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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他繼續過著這樣的平凡、單調而痛苦的日子。是什么一种力量支持著他那帶病的身体,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每天下午發著低熱,晚上淌著冷汗。汗出得并不太多。他對吐痰的事很留心,痰里帶血,還有過兩次。他把家里人都瞞過了。母親只注意他的臉色,她常說:“你今天臉色又不好看了。”他照例回答她:“我覺得倒還好。”母親痛苦地看他一眼,也不再說什么。她不會知道他的心。有一次妻在旁邊听見母親講起他臉色怎樣的話,妻冷冷地插嘴說:“這兩年來他臉色哪一天好看過!”妻說的是真話。但是妻也不知道他的心。關切,怜憫——她們能夠給他的就只有這一點點。母親似乎比妻更關心他,母親似乎更少想到她自己。但是連母親也減少不了他內心的痛苦。
  “活著好,還是死好?”他常常偷偷地想著,尤其是在辦公的時候。他覺得“死”就在前面等他。周主任的表情和吳科長的眼光似乎在鞭策他走向著“死”。他回到家中,母親的關心和妻的怜憫并不曾給他多大的安慰。母親喜歡訴苦,妻老是向他夸耀丰富的生命力,和她的還未失去的青春。他現在開始害怕看母親的憔悴的愁容,也怕看妻的容光煥發的臉龐。他變得愈不愛講話了。他跟她們中間仿佛隔著一個世界。她們關心地望著他或者溫和地跟他談話的時候,他總要在心里說:“你們不了解。”她們的确不了解。她們也許覺得他有時會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她們,但是她們并沒有特別擔心。母親或許擔心,可是她的叮囑和詢問(叮囑他小心身体,問他是不是有病)反而增加他的害怕和痛苦。“她就要看出來了,”他對自己說,他更加小心起來。有一次母親談起他的身体,妻立刻接口說:“讓他到醫院去檢查一下。”妻還掉過眼睛來看他,這次是真誠的要求:你去一趟罷。“我很好,我很好,”他慌張地答道。“去檢查一次究竟穩當些,”妻說。他不直接回答她,停了片刻,他才有气無力地自言自語:“現在看病吃藥住醫院都要花錢。象我們這种人只要有飯吃,就算是有福气了。他們說湘桂路上不曉得餓死多少人。”
  母親憤憤不平地歎了一口气。妻想了想,才說:“說不定有一天我們也會象他們那樣。不過我們活著的時候,總得想辦法。”她皺著眉頭,臉上掠過一個陰影。但是陰影立刻散去了。她的臉上不留一點憂郁的表情。
  “想辦法?我看拖到死都不會有辦法,前年說到去年就好,去年說到今年就好,今年又怎么說呢?只有一年不如一年!”母親終于在旁邊發起牢騷來了。
  “這要怪我們這位先生脾气太好羅,”妻帶了點嘲笑的調子說。
  母親變了臉色,接著說:“我宁肯餓死,覺得做人還是不要苟且。宣沒有一點儿錯。”
  妻冷笑了兩聲,過了兩三分鐘又自語似地說:“我看做人倒不必這樣認真,何必自討苦吃!”
