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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午后,天气溫暖,淑英吃過早飯,陪著母親談了几句話,回到自己房里來,覺得身子有些疲乏,便拿了一本小說往床上躺下去。她勉強看了兩三頁書,但是眼皮漸漸地變得沉重起來,她不知不覺地把手一松,不久就沉沉地睡去了。“二小姐,二小姐。”
  淑英夢見自己同琴表姐正在花園里湖心亭上听婉儿講話,听見有人喚她,便含糊地應了一聲,依舊閉著眼睛。她還不曾醒過來,但是接著一個噗嗤的笑聲把她惊醒了。她惊訝地睜開眼睛看:一個穿竹布衫子的身材瘦小的少女抿著嘴在對她笑。
  “二小姐真好睡!舖蓋也不蓋一床,看著了涼生病的,”綺霞帶笑說。
  “不要緊,天气這樣暖,哪儿會著涼?”淑英說著伸了一個懶腰,就坐起來。她一面問道:“什么事情?是不是來了客人?”
  “是,周家外老太太來了。二小姐,我們太太請你就過去,”綺霞答道。
  “那么蕙小姐同芸小姐也都來了?”淑英惊喜地問道。
  “自然羅。還有兩位舅太太,還有枚少爺,滿屋子都是客人,鬧熱得很,”綺霞興高采烈地回答道。
  “好,讓我換件衣服就去,”淑英站起來,去開了立柜門,在那里面取出一件淡青湖縐的夾衫。她又問綺霞:“三太太呢?”
  “三太太剛才帶翠環去了。我先去請她,過后才來請你。二小姐,你快點去罷,”綺霞興奮地催促道。
  “你看我這樣子好去見客人嗎?難為你給我打盆臉水,等我收拾一下就去。”淑英說了便拿著衣服往后房走去,綺霞也跟著她走進后房,又拿了面盆出去打了臉水來。
  淑英洗了臉,擦了一點粉,把頭發抿光,又換好衣服,便和綺霞一道出去。
  她們走到左上房窗下,听見嘈雜的人聲從房里送出來。淑英忽然有點膽怯,遲疑地停了腳步。但是綺霞搶先地跨上石級,兩三步走進里面去了。淑英也只得跟著她進去。
  周氏房里裝滿了一屋子的人,大家有說有笑地談著。淑英剛跨進門檻,就看見好几個人站起來,五顏六色的衣服几乎使她的眼睛花了。她听見一個聲音叫“二姐”,那是淑華的聲音。她連忙帶笑走過去。
  房里的客人都是她見過的,四年的分別不會使她完全忘記了那些面容。她先給周老太太請了安,又給兩位舅太太請了安,然后跟兩個表姐和一個表弟都拜過了,就在她的母親張氏身邊一個方凳上坐下來。
  周氏、張氏繼續陪客人講話。淑英就趁這個時候偷偷地看那几個客人。周老太太的頭發花白了,那張黃瘦的臉還是和從前一樣,一張略扁的嘴說起話來卻很有精神。大舅太太陳氏有一張方方正正的臉,是一個丰滿的中年婦人,穿了一件淺灰色團花緞子的夾襖,系了一條紅裙子。二舅太太徐氏比較年輕一點,身材短小,面孔帶圓,穿的是一件淺藍色滾邊的夾襖,系著一條青裙子。她因為居孀,臉頰上沒有擦紅粉。那個有一張瓜子臉,鳳眼柳眉,細挑身材,水蛇腰,穿一件滾邊玉色湖縐短襖系粉紅裙子的是蕙小姐。更年輕的一個是芸小姐,她的衣服同蕙的一模一樣。她和蕙還是差不多一樣的高矮。一張脂粉均勻的圓圓臉上帶著非常天真的表情。她愛笑,笑起來的時候頰上便現出兩個很可笑的酒窩。蕙的腦后垂著橢圓的發髻,芸卻梳了一根松松的大辮子。還有一個枚少爺,年紀比覺英大一點,臉長長的,上面沒有血色,穿著不大合身的青緞子馬褂,杏黃色團花袍子。他規規矩矩地坐在角落里,把兩只手放在膝上,低著頭,垂著眼,不跟人講話,也不去看別人。
  淑英看見枚少爺的這种神情,臉上浮起微笑。她又把眼光掉去看蕙。蕙在凝神地傾听周氏講話,嘴角露著微笑,但是臉上還帶了端庄的表情,眉尖微微蹙著,眼角挂了一線愁思。淑英忽然想起了周氏告訴過她的那件事情,她更想到這個少女的命運,心里有些難受,不覺痴痴地望著這張美麗的面孔出神。
  “蕙儿,你不跟你二表妹、三表妹多講話?不見面的時候你想念的了不得。見了面,理也不理,又不好意思了!”周老太太忽然帶笑地對蕙說。
  蕙含笑地應著。她掉過臉來,眼光落在淑英的眼睛上,和淑英的眼光遇著了,兩人相對微微一笑。淑華正在跟芸談話,也閉了嘴,惊訝地看眾人。
  “我們二女也是這樣,”張氏陪笑道。她又掉過頭對淑英說:“蕙表姐、芸表姐是遠客,你當主人的不好好地陪她們談談心,倒像啞巴一樣只管坐在這儿發呆!”
