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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元宵節的夜晚,天气非常好。天空中有几顆發亮的星,寥寥几片白云,一輪滿月像玉盤一樣嵌在藍色天幕里。
  這天晚上大家照例敬神,很快地行完了禮。覺英帶了覺群到街上去看人燒龍燈。瑞玨和淑英姊妹們想到琴第二天就要回家去,都有一种惜別的心情,雖然兩家相隔不遠,但是她們少有机會跟琴在一起玩几個整天。而且元宵節一過,新年佳節就完了,各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再不能夠像在新年里那樣痛快地游玩了。于是大家聚在一起,在覺新的房里商量怎樣度過這個晚上。大家都贊成覺新的提議:到花園里划船去。
  瑞玨本來也要去,但是海臣臨時吵著要母親陪他玩,她無法走開,就留在房里不去了。去的是覺新三弟兄和淑英三姊妹,連琴一共是七個,還加上鳴鳳。鳴鳳提著一個小藤籃,里面裝了些酒菜。
  他們一行八個人魚貫地進了花園,沿著那一帶回廊走去。淑貞最膽小,便拉了鳴鳳靠著她走。園里很靜。電燈光顯得黯淡,孤寂。長條的天井里露出一段月光,中間再涂上一些黑影。他們慢慢地走著,一邊走一邊說話,正走過花台旁邊,忽然听見一聲不尋常的哀叫,于是一個黑影往假山上面一縱就過去了,再一跳就到了回廊的瓦上,嚇得淑貞連忙往鳴鳳的身上偎,淑華惊訝地接連問:“什么東西?”
  眾人都站住了。但是周圍沒有一點動靜。覺慧頓了頓腳,也沒有听見回應。他跨過欄杆,站到花台上,拾了些石子往屋頂上擲去,接連擲了兩次,听見石子落在瓦上滾的聲音。馬上起了貓叫,接著又听見貓逃走的聲音。“原來是你這個東西,”覺慧帶笑地罵了一句。他又跳進回廊里來,看見淑貞膽怯地偎著鳴鳳,便哂笑道:“這樣膽小,不害羞!”
  “媽說花園里頭有鬼,”淑貞捏著鳴鳳的手,用顫抖的聲音分辯道。
  “鬼?哪個見過鬼來?”覺慧笑著追問道:“五嬸騙你,你就相信了。真沒有用!”于是眾人都笑了。
  “四妹,你既然怕鬼,為什么又要跟我們進來?”覺新在前面回過頭來問。
  淑貞放開鳴鳳的手,害怕地看了眾人一眼,遲疑地回答道:“跟你們在一起很好耍,我舍不得不跟你們來。”
  “說得好,真是我的乖妹妹!好,讓我來保護你,我在你旁邊,你用不著害怕。鬼不敢來,”琴笑著說,便走過去把淑貞拉到自己的身邊,又挽著她的手,同她并肩走著。
  “姜太公在此,諸神回避,”淑華接口嘲笑道。眾人大聲笑起來。
  他們走進竹林里,燈光全沒有了。竹林本來不甚密,而且中間還留了一條羊腸小徑。月光從上面直照下來。人一抬頭就可以望見清明的藍空。竹梢微微抖動,發出細微的聲音,同時人又听見水淙淙地流著,但是不知道水從什么地方來,快走完竹林時才看見一道小溪橫在前面。
  覺慧故意表示自己膽大,不怕鬼,所以特地留在后面,伴著鳴鳳走。這時他忽然往旁邊一閃,向竹叢里跑去。眾人听見聲音,都回過頭來看,覺民便問:“三弟,你要做什么?”
  覺慧并不回答,默默地擇了一根細小的觀音竹,用力去拔它,拔不起來,便把它折斷了,又去掉竹梢,只剩了一節,拿在手里,又在地上點了几下,滿足地說:“這倒是一根好手杖,”便走回到鳴鳳的身邊來。
  站在旁邊看他的眾人都笑了。覺民笑著說:“我道你發了瘋,想挖什么寶藏,原來是這么一回事。”
  “寶藏?你時時刻刻都在想寶藏!我看你《寶島》這本戲還沒有演熟,人就著迷了,”覺慧這樣反唇譏笑道。
  眾人又帶說帶笑地前進了。他們后來走進了松林,周圍突然陰暗起來。月光被針似的松葉遮住,只洒下一些明亮的斑點,他們走到林中最濃密的一段,簡直分辨不出路來。不過他們是走慣了的,路雖然曲折,還可以摸索地走。覺慧便走到前面去,他用竹竿探路。時時有大的聲音送到眾人的耳邊,給他們帶來一种恐怖的感覺,這是對于不可思議的黑暗和庄嚴的松濤的恐怖。眾人怀著緊張的心情慢慢地往前走,琴讓淑貞偎在自己的怀里,用手護著她。
  前面逐漸亮起來。他們突然到了湖濱。一片白亮亮的水橫在前面,水面盡是月光,成了光閃閃的一片。團團的圓月在水面上浮沉,時而被微微在動蕩的水波弄成橢圓形。時而人听見魚的唼喋聲。右邊不遠處是圓拱橋;左邊遠遠地湖心亭和彎曲的石橋隱約看得見。
  眾人立在水邊,靜靜地望著水面。忽然一塊石子落進了水里,把那一輪明月沖散了,成了一個大圈。月亮雖然很快地就恢复原樣,但是水面的圈依舊留著,而且逐漸擴大以至于無。