  “這是我甘心情愿。無論如何,做一個老媽子,總比做一個‘花瓶’好,”母親气沖沖地說。
  “媽,不要說了,樹生的意思其實跟你的并沒有不同,”他連忙插進來勸解道,他害怕再听她們的爭吵。
  “不同,完全不同!”妻掙紅臉用勁地說。“現在罵人做‘花瓶’,已經過時了……”
  “樹生,你不要多說。都是我不好,連累大家受苦,也怪不得媽,”他著急地向妻央求,拉開她。他又低聲對她說:“媽上了年紀,想不通,你讓她一點罷。”
  “哪里是她想不通,明明是你想不通!”妻气惱地罵他,但是聲音不大,她坐到床沿上不再作聲了。
  “當然啊,現在人臉皮厚了,什么都不在乎了,”母親還在一邊嘲罵道。
  他正要過去安慰母親,忽然听見有人在喚“汪先生,汪太太”。他吃惊地向房門那邊看去。隔壁的張太太蒼白著臉立在門前。
  “張太太,請進來坐,”他連忙招呼道,妻和母親也跟著向那個女人打招呼。
  “汪先生,你看這里不要緊罷?我真害怕,要是逃起難來,我們外省人簡直沒有辦法,”張太太剛剛坐定,便惊恐地睜大兩只眼睛說。
  他沒有答話,倒是妻先說了:“我看不要緊。外面謠言很多,我就不去理它。”
  “謠言?你听到什么謠言?”他惊問道,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厲害了。
  “說是日本人已經到了南丹,逼近貴州了。行里同事都是這么說,”妻相當鎮靜地回答。
  “我听說已經進了貴州啊。我們張先生的机關在准備搬家。不過我們小職員是跟不去的。以后怎么辦呢?汪先生,你是本地人,你要照料我們啊!”張太太用了惊恐、焦急的聲調央求他。
  他心里想:你還找我,我自己都沒有辦法!可是他卻答道:“好,我一定幫忙。”
  “我們想到鄉下去躲一下,最好你們去哪里,我們也一起去,”張太太又說。
  “現在就去躲?還早罷。張太太,你不要怕。到那個時候總可以想辦法,”妻微笑地安慰那個帶病容的年輕女人。
  “我就是說,將來万一要逃難……汪太太,汪先生,老太太,謝謝你們啊,謝謝你們啊。我去告訴我們張先生。他听見也就放心了,”張太太站起來,說著感激的話,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多坐一會儿罷,”妻挽留道。
  “不坐啦,不坐啦,”張太太一面說一面往房門外走。
  客人走后,房里三個人沉默了兩三分鐘,母親忽然發問:“宣,真的要逃難嗎?”
  他的心跳得厲害,他不敢回答。
  “不會的,不會坏到這樣,”妻接嘴說,她的臉上現出平靜的笑容。
  但是第二天妻下班回來,就皺著眉頭對他說:“今夭消息的确不大好,說是連獨山也靠不住了。又說貴陽天天有警報。”
  “那么我們怎么辦?”母親張皇地插嘴問道。
  “除了等著日本人打過來,也沒有別的辦法,”他斷念似地說,又凄涼地笑了笑。他并不害怕,他只有一种疑惑不定的感覺。死,活,災難對他并沒有什么區別。要來的事反正會來,他沒有力量擋住它。不來的,更用不著害怕它。
  “我們不能等死啊,”母親焦急地說。
  妻怜憫地笑了:“不會到這樣地步。該走時大家都會走開。今天還有個同事約我到鄉下去暫進一下,說是怕敵人來個大轟炸。我也沒有答應。”
  “你自然比我們有辦法,”母親生气地嘲諷道。
  “也許罷,我高興走的時候,我總走得了,”妻故意做出得意的神气答道。
  “可是小宣呢?可是小宣呢?我跟宣兩個人你可以不管,小宣是你親生的儿子,你不能丟開他啊!”母親掙紅臉,大聲說。
  他的眼光輪流地望著這兩個女人的臉。他想說:“我都要死了,你們還在吵!”可是他不敢說出來。
  “小宣有學校照顧他,用不著你們操心,”妻冷冷地說。
  “好的,這樣你可以跟著男朋友到處跑了。我從沒有見過象你這樣的媽!”母親咬牙切齒地罵道。
  “對不起,我不是你那樣的人,我也不想活到你那樣的年紀,”妻開始變臉色,大聲回答。