  “是,不過媽也說得太過于了。人家剛剛坐下來,正在听周外婆講話,還來不及開口嘛!”淑英笑著分辯道。
  “蕙姑娘,芸姑娘,你們不要客气。你們姊妹家好几年不見面了。現在盡管談你們的私房話,我們不來打攪你們。你們在這儿又不是外人……”周氏溫和地、親切地對蕙和芸兩姊妹說。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便听見窗外有人說話的聲音,接著張嫂報告:
  “四太太,五太太來了。”
  房里馬上起了騷動,所有的人全站起來,高身材的王氏和矮小的沈氏穿著整齊的素淨衣服走進了房里。淑貞畏怯似地跟在后面。主客們互相招呼著行了禮,又讓座,過了一會,大家才謙遜地坐下去。張嫂給王氏、沈氏斟了兩杯茶端上來,又提著壺在客人的茶碗里添了水。
  大家剛坐定,談了兩三句客套話。周氏又請客人寬去裙子,張氏、王氏、沈氏都附和著,客人們就都把裙子寬除了。綺霞把裙子一一折好,疊在一起,鄭重地放在床上。
  客人們重新坐下,不像先前那樣地拘束了。周氏便叫綺霞和翠環捧了水煙袋來給客人裝煙。周老太太和二舅太太都是抽煙的。她們每抽了一袋煙就停下來跟主人談話。她們所談的無非是外州縣的生活;她們所愛听的也就是四年來省城里的种种變動和一般親戚的景況。
  后來周氏偶然提起覺新,周老太太就稱贊道:
  “他辦事情比他的大舅還能干。我們這回全虧得他。收拾房子,買家具,一切安排布置全是他一手辦理,真難為他。”
  周老太太還沒有把話說完,忽然注意到翠環把煙袋送到她的嘴邊,同時揚起紙捻子,預備吹燃,她就收住話,略略掉過頭去,伸手把煙袋嘴放在口里抽了一袋煙,然后吩咐翠環道:“不要裝了。”
  張氏看見周老太太抽完了煙,便陪笑道:
  “大少爺自來就愛辦事。我們親戚家里有什么事情,總要找他幫忙。他給別人辦事比替自己辦事還熱心。”
  “這真難得,”二舅太太附和道。她看見周老太太停止了抽煙,便也把給她裝煙的綺霞打發走了。
  “好倒好,不過他現在精神大不如前了。我看他平日也太累了一點,”周老太太沉吟了一下,然后關心地說,“他的樣子比從前老些了。”
  “是啊,大少爺的确比從前老些了。他以后也應該多多養息,”大舅太太順著周老太太的口气說。接著她又對周氏說:
  “大妹,你可以勸勸他少累一點。”
  “我也勸過他几次。不過他總說他忙一點心里倒舒服。其實說起病來他又沒有什么大病,就是精神差一點。以前還看不出什么;自從去年少奶奶去世以后,他平日總是沒精打采的,笑也不常笑。近來還算好一點了,”周氏帶了點憂郁的調子答道。
  周老太太注意到周氏的聲音有了一點改變,她不愿意再這樣談下去,便換了語气說:“這也難怪他,他們原是那樣美滿的一對夫妻。不過年輕人究竟不同,再過兩三年他也就會忘記的。海儿年紀小,要人照應,要人管教,那時他光是為了海儿也會續弦的。”
  “太親母說的是,”張氏謙和地附和道。
  “不過大哥說過他決不續弦,”淑華忽然冒失地插嘴說。
  “三妹,”淑英在旁邊警告似地喚了一聲,她要阻止淑華說完這句話,卻已經來不及了。
  周氏嗔怪地看了淑華一眼,眾人也都惊奇地把眼睛掉向淑華那邊看。淑華也明白自己的話說得冒昧,就掉開頭不做聲了。
  “這也不過是一句話。他也不是一個倔強的人。我看,他一滿孝,就會續弦,”周氏連忙掩飾道,她知道覺新的性情,他將來不會做出什么奇特的事情來。在這一點上她很放心。
  “這才是正理,”周老太太點頭贊許道。“其實大少爺人倒是非常明白。我前天跟他談起蕙儿的事情,他說話比他大舅還清楚。他大舅簡直是個牛性子,蕙儿的事情全是他大舅弄出來的。依我的脾气我決不肯……”她說到這里,聲音開始改變了。周氏覺察到這一層,她又看見蕙紅著臉垂下頭又羞又窘的樣子,心里有些不忍,連忙發言打斷了周老太太的話:
  “這件事情媽還提它做什么?生米已經煮成了熟米飯,大哥定下這樁親事,自然也是為了蕙儿的終身幸福著想。”
  “是啊,婚姻的事情全是命中注定的。這不會有一點儿差錯。太親母很可以放心,”沈氏賠笑地接下去說。
  “現在還有什么放心不放心?大女剛才說得好:生米已經煮成了熟米飯。我也沒有別的好辦法。我只唯愿蕙儿嫁過去過好日子,”周老太太苦笑地說。
  蕙被眾人(連女佣和丫頭都在內)的偷偷送過來的眼光看得更不好意思,极力裝出沒有听見那些話的樣子,頭埋得更低,兩眼望著自己的膝頭,兩手微微翻弄著衣角。后來她無可奈何,只得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像一個新娘似的。她的堂妹芸看見這情形,心里有點不安,但也只好裝著不听見的樣子,低聲跟淑華、淑英姊妹談話。
  淑英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的心被同情抓住了。她把嘴伸到她母親的耳邊,偷偷地說了几句話。張氏一面听話,一面點頭,然后掉頭含笑地對蕙說:
  “蕙姑娘,芸姑娘,你二表妹請你們到花園里頭去耍。你們表姊妹分別了好几年,一定有不少的私房話說。”
  蕙听見這番話,抬起頭看張氏一眼,卻遇到淑英正往她這面送過來的眼光,她含笑地回答張氏道:“是,我們在外州縣也常常想念二表妹,三表妹……”
  “外婆,我們陪蕙表姐、芸表姐到花園里頭去,好不好?她們四年不來了,一定也很喜歡到花園里頭看看,”淑華不等蕙講完,就順著張氏的口气站起來,像一個受寵愛的孩子似地央求周老太太道。
  “我正有這個意思。三姑娘,就請你領你兩個表姐去。你們年輕人原本應該跟年輕人在一塊儿耍。跟我們老年人在一塊儿,把你們太拘束了。”周老太太興致很好地答道,過后她又吩咐她的兩個孫女說:“蕙儿,芸儿,你們兩個好好地陪著表妹們去耍。不過也不要太麻煩她們。”
  “我們曉得,”芸抿著嘴微微笑道,“婆,我們又不是小孩子,我們不會吵架的。”
  眾人听見這句話都笑起來。張氏連忙接口說;“太親母也太客气了。她們陪表姐耍也是應該的,哪儿說得上麻煩?”
  “好,二姑娘,你就帶著你三妹、四妹,陪你兩位表姐到花園里頭去罷。你們今天盡管耍個痛快,我們不來攪你們,”周氏對淑英說道。
  淑英應了一聲,含笑地站起來。淑華更高興,帶著滿臉喜色离開座位,邀請地對蕙和芸說:“蕙表姐,芸表姐,我們走罷。”芸即刻起立,蕙遲疑一下,也站起來了。
  “把翠環帶去,喊她帶點茶水、點心去,”張氏掉頭對淑英說。
  “那更好了,”淑英笑著應道。她剛要動身,卻听見窗下有人大聲說話,這是覺新的聲音。她便站住等候他。
  “大哥回來了,”淑華自語似地說,她們几姊妹又重新坐下了。
  覺新牽著海臣的手走進房來,他給几個客人行了禮,又叫海臣也行了禮,然后站在連二柜前面,跟客人講話。
  周老太太看見海臣,很高興,她只顧笑眯眯地望著他,一面拉著他的手問這問那。海臣很大方地回答著,這使她更高興。她從桌上碟子里抓了兩三只蜜棗給他。他先回頭看了看他的父親,看見他的父親帶笑地點頭,才把蜜棗接到手里來。他還說了道謝的話。周老太太又問:“你今年几歲?”
  “六歲,”海臣答道,同時他還用手指頭比了這個數目。其實他只是過了六個年頭,論實在歲數卻只有四歲半。
  “真乖。他上學嗎?”二舅太太羡慕地望了望海臣,嘴邊露出寂寞的微笑,向覺新問道。
  “還沒有上學。我自己每天教他認几個字,他還聰明,也認得不少了,”覺新答道。
  “爹爹天天教我認字。爹爹說我的字搬得家。外祖婆婆,你不信,你考我,好不好?”海臣听見他的父親在人前稱贊他,非常高興,便拉著周老太太的手得意地說。
  “海儿,你听話,你不要纏外祖婆婆,”覺新連忙囑咐道。
  周老太太掉過頭看后面,指著背后一副對聯上的一個字問道:“好,我就考你一個字。這是什么字?”
