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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飯后周如水正要睡午覺,侍役領了兩個客人進房來。他們是他的朋友陳真和吳仁民。他站起來和他們握了手,招呼他們坐下。
  陳真是一個二十三四歲的青年,身材并不高,瘦削的臉上永遠帶著剛毅的表情。一副大眼鏡罩住他的近視眼。此外也沒有別的特征。但從各方面都可看出來他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
  吳仁民的年紀比陳真的大一些,身材略高,有一張圓臉和一個結實的身子,气魄大,又有熱情,但容易使人覺得他有些輕福“仁民到我那里去說起要看你,恰好你的信來了,所以我們一道來看你。”陳真說著便在躺椅上坐下,一面摸出手帕揩額上的汗珠。
  吳仁民在寫字台前那把活動椅上坐下,隨便翻看桌上的書,臉向著站在屋中央的周如水,帶笑地問道:“近來怎樣?
  听說你又有了新的‘羅曼斯’了。”
  周如水笑了笑,問道:“你讀了我寫給陳真的信嗎?”
  “是,讀過了,不過女人是誰我卻不知道,”這是吳仁民的回答。
  “她的姓名,你何必要知道?一個女人不過是一個女人罷了,何必一定要打听出來她是誰。我的問題并不在這里。而且這個女人你們是見過的。”
  “我們見過?什么人?這就奇怪了。”陳真惊訝地大聲說,“你說我在什么地方見過她?”
  “張若蘭,你不是見過嗎?”周如水終于說出了她的名字。
  “你不是在劍虹家里見過她嗎?那一次我也在那里。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長睫毛,亮眼睛,高高的鼻子,左眼角下有一顆黑痣。”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陳真打斷了。陳真猛省地大聲說:“啊,原來是她。豈但見過,我和仁民還常常談起她。人還不錯,我看她不過是一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
  “好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這句話如水听了一定不高興。”
  吳仁民在旁邊拍手笑起來。
  “不見得吧,”周如水表示不服,開始分辯道。“她的思想和我們的接近。我看她絲毫沒有小資產階級的習慣。”
  “是,我知道了。”陳真忍不住噗嗤一笑。“她一定贊同你的‘土還主義’,一定說都市的文明怎樣不好,都市里整天有汽油味,電車上賣票人如何揩油,商人怎樣欺騙,鄉下有美麗的風景,有清洁的空气,有朴實的居民,又說大家應該拿起鋤頭回到田里去。于是你們兩個就‘土還’到海濱旅館來了。”說到這里他忍不住大笑起來,吳仁民也附和著笑了。
  周如水在旁邊又好气又好笑,但是他也忍住了,依舊心平气和地分辯道:“你誤會了,‘土還主義’決不是這樣簡單的。你還不懂得什么是‘土還主義’。”
  陳真的臉色變得嚴肅了,他認真地說:“懂不懂又有什么關系呢?‘土還主義’不過是‘土還主義’罷了。在我,与其在鄉下過一年平靜、安穩的日子,還不如在都市過一天活動的生活。”
  周如水注意地听他說話,他想這些朋友在思想上是漸漸地跟他分開了。他們是都市主義者,而自己一個卻變成“土還主義者”了。他又想起在陳真最近出版的一本書里面鄉村問題連一個也沒有談到,他完全是對都市里的人說話的,好像以為都市問題一解決,鄉村問題也就連帶解決了。他覺得這种思想是錯誤的,他以為鄉村比都市更重要,將來新社會的萌芽就在這里。所有覺悟了的人都應該离開都市,到鄉村去工作,去辦農場,辦學校,辦合作社,以及其它公共事業和生產事業,去教導農民,幫助農民。他以為這种辦法是天經地義的。可是他每次說出去,便是最好的朋友像陳真他們也要笑他,不是說他的辦法太迂遠,就是笑他在做夢。他們确實不了解他。
  他想到這里,覺得憤憤不平,好像心里有許多話要吐出來,但是看見陳真的掙紅了的臉,便不禁想到這個青年把他的生命消耗在什么上面,他是如何不顧性命地努力著,究竟為了什么人。于是他覺得縱然陳真的主張錯了,自己也沒有權利反對他,因為他是把他的生命犧牲在這上面了,而且是為了別人。最后他對陳真起了崇敬的感情,同時還帶了關切的眼光看這個朋友,一面說:“你也應該保養身体才是,何必這樣容易生气?”
