一些物种的滅絕給其他物种的繁衍提供了机會。
  在所有物种中,人類最成功地掌握了生物圈中其他有生命或無生命的要素。在人類意識的黎明斯,人類發現自己受到自然界的支配,他決心使自己成為自然界的主人,在達到這一目的方面不斷取得進步。在過去的1 年內,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他向自然選擇發出挑戰,用人類的選擇代替了自然選擇。為了自己的需要,他馴化了一些動植物,對它們進行培育,并對他所厭惡的某些物种加以消滅。他輕蔑地給這些不受歡迎的物种加上“雜草”和“害虫”的標簽,然后宣稱他要盡最大努力消滅它們。在成功地以人類選擇代替自然選擇的同時,人類也減少了幸存物种的數量。
  然而,在人類歷程的第一個階段,也就是迄今為止最長的階段,人類對生物圈的影響,遠不如其他一些物种那樣顯著。吉薩和特奧蒂瓦坎的金字塔、喬盧拉和界的人造山脈,使后世的廟宇、教堂和“摩天大樓”相形見絀,但人類最偉大的紀念碑与微生物建造珊瑚島的工作相比卻簡直是微不足道的。到大約5000年前文明的黎明時期,人舉已經意識到他從生物圈中獲取的杰出力量;在紀元以前,他已發現生物圈是覆蓋在一個球狀星体表面的有限的包裹層;公元15世紀以來,歐洲人就不斷占据生物圈陸地表面那些人煙稀少的地區,并向這些地區進行移民。但直到我們這一代,人類在實際行動中還把生物圈中那些不可再生的資源,例如礦產資源,看作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把海洋和天空看作是不會受到污染的。
  事實上,直到最近,以人類的消耗能力或污染能力來衡量,公物圈的這些要素還似乎是無窮無盡的。在我童年的時候(我生于1889年),在我生長的倫敦,在曼徹斯特、圣路易斯和越來越多的城市,家庭和工業用煤所產生的煙霧已經遮天蔽日,并一連數日彌漫于人們的胸肺之中。但如果有人認為,有朝一日人類將會使環繞生物圈的整個大气層遭到污染,人們還是會對這种說法嗤之以鼻的,人們把對純淨的大气層造成的威脅,看作是偶然出現的局部現象。至于人類活動將會污染海洋的可能性,不過被看作是一种無稽之談。
  事實上,直到20世紀后半期,人們一直沒有充分估計到現代人類對生物圈影響力的增長。這种增長是由兩個新的開端造成的。其一是精心追求系統的科學研究并將之應用于技術的進步;其二是為滿足人類的需求而對生物圈無生命因素中現存的或潛在的能量加以利用,例如.將不斷流向海洋的水從海平面汲取到大气層中所產生的水能。過去,人們不過把水力用在碾米之類的事情上。自從200年前英國爆發工業革命以來,這种由地心引力所產生的水力,已被用來驅動机器,生產各种各樣的物質產品。水的力量還被進一步提高,轉換為蒸气的力量和電力。發電可以利用自然瀑布或人工瀑布的自然力。但不經過燃料的燃燒加熱,水不能轉變為蒸气。燃燒加熱不僅被用來把水力轉換為蒸气或電力,還可以用來代替水力,甚至代替最強大的水力。還有,木柴是來源于樹木、可以得到補充的燃料,它已被煤、石油甚至鈾這類不可再生的燃料所代替。
  鈾是近期才得到開發的燃料,它能夠釋放原子能。但為了探索對這种強大力量的操縱,人類自1945年以來就開始了一种探險。這种探險的結果,對神話中半神半人的法厄同來說是致命的,人類奪去了他神圣的太陽父親的戰車。為太陽神赫利俄斯駕駛戰車的戰馬發現韁繩已落在一個弱小的凡人手中,它們就開始不服駕馭,沖出軌道。如果沒有宙斯力挽狂瀾,降雷擊死那個取代太陽的傲慢的凡人,生物圈就將被燒為灰燼。法厄同的神話就是人類由于擺弄原子能而身處險境的比喻。人們還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夠泰然使用這种強大的物質力量。它的力量是空前巨大的,但其放射性廢料的有害性也同樣巨大。人類已經介入了生物圈——即生命的大地母親——接受太陽射線的過程。這是帶來生命的射線,而不是致人死地的。人類科學技術的這一惊人業績,与工業革命時期那些規模較小的成就帶來的影響正在對生物圈构成威脅,使它變得不再适于栖身。