  覺民回過頭,望著站在后面微笑的覺慧說:“又是你!”“你們為什么站在這儿不動?還要等什么?那儿不是船嗎?”覺慧用手指著泊在對岸橋邊不遠地方、拴在一株柳樹干上的小船。
  “我們早看見了,還待你說,”淑華搶著回答道,便伸手到背后去把自己的辮子拉過來,一面玩弄,一面仰頭望著天空的明月,放聲唱起蘇東坡的《水調歌頭》來。
  淑華剛唱了兩句:“明月几時有,把酒問青天,”就被覺民的響亮的歌聲接了下去:“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接著琴和淑英也唱起來。覺新拿了他帶來的一管洞簫吹著。淑英看見覺新吹簫,就從覺民的手里把笛子奪過來說:“簫聲太細,還是讓我吹笛子罷。”悠揚的笛聲,壓倒了細微的簫聲,但是簫的悲泣已經滲透在空气里,還時時露出一兩聲來。
  覺慧慢慢地沿著湖向橋邊走,他還叫鳴鳳同去。他跟鳴鳳談了几句話。鳴鳳簡短地回答了他,便又回到淑英們那里。覺慧快走到橋頭時,才發見自己是一個人,鳴鳳并未跟來,于是他又轉身回去。在這种幽美的環境中他已經感到煩躁了,不知道什么緣故,他總覺得他跟哥哥、妹妹們多少有點不同,他時時覺得在這個家庭的平靜的表面下有一种待爆發的火山似的東西。
  一首歌唱完,笛聲和簫聲也住了。淑英又把笛橫放在嘴邊預備再吹,卻被覺慧阻止了,他說:“到了船上再慢慢吹罷,何必這樣著急?”眾人便沿著湖濱向橋頭走去,由覺慧領頭,而鳴鳳走在最后。他們很快地過了橋。
  他們到了草地上,覺新去把拴在柳樹干上的小船解了纜,又把船靠近岸邊,讓眾人都下去,然后自己坐到船尾,把住槳慢慢地划起來。
  船緩緩地從圓拱橋下面流過去了,向著前面寬的地方流去。鳴鳳坐在船頭,她解開她帶來的小藤籃,把里面的鹵菜和瓜子、花生米等等取出來,又取出一瓶玫瑰酒和几個小酒杯。她把這些東西一一遞給淑英和淑華,由她們放在船中小圓桌上。覺民撥起酒瓶的木塞,給眾人斟了酒。月光沒遮攔地直照在船上,跟這些年輕人共同飲酒。
  圓拱橋已經留在后面了。它沐著月光像是披了一條紗,有點模糊,橋畔的几盞電燈在朦朧中發亮。船慢慢地在轉彎,簡直使人不覺得。他們把天空的圓月望了好一會儿,忽然埋下頭來,才看見四圍的景色變了。一面是一座峻峭的石壁,一面是一排臨湖的水閣。湖心亭已經完全看得見了,正蒙著月光和燈光。
  覺慧掉頭向四周望,覺得有滿腹的話要吐出來,便大叫一聲,聲音被石壁擋住,又折了回來,分散到眾人的耳里。
  “你的聲音真大,”覺新笑著對覺慧說,接著他也放聲唱去望另一面,水閣已經隱在矮樹后邊,現在看見的只是密密的矮樹。
  “大哥,你過來吃酒罷,不要搖了,讓船自己流去,”淑英望著覺新說。
  “坐在這儿就好,一個人坐著很寬敞,”覺新答道。于是他停止了搖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把花生米抓了几顆放在口里細嚼。船很平穩地在水面上微微動著。他嚼完了花生米又自語道:“我看不如把船靠在釣台下面罷,我要到岸上去一趟。”他說著,不等眾人答話,就把船往里面靠,雖然有點吃力,但是船終于靠近了釣台。下面有石級可以通到上面去,他便下了船走上石級。不到一會儿功夫,他的頭就在釣台上石欄杆前出現了,正望著他們笑。
  淑英連忙抓了一把瓜子拋上去擲覺新。但是他一轉身就不見了,只听見他在上面唱京戲,聲音愈來愈小,后來就听不見了。
  “今晚上可惜少一個人,”琴說著似乎感到了不滿足。
  “是大嫂嗎?”淑華搶著問,一面在嗑瓜子。
  琴搖了搖頭。
  “我知道是梅……”覺慧還沒有把話說完,就被覺民打斷了。覺民看了他一眼,嗔怪地說:“小聲點,你真多嘴,險些儿又給大哥听見了。”
  “他听見又有什么要緊?橫豎他已經看見過她了,”覺慧不服气地分辯道。
  “大哥已經看見過梅表姐?……”淑華惊訝地問道。
  “大少爺,”鳴鳳笑著在船頭叫起來。眾人仰起頭望上面,看見覺新把頭伸出來注意地听他們談話,便都不作聲了。
  覺新慢慢地走下來,又從石級走到船上,依舊在船尾坐下。他問眾人道:“為什么看見我來就不說了?”他的聲音里帶了一點苦味。
  “我們忘記在說什么了,總之跟你沒有關系,”覺民掩飾道。
  “我明明听見你們在說梅表姐,在說我,”覺新苦笑地說。他撥著船,讓它慢慢地向湖心流去。
  “真的。琴姐的意思是:今晚上要是有梅表姐在這儿就更好了,”倒是覺慧口直心快,他終于說了出來,這時候船已經淌在湖心,又緩緩地向前流去了。
  “梅表姐這一輩子不會到這儿來了!”覺新望著天空歎息道,一個不小心把船弄得往右邊一側,甚至濺了水花上船。但是他馬上又把船身穩住了。