  “樹生,你就讓媽多說兩句罷,都是一家人,何必這樣?說不定過兩天大難一來,大家都會——”他忍耐不住,終于痛苦地高聲說了。他覺得頭痛得厲害,便閉上嘴咬緊了牙齒。
  “我并不要吵,是你母親吵起來的,你倒應該勸勸她,”妻把頭偏向一邊,昂然說。
  “我不要听你那些花言巧語,”母親指著妻罵道。
  “你們吵罷,你們吵罷,”他气惱地在心里說。她們的聲音在他的腦子里撞擊,他覺得他的頭快要炸開了,他再不能忍耐下去他默默地走向房門。她們不理他。他走出門,一口气跑下樓去。
  他走在人行道上,腦子里還是亂哄哄的。夜的寒气開始洗他的臉,他的腦子漸漸地清醒了。
  “到哪里去呢?”他問自己,沒有回答。他無目的地走著。他又到了那個冷酒館的門前。
  “你應該使自己忘記一切,”好象有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說。他朝那個小店里面望。桌子都被客人占据了。只有靠里那張方桌比較空,只坐了一個客人,穿一件舊棉袍,頭發長,臉黑瘦。那個人埋著頭喝酒,不理睬旁人。“我去拼個位子,”他低聲自語道,就走進去,在那個人的對面拉開板凳坐下來。
  “來一杯紅糖!”他大聲說。堂倌送來一杯酒。他馬上端起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酒進到肚里,一股熱气冒上來,他受不住,打了一個嗝。
  “文宣,”對面那個客人忽然抬起頭來看他,喚他的名字。他呆呆地望著那張帶病容的黑瘦臉,一時認不出是誰來。
  “你認不得我?你吃醉了嗎?連老同學——”那個人痛苦地笑了笑。
  “柏青!你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他睜大眼睛,吃惊地說,打斷了那個人的話。相貌全變了,聲音也啞了,兩頰陷進那么深,眼里布滿了血絲。圍著嘴生了一大圈短短的黑胡子。“你做了什么事?還不到一個月!”他問著,他有點毛骨悚然了。
  “我完了,我已經死了,”那個人嘶聲回答,還勉強做出笑容,可是他笑得象在抽筋似的,牙齒黃得可怕。
  “不要這樣說,柏青,你是不是生過病?”他關心地問,他忘記了自己的苦惱。
  “病在這里,在這里!”那個人用手指敲著前額說。
  “那么,你不要喝酒了,快回家去休息,”他著急地勸道。
  “我要吃,吃了酒才舒服啊,”那個人獰笑地答道,卻并不去動面前的酒杯,那里面還有大半杯酒。
  “那么你快喝干,好回家去,”他催促道。
  “家!我哪里還有家?你要我到哪里去?”那個人冷笑說。
  “你住的地方,我陪你回去,”他說。
  “我沒有住的地方,我沒有,我什么也沒有,”那個人生气地答道,突然端起杯子,把酒一口喝光了。“痛快!痛快!”他大聲說。“我白讀了一輩子書,弄成這种樣子,真想不到!你知道我住在哪里?有時候我睡小客棧,有時候我就睡馬路,我還在你們大門口睡過……”
  “你喝醉了,不要多說,我們走罷,”他截斷了那個人的話,一面站起來叫堂倌來把兩個人的酒錢收了。他拉著那個人的膀子,接連說:“走,走。”
  “我沒有醉,我沒有醉,”那個人不停地搖頭說,不肯站起來。
  “那么我們找個地方喝茶去,”他說。
  “好罷,”那個人站起來,身子搖擺一下,又坐下了。“你先走罷,我多坐一會儿,”那個人痛苦地看了他一眼,有气無力地說。
  “那么到我家去坐坐,樹生還一直記挂你的太太,”他溫和地說,剛說出“太太”兩個字,他馬上明白自己說錯了話,便閉上嘴不作聲了。
  “你看我這樣子怎么能到你家里去!”那個人說,兩腮略略動了一下,接著埋頭看看自己的胸膛,右手五根手指在舊棉袍的油膩的前胸上敲了兩下:“我穿這樣的衣服。”摸摸下巴:“我這樣的臉貌。”又搖搖頭:“不,我不去。我已經死了,你的老同學唐柏青已經死了。我為什么還要管這些?穿什么衣服,住什么地方,跟朋友有什么關系呢?朋友們都不理我,也好,橫豎我已經死了,死了。”最后勉強笑了笑:“你回去罷,不要理我。啊,剛才你還說,你們都記挂我內人。你們都記得她,我怎么能夠忘記她!”
