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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睜開眼睛,天已經亮了。屋子里沒有聲音。母親的房門開著。他平安地躺在床上,心扑冬扑冬地跳著。眼前隱隱約約地現著那些可怕的影子。一种疲乏的、昏沉的感覺壓住他。他沒有動,也沒有想。他慢慢地移動他的眼光,他努力睜大他的眼睛,可是他并沒有看清楚什么。他不知道現在和先前,哪一种是夢,哪一种是真。他也不知道自己現在處在什么樣的情形里面。他只覺得有什么事情不對。他頭痛。痛得不厲害,但是他頭痛。他在掙扎,他也弄不清楚他在跟什么掙扎。他這樣迷迷糊糊地過了一會儿。
  忽然什么東西刺了他的腦子一下。他一跳就下了床。他站在屋子中央(就算是中央罷,因為他不靠近一樣家具),惊愕地向四處望。他又用力搔自己的頭發,絕望地自語道:“我應該怎么辦呢?”他記起昨天的事情了,記起前天的事情了。
  “這是我的錯。我昨天應該親自去向她解釋,向她道歉。事情是我鬧出來的,難怪她生气,”他又說。
  “為什么我昨天要寫那封信?為什么我不對她講老實話?為什么我不自己去找她。為什么?……”想到這里他下了決心:“我現在就去。”
  他母親回來了,手里提著菜籃。她看見他還在房里,便惊訝地問:“九點半鐘了,你怎么還不去上班?”
  九點半鐘!他應該去上班!可是他忘記了。他已經遲了半點多鐘了。怎么辦呢?
  “你還沒有洗臉?你臉色不好看。你有什么不舒服嗎?要不,請一天假也好。你寫個字條我給你送去,”他母親關心地說。
  他吃了一惊,慌張地說:“我很好。我就去。”
  他不愿意再听她講話。他拿著臉盆在走廊上水缸里去舀了冷水。他捧著臉盆進屋,剛把它放在方桌上,他母親又說:“你洗冷水?這怎么要得?快去換熱水,鍋里頭還給你留得有熱水。我給你去倒。”她說著就伸手來拿臉盆。
  “媽,我已經洗好了,”他連忙說,他的臉給冷水一浸,腦子倒清醒多了。他把臉帕維于往椅背上一搭,也不倒掉盆里的水,就匆匆走出房去。他并沒有刷牙,應忘記戴上他那頂舊呢帽。他走得這樣急,顯然他不想跟他母親多談話。
  “真沒有出息!跟自己老婆吵了架,就象失掉了魂魄一樣!”母親在屋里這樣批評他,可是他已經听不見了。
  他走下樓。他走到街上。街上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塵土。這一天是這個山城里少有的不冷不熱的好天。
  “我先到哪儿去?”他站在人行道上問自己。
  “先去找她!”這是第一個回答。他順從這個意見,朝她辦公地方的那個方向走去。他走了几步。他站住,想了一下。他又朝前走几步。
  “不對,我應該先去辦公,我那個鬼地方連清兩點鐘假,也要扣薪水,”他最后這樣決定了。他又掉轉身子。
  不久他到了他服務的地方。那是一個半官半商的圖書文具公司的總管理處。他的辦公桌在二樓的一個角落里。樓下的簽到簿已經收起來了。這是他三年半以來的第一次遲到。他默默地走上樓去。編輯部主任兼代經理周XX忽然在主任室里抬起
  工5頭來,朝外面看,看見了他,也不說什么話,卻露出一种輕視的表情。他并沒有注意到這個,他的整個心思都放在一個人身上。那是她,仍然是她!
  他的工作開始了。還是那單調沉悶的工作。他桌上一堆校樣(他進來時就看見它們躺在那儿)并不比昨夭那堆高。那些半清晰半模糊的字跡,那些似乎還帶著油墨气味的字跡,今天并不比往常更叫人厭煩。他机械地移動眼光,移動手,移動筆,他在校樣上寫下好些字……而且他始終埋著他的頭。他們的辦公室里有一個舊式大挂鐘。他听見鐘敲了十點……十一點……十二點。他沒有記住校樣上面的一個字。可是鐘聲他卻听得很清楚,特別是這堅決的十二下。他懂得它們的意義。下班了!
  他站起來,簡直可以說是不知不覺地就站了起來。但是別人比他更快,他們都已經离開辦公桌了。他把沒有看完的校樣和原稿折疊起來,放在一邊。他站在桌子前面,眼光遲鈍地望著那几扇臨街的玻璃窗。窗戶全關著,玻璃上積了不少塵土。他也沒有想過要看什么。他是在思索。不,他也不能說是在思索。他的思想停滯在一點,停滯在一個字上面——就是“她”!
  鈴聲早已響過了。但是他沒有听見。而且他根本就沒有想到這時候他應該下樓去吃飯。別人好象也忘記了他的存在似的,沒有人上樓來叫他。他們更沒有想到他還在樓上。
  但是他的腦子終于活動起來。他醒了。他离開了辦公桌,走下樓去。
  飯廳里碗碟狼藉的桌上還有人在吃飯。
  “怎么!你在上面!”一個同事惊訝地說,同時用了類似怜憫的眼光看了看他。
  他含糊地答應了一句,想了想,也不坐下吃飯,就走出飯廳,往門外去了。
  他好象听見了同事們的輕蔑的笑聲。
  “他們一定知道我的事情,”他這樣想道,他覺得臉上燒到耳根了。
  他不餓,他也沒有想到“餓”同“飽”的事情。他只有一個念頭:去找她!
  可是走了不到十步,他忽然想:他們會跟在我后面嗎?“他們”指的是他的同事們。這個念頭使他放慢腳步,他感到躊躇了。不過他并沒有停止腳步,或者轉過身來。他開始在想象他就要同她見面的情景:她會用怎樣的面孔,怎樣的話對待他。
  “她會原諒我的,”他對自己說了兩遍。他溫柔地微微一笑。他覺得他是在對著她笑。他的勇气又增加了。
  他不知不覺地到了她辦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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