  天空中現出几朵灰白的云,圓月漸漸地向著云走去。眾人都望著覺新。
  “其實少的人不止是梅表姐,還有周外婆家的蕙表姐和芸表姐。從前她們來耍的時候,大姐也還在,我們多熱鬧。后來大姐去世了。她們离開省城也已經有三年了。光陰真快!”淑英半怀念半感慨地對覺新說。
  “你不要難過。我听見媽說,周外婆有信來,蕙表姐她們過一兩年就要回省城來的,”淑華插嘴說。
  “真的?你不是在騙我?”淑英帶笑地問道。過后她又側過頭對琴說:“琴姐,明天你要回去了。明晚上我們再到這儿划船,就清靜多了。大家總要散的。真是所謂‘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要散早點散也好,像這樣惊惊惶惶,唯恐散去,結果依然免不掉一散,這才難受!”覺慧气憤地說。
  “你要知道‘樹倒猢猻散’,現在樹還沒有倒勒!”覺新接嘴說。
  “到底有一天會倒的,早點散了,好讓各人走各人的路。”
  覺慧說了這些話,好像許多時候的怨气都發泄出來了。
  “琴姐,我不愿意散,一個人多寂寞!”坐在琴和淑英中
  間的淑貞忽然抬起頭望著琴的臉求助似地、著急地說;雖然是女孩的清脆的聲音,但是里面已經含了悲哀的种子了。這時候覺慧的眼前現出了紅緞子繡花鞋套著的小腳,耳邊響起了痛苦的悲泣。這小女孩的整個生存的悲哀有力地壓迫人,使人自然地給与同情。但這同情只是暫時的,一瞬間的,因為在各人的前面都橫著那個未知的將來,那個帶著陰郁的樣子的將來,各人都想著自己的心事,而且都為著自己的前途充滿了疑懼。
  水面上忽然陰暗了,周圍是一片灰色。圓月鑽進了云堆里,一時透不出光來。水面靜靜的,只有那有規律的蕩槳聲打破了靜夜的沉寂。
  “搖慢點,”覺新向坐在船頭的鳴鳳吩咐道。
  淑貞連忙往琴的身上偎,琴緊緊地抱著她。天色又開朗了,四周突然亮起來,月亮沖出了云圍,把云拋在后面,直往浩大的藍空走去。湖心亭和彎曲的石橋顯明地橫在前面,月光把它們的影子投在水面上,好像在畫圖里一般。左邊是梅林,花已經謝了,枯枝帶著余香驕傲地立在冷月下,還投了一些橫斜的影子在水面。右邊是一片斜坡,稀疏地种了几株柳樹,靠外筑了一個小堤,把湖水圈了一段在里面作一個小池,堤身也有一個橋洞似的小孔,以便外面的湖水流進來。“不要怕,你坐好,你看現在月亮大明了,景致多么好!”琴拍著淑貞的肩頭說。
  淑貞端端正正地坐著。她望了望天空,又望四周,望眾人,最后又望著琴,不大了解似地說:“琴姐,為什么要散去呢?大家天天聚在一起不好嗎?”
  眾人笑了,琴愛怜地輕輕拍著淑貞的肩頭笑著說:“痴孩子,各人有各人的事情,怎么能夠天天在一起耍呢?”
  “將來大家都要散去,你也是一樣。你將來長大也要嫁人,跟著你的姑少爺去。你會整天陪伴他,你會忘記我們的,”覺新半嘲笑半感慨地說。
  做一個女子為什么就應該嫁到別人家去,拋棄了自己所愛的人去陪伴別人呢?——這個問題,淑貞曾几次偷偷地問過母親,從不曾得到她所能夠了解的答复。然而這時候听見人說起姑少爺,她不覺本能地紅了臉,感到她自己也不能解釋的羞愧。
  “我不嫁,我將來決不嫁人,”她直率地回答。
  “那么你要守在家里做老小姐嗎?”坐在她的斜對面的覺民笑道。
  接著覺慧又搶著問了一句:“你既然決不嫁人,那么為什么又讓五嬸給你纏足?”
  淑貞找不出話回答。她把小嘴一噘,埋下頭去,默默地用手捏了捏她的微微有點酸痛的小腳,母親的話陡然涌上心頭。的确母親曾經對她說過,大嫂當初嫁過來因為她那雙天足受人嘲笑,而且就在嫁過來的那天,大嫂剛剛進了新房坐在床沿上,就有人故意揭起她的裙子看她的大腳。這樣從母親的話里知道了大腳的不幸,又從母親的板子下体會到小腳的幸福,挨了許多次鞭子,受了長期的痛苦,流了很多的眼淚,而且還有過一些不眠的長夜,她居然把自己的腳造成了這樣的畸形的東西。然而結果她得到些什么呢?她成了母親拿來向人夸耀的東西,同時她又成了哥哥姐姐們的嘲笑的資料。母親所預許的贊美和光榮并沒有來,而母親所不曾料到的嘲笑和怜憫卻來了。現在她剛剛上了十三歲,還是這樣輕的年紀,她就做了犧牲品了。有著這雙殘廢的腳,時時都感到酸痛,跟姐姐們比起來,自己什么也赶不上,人也因了身体的殘廢變得更懦弱了。唯一的替自己出气复仇的希望只是在那個出嫁的一瞬間。現在撫著這雙滿是傷痕的小腳,她能夠再說她不愿嫁人嗎?然而將來的希望也是很渺茫,很空洞的。現在似乎一切都在改變,單是這只小船里就明顯地擺著四雙自然發育的天腳。那么她怎么能說在那一瞬間她的复仇的希望一定會得到滿足呢?