  “他是沒有辦法的,他那樣不顧性命地工作,那樣不講衛生,真不行。我看他也應該找一個女人才好,”吳仁民微笑道。
  這微笑里面含得有痛惜。
  “那么我把張若蘭介紹給你好不好,又漂亮,又溫柔,又体貼,”周如水笑著對陳真說,這是在開玩笑。
  陳真搖搖手帶笑說:“去吧,你的小資產階級的女性。”又說:“你何必這樣客气,把你的人讓給我呢?”他還是笑著,他對自己的身体素來就不關心。
  并不在目前的兩三年,你何必這樣性急?你的身体我們很關心。我們做朋友的不能夠眼睜睜看見你這樣不愛惜地摧殘你自己。”吳仁民感動地說,他的聲音微微地顫動。他似乎害怕陳真不肯靜靜地听完他的話,所以故意把話說得很快,但是他說不下去了。陳真惊訝地望著他,他也掙紅著臉默默地看陳真,過了半晌他才接著說下去:“我們勸你,你總不肯听我們的話。所以我主張找一個女人來管束你,像一個保姆照料小孩一樣,給你安排一切……”陳真听到這里就微微一笑,打岔說:“就像瑤珠對你那樣,是嗎?”
  周如水本來有些傷感,听見這句意外的話,忍不住噗嗤地笑出聲來。
  “真,你真正豈有此理。”吳仁民又气又笑地對陳真說,“我對你說正經話,你不應該跟我開玩笑。你難道就一點不愛惜你自己?你知道我們對你——”他很激動,不能把話說清楚,就不得不把它咽住了。
  陳真默默地站起來。他看了吳仁民几眼,他懂得那眼光,那表情。他再看周如水,周如水的眼睛也在發亮。他知道朋友們愛他。他感到一陣溫暖,昂起頭在房里走了几步,然后用感激的眼光看吳仁民,微微一笑,說:“謝謝你。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你看我不是過得很好嗎?”
  “很好?但是你不覺得你的身体一天一天地在瘦下去嗎?
  我們看得很清楚。”吳仁民差不多要發出了絕望的哀鳴。
  “不錯,真,我去年看見你還比現在強健些。你的病又不是不治之症,就坏在你不愛惜自己的身体。你縱然不為你自己打算,你也應當想到我們大家對你的一片心。”周如水感動地說,他覺得他要哭了,他掉過頭去不敢再看陳真一眼。
  陳真微微地歎了一口气,自語似地說:“你們為什么單單注意到我一個人?我是不要緊的,只要你們都好……我知道你們愛護我。然而我這個人是沒有辦法的。”他走回到躺椅前面,坐下去,勉強地笑了笑,繼續說:“不要談這件事情。你們快要把我說得哭起來了。我剛來的時候本來很高興。”他說完就閉上眼睛把身子躺下去。
  這一來大家都沒有話可說了。周如水掏出手帕暗暗地揩眼淚,吳仁民默默地咬著嘴唇皮,埋下頭看他剛才在桌上翻開的書本。
  過了一會,陳真忽然睜開了眼睛惊愕地看他的兩個朋友,大聲說:“如水,還是你的問題要緊。你現在究竟打算怎樣辦?”
  過后他又望著周如水的剛剛抬起來的長臉,等候這個朋友的回答。
  “怎樣辦?我現在還沒有決定呢,”周如水遲疑了一下答道。
  “沒有決定?”陳真惊訝地問,“你不是寫信說已經不成問題了嗎?”
  周如水痴呆似地望著陳真,半晌說不出話來。他有點害怕回答陳真的問話,但又不能不回答,只得隨口說道:“信上寫的什么我自己也記不起了。問題确實是有的,而且很复雜。”
  陳真沒有開口。
  “有什么复雜?簡單地說就是你沒有勇气。”吳仁民冷笑地說。
  陳真這時忽然大聲笑起來。但是周如水卻漲紅了臉表示不服地爭辯道:“哪個說我沒有勇气?我要是決定做起來,我就會拚命干去,什么也不顧。我的勇气比什么人都大。”他有一點自負的樣子,這時候他真正相信自己有很大的勇气。
  “只是要等你決定,可就難了。你一生至多也只有一兩次的決定,”吳仁民笑道。
  周如水搖搖頭,气惱地望著他們,過了半晌,才說:“你們不了解我,我的問題很复雜……”他剛說到這里就被陳真搶了去說:“是的,你有自己不愛的妻子,自己不認識的孩子,你有年老的父親母親……這些我都知道。你還有什么呢?”