  “云,”海臣把頭一揚,沖口說出這個字。他得意地動著頭,過后又加上一句:“天上起云的云。”
  “果然搬得家。”周老太太俯下頭,愛怜地在海臣的臉頰上撫摩了一下,稱贊地說。
  “你再考我,再考我,我都認得,”海臣更加得意起來,拉著周老太太的手央求道。
  “海儿,夠了。你不要在這儿鬧。喊綺霞帶你出去找何嫂,”覺新在旁邊阻止道。
  海臣馬上回頭看了看覺新,答應一聲,便放了周老太太的手,但依舊站在周老太太面前,望著那副對聯,自語似地低聲讀著那上面的字。周老太太看見他的這舉動,更加喜歡他,又拉起他的手問話。“媽,我已經喊人預備好了:水閣里擺了兩桌牌。茶水也都預備了。現在就去嗎?”覺新想起一件事情便對周氏說。
  “你剛才回來,怎么就曉得外婆她們來了?”周氏惊喜地問道。
  “媽忘記了,不是前天說定的嗎?所以我今天特別早些回來。我下了轎子,先到花園里去吩咐底下人把一切都預備好了才進來的。我曉得人多一桌一定不夠,所以擺了兩桌,”覺新答道。
  沈氏等著打牌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屋子里人多,又很悶,談話也很單調。她巴不得誰來提起打牌,這時听說覺新已經把牌桌子擺好了,不覺高興地贊了一句:“大少爺辦事情真周到。”
  “大少爺來一角,剛剛八個人,好湊成兩桌,”王氏平日也愛打麻將,現在听說要打牌就很有興致地說。
  覺新微微地皺一下眉毛,但是馬上又做出笑容,說:“我今天不打,還是請蕙表妹來打罷。”他說著把眼光掉去看了看蕙。
  蕙和芸跟淑英姊妹在一個角里低聲講話,她們都不注意長輩們在談論什么事情。她們談得很高興,蕙听見了覺新的話,便轉過頭對覺新淡淡地一笑,推辭說:“我不大會打牌,大表哥,還是請你打。”
  覺新在這笑容里看出了一种似淺又似深的哀愁。她的聲音里也像帶了點懇求的調子。他的心動了一下,仿佛受到了一個打擊。他起初一怔,后來就明白了。他爽快地答應下來:“好,那么就讓我來打。”
  “這很好。你可以陪我打‘字牌’。我不大喜歡打麻將。蕙儿好几年沒有同她的几位表妹見面,她也應該陪她們談談,”周老太太剛剛把海臣放走了(海臣吃著蜜棗,走到了二舅太太面前,因為她招手喚他去。她只有一個女儿,所以她很喜歡男孩子),便對覺新說了上面的話。她又對蕙說:“蕙儿,你們起先就說到花園里頭去,怎么到現在還在這儿唧唧噥噥的?”
  在這些談話進行的時候,淑英叫了翠環到身邊來,低聲吩咐了几句話。翠環不作聲,只點了點頭。她趁著眾人不注意的當儿偷偷地溜走了。淑華望著淑英快活地微笑著。淑貞知道淑英差人去請琴表姐,她的臉上也露出滿意的顏色。
  蕙看見覺新的臉部表情,又听到他的話,覺得他是在体貼她,她有些感激。這感激使她想到別的一些事情,看見別的一些幻景,于是頑固而無情的父親,軟弱而無主見的母親,脾气不好的未來丈夫一齊涌上她的心頭,她覺得一陣心酸,待到連忙忍住時,淚珠已經挂在眼角了。她馬上咳一聲嗽,把頭埋了下去。
  覺新第一個看見這情形,他的悲哀也被勾引起來了,但是他反而裝出笑容對蕙說:“蕙表妹,你們不打牌,就請先去罷。”他又催促淑英道:“二妹,你們快些去,盡管坐在屋里頭做什么?”
  “大哥,你還要催我?”淑英笑起來說。“我們本來已經要走了,看見你回來才又坐下來的。這要怪你不好!”她說完便站起來。
  “現在不用你們先去了。我們大家一路走,”張氏接著對淑英說。她馬上又轉過臉朝著周老太太欠身道:“太親母請。大舅太太,二舅太太請。大嫂請。”
  眾人都站了起來,屋子里全是人頭在動。大家還在謙讓。這一來淑英們倒不便先走了,她們只得等著一起到花園去。翠環從外面走進來,溜到淑英身邊,低聲說了兩句話,除了淑華外沒有人注意到她們。
  “二舅母,等我來牽他,”覺新看見二舅太太還把海臣牽在手里,俯下頭去回答海臣的問話,覺得過意不去,便走去對二舅太太說了上面的話,把海臣帶回到自己的身邊。
  眾人魚貫地出了房間,轉進過道往花園門走去。自然是周老太太走在最前面,綺霞攙扶著她。大舅太太和二舅太太跟在后面,其次是高家的几位太太,再后才是蕙和芸以及淑英几姊妹。翠環跟在淑貞背后,在她的后面,還有倩儿、春蘭、張嫂、何嫂和三房的女佣湯嫂。覺新手里牽了海臣,陪著他的枚表弟走在最后。這位枚少爺今年十六歲了,卻沒有一點男子气,先前在房里時一個人畏縮地坐在角落里,不開口,也不動一下,使得別人就忘記了他的存在。這時候他和覺新在一起走,路上也不大開口。只有在覺新向他問話的時候他才簡短地回答一兩句。覺新問的多半是關于他在外州縣的生活和讀書的計划。在外州縣時他的父親聘請了一個五十多歲的教讀先生管教他。回到省城來,他的父親也不肯放他進學校去讀書,大概會叫他到高家來搭館。
  “你自己的意思怎樣?你不想進學堂嗎?”覺新問道。
  “我沒有意見,我想父親的主張大概不會錯,”枚少爺淡漠地低聲回答。
  覺新詫异地瞪了他一眼,心里不愉快地想:——怎么又是一個這樣的人?我至少在思想方面還不是這樣怯懦的!就說道:“你就不仔細想一想?現在男人進學堂讀書,是很平常的事情。光是在家里讀熟了四書五經,又有什么用?”