  她想到這里竟然倒在琴的身上低聲哭起來。
  眾人都不知道這是什么緣故,還以為淑貞舍不得分散,便帶笑地勸慰她。她只顧埋著頭哭,而且哭得更厲害。眾人看見勸慰無效,便也不勸她了。覺民甚至說:“看你把琴姐的衣服弄髒了,”也不能夠使她抬起頭來。淑英于是拿起笛子橫在嘴邊吹起《悲秋》的調子。笛聲好像在泣訴一段悲哀的往事,聲音在水面上蕩漾,落下去又浮起來,散開了又凝聚起來。
  忽然從后面升起來一聲長歎。眾人往船尾看,覺新抱著膝,仰望天空。船靜靜地在水面微微飄動,湖心亭就在前面了,顯得很大,很庄嚴,好像里面關得有秘密一樣。“怎么過了這么久還在這儿?”覺慧惊訝地問道。沒有人回答他。覺新在后面撥著船,讓它往右側,從橋下流過去。橋差不多挨近了他們的頭。眾人本能地把身子往旁邊側,船身大大地動了一下。等到眾人穩住了身子,漫天的清光洗著他們的臉,橋已經留在后面了。“怎樣了?”淑貞坐定身子惊恐地問琴,琴未答話,淑華卻噗嗤笑了。水面更寬了。一片白亮亮的水,沒有一點波紋,只是緩緩地向前流動,在月光下顯得非常光滑可愛。船在水面流著,安穩而自然,不曾激起一點風波。“你們看,湖水簡直像緞子一樣!”覺民望著水面出神地贊道。“今晚上月亮真好,只可惜不是秋天,未免冷一點,”琴說。“人總是不容易滿足的。有了這樣,又想那樣,你看霧就要來了,”覺新這樣說了,又吩咐鳴鳳道:“鳴鳳,快點搖,時間怕不早了。”湖水漸漸地在轉彎,水面也漸漸地窄了,后來樹木和房屋都看不見了。兩邊都是人工做成的山石,右邊的山頂上有一間小屋從上面俯瞰下來。這一帶的水流得比較急。船很快地流過去。覺新小心地搖著槳,讓船轉一個大彎,轉到后面去了。水面還是很窄。一邊是低的垣牆,一邊是假山。在這271
  里天顯得很高,月亮也變小了。水上已經起了淡淡的霧,一切都在朦朧中。寒气開始襲來,有的人便把杯中的余酒喝盡,或是把彼此的身子靠得緊緊的。外面送來鑼鼓聲,隱隱約約的,好像隔了一個世界。覺新和鳴鳳用力地划著船。“四表妹,你上學的事果真決定了嗎?听說你們的先生明天就來了,”琴溫和地問淑貞。原來這几天來,淑華、淑貞兩姊妹受到琴的鼓舞,都下了決心要繼續讀書,經過几次的要求,居然都得到了母親的許可。明天教讀的龍先生來了,她們便要跟覺英們一起上學。“決定了,我什么都預備好了,”淑貞毫不遲疑地答道。“這回事情想不到這么容易就成功了,”琴欣喜地說。“這有什么希奇!”覺慧搶著說,“又不要她多花一文錢。而且她看見別人的姑娘都讀了書,自己的女儿不多認識几個字,又怎么好驕傲人呢?五爸向來不管這种事情,爺爺只怕你丟他的臉,在家里讀書他是不會反對的。況且所讀的又是‘圣賢之書’!……”說到圣賢之書几個字,他自己覺得一陣肉麻,也忍不住笑起來。經他這一說,事情簡直是明如白日,用不著解釋了。船已經轉到了前面。水面上積著霧,白茫茫的,但是圓拱橋的側面隱約地從霧中露出來。橋畔的電燈朦朧地立在月光里,又披上霧的紗,成了模糊的紅黃色。他們已經繞著湖轉了一個圈子了。船慢慢地在霧中行著。這一次霧中看月,別有一种情趣。眾人只顧默默地向四周看,一會儿船便回到晚香樓下。覺新問大家要不要回去。“不早了,還是回去吃湯圓儿罷,”覺慧搶著答道。沒有371
  人反對這個提議。于是覺新把船靠近了岸,依舊泊在柳樹下,讓眾人一一上了岸,把纜拴在樹上,然后跟著眾人向橋頭走去。在路上覺民不住地贊歎道:“我從沒有像今晚上玩得這樣痛快。”眾人中也有同意這句話的。只是覺新心里暗暗想道:“要是有梅在,就好了。”琴也覺得“可惜少了一個梅”,她想:“几時能夠讓梅也到這儿來玩就好了!”他們剛剛走出花園,就遇見覺英、覺群兩人气咻咻地從外面跑進來。覺英看見覺新,便興奮地問道:“大哥,你看見號外嗎?打起來了!”“什么號外?哪個打起來了?”覺新莫名其妙地說。“你自己看罷,”覺英得意地說著,就把手里捏的一張紙遞過去。那是《國民公報》的“緊急號外”。“督軍下令討伐張軍長了,前線已經開火,”覺新怀著緊張的心情說。20“有什么消息嗎?”瑞玨臉上帶著愁容,迎著進房里來的覺新問道。“情形更不好,”覺新搖搖頭說,“省里的軍隊又打了大敗471