  “怎么他已經結過婚了?”吳仁民惊訝地說,“我們都不知道。我還以為他沒有結過婚。”
  周如水受了這一頓搶白,气得說不出話,又不好對他們發作,便發呆地望著他們。
  “這就是他的复雜的問題了,”陳真點頭說,“他的朋友里面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件事。我在日本和他同住過半年,他的家信我都看過。”歇了歇,他又對周如水說,“其實這絲毫不成問題。實際上你差不多跟家庭脫离了關系。你在外面愛上了一個女人或者和她同居或者結婚,沒有一個人來干涉你。”
  “只是我良心上怎樣過得去?”周如水現出痛苦的樣子,這時候他好像把自己當作了一個偉大的犧牲者。
  “良心?什么良心?”吳仁民坐在椅子上笑起來,“這跟良心有什么關系?你自己愛上一個女人同她結婚,這是很自然的事。家里的妻子是父母替你娶的,那不是你的妻子,那是他們的媳婦,讓他們去管吧。”
  “這樣豈不會使父母難堪嗎?豈不是從此跟家庭完全斷絕了關系,永遠不能夠回家再見父母一面嗎?這太殘忍了。”周如水悲痛地說。
  “那么就索性离婚吧,”陳真用了近乎殘酷的語气說,好像絲毫不同情他似的。“你能夠离婚倒也算你一生第一次做了一件痛快的事。”
  “离婚?”周如水不懂似地念著。這兩個字像鞭子似地打在他的頭上,他用手撫著前額,現出惊恐的樣子。這兩個字太可怕了,是靠著良心生活的他所不能夠忍受的。他忽然惊懼地叫道:“不能,這是良心所不允許的。不但不能夠實行,而且連提也不行,提出來,第一我的父母就會受到很大的打擊,這會使他們傷心。我還有良心,這樣的事我不能夠做。”
  陳真的臉色突然變了。他對于借良心做護符的周如水起了反感。他的眼里發出強烈的光,透過眼鏡刺在周如水的臉上,刺得周如水的臉發痛。他說:“良心。去吧,我不要良心。
  我正要使那班人,使一切的人會因為自己的過錯受到懲罰。不管犯錯誤的是父母或是別人,都該受到懲罰……把一個人生下來,在他前面安放了希望,用這個來引誘他,在他快要達到的時候卻把希望拿走了,另外給他造就一個牢獄,把他關在那里面,使他沒有青春,沒有幸福,使他的生活成為長期的受苦。把儿女當作自己的玩物由自己任意處置,這樣的父母是應該受懲罰的。我們正應該使他們為自己所做的事后悔。
  然而你,你卻以為應該為他們犧牲一切,你卻躲在良心的盾下放棄了你對社會對人類的責任。你真是個懦夫。”他后面的話說得非常快,周如水和吳仁民兩人都听不清楚,不過他們知道他動了气。他容易動气,大概因為身体不好的緣故。但是過了一些時候,他又會安靜下來。所以大家也不去管他。他們即使不贊成他的話也不去駁他。這時他說完話,便又默然了,臉紅著,樣子很苦惱。
  這些話太可怕了,在周如水的耳里听來是很荒謬的。要是說話的是別人,他一定會跟他爭辯。然而年輕的陳真坐在他的面前喘气。這個人和他一樣也犧牲了自己的青春和幸福,卻不是為了少數人,是為了大眾。而且更超過他的是這個人整日勞苦地工作,從事社會運動,以致得了肺病,病雖然輕,但是他在得了病以后反而工作得更勤苦。別人勸他休息,他卻只說:“因為我活著的時間不久了,所以不得不加勁地工作。”如果不是一种更大的愛在鼓舞他,他能夠貢獻這樣大的犧牲嗎?對于這樣的一個人周如水無論如何是不能夠拿“沒有良心”的話來責備的。他找不出一句适當的話答覆陳真。他只是茫然望著這個人的臉。
  過了一些難堪的宁靜的時候。
  “你究竟怎樣辦?”吳仁民追逼似地問。
  “讓我再仔細思索一下,”周如水沉吟地說,“我想我應該決定一個計划。如果我決定不管家庭,我自然要找一個女子,我的确需要結婚。不過我又想回家去,那么一切計划都談不到了。”他的聲音里帶了憂郁,他似乎也害怕回家去。
  “你回家去又打算怎么辦?到鄉下去做改良農村的工作嗎?”吳仁民關心地望著他。
  “我本來有這個意思,我想回到自己比較熟悉的鄉村去,辦一些改良的事業。先從一個小的鄉村做起,然后再擴充到几個鄉村。辦農場,辦學校,辦合作社,辦民團,因為那些鄉里常常有土匪,民團也是需要的……”“這也很好,不過我怕你一個人去做有困難,”吳仁民點頭說。