  這時他們走進了曲折的回廊。枚少爺听見覺新的話,不覺抬起頭偷偷地瞥了他一眼,但馬上又把頭埋下去,用了一种似乎是無可奈何的聲音說:“爹的脾气你還不曉得。他听見人說起學堂就頭痛。他比哪個都固執不通,他吩咐我怎樣,我就應當怎樣,不能說一個‘不’字。他的脾气是這樣。不說媽害怕他,連婆也有些拗他不過。”
  這聲音軟弱無力地進到覺新的耳里,卻意外地使覺新的心上起了大的激蕩。他不再掉頭去看枚少爺,但是枚少爺的沒有血色的臉龐依舊分明地浮現在他的眼前。他覺得他了解這种人,他看得清楚這种人的命運。一种交織著恐怖和怜憫的感情抓住了他。這真實的自白給他揭開了悲劇的幕,使他看見這個青年的悲慘、寂寞的一生。而且他在這個青年的身上又見到他自己的面影了。
  “姐姐的親事也是爹一個人作主的。婆跟媽都不愿意。這回到省城來辦喜事,也是爹一個人的主張。姐姐為了這件事情偷偷地哭過好几晚上,”覺新還沒有答話,枚少爺又自語似地繼續說。他先前在房里簡直不肯開口,現在卻說了這些。聲音依舊很低,并未帶有憤怒的調子。這只是無可如何的絕望的哀訴。
  眾人慢步地在前面走,人聲嘈雜,各种顏色的衣服在晃動。海臣不能夠忍耐這兩個人的沉悶的談話,便仰起臉央求覺新道:“爹爹,我到前面<*   “我真羡慕小孩子。他們那樣無憂無慮地過得真快活!”枚少爺望著海臣消失在人叢中的背影,充滿渴望地自語道。但是他馬上又低聲加了一句:“我今生是無望的了。”
  這兩句話像一瓢冷水對著覺新當頭潑下來,一下子把他心上的余火全澆熄了。他痛苦地看了枚少爺一眼,那個瘦削的頭,那張沒有血色的臉這時顯得更加慘白瘦小了。連嘴唇皮也是干枯而帶黃色的。那一套寬大的袍褂不合身地罩在枚少爺的瘦小的身上,兩只手被長的袖管遮掩著,一個瘦小的頭在馬褂上面微微地擺動。這一切使得這個十六歲的青年活像傀儡戲中的木偶。這個形象很可以使人發笑,但是覺新卻被它感動得快要流淚了。他忍不住悲聲勸道:
  “枚表弟,你怎么說出這种話來!你今年也才只有十六歲。你怎么就有了我這樣的心境!我看你身体也不大好。你有什么病痛嗎?你也該達觀一點。你以后的日子還長,不能跟我比。”“唉,”枚少爺先歎一口气,然后答道:“這兩三年來我就沒有斷過藥。可是吃藥總不大見效。現在還在吃丸藥。其實好像也沒有什么大病。不過常常咳嗽,覺得气緊,有時多走几步路,就喘不過气來。胃口不好,做事也沒有精神。爹總怪我不好好保養身体。我自己也不曉得應該怎樣保養才好。”
  “你還說沒有什么大病!”覺新惊懼地說,這些話是他不曾料到的,但是從枚少爺的沒有血色的嘴里吐出來,他又覺得它們是如此真實,而且真實得可怕了。同情使他忘了自己,他關心地說下去:“我看你這個病應該好好地醫治一下。省城里有好的醫生。我看請西醫最妥當。”
  “西醫?”枚少爺搖搖頭說,好像听見了什么不入耳的話似的。“爹最討厭西醫。我看西醫治內病是不行的。爹說,過几天再請一兩位中醫來看看。”
  覺新沉吟了一下。他不滿意枚少爺的答話,但也不加辯駁。他知道辯駁是沒有用處的,十几年的嚴厲的家庭教育在這個年輕人的身心兩方面留下了那么深的影響。對于這個,覺新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而且他自己就有過這种經驗。他的過去的創痛又被勾引起來。他的心微微在發痛。他連忙鎮靜了自己。他勉強使自己的嘴唇上浮出淡淡的微笑。他安慰枚少爺道:“大舅叫你好好地保養身体,這的确有道理。你應該達觀一點,也不可太用功……”他還沒有把話說完,忽然听見前面有人在叫:
  “大哥,大哥。”這是淑華和淑英的聲音。
  這時覺新和枚少爺正走在竹林里的羊腸小路上。叫聲是從小溪旁邊發出來的。她們在那里等候他。他應了一聲,便急急地走上前去。周老太太們已經走過木橋往前面走了。女佣們也跟了去。留在溪邊的是淑英、淑華、淑貞三姊妹,還有蕙和芸兩位客人。翠環站在橋上,俯著身子用一根竹枝在水里撥動什么東西。海臣拉著淑英的手,靠在欄杆上面看。
  “大哥,快來!”淑華大聲催促道。
  “什么事情?”覺新惊詫地問。
  “蕙表姐的首飾掉在水里頭了,”淑華著急地說。
  “怎么會掉在水里頭?”覺新略略皺一下眉頭疑惑地說。他掉眼去看蕙,她站在橋頭,半著急半害羞地紅著臉不說話,卻偷偷地把眼光射過來瞥了他一眼。
  覺新連忙大步走上木橋,站在欄杆前面俯下頭去看。他看不見什么。他接連地問:“在哪儿?在哪儿?”