  仗,听說張軍長的軍隊已經到了北門外了。”他走到窗前,在藤椅上坐下去。“該不會又有巷戰罷,”瑞玨惊懼地說。“哪個曉得?這要看督軍肯不肯放棄地盤,”覺新焦慮地說,但是為了安慰瑞玨起見,他又加上一句:“不過我想會有和平解決的辦法。”瑞玨不作聲了,默默地往里屋走去。她無精打采地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把那個在夢中還帶微笑的海臣望了望,用手輕輕撫摩他的玫瑰色的臉頰。在這一刻海臣對她是更可寶貴的了,好像有什么人就要把海臣給她奪去似的。她不忍离開他,痴痴地坐在他的身旁守住他,兩眼望著窗戶出神。外面沒有響聲,鐘擺有規律地在搖動,“滴答”“滴答”的聲音好像就在她的心上敲打一樣。外屋里響起了又重又急的腳步聲,顯然有人慌慌張張地走進來了。瑞玨大吃一惊,連忙站起來走到外屋去。她看見覺民站在寫字台前跟覺新說話。“二弟,你听見什么消息?”瑞玨立在門檻上,用惊惶而焦慮的聲音問覺民。“我剛剛看見抬傷兵進城,接二連三的,不曉得有多少,”覺民激動地說:“真可怕,他們鮮血淋淋的睡在架子上,有的爛手,有的斷腳,一路上滴著血,口里不住地呻吟怪叫。有一個人側身躺著,左額离太陽穴不遠突出一寸長的血肉,不住地滴著血,臉色真難看,像白紙一樣。我看得清清楚楚。真可怕。……”他停了一下又解釋道:“這樣看來戰場一定就在城外不遠的地方。要是再打個敗仗,巷戰一定免不掉了。”571
  “我們這儿不要緊嗎?”瑞玨著急地問。“也許不要緊,但愿敗兵不要像前次那樣四處放火就好了,”覺民答道。“想不到剛剛安靜地過了兩三年,又遇到這樣的事情。人家總不讓你安靜!這种生活有什么意思?”這些時候不說話的覺新忽然立起來,煩躁地說了上面的話,就往外面走了。覺民和瑞玨還留在房內。接著覺慧和淑華走了進來。“又有把戲看了,”覺慧的響亮的聲音,打破了房里難堪的靜寂。“三弟,你不害怕?看你的樣子倒高興,”覺民看了覺慧一眼,苦惱地說。“怕什么?日子過得太安靜了,索性讓他們演一回全武行,熱鬧熱鬧。不過明天學堂大概要停課了,”覺慧不在意地說。“三弟,你這樣膽大!”瑞玨惊疑地看著覺慧。“這個把戲看得多了,就是膽小的人也會變大膽的。說老實話,他們打了好多年,我還是一個我,又害怕什么?”覺慧的話并不能夠驅散別人的恐怖。鳴鳳恰恰在這時候揭起門帘進來請他們去吃午飯。“我不想吃,”瑞玨第一個懶洋洋地說。“我也不要吃,”淑華接著說。“你們真沒有用!這樣膽小!听見一點儿消息就連飯也不想吃了!”覺慧嘲笑地說,第一個走出去。吃過午飯,還不到六點鐘,覺新、覺民、覺慧三個人在周氏房里談了一陣,便一道出去,打算到大街上去打听消息。671
  他們走到大門口,兩扇門緊緊關著,而且上了杠子,大門內陰暗得很。看門的李老頭告訴他們:外面已經斷絕交通了。他們三個人轉身回去,一面談論著兩方軍隊的优劣。“今晚上准備听槍聲罷,”他們在二門口遇見克定,听到了這句話。克定又關心地囑咐他們:“今晚上睡覺,大家要小心點,要互相照應啊!”這個晚上公館里比往常清靜多了,每個人都害怕大聲說話,連走路也把腳步放輕了些。只要有一點響動,大家的心就會怦怦地跳動。廚房里早早滅了火,誰也不想“消夜”吃點心了。女眷們把緊要的東西都包扎起來,藏在地窖里面,或者藏在身邊。每一房里,夫婦儿女們相對望著,帶著疲倦的眼和恐怖的心,來挨這個漫漫的長夜。克明帶著緊張的表情,走到每個房間的門口傳達老太爺的話,要大家隨時小心,最好睡覺時候不要脫衣服,以便在出事情時容易逃走。這樣一來,恐怖的空气更濃了,好像真有什么惊天動地的大災禍就要到來一般。覺慧的心情也有點改變了。“逃,逃到什么地方去呢?”他開始覺得事情并不是好玩的了。他的眼前馬上現出了一幅圖畫:一顆槍彈落在街心,在石板上碰了一下,飛起來,鑽進了那個站在石缸旁邊的仆人的身体,他用手按著傷口,尖銳地叫了一聲,便倒在地上,身子搐動了一下,就死了,地上剩了一灘血。這是他親眼看見的,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三年多,但是,它至今還明顯地印在他的腦子里。他也是一個正在生活的人,他眼前的人也都跟他一樣地有血有肉。他想起那幅圖畫,想起那個可怕的結局,他不771
  能不起一种不舒服、甚至恐怖的感覺。電燈光刺痛他的眼睛。“這燈光!”他煩躁地說,他希望燈光馬上滅掉,讓自己完全埋葬在黑暗里面。在十點鐘光景,一個清脆的聲音忽然響起來,它的余音在空中蕩漾了一會儿。“開火了,”覺民把俯在桌上的頭抬起來,帶著蒼白的臉和失神的眼睛,悄然對覺慧說。于是接連地起了三四響槍聲。“照這樣看來,情形還不太嚴重,大約守城的兵士放槍來嚇人罷了,”覺慧勉強用平靜的聲音解釋道。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槍聲大作,接連地響了若干下,又停止了。過了短時間,槍聲又響起來,這一次非常密,像一陣急雨。時時有槍子在屋頂上飛過,“嗤嗤”地響著,一會儿這里的瓦破了,一會儿那里的瓦又落了。海臣在隔壁房里哭起來。外面又起了凄慘的喚人的聲音。“完了,完了!”瑞玨在隔壁房里歎息道。海臣的哭聲剛停止,老太爺卻在上房里大聲咳嗽了。“轟”,一個异樣的雷聲把空气震動了,接著又是一片“嘩啦”、“嘩啦”的聲音,好像無數粒鐵沙從天空中撒下來,整個房屋都因此動搖了。“炮,放開花炮了,”瑞玨在隔壁說,聲音低而且在顫動。“轟”,“嘩啦”,“嘩啦”,……大炮接連放了三次,到了第三次的時候,公館后面發出一陣大的響聲,好像牆坍了似的,房屋震動了好一會儿。“完了!他們用這樣的大炮打。我們死定了!我去看看后871