  周如水臉上的表情變得更憂郁了,他平日很少是這樣憂郁的。他焦慮地說:“然而這是不可能的。我把這個意思寫信告訴父親,他就寫信來罵我說:‘你讀了這許多年的書,怎么居然弄昏了頭腦想起歸農來了?你快不要再提歸農的話。几個月以前有兩個首都農業專門學校畢業回來的學生跑到鄉下去,住不到兩個月就被人捉將官里去,說他們是共產党,把他們砍了頭。你要回來就快息了歸農的念頭吧。’這樣看來,即使回家去,‘土還’也是絕對不可能的了。”
  “那么你怎么辦呢?”吳仁民的眼光就在他的臉上盤旋,使他無法逃避。
  “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他茫然回答道。
  “我說就不要回去吧。”吳仁民直截了當地說。
  周如水現出為難的樣子說:“不回去,良心上又好像過不去。兩個月以前我還在東京的時候,父親接連來了兩封信要我馬上回去,說八九年沒有看見我,不知道人怎么樣了,很想看到我。他以為我在外面讀了八九年的書,又在外國大學畢了業,很可以回省去做官了。”
  “做官?我看你的性情決不适宜于做官,”吳仁民插嘴說。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很躊躇。做官,我不愿意;歸農,又不能夠。回家去什么事也不能夠做。”他說著,心里很焦慮,他也想不出一個兩全的辦法。
  “那么不回去好了。”
  周如水并不注意吳仁民的話,只顧自己說下去:“我想了好久,總想不到一個辦法。有時我竟然想不顧一切跑回家去,雖然明知道我回去于家人、于我自己實際上并無多大好處,我覺得要這樣良心才得安宁。”
  “其實照我看來你沒有必須回家的理由。”
  “你還不明白……父親年紀大了,近年來他的生意又完全失敗,家里生活也不寬裕,父親很希望我回去幫助家庭……而且我有許多親戚,真正苦得很……大部分是寡婦……我應該設法幫助她們,我如果不回去,她們怎么辦呢?”
  “你回去又有什么辦法?”吳仁民怀疑地側著頭問,表示不相信他的話。周如水回答不出來了。實際上他是沒有一點辦法的。這時候他的腦子里只有“良心”兩個字,究竟良心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有人把他所謂的良心仔細地分析給他看,他也會失笑的。
  吳仁民覺得再和周如水講下去,只是浪費精神,便壓住怒气,淡淡地對他說:“好,你回去好了,我贊成你回去,最好早一點動身。”
  周如水不知道吳仁民說的是反面的話。他以為吳仁民真的主張他回家去。他听見別人贊成他回家,他自己倒又躊躇起來了。先前他覺得非回家不可,這時候卻覺得回家去是太不行了。尤其是拋撇了他所喜歡的張若蘭回家去,和他的丑陋的妻子過無愛的生活,這思想是他所不能夠忍受的。他惋惜地說:“我回到家里恐怕就沒有机會再出來。而且我的計划,我的志愿,都無法實現了。還有她……”說到這里他馬上住了口。
  吳仁民也不去注意這個“她”字究竟指誰,因為在口語里他分辨不出周如水說的是“他”字或“她”字。他只是譏笑地說:“你不是在說犧牲,說良心上的安慰嗎?還顧得這些小事情?”
  周如水不說話,心里很難受。
  “你到這里來,寫了多少字?”吳仁民覺得無話可說,忽然想起這件事就問道,同時他也想換個話題和周如水談點別的事情。
  “原稿紙不到兩頁,算起來不過六百字,”周如水淡淡地回答道。
  “怎么這樣少?這個地方很宜于寫作。”
  “我本來也是這樣想。誰知剛剛到這里,就遇見了她,”說著,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那么我勸你還是放棄了回家的念頭吧,同她結婚好了。
  我看你已經入迷了。”吳仁民看見他笑起來,以為事情有了轉机,他會改變主意,便又誠懇地勸他,希望他走幸福的路。
  “這個我還不能夠決定,我的問題很复雜,須得有長時間的思索才可以避免他日的后悔。”周如水的臉上依舊沒有堅決的表情。
  “你已經想過好几年了,”這許久不說話的陳真忽然站起來用響亮的聲音說,“可是依舊像現在這樣地沒有結果。你的所謂的良心,好像一個紙糊的燈籠,戳破了是不值一文的。這良心,仔細分析起來,就是社會上一般人的毀譽……你想著怎樣做就不會引起社會上一般人的非難,甚或會引起他們的贊許,于是你就自以為得到良心上的安慰了。你是沒有勇气的人。你沒有勇气和現實的痛苦的生活對面,所以常常逃避到美妙的夢境里去。我不像你,我要在痛苦的現實里生活下去。你以為我對我的父母就沒有一點愛嗎?你以為我是一個殘酷無情的人嗎?不,絕不是這樣,我也很知道愛我的父母。