  “大少爺,在這儿,”翠環一面說,一面用竹枝撥動下面的石子。
  覺新的眼光跟著竹枝的尖頭去看,下面水很淺,清亮得像一塊玻璃。石子和樹葉像畫中似地擺在溪床上面。在一塊較大的帶紅色的鵝卵石的旁邊,偏斜地躺著一枝藍色的珠花。
  “等我來,”覺新挽起袖子自告奮勇地說,就從翠環的手里奪過了竹枝。他去撥珠花,他站在橋上不好用力,而且竹枝下得不很准确,有几次竹枝触到了珠花,但是它只動一下,移了一點位置,又躺下去了。他的額上出了汗。眾人焦急地望著,都沒有用。
  “爹爹,這是三孃孃不好,她弄掉的。要她賠蕙孃孃的東西!”海臣在旁邊拉著覺新的衣襟說。
  淑華好像沒有听見似的,并不理睬。她只管望著溪水出神。倒是蕙覺得過意不去,便走到覺新背后勸阻道:
  “大表哥,難為你,你弄不起來,就不要弄了。這點小東西不要緊。”
  覺新便把手放松,讓竹枝也跌進了水里,然后掉轉身子說:“這不難,我去喊個底下人來弄。”
  “我去喊袁二爺來,”翠環接口道。她便下了木橋,預備走出去。但是竹林那邊一個人吹著口哨瀟洒地走過來。她不覺沖口說了一句:“二少爺來了?”便站住了。她想:二少爺也許有辦法。
  眾人一齊掉頭去看:來的果然是覺民,然而另一個人影突然從覺民的背后轉出來,一沖就跑到了前面。這是覺英。
  “什么事情?”覺英跑得气咻咻的,掙紅臉大聲問道。
  “你在跟哪個講話?這樣大的人還不懂禮節,見了蕙表姐、芸表姐,也不招呼一聲!”淑英抱怨地說。
  覺英听見這話,就帶笑地招呼了他的兩個表姐。這時覺民也走了過來,跟蕙、芸兩姊妹見了禮。
  淑華把珠花的事情告訴了覺民。覺民安靜地听著。覺英俯在欄杆上望著水面微笑,自語道:“我有辦法。”
  “你有辦法?沒有人相信你的話!”淑華冷笑道。
  “我不要你相信!這件事情本來跟我不相干,”覺英得意地甚至帶了幸災樂禍的神气說。
  “這很容易,”覺民含笑說。他轉過臉正經地吩咐覺英道:
  “四弟,你脫了鞋子、襪子下去撿起來!”這句話使得眾人的臉都因喜悅發亮了。
  “我不去,水冰冷的,”覺英故意噘著嘴答道。但是他的眼角和頰上的笑容依舊掩飾不住。
  “好,你不下去,我下去!”覺民好像下了決心似地,沉下臉說,就俯下身去解皮鞋帶。
  “我下去,我下去,”覺英慌張地搶著說。他害怕覺民真的搶先下去,便連忙跑到溪邊,脫了腳上的布鞋,除去襪子,都堆在地上,然后挽起褲腳,一下子跳進了水里。水只淹過他的腳背。他兩三步就走到那塊鵝卵石旁邊,躬著身子去把珠花拾了起來。他站在水里,右手拿著帶水的珠花舞動,一面得意揚揚地說:“你們看,這是什么?你們也有求我的時候。”
  “四弟!”淑華大聲喚道,“快上來!”
  覺英笑著不理睬。
  “四弟,快點上來,穿好鞋襪,免得著涼,”淑華半關心半生气地叫道。
  “四爸,四爸,快點上來!”海臣拍著小手起勁地喚道。
  “慢慢來,何必著急?沒有我,你們連屁也找不到!”覺英眉飛色舞地說。
  “死不要臉的!”淑華咬牙笑罵道。她朝竹林那邊望了一下,忽然正正經經地自語道:“三爸來了。”
  覺英馬上變了臉色,也不問是真是假,就跑上岸來,摸出手帕揩了揩腳,連忙穿好鞋襪。他手里捏的珠花被淑華一把搶去了。淑華把它揩干淨,就遞還給蕙。蕙接過來微微一笑,說聲“難為你”,便把它插在發髻上。
  “三爺爺沒有來,”海臣望著覺英帶笑說。
  “哄狗一跳,”淑華嘲笑道,眾人也都笑了。
  “給狗哄一跳,”覺英气紅了臉,解嘲似地說。
  “四弟,我是狗,那么你是什么?”淑華追問道。
  “我就是我!”覺英昂然答道。“三姐,你真正豈有此理!