  面什么東西挨了炮彈,好像牆坍了似的。不曉得三爸他們怎樣了?”覺新在隔壁跺腳說。“你不要出去,外面更危險。你去不得!”瑞玨差不多帶了哭聲來阻止他。覺新長歎了一聲,便說:“如今我們三個人都在一起,倘若一個炮彈飛來,大家都完了。”“槍炮是沒有眼睛的。出去是死,不出去也是死,大家死在一起也好些。”瑞玨抽泣地說。海臣又大聲哭起來。同時大炮也在響了。“這樣叫我怎么過得下去!要死就索性痛快地死罷,”這是覺新的聲音,是悲慘,是絕望,是恐怖的呼號。覺慧在隔壁不能夠再听下去,他用雙手緊緊地蒙住耳朵。一陣尖銳的、凄慘的叫聲在空中盤旋了一陣,好像故意在絞痛這些人的脆弱的心。電燈突然滅了。整個公館立刻成了黑暗世界。“點燈!”差不多成了普遍的叫聲。每間屋子里都起了騷動。覺民弟兄一聲不響,也不去點燈。覺慧挺直地躺在床上,覺民坐在桌子旁邊,他們連動也不動一下。炮聲暫時停止了,槍聲還是密密麻麻地響,忽然一片人聲從遠處傳來,呼叫聲,喊殺聲,響成了一片。是歡呼?是惊號?是哀叫?人分辨不清楚,但是它卻給人帶來一幕恐怖的景象:一陣沖鋒過后,只見火星閃耀,發亮的槍刺向跳躍的人的血肉的身体刺進去,隨著刺刀冒出了腥血。許多活潑的人倒下來,立刻變成了破頭斷足的尸体。其余的人瘋任地亂叫,像渴血的猛獸那樣,四處尋找它的犧牲品。……971
  在這里,在這個公館里,只有黑暗,恐怖与期待。但是在域外,在田坎上,山坡上,卻有許多人拿生命作儿戲,他們在激斗,掙扎,死亡。這思想不斷地折磨著覺民弟兄,甚至在黑暗中他們也不能夠安靜地過一會儿,在他們的眼前還有紅的、白的影子在晃動。“這個可怕的時代!”覺新在隔壁房里長歎了一聲,苦惱地說,在覺民弟兄的心上引起了同情的響應。“還有什么法子嗎?我們快想個辦法罷!”瑞玨絕望地哀聲叫起來。“玨,你還是去睡一會儿罷,我看你也很疲倦,”覺新關心地安慰道。“這种時候怎么能夠閉眼睛?大炮子隨時都會落下來的,”瑞玨嗚咽地答道。“玨,你不要傷心。要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只好看各人的命了,你一定要睡才好,”覺新勉強做出安靜的樣子再勸道。在隔壁房間里覺民把火柴擦燃,點了燈。一點豆大的暗淡的燈光無力地搖晃著,只照亮了這個房間的小部分。覺民把失神的眼光定在覺慧的蒼白的臉上,惊訝地說:“怎么?你的臉色這樣難看!”覺慧躺在床上動也不動一下,悄然地回答道:“你還不是一樣!”于是兩個人對望著,再找不出一句适當的話。槍彈不停地在屋頂上亂落,大炮在空中怒吼,房屋被震撼得軋軋地響。海臣又哭起來。“這樣等下去是沒有辦法的,我說非睡不可,”覺慧毅然081
  地站起來,解開了紐扣。“要睡也好,不過不必脫衣服,”覺民阻止覺慧道,可是覺慧已經脫了衣服鑽進被窩里去了。覺慧拿棉被蒙著頭,果然槍炮聲就漸漸地模糊起來。第二天是一個晴天,太陽帶著新的光明升起來,照見這個公館依然無恙,只是有几處地方堆了一些瓦片,還有炮彈碎片和槍子。屋頂上有几堆碎瓦,左廂房的屋脊打落了一角。然而槍炮聲已經絕跡了。大清早覺民弟兄到他們的繼母的房間去,看見三嬸張氏和淑英也在那里,她們頭發蓬松,面帶倦容。地板上舖了厚氈子,屋里的東西很凌亂,四張方桌并排地放在屋中央。据說昨天晚上周氏、淑華她們就睡在桌子下面,用棉被把四面圍得緊緊的,不透一點風,以為這樣便可以躲避槍彈了。繼母又告訴他們:昨天晚上三嬸和淑英也睡在這里,她們屋后的天井里落了一個炮彈把牆打坏了一個角,所以她們馬上搬了出來。覺人也睡在這里。現在袁奶媽抱著他到外面玩去了。“大概三點鐘光景,好像有一顆炮子飛過你們屋頂,打中了你們的屋脊,接著瓦打破了一大堆。少奶奶哭著抱了海儿奔到上房來。我害怕你們房里中了炮子,拚命喊你們,又不見答應。外面槍子密得很,沒有一個人敢出去看你們。后來鳴鳳出去看了,你們的房門關得緊緊的,房間沒有損傷。我們才曉得你們沒有出事,便放了心。今晚上你們千万不可再睡得像那個樣子,應該隨時提防啊。”周氏說話,調子本來很快,她接連地說下去沒有一點頓挫,一口气說了這么多話,話從她的口里出來,就像珠子從光滑的石頭上滾落下去,一直到底,滾個不停。
  “我索來在夢里很容易惊醒。不曉得怎樣,昨晚上居然睡得那么香,外面鬧得那么厲害,我一點儿也不覺得,”覺民笑著對他的繼母解釋道。
  覺新同克明從外面進來。
  “現在不要緊了嗎?”周氏看見他們的平靜的臉,更放心了便問道。