  然而我生下來母親就死了。我只有一個愛我的父親。在十六歲离家的時候我也流過眼淚。不到兩年父親死了,家里接連來了几封電報叫我回去,我也不理。我這樣做自己也感到痛苦,但是我并不后悔,我這個身体是屬于社會的。我沒有權利為了家庭就放棄社會的工作。我不怕社會上一般人的非難,我不要你所說的良心上的安慰,我和你是完全兩樣的人。但是我也有我的滿足。我把我的愛,我的恨,都放在我的工作上,將來有一天我會看見我的成績,我的愛和恨會有什么樣的影響。”他說這些話,態度非常堅決,他的緊握著的拳頭像鐵塊一般。他挺直地立著,顯得非常有力,好像是一座塑像。
  “你也許有理,”周如水含糊地說,因為他覺得他沒有話可以駁倒陳真了。他一方面是感動,一方面又是痛苦,他不能夠看著陳真把他所崇拜的良心分析得那樣不值錢。
  “真,你和他談這些有什么用處?我們愈對他解說,他就愈弄不清楚。”吳仁民把周如水的話通盤想了一番,他似乎看透了周如水的心。他知道和周如水再辯論下去,也不會有什么結果。他有些可怜周如水,但是他不愿意再談論這件使他們大家都不愉快的事情。他說話時還帶了一點怒气,然而這怒气已經是很淡很淡的了。“如水這個人服的不是理論,是事實。我們的話他听不進去。但是張若蘭,她也許有辦法……”“張若蘭?哼。我就不相信,”陳真冷笑一聲,打斷了吳仁民的話頭。他還想說下去,房門上忽然起了短而輕的叩聲。
  “她來了,”周如水站起來低聲說,露出快活的但多少帶一點激動的笑容走去開門。一切不愉快的思想都飛走了。
  房門一開,外面現了張若蘭的苗條的身子,她溫和地微笑著。
  “原來這里有客,我不打扰周先生了。回頭再來吧,”她剛要走進房間,看見里面有男人的背影就停了腳步遲疑地說。
  “不要緊,請進來。都是熟人。陳真和仁民你都見過。請進來坐坐吧,”周如水听說她要走,就慌張起來,連忙殷勤地挽留道。
  張若蘭也不再說話,只是唯唯地應著。她走進來,和他們打了招呼,便在一把桃心木的靠背椅上坐下,正坐在陳真的斜對面。
  “好久沒有看見密斯張了。前几天在劍虹那里听說密斯張搬到這里來祝瑤珠很想來看你。本來她在家里很悶,也該到外面玩玩,只是她這几天身体不大好,所以沒有來,”吳仁民看見眾人不開口,便客气地對張若蘭說。
  “要吳太太從那么遠的地方來看我,倒不敢當,”張若蘭客气地回答,她的臉頰上因微笑現出了酒窩,這把周如水的眼光吸引住了。周如水的眼睛始終沒有离開過她的臉頰。但是她完全不曾注意到。她只顧說下去:“我早就想到你們府上去看吳太太的,只是我忘記了你們的新地址,前兩天才從劍虹先生那里問清楚了。”歇了歇她又問:“吳先生近來還在寫文章嗎?好久沒有在雜志上見到你的大著了。听劍虹先生說,你近來在翻譯一部《法國革命史》,很用功。”
  “那不過剛剛開了頭,近來因為瑤珠身体不好,所以我的工作也做得很慢。”
  “吳太太的身体素來不大好,應該多多休息。近來沒有什么病痛吧?吳先生,你最好勸她到這里來住几個月,對她的身体也有好處,”張若蘭懇切地說,她很關心吳仁民的妻子的健康。
  吳仁民感謝地看她一眼,然后說:“其實她也沒有什么大病,就是身体弱。不過她有一個坏毛病,她愛操心。無論什么事情,她總要親手去做,一點小的事情,也不肯放過。她對我太好了,我的一件小事情也要她操心。我勸她,她總不肯听我的話。她的固執就和陳真差不多。陳真拚命摧殘自己的身体,我們勸他,他也不听。他這個人也是沒有辦法的,”吳仁民覺得自己的語調漸漸地變得傷感了,便突然把話頭拉到陳真身上,同時又望著陳真一笑,使听話的人忘記了瑤珠的事情。
  “你真正豈有此理,居然當面罵起人來了。”陳真帶笑地接嘴說道。
  這一來眾人都笑了,就這樣驅散了房里的憂郁的空气。
  “是的,吳先生的話并不錯,陳先生的身体的确應該當心。
  我們看見他的書一本一本地接連出版,好像他寫得比我們讀的還要快。我就有點替他擔心。劍虹先生常常對我們談起這件事。劍虹先生說陳先生好像是個不知道未來的人。陳先生,你說對不對?”張若蘭說罷,關切地看了陳真一眼,略略低下頭去微微一笑。