  汪文宣掉轉頭看了看四周,几張桌子上客人的眼光全向著他的同學。他臉紅了。
  “快走罷。那些人都在看你,”他低聲催促道。
  “看我?讓他們看罷,我們都是一樣,”那個人抬起頭望著他,兩眼射出一种類似瘋狂的眼光,“到冷酒館來吃酒的就沒有一個快活的人。你也一樣。”汪文宣听見這句話,忽然打了一個寒噤。他仍舊低聲在催促:“不要說了,我們走罷。”
  “勢利,勢利,沒有一個人不勢利!”那個人只顧自己地說下去。“我把人看透了。我那些老朋友,一年前我結婚,他們還來吃過喜酒的,現在街上碰見,都不理我了。哼,錢,錢!”勉強做出輕蔑的笑容。“沒有人不愛錢,不崇拜錢!我這個窮光蛋!你死罷,最好早點死,我活著有什么意思!好!”忽然站起來:“我跟你去看看大嫂。我內人活著的時候就說過要到府上去拜望大嫂,現在……”說不下去開始抽泣了。
  汪文宣拉著那個同學的膀子走出了酒館。兩個人在人行道上走了几步,同學忽然站住,說:“我不去了。”
  “那么你到哪里去呢?”他問。
  “我也不知道。你不要管我,”那個人堅決地說。
  “柏青,這樣不行,你到我家里去住一晚罷,”他同情地勸道,又把那個人的膀子拉住。
  “不!不!”那個人搖頭說。
  “柏青,你不能這樣,你該記得你從前的抱負,你振作起來罷,”他痛苦地大聲說。他只想哭。
  他們又往前走了几步,剛剛要轉進他住的那條街,那個人忽然固執地大聲說:“不,我要走。”又說:“你放我!”掙脫了他的手,那個人就跑下馬路朝對面跑去。
  “柏青!柏青!”他失望地喚著。他要跑過去追那個人。他听見一陣隆隆的聲音,接著一聲可怖的尖叫。他的眼睛模糊了,他仿佛看見一輛大得無比的大卡車在他的身邊飛跑過去。
  人們瘋狂地跑著,全擠在一個地方。就在這個十字街口馬上圍了一大群人。他呆呆地走過去,站在人背后,什么也看不見。但是他覺得一個可怖的黑影罩在他的頭上。
  “好怕人!整個頭都成了肉泥,看得我心都緊了,”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說。
  “我說象這樣的地方,根本就不應該行駛卡車。這個月輾死好几個人了。前天在小十字輾死一位年輕太太,那才慘!車子也是逃掉了,還跌傷一個警察,”另一個聲音說。
  他醒了過來。他明白了。他恐怖地、痛苦地叫了一聲。但是他的喉嚨啞了。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他一臉。他心里難過得厲害。他渾身發冷。
  他悄悄地离開人群走回家去。沒有人注意他。只有一個聲音伴送他到家。那個熟習的聲音不斷地嚷著:“我完了,我完了。”
  他推開房門。電燈相當亮。妻一個人坐在書桌前看書。她放下書抬起頭看他,臉上現出惊喜的表情,親熱地問了一句:“你又到冷酒館去了?”
  他點點頭,過了一會儿,才費力地吐出一句:“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可怕的夢。”
  母親從里屋跑出來,大聲說:“宣,你回來了!”
  “什么夢?你怎么了?休息一會儿罷,”妻溫和地說。
  他想答話。但是那聲可怕的尖叫還在他的腦子里震響。他的精力竭盡了,他似乎隨時都會倒下來。他努力支持著。兩對急切、關怀、愛怜的眼睛望著他,等待他的答話。他一著急,嘴動了,痰比話先出來,他的心在燃燒。
  “血!血!你吐血!”兩個女人齊聲惊呼。她們把他攙到床前,讓他躺下來。
  “我完了,我完了,”他迷迷糊糊地念著那句可怕的話,腦子里還響著那聲尖叫,眼淚象水似地流下來,他覺得他再沒有力气掙扎了。他順從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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