  因此,我們現在正處于生物圈的歷史,以及生物圈的創造物与居民之一——人類的歷史上的一個轉折點。人類征服了生命的母親,并從太陽父親手中奪走了太陽的可怕力量,他是大地母親的第一個這樣的孩子。自從生物圈中出現生命以來,人類現在第一次使這种力量不加束縛、不加調和、不加遮蔽地散布于生物圈中。如今我們還不知道,人類是否愿意,是否能夠使自己和其他生物伙伴免遭法厄同的命運。
  人類是生物圈中的第一個有能力摧毀生物圈的物种。摧毀生物圈,也就消滅了他自己。人類是身心合一的有机体,与其他生命形式一樣,受到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則的支配。人与其他生物伙伴一樣,是生物圈的組成部分,如果生物圈被搞得不再适于栖身,人与其他一切物种都將遭到滅絕。
  生物圈之所以能夠栖泊生命。是因為它的諸种要素互為補充,具有一种自我調節的聯系。在人類出現之前,生物圈的任何成分——有机体、失去有机物构成的物質和無机体——都未曾獲得力量,打破各种力量相互作用的微妙平衡。正是這种平衡使生物圈成了生命的收養所。在人類出現以前,那些不是太軟弱,就是太富于侵略性,無法与生物圈的節奏相協調的物种,在它們的軟弱性或侵略性遠未足以打亂這种節奏的時候,就被這种節奏的作用消滅了。一切物种的生命都依賴于這种節奏。人類出現以前,生物圈的力量遠遠大于栖身其中的任何物种。
  人類是生物圈中比生物圈力量更大的第一個居民。人類獲得了意識,這使他能夠作出選擇,制定計划,采取行動,阻止自然界象消滅其他威脅和損害著生物圈的物种那樣消滅人類。人類能夠成功地生存到他想摧毀并确實摧毀了生物圈的時候,但如果他選擇了這种做法,他也將難逃懲罰。如果人類摧毀了生物圈,他也將和其他身心合一的生命一樣,在生命的大地母親面前使自己遭到滅頂之災。
  因此,從這一點出發,我們可以對大地母親与人類的相互遭遇進行一番歷史的回顧。人類是大地母親的最強有力和最不可思議的孩子。其不可思議之處就在于,在生物圈的所有居民中.只有人類同時又是另一個領域——非物質的、無形的精神領域的居民。在生物圈中,人類是一种身心合一的生物,活動于有限的物質世界。在人類活動的這一方面,人類獲得意識以來的目的就一直是使自己成為環境的主人。在我們這個時代,他的這种努力已經成功在望,自身的毀滅可能也已遙遙在望了。但人類的另一個家園精神世界也是全部客觀實在的一個組成部分,它与生物圈的區別,在于它是非物質的和無限的;在精神世界的生活中,人類發現他的使命不是謀求在物質上掌握環境,而是在精神上掌握自身。
  一些名篇早已闡述了這兩种相互對立的目標以及引起這兩种目標的兩种不同的觀念。讓人類使自己成為生物圈的主人的權威命令,載于《圣經·創世記》的第1章第28節:
  要生養眾多,遍滿地面,治理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魚、
  空中的鳥,和地上各樣行動的活物。
  這一命令清晰而明确,但對它的抵制也同樣清晰而明确。“不要使我們受到誘惑,把我們從罪惡中解救出來。”這句話听起來就象是對《創世記》中的命令的直接回答。在《新約全書》之前《道德經》一書就已宣稱,人類技術上和組織上的進步是一個陷阱。
  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使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
  盜賊多有。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人們可以造出那些東西。盡管人們的發明可以成十倍,成百倍地減輕勞動,但人們不使用它們……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
  《道德經》的這些段落,在圣馬太的福音書中也有相應的表達:
  你想:野地里的百合花怎么長起來;它也不勞苦,也不
  紡線;然而我告訴你們:就是所羅門极榮華的時候,他所穿
  戴的還不如這花一朵呢!