  陳真用感激的眼光回看她,他的臉上忽然有一道光掠過,他微笑了。他自語似地說:“總之,你們都有理……”還有一句話卻被他咽在嘴里了。
  “陳先生,你近來不常到劍虹先生那里去吧。佩珠那天還談到你,還有蘊玉,她也……”張若蘭吐字非常清楚,她說普通話不大習慣,所以說得很慢。陳真沒有注意到這個,因為這時候他略略仰起頭看天花板。他不等她說完便插嘴說:“我近來事情多些,所以沒有到劍虹那里去。密斯張一定常去的。佩珠近來還好吧。還有那位密斯秦,近來看見嗎?”蘊玉就是密斯秦的名字,因為張若蘭剛才提到她,所以他也問起她。他知道她是張若蘭的好友。而且他曾經根据《三個叛逆的女性》這書名,給他在李劍虹家里常常看見的三個少女起了“三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綽號。那三個少女就是:張若蘭、秦蘊玉和劍虹的女儿李佩珠。他覺得一珠,一玉,一蘭,恰恰可以代表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三种典型,所以給她們起了這個綽號。
  “啊,”張若蘭帶笑說,“說起蘊玉,她就在這里。我們只管談話倒把她忘記了。她現在還在我的房間里。她不知道你們兩位也在這里,她听見我說周先生在這里,她想見見周先生,所以要我來問一下。”她把眼光掉轉到周如水的臉上問道:“周先生,就是我上次和你說起的那個同學。你愿意見她嗎?”
  周如水的眼睛這些時候就不曾离過張若蘭的臉頰,現在听她說秦蘊玉要見他,心里高興得了不得,連忙站起來催促似地說:“那么就請密斯張馬上把她請過來吧。”
  張若蘭帶笑地答應著,出去了。門開著。周如水怀著一顆跳動的心等了一會,張若蘭伴著一個比她稍微高一點的女郎走進來了。
  在陳真的眼里現出了那個曾經對他表示過好感的姑娘的丰姿:一個長身玉立的女子,一張瓜子臉上并沒有什么特征,因為各部分都安置得恰到好處。是一個明眸皓齒的女郎,而且打扮得很摩登,燙頭發,畫細眉毛,抹粉,還擦了鮮艷的口紅。她穿著一件黃色印度綢的小花的長旗袍,腳上穿的是一雙高跟鞋。“又是一個小資產階級的女性,劍虹家里的三女性這里已經有了兩個了,”陳真想著,忍不住在心里暗笑。
  吳仁民也認識秦蘊玉。所以張若蘭單把周如水給她介紹了。周如水非常高興,他把她們兩個讓到那張大沙發上面坐下,自己卻坐在旁邊的靠背椅上。他非常注意秦蘊玉的說話和舉動。他馬上覺得秦蘊玉很可愛,不過他也明白她是一個不容易對付的女子。秦蘊玉雖然比張若蘭更美麗,更活潑,但是她的鋒芒太露,倒不如張若蘭穩重一點好。張若蘭帶了不少東方女子的溫淑的風味。
  秦蘊玉的嘴厲害。她和周如水雖是初見,卻很大方地對他發出不少的問話。但同時她又不使別的客人冷落,她的眼光好像就在房里每個人的臉上不斷地輪流轉動一般,使每個人都覺得她在對他說話。有她這個人在這里,房里就顯得十分熱鬧了。她和周如水談得最多。她問他關于日本的風俗人情,又問起日本文壇的現狀以及他對于日本作家的意見,因為她是研究文學的。周如水自然詳細地一一回答了她。他并且趁這個机會把他所崇拜的童話作家小川未明大大贊揚了一番。但是她對于這位作家并沒有多大的興趣。引起她的注意的還是那位以《放浪記》出名的青年大作家。于是周如水又從箱子里取出那個女作家的半身照片給她看。同時周如水又簡略地敘述從下女變成日本近代第一流女作家的她的放浪生活,又敘述他和她的會見,并且提起她在書中說過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的話。這些話果然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尤其是給秦蘊玉喚起一种渴望,這渴望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也說不出來,只是她覺得心里有點空虛似的。
  “在中國,生活太沉悶了,”秦蘊玉自語似地低聲歎息說。
  “其實活在世界上就不見得不沉悶,”陳真嘲笑地說。
  “為什么?”秦蘊玉忽然掉過頭看陳真,她的鋒利而活動的眼光不停地在他的臉上閃動,逼著他答話。