  “大概沒有事了,”克明笑著回答,依舊是他的穩重的語調。“今天外面通行無阻,附近不見一個兵。街上也很清靜,沒有惊慌的現象。据說敵軍昨晚上占領了兵工厂,省方托英國領事出來調停,督軍答應下野。以后大概不會再有戰事了。大家空受了一晚上的虛惊。”接著他又對他的妻子張氏說:“你現在可以回屋休息了,昨晚上累了一晚,看你樣子也很疲倦。……”過后他又客气地對周氏說:“嫂嫂現在也休息一下罷,昨晚上把嫂嫂打扰了。”
  他們交談了几句話,克明便帶著他的妻女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覺新弟兄還留在房里跟周氏談了些閒話。
  這一天平靜地過去了。“大概再不會有戰事了,”大家都這樣想。然而到了太陽往下落的時候,情形突然改變了。
  這時全家的人除了老太爺外全坐在院子里,閒談昨夜的事情。忽然袁成气咻咻地跑進來說:“太太,三老爺,姑太太來了。”接著從側門里走進了張太太,后面跟的是琴和另一個年輕女子。她們都穿著家常衣服,而且沒有系裙子。雖然這三個女人的臉上有著不同的表情,但是她們都帶了一點張惶的樣子,好像遭遇了非常的變故一樣。
  眾人起身歡迎她們,跟她們一一招呼過了。大家正待說話,忽然晴空響起一個霹靂。眾人瞥見一團火光在空中飛過,接著好像有什么東西炸開了似的,接連地起了几次“嘩啦”、“嘩啦”的聲音。眾人連忙往堂屋里亂跑。
  大炮接連放了四五次,才稍微休息片刻。槍彈的聲音又響了。這個聲音是從城外東北角上來的,像一陣驟雨那樣地密。机關槍接著響起來。聲音突然變得更急了,好像千軍万馬狂奔一般。于是城上架著的大炮開始放起來。這一次不比昨夜,聲音更近,而且是十几尊大炮同時開放,窗戶、板壁“擦擦”地響,連土地也搖動了。
  眾人躲在堂屋里不敢說一句話,臉色都變青了,彼此茫然地望著。
  誰都感覺到那個不可抗拒的恐怖,都明白自己是逼近生命的邊沿了。眾人靜靜地等候著,沒有呻吟,沒有哀號,沒有掙扎。不管覺新跟梅見了面,不管梅經過了几年的風波以后又到這個公館來,都不曾給眾人帶來一种新的感覺。那個不斷地在空中飛翔的死的恐怖把一切別的感覺都赶走了。
  天色漸漸模糊起來,炮聲暫時停止了,槍聲還是跟先前一樣地密。“這一夜怎樣度過?”這個思想開始折磨眾人。就在這時候在很近的地方起了一個絕大的響聲,牆壁馬上劇烈地震動,聲音散開來,余音如爆竹勃發,又夾雜著石碎瓦落的聲音。
  “完了,完了!”周氏臉色慘白地站起來,用顫抖的聲音說,她打算往自己的房間走去。她正要揭門帘,卻遇著鳴鳳從里面跑出來,几乎把她撞倒在地上。
  “什么事?什么事?”許多聲音一齊問道。
  鳴鳳臉無人色,口里喘著气,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老太爺也揭了門帘從他的房里出來,陳姨太跟在后面。眾人全立起來。
  “怎樣了?”他接連地問。
  “我在三小姐房里……一個大炮子落下來……把屋檐打穿了一個洞……窗子上的玻璃也震破了。……窗外全是煙……我就跑出來了……”鳴鳳嚇得結結巴巴的,好久才說出了這些話。
  “這樣子是不行的,大家聚在一處,一兩個炮子來,全家都完了。要想個辦法才好,”老太爺惊恐地說著又咳起嗽來。“我看只有走的辦法,還是大家散開,各房往各房的親戚家去躲避一下,擇几個安全的地方去。爹可以到唐家去,那儿很安全,”克明提議說。
  “東門一帶是沒法去的了,也許南門和西門安全點,”張太太說,她是從東門逃出來的,她的房屋被軍隊占据了,當時梅正在張家玩,本來要回家去,但是那一帶的交通已經斷絕,她只得跟著琴逃到高家來。
  張太太的話還沒有說完,屋頂上又起了一個大響聲。眾人知道又是一個炮彈飛過去了。接著又是炸裂的聲音,這一次比較遠一點,一定落在隔壁公館里去了。
  大家連忙往外面奔,剛走到大廳上,仆人們便過來阻止說,大門上了鎖,街上放滿了步哨,交通已經斷絕了。
  大家只得退回來。如今沒有別的躲避炮彈的辦法了,他們便依照覺新的提議到花園里去。
  他們進了花園,似乎走入了另一個世界。雖然槍彈和大炮的聲音還在人們的耳邊響,但是周圍的一切都足以使人忘記自己是處在恐怖的環境里。到處都是綠色的草和紅白色的花。到處都顯露著生机。滿園子都披著黃昏的面紗,更加上一層神秘的顏色。雖然這時候眾人都怀著緊張的心情無心注意到景色上面,然而園里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石,都顯然地立在那里,逃不過眾人的眼睛。
  眾人走出松林,到了湖濱。湖水帶著淺藍色,半天紅霞映在水面,給它染上一層薔薇色。但是水上已經籠罩了暮靄。眾人并不去細看,就沿著湖濱傍著松林往水閣走去。
  松林走盡,便是水閣。他們轉一個小彎走到水閣的正門前。一叢叢的觀音竹覆蓋著暗灰色的屋瓦。門前土地上几株玉蘭正開出滿樹的白花,一陣香气往人的鼻端送來。