  這些正是對那种要我們全力追求力量和財富的號召的拋棄。它為另一种號召撥開了云霧,這种號召要求人們接受一种相反的觀念。
  若有人要跟從我,就當舍己,背起他的十字架,來跟從我。因為凡要救自己生命的,必喪掉生命;凡為我和福音喪掉生命的,必救了生命。人就是賺得全世界,賠上自己的靈魂,有什么益處呢?人還能拿什么換靈魂呢?
  人失去了靈魂,就不再成其為人。因為人類的本質,就是對自然現象背后的精神存在的認識,是靈魂而不是身心合一的有机体,使人類与這种精神存在發生聯系的。或者,在神秘論者的經驗中,人的靈魂就等同于精神的存在。
  正如托瑪斯·布朗爵士所指出的那樣,人是一种兩栖動物,同時生活在生物圈和精神世界中。而且,在他賴以栖息的這兩种環境中,人類都各有一個目標。但是,他無法一心一意地追求其中任何一個目標,或者說侍奉其中任何一個主人。如果他的這兩個目標,或他對兩個主人的忠誠之間,竟是互不相容,難以共存的,他就必須把其中一個置于首位,甚至對它獻上全部忠心。二者之中,擇誰而事?在大約公元前500年的佛陀時代,印度人已經明确地討論了這個問題。在公元13世紀阿西西的圣方濟各時代,西方人也明确地討論過這個問題。在上述兩例中,相互對立的選擇都導致了一位父親和一位儿子的分道揚鑣。也許自人類意識的黎明時期以來,人們就一直在無言地討論這個問題,因為意識向人們揭示了一個令人不快的事實,這就是人性在道德上的矛盾。這個問題曾深深打動過佛陀和圣方濟各,致使他們割斷了与自己家庭的自然紐帶。只有到了我們這一代,這种選擇才成為整個人類難以推卸的責任。
  在我們這一代,人類完成了對整個生物圈的控制。這可能會使生物圈遭到毀坏,將包括人類在內的一切生命加以消滅,從而挫敗人類的各种意圖。13世紀以來,西方人一直在公開地稱頌方濟各·貝爾納多尼。這位圣徒放棄了有利可圖的家庭商業繼承權,并由于与貧窮女神聯姻而受到了以基督的名義所給予的羞辱。但實際上西方人并沒有效仿圣方濟各的榜樣。他們效仿的是這位圣徒的父親,一位成功的布匹批發商彼得羅·貝爾納多尼。工業革命爆發以來,近代人比他們的任何先輩都更加著魔地追求《創世紀》的第1章向他們提出的目標。
  看來人類將難以逃脫那惡魔般的物質力量和貪心的報應,除非他使自己棄邪歸正,放棄現在的目標,接受相反的觀念。他自己造成的困境,使他面對著一种斷然的挑戰。圣徒們提出并身体力行的那些戒律,一直被人們看作是克制人類感官本能的十全十美的烏托邦式的勸戒。人類能夠接受這些戒律,并把它當作平民百姓必須遵守的行為准則嗎?對這個問題的爭論古已有之,它似乎將在我們這個時代達到頂峰,也正是這部講述人類与大地母親的相互遭遇的編年史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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