  “因為我住在日本就跟住在中國一樣,”陳真避開了她的眼光冷冷地答道。
  “這是偏見,我不贊成。在日本究竟好得多。”周如水馬上起勁地打岔道。他在日本住了七年,得到的全是好的印象,所以他看見人就稱贊日本的一切。
  “那么你問問仁民,他也在東京、京都兩處住過几年。難道他也有偏見?”陳真搶著爭辯道,但是他并沒有動气,臉上還留著笑容。
  吳仁民正要開口,卻被秦蘊玉搶先對陳真說了:“陳先生,你一個人是例外。讀你的文章就知道你這個人不會有什么愉快的思想。”
  “然而我也常常在笑。有時候我也很高興,”陳真平靜地,甚至帶了嘲弄的口气說。
  “我不相信。這是不可能的,”秦蘊玉努了嘴答道。
  “這就怪了,密斯秦,為什么你會不相信?為什么又不可能呢?”陳真笑起來,他對于她的故意追逼的問話倒感著興味了。他平日最討厭沉悶的談話,卻喜歡熱烈的辯論,即使是強辯,他也不怕。
  “因為你的文章我差不多全讀過。我知道你是拿憂郁來培養自己的。你那股陰郁气真叫人害怕。”秦蘊玉側著頭,用清朗而緩慢的聲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那么你不要讀它們就好了,”陳真依舊淡淡地說,可是他的心境的和平被她的這段話扰亂了。憂郁開始從他的心底升上來。他努力壓制它,不愿意讓她看見他的心境的變化。他甚至挑戰似地加了一句:“我不相信我的文章你全讀過。”
  秦蘊玉微微一笑,正要開口說話。張若蘭在旁邊露出一點不安的樣子,把身子靠近秦蘊玉,輕輕地在秦蘊玉的肘上一触。秦蘊玉略略回頭看了她一眼。
  “陳先生,你不相信,哪天到我家里去看。你的書我本本都有,而且讀得很仔細。你不相信,可以問她。”秦蘊玉說,她帶笑地指著張若蘭。
  張若蘭本來希望她換一個話題來說,但是到了這時候卻不得不開口了:“是的,陳先生,她說的确實是真話。我還借過几本來讀過。”
  陳真說不出話來。他有點窘,心里想:三女性中的兩個在一起,說出話來都差不多。吳仁民和周如水在旁邊看見他的窘相,不覺感興趣地笑了起來。
  張若蘭在秦蘊玉的耳邊低聲說了兩三句話,秦蘊玉回頭微微一笑,然后掉頭去看陳真。她稍微側著頭,兩只亮眼睛就在他的臉上轉動。她也跟著他們在笑,用手巾掩了口,整個身子因為笑而微微地顫動。
  陳真的眼光透過眼鏡在她的臉上和身上掃了一下,心里想:“三女性中倒是玉最能引誘人。”但是他馬上又把眼光掉開,去看挂在牆壁上的房間价目表,不再想她了。
  “陳先生,我覺得你的每本書里面都充滿著追求愛的呼號,不管你說這是人類愛也好,什么也好。總之你也是需要愛的。我想,你与其拿憂郁來培養自己,不如在愛情里去求安慰。劍虹先生也說你故意過著很苦的生活,其實是不必要的。你為什么不去追求愛情?為什么要這樣地自苦?陳先生,你為什么不找個愛人組織一個小家庭?我不相信就沒有一個女人喜歡你。……”秦蘊玉對陳真說。但是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吳仁民打斷了:“密斯秦,算了吧,你對他說這些話,就等于對牛彈琴。
  我們剛才還勸過他。他連生命都不要,還說什么愛情?說什么女人?他這個人好像是一副机器,只知道整天轉動,轉動……”陳真沉默著,他的臉上帶著微笑,但是他的心開始在痛了。
  秦蘊玉依舊側頭看陳真,一面回答吳仁民道:“我不相信陳先生就是這樣的人。方才周先生不是說《放浪記》的作者寫過‘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的話嗎?這句話是很可玩味的。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不需要愛情。不是我們故意挖苦男人:每一個女人總有許多男人追逐她,死命地糾纏她,不管她愛不愛他。那樣的男人到處都是。”她說了又抿嘴笑起來。
  陳真的心依舊是很平靜的,他微笑地望著她,并不注意她的話。他知道她的話是有根据的。他記得劍虹告訴過他:她在學校里受過許多同學的追逐和包圍,她每天總要接到几封不認識的景慕者的情書。她現在成為這樣的女子,和這种環境也有點關系。所以他對于她的過度的大方和活潑,完全了解,一點也不奇怪。不過他心里暗想:“如果你要來試試你的玩弄男人的手段,那么你就找錯了對象了。”