  你闖了禍,我跑下水去把東西撿起來,你不給我道謝,反而出口傷人。我們請大哥斷個公道。”
  “我不管這种閒事,”覺新搖搖頭微笑地說。
  “好,我給你道謝。我請你吃頓筍子熬肉,”淑華嘲笑地說。眾人又噗嗤笑了起來。
  “我不吃,你自己吃罷,我曉得你最愛吃的,”覺英反唇譏笑道。
  “三妹,你真是!虧得你有耐心跟他這种人斗嘴,”淑英覺得又好气又好笑,忍耐不住勸阻淑華道。
  “我哪儿是跟他斗嘴?我是在教訓他!”淑華答道。
  “好大的口气!”覺英第一個噗嗤笑了。他接著說:“我倒忘記了。二姐,三姐,我是來喊你們的。你們的先生來了,喊你們讀書去。”
  “劍云來了?他為什么不到這儿來?”覺新問道。
  “他曉得這儿有女客,不好意思進來。他在你屋里頭看書,”覺英答道。
  “讀書?哪儿有這樣早?真討厭,剛剛進了花園,耍都還沒有耍,就喊人去讀英文!”淑華自語似地低聲抱怨道。接著她對淑英說:“二姐,今天告假罷。”她不等淑英答話便吩咐覺英道:“你去告訴劍云,請他明天來。今天我們有客。”
  “我不去,像這樣天天告假,我也不好意思去說,”覺英故意挖苦道。
  “三表妹,你們還是去讀書罷。不要因為陪我們耍耽誤你們的功課,”蕙客气地說。
  “二表妹,三表妹,你們有事情盡管去做,不要管我們。我們還認得路。我們自己也會耍。我們在湖畔等你們來一起划船,”芸含笑地說。
  “你們不要客气。我們哪儿說得上讀書?不過請個先生來教教英文混混時候罷了。其實還是大哥他們出的主意,因為劍云找事情找不到,大哥才請他來教我們讀英文,”淑華解釋道。
  淑英并不同意這個說法,她正要開口卻被一個叫聲打岔了。
  “大少爺,大少爺!”從前面天井里送過來尖銳的叫聲。
  “你們看,湯嫂浩浩蕩蕩殺奔前來了,”覺英笑著低聲說。眾人連忙掉頭去看。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在長滿青苔的天井里艱難地移動著她的一雙小腳,身子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她張著她的大嘴尖聲叫道:
  “大少爺,請你去打牌。周外老太太她們都坐好了,就等你去。蕙小姐,大舅太太有事情,要你也去一趟。”
  “啊,”覺新猛省地說了一聲,他現在記起了打牌的事情,連忙答道:“好,我就去。”他又掉頭問蕙:“蕙表妹,你去嗎?”蕙點了點頭。他便和她一起匆匆地走過木橋往天井那邊去了。湯嫂的搖晃的大影子跟在他們的后面。
  “喂,你們到底讀不讀書?”覺英故意追問道。
  “好,你不去,我也不敢勞動你,”淑華答道。她轉過頭去向翠環吩咐道:“翠環,你出去對陳先生說,我同二小姐今天有事情,告一天假,請他明天來罷。”
  翠環應了一個“是”字,正要往竹林那面走去。
  “翠環,”覺民忽然喚住了她,“等我去。你還是在這儿服侍小姐她們罷。”
  “你去?”淑英疑惑地問道。
  “我去約他到花園里頭來耍。人家辛辛苦苦地特為跑來伺候你們小姐讀書,你們隨便就打發他回去。這种事情只有你們小姐家做得出來,”覺民對她們的這种行為不滿意,就板起面孔譏笑地說。
  “伺候我們讀書?二哥,你不應該挖苦我們,”淑華听見覺民的話,生气地分辯道。
  淑英不開口,羞慚地埋下頭去。
  “挖苦你們?二哥還算客气勒!你們讀英文,讀了半個月就告了一個星期的假。我看不如索性把先生辭了罷。人家每個月拿八塊錢的束修,教你們這樣的學生,也不好意思。我看你們讀書也是白讀,你們姑娘家讀英文有什么用?橫豎少不了你們的陪奩!其實你們再讀一年半年的英文,也不見得就認清楚二十六個字母,”覺英看見他的兩個姐姐受窘,心里很高興。他平日常常因為逃學或者做別的頑皮的事情被她們嘲笑責罵,現在就趁這個机會來報复,他附和著覺民,而且更厲害地挖苦她們道。
  “我沒有跟你說話,哪個要你來岔嘴?‘姑娘家’,好大的口气!有你說的!我問你,你怎么又不在書房里頭讀書?你出來做什么?”淑華紅著臉噘著嘴賭气地說。
  “我跟你們一樣,向先生告了假,”覺英眨了眨眼睛笑答道。
  覺民本來就要轉身走了,听見覺英的那些話便又站住。他關心地看淑英的臉。淑英默默地站在橋上,倚著欄杆,低下頭望溪水。她的臉通紅,眉尖蹙著,眼角仿佛有淚花在發亮。他的心軟了。他趁淑華跟覺英爭辯的時候,走到淑英身邊低聲喚道:“二妹。”淑英不理他,連頭也不動一下,就好像沒有听見一般。他一點也不動气,依舊柔聲地說下去:“我并不是故意挖苦你。我很同情你。我會幫忙你的。你不要介意我的話,好好地陪客人耍罷。”他說畢看見有一片樹葉纏在她的頭發上,便伸手去給她拔出來拋在地上。
  淑英的肩頭聳動了一下,過了半晌,她才用很輕的聲音答道:“我曉得。你去罷。”她沒有听見腳步聲,知道他還沒有走,又用同樣低的聲音問道:“你今天沒有到姑媽那儿去過?”