  克明打開了門,讓老太爺先進去,其余的人也陸續進去了。蘇福把煤油挂燈點燃。老太爺疲倦地躺在璜床上,其余的人分別在椅子和凳子上坐下來。這個水閣一排共是三大間房屋,這是中間的一間。接著又來了几個仆人和女佣,他們連忙把旁邊兩間屋子收拾作臨時住房,一間給男主人住,另一間給女主人住。這一切因為人手眾多的緣故,很快地就布置好了。
  這時炮聲已經停止,槍彈聲也由密而稀而暫時停止了。人推開臨湖的窗,正看見一片清涼的水。一彎新月高高地挂在天空,在水面上投下淡淡的銀光,增加了水上的涼意。對面的晚香樓冷清清地聳立在銀光下面,樓前是一片雪白的花朵。還有山、石壁、桃樹、柳樹,各有各的顏色和形態,在銀白的月光下,似乎都含著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個地方我還是五年前來過,”梅這許久都因為思念困居在家中的母親和弟弟感到苦惱,此刻也被眼前的景色暫時分了心,她倚窗眺望對岸的晚香樓,好像要在那里尋找什么東西似的,過了一些時候,她又把眼光移到湖邊的柳樹上,悲歎地說了上面的一句話。這是對琴說的,琴立在她的身旁,默默地望著天空。天空里正堆著一層一層的云片,恰似一匹一匹的白浪。月亮慢慢地在云層中航行。琴埋下頭看梅,梅指著湖畔的柳樹說:“這垂柳絲絲也曾綰住我的心。……如今……又是一年春了。”
  “梅姐,我告訴你,”琴并不回答梅的話,她想起了另一件事情,便欣喜地拉著梅的袖子說,“今年元宵節晚上,我們在這儿划船,我們都想几時能夠把你請到這儿來大家一道玩,多好。你現在果然來了。……”
  梅掉過頭去看琴,她的臉上并沒有喜色,眼里反而閃著淚光,她捏住琴的一只手,說:“琴妹,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其實我到這儿來又有什么好處?你難道不知道我的心?眼前的風景固然跟舊時一樣,只是這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哪一樣不給我喚起一段痛苦的回憶?我縱然心如死灰,也難把往事輕易忘記。”
  琴吃惊地望了梅一眼,又偷偷地看一下后面的人,知道還沒有人听見梅的話,便把頭送過去,在梅的耳邊說:“梅姐,你怎么在這儿說這种話?你不怕她們听見?其實往事也不難忘記,你何必這樣自尋苦惱!”
  琴剛說到這里,忽然听見身后起了腳步聲,她回過頭去,正看見瑞玨牽了海臣走過來。
  “你們兩個悄悄地在這儿講什么私房話?”瑞玨帶笑地說。
  梅轉過身子,她微微紅了臉,一時答不出話來,卻讓琴接口說了去。琴含笑說:“大表嫂,你來得正好,我們正在批評你這樣那樣。”這時候梅也笑了,她連忙分辯道:“大表嫂,你不要相信她的話。”
  “梅表妹,我怎敢跟琴妹相比啊?她書讀得多,又在進新學堂,相貌又好,又有膽量……”
  “還有呢?”琴故意庄重地問。
  “還有……多得很!”瑞玨也忍不住笑了。她走到她們的面前,換了話題對梅說:“梅表妹,我好久就想跟你見面,我常常听見他們說起你,又听說你到外州縣去了,后來又听說你回省城來了,總沒有机會見到你,我只怪自己沒有福气。今天是什么風把你吹到這儿來的?真是想不到的喜事。……我們好像從前在什么地方見過。”
  “不會的,我還沒有這個福气!”梅說著抿嘴笑了,但是她馬上又收斂了笑容溫和地加上一句:“不過現在的大表嫂比照片上的更丰滿些。”她不等瑞玨答話又拿起海臣的小手問道:“這就是海儿嗎?”
  瑞玨含笑答道:“是,”一面埋下頭對海臣說:“海儿,快喊表孃孃。"
  海臣用他的小眼睛望了望梅,毫不遲疑地叫了兩聲。
  梅溫和地對海臣笑了笑,俯下身子把他抱起來,撫摩著他的面頰說:“他很像大表哥,尤其是這對亮眼睛。”她又問:
  “今年几歲了?”
  “還不到四歲,已經有五個年頭了。”瑞玨代答道。
  梅把海臣的臉靠近自己的面頰,又在他的頰上吻了几下,接連說著“真乖”,才放他下來,把他送到瑞玨的面前說:“大表嫂,你真幸福,你有這樣一個宁馨儿。”她的聲音有點改變了。
  琴連忙用話來岔開。她們三個人暢快地談著。瑞玨忽然覺得自己很喜歡梅,雖然她跟梅就只談過這一次的話。
  這個晚上大家睡得很早。克明和覺新依舊回到外面去睡,以便照料一切。覺民弟兄也睡在外面。他們覺得跟祖父同睡在一間屋里并不舒服,還是到外面自己房里去睡比較自由些。他們有了几次的經驗,膽子也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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