  周如水不能夠忍耐了,便跟秦蘊玉爭辯起男人和女人的好坏來。他是這樣的一個人:心里有什么話,口里總得說出來,听了不合意的話總要爭辯几句,不管和他說話的是什么人。秦蘊玉的嘴也是不肯讓人的,不過她的戰略比周如水的厲害。她說几句正經話,總要夾一兩句玩笑的話在里面,等周如水快要生气的時候,她又使他發笑了。這其間吳仁民和張若蘭也各自發表他們的意見,來緩和這場爭辯。陳真不再同秦蘊玉爭論了,他靠在躺椅上旁觀著。
  話題從來是愈說愈扯得遠的。后來他們又談到那個下女出身的女作家,周如水看見有机會夸耀他在日本的見聞,自然不肯放過,便說:“在咖啡店的‘女給’中也有几個了不起的人物,而且在那里面也有知道人類愛的,這也可以給陳真的主張作個證据。”他說著便對陳真一笑,其實陳真并沒有對她們正式發表過他的主張。“記得有一次我去看一個日本友人,同他一道出來,走到一個小咖啡店里。一個年輕的女招待來招呼我們,坐在我們的旁邊談了許多話。我的朋友問她為什么要做女招待,她的答复是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的。她說,她愛人類,尤其是愛下層階級的人。因為那般人整天被資本家榨取,又受到社會的歧視,整天勞苦,一點快樂也得不到,只有在這一刻到咖啡店里來求一點安慰,所以她們做‘女給’的便盡力安慰他們,使他們在這一刻可以得到一點安慰而暫時忘掉生活的痛苦,或者給他們鼓舞起新的勇气,使他們繼續在這黑暗的社會中奮斗。她又說:‘我不是來供人玩弄的,我是因為可怜人才來安慰人的……’她滿口新名詞,什么‘布爾喬亞’,什么‘普洛利塔利亞’,說得非常自然。她的年紀看起來至多不過十七八歲,相貌和舉動都有不少的愛嬌。我的朋友說,她可能是一個社會主義者。以后我也就不曾再遇見她了。想不到日本還有這樣的年輕女人。……”“可惜周先生以后沒有去找她。說不定將來她又是一個第一流的女作家呢。”秦蘊玉說。
  “可惜密斯秦不是男人。如果密斯秦是男人,我想你听見這個故事,一定會到日本去找她,”周如水笑著說。
  “是啊,我如果是男人,我一定要做一個有勇气的男人。
  我想到哪里就要做到哪里。像那些做起事來老是遲疑不決、一點也不痛快的男人,我看也看不慣。”秦蘊玉熱烈地說。她不住地點著腳,兩顆黑眼珠靈活地在周如水的身上輪了一轉,又轉注到陳真的平靜的臉上,最后她又把眼睛掉去看張若蘭。在從陳真的臉上移到張若蘭的眼瞳上之間,她的眼光還在吳仁民的臉上停留了一下。她常常這樣地看人,她常常以為自己比男人高貴,因為好像每個男人都有所求于她。她說以上的話是指一般的男人說的,不是特別指周如水,事實上她并不知道周如水的性格。然而陳真卻以為她是在挖苦周如水。至于周如水自己呢,他一點也不覺得這些話有什么触犯他的地方,因為他相信自己是一個勇敢的人。
  他們又談了一些話。周如水留這几個客人在他的房里吃了晚飯。晚飯后他約他們到海濱去散步。
  這是一個月夜。半圓月已經升在海面上了。前面是一片銀波,在淡淡的月光下動蕩著,像數万條銀色鯉魚。
  在海邊散步的人并不多,有兩三對年輕的夫婦往來談笑,他們都是海濱旅館的客人。還有几個小孩在那里扑打。這五個人在石級上坐了一些時候,又起來閒走了一會。他們一路上談了好些話。這其間以秦蘊玉和周如水兩人的話最多,而陳真的話最少。
  后來陳真告辭回去了。周如水挽留他,但是他一定要回去。吳仁民也說要走,因為他的妻子身体不好,他們兩人便一道走了。他們還赶得上最后的一班火車,從這里步行到火車站還要花去三十多分鐘的時間。臨走的時候陳真听見秦蘊玉問他為什么近來不到李劍虹那里去,他回答說沒有時間。她又說要到他的家里去看他,又請他到她家里去玩,同時還邀請了吳仁民和周如水。他們都答應了,他也只好說“有空一定來”。
  他們去了。秦蘊玉被張若蘭留了下來,她就睡在張若蘭的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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