  “沒有。我下了課到報社去過一趟,”覺民低聲回答。
  “我們差人請琴姐去了,”淑英依舊不回過頭,低聲說。
  “她一定來的,而且還可以住一天,正好明天放假,”覺民柔和地說,便走下橋頭,一個人吹著口哨進了竹林中的羊腸小路。
  這時覺英已經不跟淑華爭辯了。他看見一只花蝴蝶在他頭上飛過,舞著紅黑斑點的黃翅膀,忽高忽低地飛到溪邊黃色野花上面停住了,便輕腳輕手地跟著去捉它。他剛一伸手,蝴蝶又飛了起來。它就在他周圍盤旋飛舞,時時停在野花上面,他總是捉不到。后來從天井里茅亭那面又飛來了一只更美麗的蝴蝶。海臣看得很起勁,就拉著翠環的手也跑到溪邊去了。
  “真沒用!芸表姐,等我們去扑了它來,”淑華看見兩只蝴蝶飛上飛下,迎風舞翅,很好看,便拉著站在她身旁的芸,過了橋往野花叢生的溪畔輕輕地跑去。到了那里她和芸都摸出手帕來,扑了几下,沒有用,她們倒扑出汗來了。海臣高興地嚷著跑來跑去。翠環便到橋頭去跟淑英講話。她們又扑了一陣,芸有點疲倦,就用手帕揩了揩汗,笑著攔阻淑華道:“三表妹,不要扑了,我們去找姐姐去。”淑華哪里肯依,她依舊起勁地扑著。一只蝴蝶掠過水面往對岸飛走了。另一只蝴蝶忽然在花叢中失了蹤跡。溪水淙淙地流著。
  “三姐,快,快!”覺英忽然叫道。這時矮胖的袁奶媽牽著覺人來了。覺人看見蝴蝶就掙脫袁奶媽的手,往前跑。袁奶媽在后面大聲說:“七少爺,慢點!”
  那只黑紅斑點的黃翅蝴蝶忽然從花叢中飛起來,正要飛過覺英的頭上。淑華連忙把手帕一揚,然后往下一甩,湊巧打在蝴蝶身上,它跟著手帕落在溪邊沙地上面。淑華剛要俯下身子去捉它,卻被覺英手快搶了先,他捏住蝴蝶的翅膀把它拿起來。淑華伸手去搶,他閃開身子,拔步就往天井那面跑。
  “四爸,四爸!給我看!我要看!”海臣著急地嚷著,便追上去。
  “四哥,四哥,我要!”覺人從另一面追覺英。
  翠環在橋頭看見海臣追覺英,便慌忙地跟著跑去,一面叫道:“孫少爺,不要跑,看跌跤的。”
  “袁奶媽,你好生看著七少爺嘛!”淑英看見覺人一個人在跑,便提高聲音提醒在后面慢慢走著的袁奶媽。
  “我曉得,”袁奶媽不大高興地回答了一句。
  “四弟,你回來,我不搶你的!”淑華在后面大聲說。
  覺英不回答,一面跑,一面哈哈大笑。
  “三表妹,讓他拿去罷,一只蝴蝶,跟他爭做什么!”芸含笑地攔阻淑華道。她們一面說話,一面沿著溪邊向橋頭走去。
  “不過他太頑皮了。他沒有一件事情不叫人生气!”淑華气憤地答道。
  “你們的兄弟太頑皮。我們的那位又太不頑皮了。他在家里也是陰沉沉,不聲不響的。我同姐姐都不大跟他講話,”芸帶了點感慨地說道。她忽然掉頭往四周看,才覺察到枚少爺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走開了。“三表妹,你看他在這儿的時候,我們大家都忘記了他這個人……”
  芸說到這里忽然听見前面啪嗒一聲,接著站在橋頭的淑英噗嗤笑了,她便住了嘴,連忙抬頭一看。原來覺英踩滑了青苔,失了腳,直伸伸地扑在地上,手里捏的蝴蝶也飛走了。她們齊聲笑起來。
  “好!好!哪個喊你不給我?”覺人遠遠地站住,得意地拍手笑起來。
  “阿彌陀佛,真是眼前報應,”淑華笑道。
  覺英一聲不響地爬起來,听見后面的笑聲,很不好意思,頭也不回地穿過茅亭轉彎走了。
  海臣還想跟去,就拉著翠環的手站在天井里,回過頭來向淑英招手,一面著急地嚷道:“二孃孃,快點來,快點來,快點來,到前頭去!”
  “二姐,我們走罷。到水閣找蕙表姐去,”淑華和芸手牽手地走到橋頭,對淑英說。
  淑英微微一笑,便走下了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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